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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仙 第4节

作者:无射 字数:21671 更新:2021-12-13 18:02:59

    “臣不知。或许是因为恰逢臣当值,位置又站在最里面。”左景年一板一眼地回答。

    印暄盯着他审视片刻,方才道“平身。禀奏吧,他有何话说”

    左景年声色中全无情绪,平直无波“麻烦这位将军去禀告皇上一声,就说我已在三日期限内完成皇命,欲知破解邪术之法,务必在今日酉时、天黑之前来一趟清曜殿。这是那人原话。”

    印暄轻哼一声,“务必、来一趟,也只有他敢这样对朕说话你做得不错,今后若还有任何异动,及时报来。”

    “臣遵旨。”

    左景年躬身退出门去。印暄站在书房中纹丝不动。魏吉祥御前服侍多年,知道皇帝这是在沉思某事,故而也敛息不动。

    良久之后,皇帝忽然开口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第11章 滴血孕蛊本无意,飞子破降自有心

    秋冷夜长,酉时刚过,天色已全然黑透。左景年抬头望了望泼墨般阴云笼罩的苍穹,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内中是一根色红带黄的蜡烛。接着摸出火折子后,他略有些迟疑。

    公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暗忖,光是找人制作掺尸油的蜡烛就已经够匪夷所思了,为何还要切切叮嘱,点燃蜡烛后,无论背后有何动静声响,都只能回答,绝不能回头

    思来想去也没有头绪,他决定还是依言行事,用火折子点燃了那根带着古怪腥臭味的蜡烛,然后将蜡烛放进宫灯中,提灯而行。

    缓步庭院,他专拣晦暗偏僻的地方行走,同时警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任何动静。他心里估算着,大约走了半个时辰,遽然觉得四周阴冷下来,暮秋夜风越发砭肤刺骨。

    灯焰一阵摇曳,忽闪忽灭,左景年停下脚步,身后蓦地响起一个尖利的女子声音“说,皇上今夜临幸哪宫”声音幽然绕耳,仿佛紧贴在脑后发出似的。

    饶是左景年素来胆大,也不免心下一惊。他平稳住情绪,沉声答“皇上今夜临幸清曜殿。”

    “清曜殿”女子话音低喃,陡然又拔高声线“皇上怎么会去废殿,你竟敢欺骗本宫”

    “卑职不敢。御驾确实在一个时辰前临幸清曜殿,贵人若不信,去清曜殿一看便知。”

    女子声音稍作停顿,俄而又响起“清曜殿宁可去那种荒僻冷宫,也不来熙和宫看臣妾一眼,皇上,您太薄情了”

    左景年听见耳后一阵咯吱咯吱的砺响,仿佛两排利齿在狠狠磨咬,不由冷汗湿衣,下意识地握住腰间奉宸刀,随时准备旋身攻击。

    “照常说话便是,别激怒对方,更不可回头看”印云墨的叮嘱萦绕脑中,他深深吸着气,强迫自己的手指一根根从刀柄上松开。

    女子声音尤在含糊不清地说些什么,语声忽高忽低,如嫠妇泣夜、孤枭啼林,他听不清字眼,却能听出话语中的哀怨恼悻之意。

    他如同一块岩石般沉默不动,直至听见身后声音恨然道“清曜殿皇上,臣妾来找您了”

    一股阴风呼啸掠过,四周重新陷入寂静。

    半晌后,左景年长长舒了口气,苦笑自语“公子,你叫我招惹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清曜殿。

    殿内紫衣重重,阶上阶下守卫森严,众人按刀而立,院中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内室门户紧闭,只二人正在据案对弈。

    印暄面沉如水,拂袖一扫棋盘,将黑白子搅了个七零八落,“好了,废话闲扯过,棋也下了两盘,还不进入正题”

    印云墨拣起散落的棋子,一粒一粒放回棋奁,摇头叹道“太久没下,棋力退步了许多。”

    “你本来就是个臭棋篓子。”印暄一脸鄙薄。

    印云墨失笑“也是,某人从小逢赌必输,也就手谈能赢回些面子。”

    “印云墨”印暄冷冷道,“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自称有法可破宫中邪术,再不从实禀来,朕一声令下,叫你即刻人头落地”

    印云墨收好棋子,随手将黑罐推到对面,白罐拢在掌中,神色自若,吐字清晰“飞头降。”

    “什么”

    “飞头降,是降术中上乘的一种,杀人后以秘术取其头颅炼制,而后操纵飞头夜袭,千里外也可取人性命。此术非道行高深的降师不能驾驭,一旦稍有差池,怨魂噬主,则施降之人反受其害。故而非深仇大恨,降师轻易不愿施展。当然,也不排除被人重金收买,俗话说的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

    印暄暗诧。他足不出户,所言竟与那灰衣道人如出一辙,莫非世间真有巧合若此转念又追问“可知施术的降师是谁有何目的如何破解这飞头降”

    印云墨指拈一粒白子,不疾不徐地答“降师是谁,目前还不得而知;目的嘛,我已有些眉目,尚需验证;至于破解之法,在这局棋下完之前,自有分晓皇上,请先落子。”

    印暄向来讨厌他这一副隔岸观火、置身世外的高人做派,如今因事关重大,倒也耐着性子,看他如何装神弄鬼,反正横竖只有一局棋的时间。

    他打开黑色棋奁取子,忽然眉头微皱,抽出手指一看,指腹上不知被何物划了道浅浅的小口子,流出一滴玛瑙似的血珠,恰好落进棋奁中。

    “啊呀,皇上受伤了,可要传御医”印云墨神情关切。

    印暄怀疑他故意小题大做、以此为乐,白了他一眼,在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此局下完,倘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就杀了你。”停顿了一下,又不怀好意道“不过,这一局你若能赢了朕,朕会考虑饶你不死印云墨,每一步落子之前,你可得好好想清楚。”

    皇帝想看对面之人愁眉不展的苦恼模样,果然,金口一开,那人立刻抖擞了精神,绞尽脑汁地思索起棋路来。

    这一局棋,黑棋落子极快,仿佛成竹在胸、信手拈来;白子却瞻前顾后,下得艰涩非常,未及中盘,便已露败相。

    眼见黑子一步一步将白子往绝境中推逼,印云墨不时凝眉苦思,印暄心中生出了莫名的快意,正欲出言奚落他几句,陡然觉得整个大殿暗了下来。

    暗下来的并非是光线,屋内烛火仍通明如昼,而是一种心境上的阴翳,仿佛诗中“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抑感,叫人胸口沉闷喘不过气,背上寒栗尽出。

    印暄敏锐地感觉到了这股森冷气息,不由指尖一滞,望向紧闭的殿门外。

    庭院中风吹树动,映得门窗纸上枝翻叶涌,黑影朣胧,乍一看仿佛无数怨魂厉鬼张牙舞爪地飘荡着,想要破门而入。

    他惕然盯着那些诡异黑影,突然耳边“啊”的一声,叫他嚇了一跳。

    “找到了,这儿有条活路”印云墨终于把犹豫再三的那一子落了下去,抬头道“皇上,该你了。”

    印暄见他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心道莫非是自己太紧张了,便收回视线,将思绪放在棋局上。可不知为何,一种心神不宁的危机感仿佛凶兆般笼罩着他,令他频频走神,接连下错了好几步。

    最终他忍不住开口问“你不觉得有些不对劲么”

    “皇上指什么”

    “外面,不知道是什么,但朕有种浑身不舒服的感觉。”

    印云墨微笑起来“哦,是,我也觉得不舒服。”

    “可你”

    “皇上没听说过么,有些事是躲也躲不掉的,正所谓在劫难逃。既然躲不掉,何妨泰然处之。对了,方才我说对凶手的目的有些眉目,如今正是验证的时候。”印云墨边说边落子,趁机吃了一片黑棋。

    “如何验证”

    庭院中陡然一阵骚乱。守卫们的呼喝惊叫声直透门户

    “什么人啊”

    “人、人头鬼呀”

    “站住跑什么鬼又怎样,老子刀下多少断头鬼,就算一个个都来索命,老子也能把他们重新砍回地府去都给我上”

    “护驾快护驾”

    “用弓弩射火铳准备”

    印暄腾地起身,一脸戒备地望向屋外。

    “这就是验证。”印云墨沉声道,“凶手的目的不是宫女,也不是慧妃,而是皇上。斩首的猫狗、阴弓煞箭的风水阵、接二连三的飞头降,一切都是冲着皇上来的。”

    印暄冷笑道“明枪暗箭的刺客朕领略过,如此费尽心思的布局还是第一次见。朕乃是真龙天子,受命于天,岂是这些邪魔歪道可以加害的若朕轻易被妖邪所弑,天命何在”他正容整了整冠冕,端坐回位,重新拾起棋子“该你了。”

    印云墨注视着他,慢慢笑起来“皇上说得好。位为人君,乃是凡人所能得到的最大福分,举手投足间自有神灵庇佑。倘若连这样的福分都不能逢凶化吉,就说明阳寿已尽,纵有千军万马亦不能保全。能明白这个道理,自然临危不惧,不动如山。不过皇上,这局棋你怕是真要输了,中盘错子太多。”

    印暄见棋局已近收官,果然是白子领先,不甘道“未必。不到最后一子,就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输给我就让皇上这么难受么”印云墨似笑非笑。

    印暄目光深沉地看他,“朕,不会输给任何人”

    不知何时,殿外变得一片死寂,仿佛刚才的人语嘈杂、兵戈相击不过是一场破灭的幻境。

    死寂中逐渐有了声响,女子如泣如诉的哀吟磷火般飘荡“皇上,臣妾来找皇上皇上,您在哪儿,怎么都不搭理臣妾皇上”

    丝丝缕缕的寒气游蛇一般沿脚踝爬上,印暄不禁打了个激灵,转头见一扇扇糊了白纸的殿门上,映出一道拖得极长的影子。他屏息看去,分明是个长发蓬飞的人头轮廓,颈下吊着串拉拉杂杂的长影,从门扉上缓缓飘过。

    “这是”

    “慧妃。”印云墨点头叹道,“她临死前仍对皇上念念不忘。这种念想,佛家称之为执,人有执,不得清净,鬼有执,难入轮回。想要破飞头降,首先就要破了这种执。”

    “如何破”

    “解铃还须系铃人。”

    原本紧闭的殿门传出咯吱咯吱的微响,缓缓开启了一条缝。

    印暄直视着飘飞而来的女子头颅,脸色泛白地捏紧了手中的黑子。

    “皇上,臣妾终于见到皇上了”头颅悬浮在他面前,透着一股阴森森的青气。

    “兰儿。”印暄喉结上下滚动,从喉咙里挤出艰涩的字眼,“兰儿,朕这阵子冷落了你恐怕这辈子,朕也再见不到你了。”

    头颅瞪圆了双眼,发出一声无法置信的凄厉哭叫。

    印暄的话语逐渐流畅,看着那颗血淋淋人头的目光也不自觉地柔和起来,“兰儿,人鬼有别,你我今生缘分已尽,若有来世,若你我无血脉之亲,朕还会娶你。”

    头颅含泪哽咽道“有皇上这句话,臣妾就安心了,臣妾愿意等,生生世世,只愿做皇上的妃子”

    印暄颔首道“去吧,别再为奸人所利用。早入轮回,莫要变作孤魂野鬼、烟消云散。”

    头颅哀哀啜泣起来,“臣妾遵旨臣妾去了去不去不能去”女子声音猝然尖利起来,连带着整颗头颅上下颠簸,似乎想要挣脱某种无形而强大的束缚,却力不从心。“杀杀当朝皇帝印暄杀”

    “怎么回事”印暄转头问。

    “执已经破了,慧妃的魂魄将被降师的法术完全控制。”印云墨沉静地落下最后一子,“皇上,这局棋你输了,弃子吧。”

    印暄惊怒地瞪向他,两腮肌肉微微抽动起来,狠狠咬住了牙关。

    “愿赌服输。快弃子,难道要我嘲笑你拿得起放不下么”印云墨一双眼睛黑凉凉地盯着他,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

    刹那间,十五年光阴像河川流水从他身上漫过,卷去岁月的风霜印记,将那个朱衣妖娆、笑容惊艳的青春少年,又带回人间。

    印暄怔怔地看他,慢慢伸手入棋奁,抓起一把黑子。

    血泪从眼角纷纷滚落,头颅仰天发出一声鬼嚎,龇开两排刀刃般的利齿,朝印暄扑来。

    “暄儿”印云墨厉声大喝“还不弃子”

    印暄手腕一抖,一把黑子如雹霰天降,劈头盖脸地朝头颅砸去。

    在这漫天雹霰中,有一粒散发寒气的黑子,从内中透射出浓重的血色光芒。漆黑外壳骤然裂开,一点蛰萤大小的赤光在半空中闪过,从头颅的眉心射入,转瞬隐没。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带着股腥风扑到印暄鼻尖的头颅,突然从半空掉落,拖肠带肺地在地上滚了几圈,磕到椅腿后方才停下来。

    印暄跌坐在椅上,长长出了口浊气,这才发现已汗透重衣,手上仍紧紧攥着袖剑的剑柄。

    “好了,降术已经破了。”印云墨也舒了口气。

    “怎么破的”

    “对付这种歪门邪道,以毒攻毒最合适不过了。装黑子的棋奁里有一只蛊卵,曾在一个武功高手身上孕育了三年,如今又得真龙之血的滋养破壳而出,能噬百秽以壮其身,破降自然不在话下。皇上甚至可以对蛊下令,便能操纵这头颅中的鬼魂。”

    “对蛊下令下什么令”

    印云墨淡淡一笑“什么令都可以,哪怕是取人性命。皇上难道忘了,金口玉言,可算天下人之命。只要皇上开口,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印暄略一沉吟后起身“你所言是真是假,一试便知。”他一指地上的头颅,朗声道“冤有头债有主。兰儿,是谁施法害你性命,带朕去找他”

    头颅紧闭的双目骤然大睁,从地面一跃而起,迫不及待似的掠出大殿,朝东南方向飞去。

    印暄走出殿门,对源源不断涌入清曜殿护驾的紫衣卫吩咐道“留几人清理院中尸体,其余人等,随朕前去缉拿凶徒。”

    在三千紫衣的拱卫下,印暄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转身对阶上一人道“还杵在那做什么,要朕派轿子抬你么”

    印云墨愕然“我也去可皇上曾下旨,不许我踏出殿门半步”

    “你也曾在朕面前大言不惭说,要手擒幕后元凶,怎么,莫非是欺君之言”

    “臣不敢。”印云墨低头谢罪,心道我只说能破邪术,什么时候说要手擒元凶了

    “那还不快跟上”印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印云墨还站在原地揣摩难测的天威,左景年有意落在队尾,见左右无人注意,悄悄拉了他的袖子一把,低声道“公子,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皇上这是找借口想放你一马啊不论之前犯了什么罪,擒凶护驾乃是大功一件,皇上就是要让人人都看到,将来将功抵罪时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印云墨摇头“没这么简单,小皇帝的心思再说,我所犯之罪,即使救十次八次驾也抵消不了。算了,不说这个,既然能趁机出去又何乐不为,哪怕几个时辰也好,我在这废殿里窝得都快发霉长毛了。”

    第12章 善泅者常溺于水,一意玩火终自焚

    御驾在三千紫衣的拱卫下朝皇宫东南方向疾行。

    种了蛊的头颅早已融入夜色不见踪影,印暄却冥冥中受到某种牵引似的,毫无偏差地尾随它飞过的路线,最终来到一处偏僻阴暗的院落。大殿的飞檐斗拱有些破旧掉漆,围墙的墙基与墙顶也长出了凄凄杂草,似乎已久无人烟。

    “这是什么地方”

    “回皇上,这是丹鼎院,原本是太医署炼制丹药的地方,后来嫌它潮气重,就荒废不用了。”

    印暄下令“将这丹鼎院团团围住,不许任何人逃出,其余人随朕进去搜捕凶徒。”

    印云墨借着火把打量一番,伸手一推,门扉豁然洞开,内中黑黝黝的,似乎阒无一人。

    他正要迈步进门,手腕却忽然被人拽住,回头一看,却是皇帝冷着脸道“朕麾下难道没有勇士,要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去打前锋”言罢手上一扯,将他甩到身后。

    手持奉宸刀、蓄势待发的紫衣卫立刻涌入院中,一面搜寻,一面在各个角落燃起灯火。很快便有人过来禀报,在殿内找到一间密室,发现其中有可疑之人。

    印暄立即率众冲进殿中密室,果然见一个身着杏色道袍、披头散发的人倒在房间中央。在他身前,法坛被打翻,香炉、符纸、炉灰洒落一地;周围的地面满是褐红色的诡异图案,散发着一股甜腥味,似乎是用血涂抹而成。

    紫衣卫立即上前将那人翻过来,忍不住惊呼起来。原来那人七窍流血不说,咽喉上还紧吊一个拖着血淋淋内脏的头颅,仿佛是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用两排牙齿咬住了他的喉管,抵死不放。

    “他就是施法的降师”

    印云墨点头,“应该是。我早说过,飞头降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操纵的,即使是道行高深的降师,也有被怨魂反噬的危险。”

    印暄上前几步,在满室火光中看清了那人的面孔,失声道“怎么会是他”

    倒地的降师,竟是早已死去的咒禁博士陆名延

    “原来他是诈死以脱身,隐藏幕后操纵一切。”

    “他似乎还有气,皇上,请先让头颅呃,是娘娘移移驾。”印云墨凑近皇帝耳旁低声道。

    印暄命几名心腹卫士将那颗头颅用锦缎包裹,清洗后秘密送去熙和宫,缝回到慧妃的无头尸身上,随后也附耳问道“那只蛊呢,怎么处理”

    “皇上若想留着,可将蛊收回,每日多耗一点精血饲养罢了;若嫌腌臜,不妨交与我来处理。”

    “你处理吧,朕养什么不好,养只虫子”

    印云墨失笑“那是,皇上要养,也得养金虫。”

    印暄听了一琢磨,觉得有语带双关的嫌疑,不满地斜了他一眼,“你也老大不小了,说话就不能正经点”

    “我我说话很正经啊。有时,关键不在说的人,而在于听的人怎么想,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嘛。”

    “你”

    在场紫衣卫见皇帝与一名不知身份的男子呢喃低语,挨得极近,几乎算是耳鬓厮磨了,纷纷敛息低头,看地板看靴子尖,只作非礼勿视,唯恐撞破圣上隐私,小命不保。

    此时,那寂然不动的降师忽然从血迹斑驳的喉间嘶嘶抽了几口气,缓缓睁眼。顿时引得一室侍卫抽刀出鞘,如临大敌地架在他颈上。

    他望向被众人围在中央的印暄,满面血污乱发看不清神情。“可惜呀功亏一篑”他翕动嘴唇,吃力地吐字。

    “陆名延”印暄脸色一沉,寒声道“你以咒禁师的身份为掩护,在宫中大行巫毒魇胜之术,屠戮宫人、杀害皇妃,甚至图谋弑君,这每一项,都是抄家灭族的死罪你受何人指使,还有哪些同党,从实招来,朕可以让你死得痛快些”

    “没人指使我倘若一定要说有那便是仇血海深仇”陆名延艰难地撑起身坐在地上,边喘边道,“死罪我不怕抄家灭族呵,我早就家破人亡,至亲三族都被夷尽,就算皇上还要夷其余六族,我也顾不着了”

    印暄皱眉审视他,“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我不姓陆我是前吏部尚书黄谦的幼子黄姚,是黄家一门六十八口、三族三百七余人中唯一的幸存者”

    “吏部尚书黄谦那老黄皮子何时死的,怎么还夷三族”印云墨低声问。

    印暄面无表情道“明德三十一年,瑞王篡逆案中犯附逆罪,腰斩,夷三族。先帝亲下的旨意,怎么,你有异议”

    “不不,我怎敢有异议,自己的脑袋还长不牢呢。”

    “你有自知之明就好。”皇帝冷哼一声,着侍卫立即颁旨“犯人黄姚,图谋弑君,以妖术杀害皇妃、宫人,罪大恶极,处凌迟,明日午时行刑,钦此。”

    重伤的陆名延被几名紫衣卫叉着拖将出去,口中犹自不甘心地喃喃“功败垂成只差一点点老天不开眼啊就算做鬼,我也会再回来的等着吧等着吧”

    印云墨摇摇头,对印暄道“弑君刺驾,按律当诛九族,我还以为皇上会把他的其余六族也给夷了呢。”

    印暄拂袖走出密室,“有必要么,那些八竿子打不着边的远亲,难道会为他甘冒凌迟之罪朕就算夷他十族也不过一念之间,只是不想再出几个张姚、李姚,来找皇子们的麻烦。”

    “皇上仁慈。”

    “仁慈”印暄淡淡一笑,“你真以为朕剐了他一个,就这么算了”他伸手招了个紫衣卫上前,命道“去给朕好好查查,这个黄姚化名为陆名延后,可有妻儿亲眷;过从密切者中,可有方士术士之流,一并满门剿除。”

    “遵旨”紫衣卫领命而去。

    “现在你还觉得朕仁慈么”印暄问。

    印云墨从容道“仁慈过度则失之于优柔,峻苛过度则失之于暴虐,皇上张弛有度,处事果决睿略,有明君之风范。”

    印暄睨着他,慢慢笑起来“怎么,出来溜达两圈尝到了甜头,就不想回清曜殿了你别以为拍几句马屁,朕就会放过你。”

    “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么,说不定皇上一高兴,还真把我放了。”

    “这不就穿了有你这么跟朕说话的,谢罪是这种谢法”

    印云墨摸着下颌想了想,叹道“我只能拍到这程度,倘若皇上想听再肉麻些儿的,那还是把我押回去好了。”

    皇帝像被噎了口气,停顿了一下才骂道“你还是给朕滚回清曜殿去吧”

    “那得等我先去一趟熙和宫,把赤精蛊灵收回来,皇上总不希望慧妃娘娘的玉体变成虫子窝吧”

    “摆驾去熙和宫”

    寅时将尽,东方未明,但如墨天色正渐渐褪成靛蓝,庭院里草木摇霜,空气中充满了冷冽的湿气。

    从储放慧妃遗体的冰窖中出来后,印暄就在熙和宫传旨,着礼部准备宫妃出殡事宜,又遣人去通报太后。为免太后忧心,只说是慧妃抱病而亡,并不提降术之事。

    一切安顿完毕,圣驾正要回乾清宫更衣准备早朝,紫衣卫来禀,说是熙和宫的一名宫女叩请面圣,可又不肯说明所奏何事。

    印暄宣她见驾,见是一名十五六岁的窈窕少女,生得粉面桃花,十分娇俏可爱,便缓和了语气问“你叫什么名字,何事禀奏”

    宫女神色哀伤,却不紧张惊惶,口齿清晰地回话“奴婢叫杳儿,是娘娘的贴身侍婢。娘娘出事之前,曾命奴婢传禀一句话给皇上,可奴婢还没来得及,就如今虽然娘娘不在了,但吩咐奴婢做的事,奴婢一定要完成,请皇上莫要责罚。”

    印暄颔首道“你对慧妃忠心,朕知道,又怎会责罚你。说吧,慧妃托你带的,是什么话”

    杳儿叩了个头,起身提起裙裾便要上前,被一干侍卫呼喝阻拦“站住胆敢冒犯圣驾”她急得眼泪汪汪,撅着嘴叫道“奴婢没有冒犯圣驾,是娘娘吩咐的,这话只能对皇上一个人说这是悄悄话,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悄悄话”

    印暄看她娇憨,急得团团转的模样更是天真有趣,便挥退侍从,温声道“好吧,慧妃生前有什么悄悄话,你上前来告诉朕。”

    杳儿破涕为笑,鹿儿般轻盈地上来,走到案前,想了想又问“皇上,能不能再近点,奴婢怕他们听见。”

    印暄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印云墨,发现他双手笼在袖中,正低眉敛目,也不知魂游几重太虚去了,心底莫名生出了几分不快。

    他朝杳儿点了点头。少女欣喜地绕到他身边,踮起脚尖,伸出手掌拢着他的耳,轻声道来

    似乎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印云墨暗暗忖思,究竟是哪儿不对劲黄姚,前吏部尚书黄谦幼子幼子明德二十二年,吏部尚书老来得子喜出望外,奏请皇帝准假三日,还大宴宾客不,不是得子,是得女黄姚姚杳儿

    他蓦然抬头,见那名叫杳儿的宫女,左手正拢在皇帝耳畔,而右手则隐在椅背后,那是任何一个侍卫都无法看见的盲区

    “小心”

    与印云墨这句话同时出口的,还有少女的轻柔细语“皇上,娘娘说,叫你下去陪她”

    一柄蓝汪汪的匕首从椅背的镂空处,毒蛇吐信般疾刺向印暄背心。

    第13章 投筑惟愿仇得雪,身死只恨志未酬

    事发太过突然,在场侍卫竟无一人提前洞察。电光石火间,印暄以退为进,做出了一个常人反应不及的动作他以椅腿为支点,将椅背猛向后一倾,看上去像是以身迎刃,实际上却利用椅背窄小的镂空图案格住了匕尖,产生了瞬间的停顿。

    这一瞬间的缓冲对高手而言足以,离皇帝最近的一个紫衣卫飞身而起,人影尚在空中,刀锋已然出鞘,案上残烛映照,反射出一带寒光,正正投在刺客双目。

    杳儿本能地以袖遮眼,右手匕首凭印象中的位置再度刺出,可第一手先机已失,印暄藉机掀倒座椅,翻身而走,侍卫立刻蜂拥而上,将他团团护住。

    同时半空中刀气已至,杳儿不得不以匕相格,与他陷入缠斗之中。那名首先发难的紫衣卫不仅反应最快,武功也奇高,无视她轻诡刁毒的路数与以命搏命的打法,数招之内便击飞淬毒匕首,并以刀柄连破重穴,轻易震伤了她的肺腑。

    杳儿哇的吐出大口鲜血,同时双腿环跳穴一麻,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无论如何挣扎,也再起不得身。

    那紫衣卫刀尖一振,抵在她颈侧脉管,再进半寸便是血溅三尺。

    满室惊魂甫定,众侍卫齐刷刷跪倒“臣等护驾不力,罪该万死”

    “事发突然,始料未及,罪不全在尔等。但尔等若不以此为戒,提高警觉,下次就等着以死谢罪吧”印暄沉声道。侍卫们闻言无不悚然惕然,叩首谢恩。

    印暄转而俯视杳儿,冷冰冰道“你是何人,为何要行刺朕”

    杳儿面白唇青,目光怨毒地瞪着他,咬牙一声不吭,猛地将颈子向前一送,意图就刃自戕。

    制服她的紫衣卫眼疾手快,迅速将刀尖回撤几寸,叫她扑了个空。

    “看来她是死活不招了,还是我来替她说吧。”印云墨笼袖走上前,淡淡道“她叫黄姚,是前吏部尚书的幼女,至于行刺动机嘛,皇上应该已经知晓了。”

    “黄姚”印暄有些意外,“那方才的陆名延又是谁”

    “陆名延或许就是陆名延。宫内的太医和咒禁师,都是层层筛选、严格甄拔而来,家世甚至要追查到祖上三代,哪有那么容易伪造身份入选宫女的条件则会放宽,且来自各地,人数众多,若有心之人想假造身世名姓混入,倒不是太难。”

    印暄一点即透,立刻反应到“照你这么说,陆名延无故刺驾,临死前又为她遮掩身份,一力扛下全部罪行,便是受这黄姚的指使了”

    “很有可能,至少他们两人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印云墨转头望向委顿于地的少女“黄姚姑娘,我好奇的是,你既不懂术法,也没有任何权势,又是如何让陆名延听命于你,甚至不惜暴露修行界禁忌的降师身份”

    杳儿恨然看他,娇憨天真的神态在蛇一般的冷酷眼神中消失无踪,“若非你坏事,我已大仇得报此番行刺,我早做好了与狗皇帝同归于尽的准备,就算千刀万剐,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们就慢慢猜疑去吧”

    “你不说,我未必就猜不到。美貌少女想令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听命于她,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也不过一个。你的嘴或许能严守秘密,身体却不会。”印云墨上前两步,俯身伸手搭住了她的腕脉。

    杳儿慌忙甩手,但已来不及。面前这个眉目流丽、意态疏懒的男子牢牢把住她的脉门,笑吟吟道“脉象回旋流利,圆滑如滚珠,是喜脉呀,恭喜恭喜得有两三个月了吧”她狠狠咬住嘴唇,越发凶狠地雠视他,手指缩进袖口里。

    印云墨抽手起身的瞬间,旁边始终全神戒备的那名紫衣卫猝然刀尖一点,在少女惨叫声中将她的手背钉在了地砖上。“你还敢御前行凶,暗器伤人”那紫衣卫含怒道。

    印暄闻言心中一凛,见她指缝间落下几枚幽蓝细针,顷刻将汩汩的血流染作乌紫色,又望向背对着她的印云墨,忽然生出一股自身遇刺时都不曾如此强烈的心惊肉跳与后怕,叫他手心一片冰凉。

    怒气如朔风卷云涌入眼底,皇帝厉声道“来人拖下去,斩立决”

    印云墨拱手求告“请圣上从轻,留她全尸。她腹中胎儿已成形,若母体死无全尸,婴灵受刀斧煞气冲撞,轻则难入轮回,重则化戾作怪。”

    印暄余怒未消地瞪他一眼,停顿片刻后,方才勉强道“准。改绞刑,立刻行刑”

    几名紫衣卫一声喏,随即将黄姚拖出了内殿。

    “谢皇上。”印云墨躬身道。

    印暄不搭理他,转而问那名立了大功的紫衣卫“朕看你有点眼熟,你叫什么”

    “回皇上,微臣紫衣卫校尉左景年。”

    “左景年朕记得你,行事知进退有分寸,身手也不错,是个人才,如今又立下救驾大功,朕要封赏你。传旨,擢左景年为紫衣卫郎将,俸禄升三级。”

    左景年连忙叩谢“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印云墨在旁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皇帝侧过头逼问。

    “没什么。”

    “朕明明听见了,你敢欺君”

    “臣不敢。臣是说皇上处事公正、赏罚分明。”

    “朕知道你拐弯抹角想说什么,邀功请赏也得看朕愿不愿意给。”皇帝冷哼一声,“这辈子你就给朕老实待在清曜殿里,少出来祸害众生左景年。”

    “臣在。”

    “你带几个人,把他给我押回清曜殿去,严加看守。”

    “臣遵旨。”

    出熙和宫后,左景年命其余紫衣卫先行,自己则有意落在数丈之后,压低了嗓音对印云墨道“公子,算我求你,你就别故意挑衅皇上了”

    “啊呀,被你看穿了”印云墨笑道,“我跟你说过,小皇帝的心思没那么简单,你看,我猜对了吧,他压根就没打算让我将功赎罪。”

    左景年眼里隐隐浮起怒意“公子你你不惜冒触怒天威之险,就为了向我证明你的观点你这人真是”

    “真是怎样”

    “真是你就少让人操点心行不行”

    印云墨笑眯眯地握住他的手“能让左大人为我操心,在下三生有幸。”

    饶是左景年木头性子,也气得一甩手,大步流星前行,将他撇在后面。

    印云墨也不恼,犹自笑眯眯、慢悠悠地尾随在后。

    走了一段路,左景年忍不住回头看,见印云墨越落越远,似乎步履有些不太利索。他犹豫了一下,回头走过去问“公子不舒服”

    “唔,连续站太久,膝盖疼。”印云墨不以为意地答,“多少年在地牢里落下的病根,要变老寒腿啦没事没事,左大人先走一步,我保证不逃跑。”

    左景年眉一皱,不由分说地搀住他,将他半边胳膊环在自己肩颈上,小心地慢步而行。

    “公子医术高明,怎不给自己开个方子调理调理”

    “开啦,病去如抽丝,哪有这么快见效的,又不是仙丹。啊,说到仙丹,我想起来了,我藏了本古方,专治疑难杂症,但需以道家外丹的炼丹之术炼制。可惜这方面我粗疏不通,还是等将来遇见会炼丹的有缘人再说吧。”

    外丹炼丹术左景年蓦然想起,家破人亡前父亲千叮万嘱他妥善保管的那个包裹,还埋在那座破败山神庙后的槐树下,忘了去取。父亲曾说过,这些丹书是祖传之宝和几代人的毕生心血,望他日后好好修习。可惜家中出事时他还年幼,如今该是将那个包裹挖出来的时候了。算一算,竟已过去十五个年头了十五年,夜夜梦中相会,一夕遽然别离,阿墨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你,如果有,你又身在何方阿墨、阿墨

    左景年心底情思暗涌,发出了一声无法抑制的长叹。

    印云墨转头看他英俊而坚毅的侧脸,怔忡片刻后,一丝宽慰的微笑在唇边转瞬即逝。

    他搁在左景年肩膀上的手安抚似的拍了拍,轻声道“别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啊,公子说什么”左景年回神道,“公子知道我忧心什么”

    “我是说我的腿,不然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不,没什么夜里我想办法进殿里来,试试能否运功为公子疏通经络。”

    “左大人对我情深意重,在下只恨未生成女儿身,不能以身相许。”

    “”

    公子是否百无聊赖,所以常以戏弄我为乐左景年很想如此问他,但又实在不想听到个“是”字,只得无奈地缄默了。

    第14章 人行邪道语当诛,窃钩窃国罪不同

    宫中邪术杀人一案终于告破,凶犯黄姚因身怀有孕,从轻判处绞立决;另一名凶犯陆名延当众被凌迟于菜市口,以儆效尤。紫衣卫奉旨暗查,在与陆名延过从甚密者中,果然有几个炼方修术之人,一并满门抄斩。只是在查抄陆府时,又横生出一条枝节来。

    “乳母”印暄将批红的朱笔一搁,沉声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禀报的紫衣卫恭声道“微臣等前去陆府捉拿凶犯家眷,不料陆名延的续弦尹氏,自称是是圣上乳母,并拿出一块青鸟衔朱果玉佩,说是先帝所赐。臣仔细验查过,确是当年庆王府之物。臣等不敢擅行,因而报陛下圣裁。”

    印暄凝眉思索片刻,问“那尹氏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回皇上,尹氏名春娘,年四十一岁。”

    “尹春娘”印暄若有所忆,颔首道“此事不必张扬,先将尹氏收押,好生看管,朕自有决断。”

    “臣遵旨。”

    紫衣卫正要退下,印暄又道“慢着还有件事要你去办,你去查查尹氏这十余年来的经历,尤其是嫁给陆名延之后,统统给朕查清楚。”

    黄昏时分,印暄便服简行出了皇宫,车行数里后,步入一个由紫衣卫严密戒守的院落内。

    厢房中忐忑不安的中年妇人,在侍卫的喝令下,忙不迭地跪拜行礼。

    印暄见她容貌十分眼熟,虽憔悴衰老了许多,但嘴角一颗点朱似的美人痣依旧醒目易辨,果然是当年将他从襁褓中带大,直至他七岁后才离开庆王府的乳母尹春娘。犹记得幼时她对自己呵护备至,视同己出,病痛时衣不解带地照料看顾,自己对她的亲近不下生母。

    尹春娘在庆王府虽名为仆婢,众家人却对她诸多敬重,连先帝也对她和颜悦色,年幼时的印暄更是不直呼其名,而叫她“姆妈”。

    挥退了侍卫,印暄上前扶起妇人,温声道“姆妈不必多礼,赐座。有什么话坐着说。”

    尹春娘受宠若惊地挨着椅边坐下,“多谢小世子、哦不,多谢皇上。”

    “十五年前姆妈从王府不辞而别,此后再无音讯,不知是何缘故”

    尹春娘犹豫了一下,“当时家中突逢变故,民妇急着赶回老家,不得已留书出走,后来又遭遇匪祸,辗转回不得京城,不能向王爷是先帝爷当面谢罪,民妇心里一直愧疚难当。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实在没脸见皇上若不是生死关头,民妇断不会将先帝爷所赐之物轻易示人”

    印暄见她两鬓斑白、满面风霜,料想这十来年过得不易,不由心生怜悯“姆妈这些年辛苦了。”

    “再辛苦也比不过所托非人。”尹春娘神色黯然,“先夫早亡,民妇改嫁到陆家后,原以为能过几年安生日子,不想丈夫居然是个修炼邪术的歹人,还犯下滔天大罪”她离座跪地求道“民妇不敢为不忠不义的丈夫求饶,只求皇上顾念旧情,饶恕民妇与小女一命。我们娘儿俩一定感恩戴德,来世做牛做马报答皇上。”言毕连连叩首,泪如雨下。

    印暄闭目不语,面上沉静如水看不出心绪,片刻方才睁眼,起身再度扶起尹春娘,“姆妈对陆名延罪行并不知情,于情于理,朕也当法外开恩”

    尹春娘喜色乍现,却听皇帝接着道“姆妈可以免罪,但陆名延之女,朕却留她不得。”

    她闻言惊慌失色,猛地下跪,泣不成声地哀求“皇上宅心仁厚,饶我小女儿一命吧我与前夫所生之子夭折,如今只剩这一点亲骨肉了,小女才十四岁,年幼无知,生父的罪行与她并无关系啊皇上”

    见皇帝并未动容,尹春娘慌不择言道“民妇不会把她父亲的事告诉她,民妇民妇可以带她隐姓埋名、避世而居,绝不会让她生出一丝半点怨恨之心,不会让她走父亲的老路”

    “姆妈真是深谙其中利害,不愧是庆王府出来的人。”印暄这次不再扶她,面无表情地说道“陆氏之女年幼不假,无知恐怕未必吧朕听闻,她自幼与一男子定亲,只待今年及笄而嫁,可那男子却看中了她的一个表姐,私下打算退婚另娶,结果不到一个月,她表姐便毒疬缠身暴病而亡,死状离奇可怖,尸身半日内便腐烂不堪”

    尹春娘每听一句,面色就灰一分,手指紧攥衣摆,指节泛白。

    “还有,陆氏之女四处宣扬自己是九天玄女托生转世,时常设坛作法,替人禳凶驱邪,燃符灰泡水,声称能治百病,使那些不明就里的百姓奉之如神。又常着白衣白帽招摇过市,竟有不少信男信女当街烧香跪拜,口诵玄女娘娘赐福,可有此事”

    尹春娘伏地战栗,不敢出声。

    “朕命紫衣卫查抄陆府,从她房中亦搜出不少作法施咒的材料,看来你女儿虽年幼,却深得其父真传啊”印暄说完,忽然拍案喝道“尹春娘朕看在昔年哺育之恩上,这才饶你一命,并赐钱帛,使你后半生衣食无忧。你若识大体,就莫要再为陆家女求情”

    尹春娘膝行向前,牵着印暄衣袂哀泣不已“皇上,皇上,那是我的亲生女儿,我的心头肉啊我这做娘亲的,无论如何也得救她,若是她死了,我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皇上,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慌忙掏出一块玉佩高举手中,“看在先帝爷所赐的玉佩份上,饶小女一命吧”

    印暄摇头道“你知道朕最恨什么吗巫蛊魇胜妖言惑众假神仙之名,行邪魔之事,为一己之私荼毒生灵,害民性命不说,还乱民心智。如此人行邪道,朕见一个杀一个,绝不容情”

    尹春娘如遇雷殛,瘫软在地,语无伦次地道“皇上还是要杀我女儿,皇上还是要杀我女儿丈夫没了,女儿也没了,我家破人亡,还活着做什么妍儿,娘对不住你”她失魂落魄地叨念着,目中渐渐放出狂乱的厉光。仿佛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力灌注体内,她陡然起身,将握在掌心的青鸟衔朱果玉佩狠狠摔在地上,当场裂作两半

    “有其父必有其子妍儿确实像她父亲,好施术作法。皇上你呢你不也像你父亲一样,冷酷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骨肉至亲也可以残害”尹春娘目瞠眦裂,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你疯了么。”印暄冷冷道。

    “我没疯我清醒着呢我比任何人都清醒,否则十五年前早就葬身庆王府,尸体被草草埋在野地里了,哪能活到今日”尹春娘面色惨白,颧骨上却涌起两团激动的砖红色,更衬得双目幽光咄咄如荒郊鬼火,“要不是我逃得快,庆王能放过我我知晓他的丑事,还参与其中,事后必死无疑”

    “你敢诽谤先皇”印暄怒喝,“再不闭嘴,休怪朕改变心意,不念旧情”

    尹春娘嗬嗬尖笑“你们这些皇帝王爷,高高在上,翻手是云,覆手为雨,我们这些下人的命,在你们眼里就像一只蝼蚁,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皇上说我丈夫女儿是人行邪道,怎么不问问你父亲,问问当年的庆王爷,行的是什么道我女儿咒杀表姐,罪不容赦,那庆王连养兄弟都要迷奸,又该判什么罪”

    印暄心神俱震,变色道“你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当年庆王做的孽,也有我的一份历王那时才多大呀,跟我女儿一样,不到十五岁,他也下得了手”尹春娘喘着粗气,目光凄烈地逼视印暄,“你父亲借寿诞之名,将历王邀到别院宴饮,暗中在酒里下药。恰巧历王那几日喉咙肿痛,饮不得酒,他便命我赶制一碗掺了迷药的川贝枇杷膏,哄他吃下,当晚就将神志不清的历王奸污了你说,这行的是什么道该判什么罪结果呢,王爷仍旧是王爷,最后还成了皇帝,人人说他是一代明君天道在哪里公理在哪里如果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道公理,是不是只要有能耐,就可以为所欲为那我女儿有什么错她有什么错”

    印暄任由她揪着龙袍拉扯,纹丝不动,面色青里泛白,透出一股森冷而僵硬的寒气,仿佛面前妇人的一番言语,将他由内而外冻成生机寂灭的冰块。

    “我知道我是活不得了,”尹春娘发髻蓬乱,状如疯癫,喃喃道,“知道太多秘密的人,最后总难逃一死。我逃了十五年,终究还是回到虎口,要不是我那可怜的女儿,要不是放不下这一点骨血”她拽着印暄衣袖的手慢慢滑落下来,突然急退几步,手中赫然多了一柄雪亮锋利的袖剑。

    “世子果然还跟小时候一样,在袖中藏一把短剑防身。”

    “你也想弑君”印暄一字一字道。

    尹春娘心灰意冷地摇头,眼中一片颓败,“我想先行一步,给女儿点盏灯。”她用力将剑刺入腹中,从嘴角淌下血沫来,“我怕下面黑,她看不清路,摔疼了要哭”她轻柔地呓语,缓缓倒在地面,四肢抽搐几下,再无声息。

    印暄神情漠然地望着她的尸体,只觉脑中一片混乱,纷至沓来的思绪绞缠挤压,化作愈演愈烈的剧痛,几乎要炸裂颅骨。

    恍惚良久后,他步履生硬地走出厢房,对院中待命的紫衣卫丢下一句“厚葬她”,随即走上门外等候的马车。

    放下所有帘子,在一片孤独的黑暗中,在辚辚的车轮碾压声里,他咬牙忍住疼痛,不肯发出一丝呻吟。

    第15章 草里遗珠空余恨,梦中旧事自销魂

    案上山珍海味,场中歌舞纷呈,六岁半的印暄充满好奇地东张西望,热闹的情景使他幼小的心里满是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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