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很久了么你和她是”
安期立即一顿,脸上的微笑稍殓即绽,认真思索半刻,方才正色道“抱歉湘裙,我只是他的堂兄,并不是他的前男友即使是,我也无意用这种方式帮你”
九、相思寸灰5
我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愧,又因他的话语更加伤痛,禁不住泪落如雨,大颗大颗砸在安期的手背上,像我胸前的水晶珠子,“对、对不起”低声道歉。
他沉默了半晌,恢复了先前的优雅,“我对翩翩的认识,也许尚不如你。我见她时,她已十多岁,正是满怀心事的少女时期。但她怪癖甚多喜穿芭蕾鞋、为人桀骜不驯、不笑的时候表情淡漠,平日里非常难相处,好在她面容尚算得上清秀芬芳,倒也抵得一些性格的缺陷”说着说着便陷入深思,两只拇指轻轻支着额头。
我碰碰他,轻轻地“嗳”一声。
他似被我惊醒,抱歉地一笑,顺手轻轻理一下我的头发,像个负责的兄长,“可能我当时并不懂得欣赏,你想想看,一个青春期的大男生怎么会理解一个叛逆期的小女孩况且我们也不是什么青梅竹马,各自的烦恼又一大堆,不把对方视为怪物已经很好,更枉谈什么交情但这几年叶翩翩渐渐大起来,又放洋很吃了一点苦,我才觉得她有了些好处,比如说,人变得妩媚,有点小聪明,性情也随和了不少,如果要求不大高,倒是一般男人的理想女友”
我垂着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半晌不作声,“戚安期,你是否觉得我可耻与翩翩莫逆多年,却非要破坏她的感情,和她争抢一个恋人,而且,确是翩翩认识他在先”
戚安期温柔而宽容举起一支食指,掩住我的嘴,“你为什会这样想,可怜的湘裙没有人责怪你啊你的道德观这么强,对人对己都毫无意义。想想看,人类轻易老去或死去,而我们一路挣扎跌撞,却总不见尽头,在这艰难疲惫的过程中,爱情是唯一的救赎,那么谁不想争取一点快乐呢难道因为快乐的缘故就罪该万死么这是谁家的法律”
叶家的孩子歪理都一大堆,偏偏他们的歪理又那么动听、合情合理,让人不知不觉就做了他们的俘虏,但是我仍然嗫嚅,“快乐不应该是自私和非分的,如果我们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那便成了犯罪”
“犯罪”他轻蔑地笑起来,“人岂不是因为获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圣经上说我们都是罪人罪人哪有不自私不非分的所以罪人间相互欺骗、伤害以至辜负,我不觉得有任何可耻。磨人的,不过是生活罢了”
我仰起头,看见他的脸,因为迎着阳光,他的睫毛尖端被晒作金黄,像一只憩在枝头的蝴蝶,时不时扇动翅膀那么俊美的面孔、那么动听的理论,像叶翩翩曾向我灌输的那样。
我拭干了泪,微微一笑,靠在他肩膀上,因为很安心,竟然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戚安期仍在,沉静温柔的目光,仿佛酷夏里一支盛开的莲。时不时,他抚抚我的发梢,像安慰童年时的一个梦境。
我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摇撼,“我是不是很傻”
“你傻你才不傻”戚安期的笑容刚打开的加度葡萄酒,有着醇香和复杂的内容,“你和翩翩都是太聪明的女子,逼急了,一个是斯佳丽,一个是卡门,谁敢去招惹”
我低下睫毛,像乌云倏忽遮住艳阳,“你在嘲笑我”
“我才没有,”戚安期轻轻拉拉我的头发,“湘裙,你真是一只小刺猬,一有风吹草动,先将自己卷成一个刺球,以期不被伤害聪明人都是这样的吧但是女孩子聪明未必是好事太聪明了,便容易事事仰仗聪明,到头来反被聪明所误。”
九、相思寸灰6
“你在警告我”我扬起头,凝望着他。
“不,我并不敢,”戚安期的笑容好像面具,遮住了他心中真正所想,“我不曾警告任何一个女子尤其是聪明的女子,哪听得进别人的劝告呢自恃聪明的人一生都在走捷径,然而捷径危险泥泞,又往往依傍悬崖。这就好比没有任何经验的人下场与狂牛角力一样,也许用巧劲斗赢几个回合不成问题,但时间一长,稍有闪失,便终会撞得个肚破肠流、死于非命”
安期的话是对的,但我们究竟还是无法避免,像看不相干的电视剧本那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往这条路上走。可是,到底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是感情还是命运亦或根本就是人性的弱点
四周寂静如许,我听见我的泪一滴滴落在石板上,一声声“叮、叮、叮”,仿佛是些细小的破碎声,疼痛而微弱。
戚安期心软地替我拭泪,拭着拭着我突然扑进他的怀里,不能自抑地呜咽起来,让我的泪渗进他的心底,把我的悲伤传给他。
他拥紧我,一下一下拍着我的后背,如保姆安慰受伤的幼童这般的肌肤相亲,却只觉得明净。
“聪明人轻率,容易自取灭亡。愚拙的人反而小心翼翼,终换得些安稳所以聪明未必是好事,古人说女人无才便是德,不是没有道理的。”安期还在低低劝慰。
难道我没有良知难道我不曾爱过翩翩,就像爱自己的手足为了桑子明,我们已互相失去过彼此,难道我还能担负一次背叛她的危机我们曾在佛前许下重愿,事事都要共享
难道佛在同我们开玩笑么他让我们共享的,偏偏就是最不能共享的那一定不是悲天悯人的佛,那是执拗善妒的阿修罗难道被那老僧说中了我们的守护神,偏偏就是阿修罗
见我不做声,戚安期轻叹一口气,“其实我也理解,每个人都不过想维持现状而已,你也是,我也是,翩翩也是比如北极冰川溶化,未必对大家没有好处,但是人们还是恐惧,一旦现状被改变,我们要多大的心理来调试这一切”
戚安期替我拂去额前一缕汗湿的幼发,递一杯香槟酒过来,“我第一眼看到你,就为你的美丽所震惊玲珑绰约的五官,略略忧伤的大眼睛,眼神似水如烟,难以言说难以捉摸我在想,是什么让她满怀忧伤呢原来不过是个男人,一个如此平常的男人。”
“你不了解,他并不是一个平常的男人”我忍不住争辩,像面对谭晋玄那样坚决。
“我当然不了解,可是你又了解多少”戚安期带着戏弄的眼神,“恋爱中的男人都被美化成王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籍爱之名那他接近翩翩是为什么翩翩刁钻古怪、难以讨好,虽容貌与你有相似之处,但高下还是一目了然,唯一强过你的,不过是比较懂得投胎蓝剑跟她在一起,纠缠不清,不见得是为了爱吧他果然是个不平常的男人”
他顿一下,眼睛轻蔑地一闪,仿佛暮色初合,天边第一颗星,“女子便都是这般盲目,无条件的容忍,无原则的包涵,不信他会变心,怜惜他的失察,忘记他所有不好不,是不舍得承认他不好”
最后一句话的尾音拖得很长,我觉得被侮辱,于是决定不作声,大口大口地咽下香槟。
做女人便是这样,若爱,便是一世界的男人追捧你;若不爱,便是一世界的男人排揎你戚安期到底不是谭晋玄,他才没有必要忍受我的乖虐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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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相思寸灰7
我的确是罪人,是贪心不足的罪人,我责怪自己,也折磨他人,有如推翻了一系列的多米诺骨牌,不可抗拒亦防不胜防,一失手便一败涂地,从此万劫不复。
但是我整天都空着肚子,此时这样凶狠地喝酒,胃里突然绞痛起来。我俯下身,一头一脸都是汗。
“你怎么了”戚安期紧张起来,一连串地催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湘裙,你到底怎么了”看我痛苦的模样,他急忙掏出手帕,一边为我抹汗水一边焦虑而不失温柔地安慰我,“你别急,湘裙,别急,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这件事以后,我反而和戚安期成了莫逆,他经常拿开玩笑,“为了你,我错过了上好的锡兰高地红茶”
“我补给你”我惭愧道,“我没有那样精致的东西来招待,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我才不稀罕去外头吃,油多酱多味精多,吃久了舌头都木了真有心请客,你自己做给我”他故意挑剔他的确是有资格挑剔的人。
我笑起来,“那就在舍下吧,如你不嫌简陋的话”
款客的菜要头天准备,我早早地买了海鳗、黄螺、青蟹、牡蛎、竹蛏、鸭脯和鸡片。洗的洗、切的切、泡的泡、腌的腌,想想又怕不够丰盛,单单蒸了葛粉包和核桃酪做甜点,用保鲜膜封在冰箱里,到时候隔水蒸过便可上桌。
约的是下午六点,戚安期四点一过就找了上来,我蓬头垢面地去开门,以为楼下收水费的阿婆,边转门钮边说“这两天回来得晚”
戚安期正悠闲地倚门而立,笑着接去我的话茬,“这两天回来得晚,都跑去了哪里”
“安期”我既笑且惊,急忙向屋里让,“怎么来这么早看我这副样子”
“自是主雅客来勤”戚安期微笑,顺手把一束安静娇嫩的郁金香交到我手里,“可有瓶子灌点水来这花开得时间长。”
在厨房呆得太久,被油烟浸染,真等饭端上来,我反而没了吃的胃口。倒是戚安期,像饿了两三顿的孩子,一大桌足够五六个人的菜他吃得不亦乐乎。
他直赞白蜜黄螺够味道,又说佛跳墙与众不同,感叹太极芋泥和红焖海鳗完全不腻口,但是指摘糟片鸭以及醉蚌肉太过清淡,怕是腌制的时间短促,没有完全入味的缘故。
我在他头上轻轻打一下,“那么多废话干吗有的吃已经很好”
他握住我那只打来的手,轻声笑道,“湘裙,你知道自己是个多美好的女子和你在一起总是惊喜不断,可惜那个有眼无珠的人”
我忙忙打断他,“快些吃吧,菜都凉了”
他似笑非笑地瞄我一眼。
唐朝最著名的传奇故事当属蒋防的霍小玉传霍小玉的父亲原是唐玄宗的霍王爷,但母亲只是其侍妾,霍王爷死后,母女流落人间,霍小玉不得不当了歌舞伎。然而此时名重一时的状元李益在京城等待官职,两人就此邂逅并籍由此发展出一段于社会阶层与道德观念所不容的恋情。分别时也曾许下重誓、泪湿鲛帕,但李益回乡后还是娶了管宦人家出身的卢氏为妻,把小玉忘记得干干净净。
至此,这个故事也该结尾,像无数个苦情戏的女主角一样,用灰心甚至死亡来默默对抗,比如秦香莲、步非烟或者杜十娘对着如此薄幸又怯懦的男人,她们能说什么呢但是霍小玉的方式更加决绝,她请黄衫客将李益挟持到将死的她的面前,并发下毒誓我死以后,定要变为厉鬼,让你的余生用不得安宁
九、相思寸灰8
那个李益,就是那个写下“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的陇西才子。
我一早知道自己的命运,但是我无力抗争,好像那特洛伊那个可怜的公主卡姗德拉她说预言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是永远没人相信她。所有人就生生看着她睁着一双巨大的眼睛,里面装满着惶恐和不安,时时等到着悲剧。她算到自己嫁给阿喀琉斯后会被他的妻子杀死,她却不逃避。
我也一样
安期,你不明白,有的时候,我们所做的一切逃避命运的努力,只是为了向我们注定的命运更靠近而已。
晚餐过后,戚安期提议散步,我嘱他略等,自去洗了头、通了发、换了长衣长裤,沉吟片刻,又选了流苏围巾和明蓝彩石耳环来搭配。
天还没有黑透,有很薄的阳光,照得影子也清浅,如含冤的鬼魅,飘忽而不甚清晰,恍惚间甚至不辨怎样的时分。
戚安期的呼机蓦然响起,他到街角的电话亭回电话,我立在原地等他,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打烊的影楼门口。
这影楼是何时开的怎的我进进出出从未发觉它门面很小,装修也寒碜,所以在玻璃橱窗里加倍地贴了大红大绿无数新人的照片来弥补底气。那婚纱倒还看得过眼,反正哪里的都差不多,无论材质多廉价,都力要塑造出如云似霓、锦衣龙凤的效果。但背景就可笑多了,巴黎街头、故宫天坛和加洲枫叶,各个都透着虚假粗糙,然在这草台班子的朴陋里,可以看见新娘眼中的斑斑碎金,她们靠向新郎的姿态无一不是全心全意、满怀信赖之情这样的情形,使我心碎。
戚安期的电话不知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