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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世界_第25分页

作者:尼罗 字数:13572 更新:2021-12-22 11:54:59

    “咕咚”一声跪到了桌子旁边。一切都是心有灵犀一触即发,他向前一扑,正是落入了余至瑶的怀抱之中。

    余至瑶拥抱的太用力了,手臂身体都在发抖。何殿英挣扎着仰起头来,一口咬上了他的嘴唇,狠狠的咬,咬到出血。余至瑶紧皱眉头默默忍受――小薄荷总是让他疼,然而这种疼,也是久违的了。

    此地和外界只隔了一层门帘,所以他们宛如一簇火苗,静默颤抖着烈烈燃烧。连气息都是被压抑着的,他们吻在一起抱在一起,几乎窒息,可是还不愿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人唤道“老板。”

    何殿英恋恋不舍的松开了余至瑶。把下巴抵上对方的肩膀,他闭着眼睛轻声说道“二爷,保重。”

    然后他站起身来,弯腰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转身迈步向外走去。

    余至瑶也失魂落魄的爬了起来。门外保镖忽然蜂拥挤入“二爷,您怎么样”

    余至瑶挥了挥手,示意保镖退下。这群青年全是废物,大概在外面是被人用枪逼住了;可是带条狗还能汪汪几声,他们都不如狗。

    余至瑶坐上椅子,继续看戏。台上唱的越发热闹了,台下的叫好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相形之下,包厢成了一条半封闭的小船,在人海声浪中飘飘荡荡。余至瑶恍恍惚惚的望着舞台,心中不觉欢喜,只有美梦醒来的怅然。

    一场大戏结束,余至瑶起身离开戏院,直奔宋宅。

    余至瑶让宋逸臣暂时避避风头――也不必离开天津卫,因为租界外面更危险。

    宋逸臣最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故而此时不敢犯倔,只是紧张“二爷,您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准确吗”

    余至瑶自然不肯细说,只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给你找个地方住下,这一阵子不要露面。等到风声过了,你再出来。”

    宋逸臣不大好意思了“二爷,我这真是对不住您。”

    余至瑶连连摇头“逸臣,你我之间,就不要再说那些外道话了。凤儿陪你太太留在这里,不必活动,否则反倒引人注目。你自己悄悄的搬走,权当失踪也就是了。”

    宋逸臣心知情势危险,于是一口答应。连夜收拾了几件衣裳,他又对女儿太太嘱咐了几句,然后便上了余至瑶的汽车,消失在夜色之中。

    76、变天

    新年前夕,巡捕冲到宋宅抓人,当然是连宋逸臣的影子也没扑到。

    宋太太挺着个大肚子,因为心里知道丈夫此刻安全,所以倒还有点底气。凤儿现在见了凶神恶煞的男人就怕,瑟瑟发抖的攥着她那继母的手,两个小女人抱成一团,像两只受了惊的白鸟。

    因为宋逸臣曾经通过租界私运炸药,所以余至瑶这回也保不住他。他的照片上了通缉令,贴的满街皆是。宋逸臣东躲西藏,似乎住到哪里都不合适。末了张兆祥灵机一动,把他送到杜芳卿那里去了。

    杜芳卿是常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关上院门藏个活人,只要别出动静,左邻右舍就绝不会生疑。

    余至瑶去了宋宅一趟,专为安抚两个女人。家里没了宋逸臣,宋太太又有着七个来月的身孕,只能全靠凤儿当家立计。凤儿现在是一丝上进好胜的心都没有了,每天素着一张苍白小脸,忙忙碌碌只管家中琐事。书本锁进柜子里,她一眼都不再看。

    余至瑶总以为凤儿漂亮聪明,将来一定会有大大的风光,大大的造化。看到凤儿成了个沉默寡言的小管家婆,他心中惋惜难过至极,可又不能多说,因为说得多了,只能勾得凤儿痛苦。

    “好孩子。”他夸凤儿,声音轻淡“真懂事。”

    凤儿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的笑了一下,笑是苦笑。

    瑶光饭店少了宋逸臣,立刻就要开始乱套。余至瑶无可奈何,只好亲自上阵,身边又带上王连山――他的头脑,加上王连山的拳脚,正好能够再凑出一个宋逸臣。手忙脚乱的撑到新年,余至瑶以为自己总算可以歇上几天了,哪知又有日本特务登门拜访。

    来人是位阶级颇高的机关长,言谈举止都很客气,先是拜了个早年,随即把当下的格局形势一五一十分析出来,希望余至瑶识时务,做俊杰。

    余至瑶满面春风,表示自己只是一介商人,不敢妄为;然后做了个斩钉截铁的保证,说这个宋逸臣确实是不明不白的失踪了。

    机关长听了这话,依旧笑容满面,有礼有节的起身告辞。余至瑶送他上了汽车,心里也有些惴惴。不过待到机关长走远了,他心思一转,又想天津卫虽然沦陷,但租界总是安全孤岛,除非日本人对自己使用暗杀手段――不过凭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还不值得让日本特务大动干戈。

    新年过后,眼看就到了三月天。这日张兆祥乘车来到杜宅,进门后见杜芳卿正在扶着大笤帚扫院子,便是低声问道“宋爷呢”

    杜芳卿穿得干干净净,说起话来还是那股子轻言细语的劲儿“宋爷在房里睡觉呢”

    张兆祥听闻此言,便是轻车熟路的推门进了厢房,把宋逸臣从床上扯了起来“嗨,醒醒你媳妇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我给你道喜来啦”

    宋逸臣猛然睁开了眼睛“啊生啦”

    张兆祥笑道“放心,二爷全都替你安排好了,母子平安。好家伙,你那小子八斤六两,生下来就是个胖子”

    宋逸臣立刻跳到地上,满面喜色――他倒不是多么喜欢男孩,主要是自觉有着传宗接代的责任。太太既然生出小子,那他这责任就算完成了一大半。穿着袜子站在地上,他兴奋的浑身乱晃“我能不能出去瞧瞧他们娘儿俩”

    张兆祥立刻把脸一板“别,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二爷只是让我过来给你送个信儿,顺便让你给孩子起个名字。”

    张兆祥和宋逸臣在房内嘁嘁喳喳,低声说笑不止。杜芳卿在院内慢慢扫净地面,同时竖起耳朵,从传出来的片言只语中捕捉“二爷”两字。他知道自己是失宠的了,也没奢望着再见余至瑶;只要偶尔能够听到对方的消息,那他也就满足了。

    宋逸臣给儿子取名“希凡”,张兆祥听后,露出了莫名其妙的表情“稀饭”

    宋逸臣立刻开动脑筋,重新再想。搜肠刮肚的思考许久,最后他道“我的学问也是稀松平常。既然这个儿子是用来传宗接代的,那就叫他承之如何”

    张兆祥笑嘻嘻的答道“承之不错,听着还挺斯文。”

    张兆祥前脚一走,宋逸臣后脚就出了屋。

    他在杜宅坐牢似的憋闷了好几个月,如今又是遇到喜事,越发躺不稳坐不住。一把夺下杜芳卿手中的大笤帚,他没事找事的开始打扫院子,又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做饭去吧”

    杜芳卿见他东一撅西一挑的乱扫,搞得满院是灰,便抬手掩了口鼻,无可奈何的躲进厨房。又因宋逸臣今日喜得贵子,所以他额外加了一样荤菜,以示庆贺。宋逸臣到了杜宅,依旧是大爷做派,吃饱喝足之后便去招猫逗狗。杜芳卿待那猫狗如同儿女一般,结果宋逸臣没轻没重,时常弄得猫狗吱哇乱叫。杜芳卿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又没法说。

    余至瑶不能让宋逸臣永远藏在杜宅不见天日。他想给宋逸臣找个替死鬼,但是英国人好说话,日本人却是不能轻易放过一名反日分子,尤其是反日分子后面还牵连着锄奸团游击队。

    余至瑶犯了愁,今天想办法,明天想办法,想着想着就入了夏,入夏之后又是立秋。英国巡捕早松了劲儿,大街小巷上的通缉令也被雨水洗刷干净。宋逸臣在杜宅小院里闷的发疯,开始隔三差五的往外偷跑。跑了几趟见没有事,他索性放开胆子,回家去了。

    宋逸臣总算熬到刑满释放,虽然不肯抛头露面,但也时常抱着儿子前来余公馆做客。到了这年的冬季,承之已经满了九个月,略略褪去了一层奶膘,看起来是非常的像宋逸臣。凤儿在家里闲着没事,给弟弟左一身右一身的做小衣裳。承之穿着大姐姐设计出来的新式服装,因为总是怪里怪气,所以越发像个精灵之类的小玩意儿。

    这日天气晴暖,宋逸臣又携幼子前来做客。余公馆的客厅近来换了新地毯,厚软至极。宋逸臣进门之后,先是弯腰把儿子往地上一放,然后自顾自的陪着余至瑶谈天说地。承之鼓鼓囊囊的包着尿布,像条肉虫一样自得其乐的爬来爬去,偶尔爬高兴了,仰起头来嘎嘎大笑,露出两颗小小的乳牙。

    张兆祥像一阵风似的走向客厅,有事要向二爷禀告;哪知脚步尚未迈入,余至瑶就对他做了个“禁止”的手势。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犯了错误“二爷怎么了”

    余至瑶认真的告诉他“慢点走,别踩了孩子。”

    张兆祥果然肃然起来,拎着袍子踮着脚尖,一路蹑手蹑脚的走到沙发跟前,弯下腰来说道“二爷,洋行打了电话过来,说您从上海订的那只手表已经到了,随时可以过去取货。”

    余至瑶答道“那你现在就去,早去早回。”

    然后他又转向宋逸臣“凤儿也不缺首饰了,我今年想不出该给孩子再买什么。等到小张回来了,你把手表给她带去。”

    宋逸臣知道余至瑶年年要给女儿礼物,已经成了规矩,故而也就没有推辞。

    宋逸臣抱着承之外出做客,全然没有想过儿子也要吃喝拉撒。还是宋太太知道丈夫粗心大意,所以派了奶妈子前来余公馆,专程要给承之喂奶。宋逸臣见儿子有了着落,越发屁股沉稳,坐下不走。直到天黑透了,才起身告辞回家。

    余至瑶很喜欢宋逸臣这股子活泼爽利的劲儿,只要让宋逸臣放开了说笑,那这家伙一个人就能让整座余公馆热闹起来。不过快乐归快乐,当晚他上了床,心口那里却是隐隐的憋闷。

    他忽然有些心惊,抄起内线电话打去楼下,把哑巴叫了上来。哑巴已然换了睡衣,走到床前弯腰看他“哇”

    余至瑶挣扎着坐了起来“我心里很慌。”

    哑巴抬腿上床,坐到旁边为他摩挲心口。余至瑶不再说话,单是睁着眼睛向前看,忽然打了个冷战,他转向哑巴低声说道“其实我这几夜一直是在做噩梦。”

    哑巴靠近了他,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

    余至瑶垂下头,断断续续的接着说道“梦里总是有他他对我笑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

    哑巴是什么都不怕的。抬手摸了摸余至瑶的头发,他扶着对方躺了下去。

    余至瑶直到凌晨时分,才迷迷糊糊的闭了眼睛。然而还未等他真正入眠,房门便被张兆祥猛然推开了。

    他仿佛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在门开的瞬间直接弹坐起来。而张兆祥冲入房内,惊慌失措的大声说道“二爷,日本兵进租界了”

    余至瑶直瞪着他,不能领会“日本兵进租界”

    张兆祥带着一身寒气,气喘吁吁的继续说道“昨天英美对日宣战,日本驻军夜里派兵过来,刚把英法租界全占了”

    77、倾巢之下

    何殿英站在电话机前,心急火燎的等待电话接通。线路太繁忙了,简直无法打入租界;而身后的友美攥着手帕,正在低低的啜泣。

    何殿英所急的,与友美所哭的,并不是一件事情。友美刚刚接到满洲来信,得知父亲和哥哥都战死了。而未曾生育的嫂子则是被强行征入女子挺身队,要被送去上海军中充当慰安妇。依照她从小所受到的教育,父兄的殉国乃是无上光荣,嫂子也是为国献身,可是一个家庭瞬间崩裂,年迈母亲落到孤寡一人的地步,这让她不能不心痛欲裂。

    英雄和桃子已经一岁多大,连滚带爬的在地毯上互相打闹。两个孩子乍一看都像父亲,但是脸蛋胖胖的,耳朵厚厚的,比父亲更有福相。森园真人以着爷爷的身份,时常过来看望他们,饶有耐性的一句一句教他们说日本话。可他们精力充沛活泼过头,把所有的语言都嚷成一片乱叫。

    因为电话始终不能接通,所以何殿英最后忍无可忍的把听筒一摔,披了大衣就要出门。英雄和桃子并肩坐着仰头看他,脸上表情怔怔的,是被他吓到了。

    何殿英乘坐了宪兵队的汽车,一路赶往英租界。然而在租界外面,他被拦住了。

    宪兵队的汽车也不行,封锁的命令是军部发下来的。他推门下了汽车,想要步行进入,然而依旧不被允许。

    他真着急了――他知道日本人已经将余至瑶看成了眼中钉。还有那个宋逸臣,谁知道余至瑶到底有没有真的把他打发彻底虽说这一年来没有见过此人,可万一余至瑶把他藏在了租界里面,那一旦事情闹破,余至瑶可就担了杀头的罪过啊这回租界没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余至瑶又能躲到哪里去

    何殿英有很多事要询问余至瑶,也有很多话要嘱咐余至瑶。急赤白脸的转身上车调头回家,既然道路走不通,他就还得继续打电话

    与此同时,张兆祥坐上一辆黄包车,正是直奔宋宅而走。他在租界住久了,虽然知道外面已是日本人的天下,可是几乎不曾见过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他还算是见多识广,家里仆人常年不出远门,今天清晨出门买菜,刚上大街就吓的逃了回来,说是外面有“活的日本鬼子”――抗战四年,一直活在租界孤岛里面,没见过真日本兵。

    黄包车夫拉着张兆祥,在宋宅门前一步不停,一脸坦荡的向前快跑。不能停了,宋宅门口已经站了日本士兵。张兆祥面无表情的斜出一眼,就见院门大开,宋太太穿着一身丝绸睡袍,被两名士兵从楼内生拉硬拽的带了出来。腊月天里,宋太太哭得撕心裂肺,赤脚在大雪地上站不住,被日本兵拖着往外走。

    张兆祥收回目光向后一靠,把自己藏到雨篷里面,心中知道这是出大事了

    黄包车夫在前方路口拐了弯,直奔宋宅后方跑去。宋宅楼后带着个小花园子,开了后门。张兆祥知道宋逸臣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所以自己总要再去试试运气。

    黄包车夫迈着大步跑过结着冰壳的马路――后门门口也站了日本士兵。

    张兆祥把心一沉,满头雾水之余,只知道这是不好了,真不好了

    凤儿也不知道父亲跑去了那里。宋太太近来早睡早起,听到楼下有了响动,便懒洋洋的下楼去瞧。忽然一声惊叫传上来,似醒非醒的凤儿就像受了针刺一样,猛然坐起来了。

    翻身爬到窗前向外一望,她看到了满院子的日本兵。手脚筛糠似的抖起来,她光脚下床,推门就往走廊里跑。父亲的卧室房门大开着,床上乱糟糟的留着坐卧痕迹,她知道继母是下楼去了,可父亲又是去了哪里

    凤儿来不及多想,因为奶妈子抱着承之走了过来,脸上青白不定“大小姐,楼下”

    凤儿愣了一秒钟,随即劈手夺过承之,撒腿就往外跑

    凤儿沿着走廊尽头的小楼梯一路向下,直接拐进一楼靠边的大厨房里。日本兵一定是已经沿着大楼梯上楼去了,因为女仆的哀嚎声接二连三的响了起来。慌里慌张的打开窗子跳了出去,凤儿一手抱着承之,一手堵住承之的小嘴,发了疯似的冲向后面花园。通往花园的小铁门是锁着的,根本无法进入;她不假思索的转身冲向院子栅栏,也不怕弟弟哭喊了,单手抓了栏杆就要翻去邻家。

    能在此地居住的人物,多为中产之家,不会闹贼,所以黑漆雕花的铁栅栏并不算高。凤儿自认是个没有希望的人了,只求能够保住承之――弟弟是男孩子,能够传宗接代;弟弟的命,比自己的命更有价值

    凤儿生的细胳膊细腿,本来是没什么力气的,然而此刻却是出奇的灵活。承之身上只穿着一件单单薄薄的小绒衣,此刻冻得小脸泛青,哆嗦着哭都哭不出来。凤儿翻过栅栏之后解开几粒睡衣纽扣,把弟弟贴肉抱到怀里,又把睡衣下摆扯出来紧紧打了个结――她腰细,这样一来睡衣前襟成了口袋,就可以把弟弟兜住了。

    一手托着怀中的弟弟,她还得继续跑。天太早了,邻居家里一片漆黑,想必还在睡觉。光脚踏过雪地杂草,她不敢去走大街,只能继续翻过栅栏前行。身后忽然起了一声枪响,她回头望去,就见天边晨光初现,正是新的一天。

    怕到极致,反倒不怕了。她心中恍惚起来,气喘吁吁的翻越栅栏。汗湿的手握住铁制栏杆,瞬间就被冻住。她在落地之后探头过去,一边呵气一边硬拽。最后手是得到自由了,然而掌心也被撕下了一层皮去。

    在翻到第三家院内之时,一名老妈子拎着一筐煤核走到楼后,正是见到了披头散发的凤儿,吓得“哎哟”一声扔了竹筐。凤儿停下脚步,望着她轻声说道“救命,救命。”

    老妈子连连后退几步,以为这是个疯子。随手拿起一把大笤帚,她做出了恶狠狠的嘴脸“你滚,快滚要不然我叫人出来打死你”

    凤儿不再多说。抬起血淋淋的右手,她扒了栅栏继续爬去。正当此时,一声枪响传了过来,老妈子登时一怔,拖着笤帚上前两步,她迟迟疑疑的对着凤儿的背影问道“你――你是不是――”

    凤儿不再回头。翻过第四家院子栅栏后,她到了大街。

    街上还是往昔的情景,然而行人神情都仿佛是有些错愕――大部分人还是上街见到日本兵后,才得知了租界沦陷的消息。

    凤儿不再指望旁人。落地之后略略辨认了方向,她紧紧抱住承之,开始向余公馆的方向跑去。人人都以为她是个疯子,盯着她的赤脚和赤裸出来的一小片胸脯看。承之变成了一块沉重冰冷的肉,偶尔呀呀叫出几声,表示他还活着。

    凤儿跑过了三条大街。街上没人拦她,包括巡逻过去的日本士兵。一个疯女人而已,拦她做什么天上飘起了厚重雪花,她冲破了自己呼出的白雾,终于跑到了余公馆。

    这时张兆祥刚刚到家,忽见凤儿来了,他连忙命人开了大门。凤儿在他面前,“咕咚”一声跪了下去。

    “张叔叔”她喘得说不出话,两只手痉挛似的抱着弟弟,已经不能分开“承之要冻死了”

    张兆祥把凤儿姐弟送入楼内。凤儿的手掌脚底几乎就是血肉模糊。闭着眼睛躺在地上,她只是喘气。

    余至瑶匆匆下楼,见张兆祥已经抱了承之站到暖气旁边,便蹲下身来扶起凤儿。凤儿半睁着眼睛看清了他,口中轻声说道“爸爸不见了阿姨也被抓走了”

    余至瑶知道自己慢了一步,无法保住宋家。把僵硬冰冷的凤儿搂到怀里,他六神无主的叹了一口气。

    真是变天了,现在日本人想抓谁就抓谁,想杀谁就杀谁,连理由都不需要,连借口都不用找。

    电话铃忽然响起来,声音刺耳。张兆祥走过去一手抱着承之,一手拿起话筒“余公馆。”

    余至瑶转向了他,抬手轻轻一摆。张兆祥当即点头,表示会意“曹经理,二爷不在家里,刚出去了好,好,我这就去找二爷您请先回家吧,这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对对好的,再会。”

    弯腰放下话筒,张兆祥面色凝重的抬起头来“二爷,我们的纱厂被日本军队强占了。”

    余至瑶点了点头――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78、自求多福

    宋逸臣站在暗处,静等着前方一队日本士兵经过。单手插进大衣口袋里,他紧紧握着一把手枪。

    不知道家里是怎么样了,知道也是没用,也是顾不上。和妻子儿女相比,他现在更担心余至瑶。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就算儿女没了,也能再生再养。可是他不能再去寻找余至瑶。这个时候去见余至瑶,那就真是要把二爷往火坑里推了

    大衣里面就是睡衣,寒风吹透了他那薄薄睡裤,皮鞋里面的赤脚也是冻到疼痛。眼看日本士兵越走越远,他像鬼魅一样闪身而出,快步走入长而僻静的破落胡同中去。

    马维元带着王连山赶到余公馆时,余家药厂也被日本军方接管去了。

    余至瑶穿戴整齐,正在家中大打电话。这时电话线路已然恢复畅通,他在和他的英国朋友们讲话。马维元恭恭敬敬的站在旁边,一声不吭,直到余至瑶放下了电话,他才轻轻唤了一声“二爷。”

    余至瑶转向了他,神情郑重“英国人已经是自身难保,我们得自己想法子了。”

    马维元抬头正视了他“二爷,要不然,我们就想法子跑吧”

    余至瑶垂下眼帘思索片刻,随即说道“快去码头弄一条船,什么船都可以,最好是货轮。租界已经成了是非之地,要走大家一起走――不,连山,你去码头找船。维元留下来给我帮忙”

    王连山答应一声,扭头就走。这时哑巴从楼上快步跑了下来。把手中的一张单子送到余至瑶面前,上面正是潦草写了几排数字。余至瑶接过来略略浏览一遍,随即长叹一声“维元,你马上去俱乐部,把所有现金全带过来。”

    马维元知道自己比王连山更机灵,适合做些精细事情,这时便也领命而去。而未等他走出大门,余至瑶把张兆祥又叫了过来。

    余至瑶把家中所有存折全部给他,让他乘车赶去银行提款。张兆祥颠颠跑出,不一会儿便是变脸失色的回了来“二爷,外国银行都被日本军队接管去了麦加利、华比还有花旗根本没有开门,说是资产要被没收”

    余至瑶坐在沙发上,登时苍白了脸色“不是还有一张正金银行的折子吗”

    正金银行是日本银行。张兆祥自从在花旗银行那里吃了闭门羹后,心魂便是吓得散了,竟然没有细看手中折子。抬手狠狠一拍额头,他转身又往外跑。余至瑶下意识的伸手去摸雪茄盒子,双手却是抖得打不开盒盖――一切都是措手不及,一切都是已经晚了

    忽然扭头望向身边的哑巴,他低声说道“一旦要走,你可跟紧了我”

    哑巴点了点头。

    余至瑶收回手来,自己用力按了按心口。扶着膝盖慢慢起身,他拖着两条腿走向楼梯“我们现在就去收拾行李”

    哑巴先前已经大概统计了家中财产,按照单子上的数目来看,实在是不足以应付长期的逃难。但是现在也想不得长远事情,只能先顾眼前了。

    哑巴搬开床头矮柜,露出墙上一道小小铁门。余至瑶疲惫不堪的跪在地上,伸出左手转动密码锁头。打开铁门之后,里面整整齐齐的摆满了成捆钞票,正是绿盈盈的美元。哑巴这时拎出一只皮箱,伸手把美元拿出来码进箱中;余至瑶一歪身坐在地上,心脏一阵一阵绞着疼痛。方才通过电话,他得知警务处内的一位亨德森警长已经被日军逮捕――亨德森警长仿佛是曾经得罪过日本军部,所以租界一旦沦陷,他立刻就被抓去了监狱。

    余至瑶不知道日本人是否记恨自己,毕竟除了包庇宋逸臣之外,俱乐部饭店等地也都是复杂地方,并且位于租界,里面少不了各色人物活动。真要给他定罪名的话,那实在是容易得很。

    在将家中现钞全部清点装好之后,余至瑶走去看望了凤儿。

    凤儿坐在自己往昔睡过的小屋床上,正在抱着承之发呆。承之身上裹了一条小被子,此刻看着倒是还算健康。凤儿穿了一身青布棉袄,手脚都用绷带包扎好了。单手端着一碗冲好的代乳粉,她正打算喂饱弟弟。

    抬头看到余至瑶推门走了进来,她怯怯的盘起了两条长腿。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不能再把脚丫子伸到叔叔怀里去了。

    余至瑶为了避嫌,也没好意思坐到凤儿身边,只说“凤儿,叔叔也许要离开天津,你也跟着叔叔一起走吧”

    凤儿点了点头“好。”

    余至瑶终于是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凤儿的头发“剪短头发好不好”

    凤儿贪恋着他那手掌传来的温暖,然而压下感情,单是继续点头“好。”

    逃难路上,姑娘身份总是带有危险。哑巴手巧,给凤儿剪了个利利落落的小分头。乌黑厚密的长发一绺一绺落到地上,凤儿神情平静,一眼不看。

    凤儿本来就是个细条条的身材,如今不但剃短头发,并且换上一身仆人所穿的棉衣棉裤,看起来倒成了个单薄清秀的学徒模样。承之不认识了姐姐,凤儿一去抱他,他便咧开大嘴痛哭,嚎的上气不接下气。凤儿双脚疼得不能下地,只能坐在床上抱他悠荡。眼中噙着一点泪水,她想弟弟也是命苦的孩子,还没断奶,兴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王连山回了来,大冬天的,他却跑出满头热汗。他联系到了一艘台湾来的走私船,后天下午起锚南下,可以把他们一直送去上海。及至到了上海,再去重庆就容易了。

    王连山刚刚禀报完毕,马维元也进了门。马维元把余家的买卖跑了个遍,搜罗到了五万美元,以及一些散碎的英镑法币。加上余家现存的几万美元,倒也凑成了一个可观的数目,起码可以暂时维持众人的生计。

    余公馆树大招风,并不是个安全的所在。余至瑶决定离开此地,到王连山家中住上两天。哑巴拎着一皮箱钞票先上了汽车,张兆祥去给凤儿找了一双棉鞋,让她抱上承之也往外走。而余至瑶却是快步上楼进了书房,在书架前方踮起脚来,从最上层抽下一本新书。

    从书页中拿出何殿英寄给他的照片,他低头仔细又看了看,然后将其装进衬衫胸前的小口袋里。

    丢下书本转身下楼,他在客厅内穿上大衣戴了礼帽。弯腰拿起茶几上的雪茄盒子,他最后又向电话看了一眼。

    电话静静的摆在小圆桌上,大半天来一直毫无动静。

    把雪茄盒子揣进大衣口袋,他迈步向外走去,心想自己走的这样无声无息,将来也许再也无法接到小薄荷的电话了。

    何殿英在傍晚之前回到了家,进门之后直接站到电话机前,继续往余公馆打电话。友美知道他在宪兵队开了大半天的会,正想过来嘘寒问暖,然而他紧紧握着听筒,无心理她。

    线路终于恢复了畅通,听筒中传出了清晰的应答“您好,这里是余公馆。”

    他心中骤然狂喜起来“让二爷过来说话快点”

    然而对方告诉他“二爷不在家。”

    他的表情登时僵住了“不在家”

    随即他骤然狂怒了“我操你娘的快点让他过来听电话都什么时候了还和我闹别扭让他快来”

    那边的音量降低了些许“先生,我们二爷真不在家。”

    何殿英急得狠狠一跺脚“那他上哪儿去了你告诉我”

    “先生,我不知道。”

    何殿英根本分不出这番回答的真假,只是暴躁的想要把电话机彻底砸碎。手指紧紧攥住话筒,他几乎是在吼出声音“让他到我这里来租界危险,我这里安全你听没听明白快去告诉他,让他到我这里来”

    对方毫无力度的答应一声“好的,先生。”

    何殿英恶狠狠的摔了听筒,心里急得快要冒火。忽然抓起帽子向外走去,他记得好像英租界刚刚已被解除了封锁。

    何殿英带着一帮手下,乘坐三辆汽车直奔英租界。然而汽车刹在余公馆门前,他发现大门洞开,已经有日本士兵来回出入。

    推开车门下去一问,他得知这些人是来抓捕宋逸臣的,以及相关嫌犯。

    余至瑶没有大罪,甚至都没明着冒犯过日本人,所以他只是“相关嫌犯”。嫌犯落到日本人的手中,向来都是有进无出。

    何殿英对此已有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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