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是按着计划率先潜入匪寨,拿下了周冲。南笼沟的土匪固然凶悍,周冲的身手比起陶靖来,却还是差了一截子。麻烦的是那边人手多,当时厅中有五六个好手,陶靖要活捉周冲,也费了不少的力,大腿和腰背都被刺伤。
好在伤势并不沉重,他在激战后收兵的间隙里草草处理,状若无事的疾驰回到凤翔,路上伤口崩开,时时作痛。他强忍着回到家,中衣上已有两片黑沉沉的血迹,外头的玄色长衫被血浸染,只是不甚惹眼罢了。
陶靖并不在意这点伤口,因如意那边备有热水,便自拎了两桶入屋中。洗净伤口敷上膏药,再将那带血的衣衫扔到热水中稍稍揉搓,只消倒了带血的水,便能将伤势掩盖得毫无痕迹。
夜已经很深了,陶靖连夜鏖战又带伤奔驰,此时身体十分疲累,却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推开屋门,如意还在院子里的竹桌边坐着,正在捣一团黑乎乎的膏药。
秋夜风寒,她裹了件冬日才用的长袍,手脚却还是被夜风吹得冰凉。见得陶靖开门,如意忙站起身来,“驸马爷还有吩咐”
陶靖步下台阶,端起那团药膏,“阿殷受伤了”
如意点头,叹了口气,“姑娘腰上受了伤,回来的时候衣服都破得不成形了,平常走路时站得直,那会儿却弓着腰。女郎中诊了脉,叫姑娘这半月不许多用力,要好生养着。”如意既是阿殷的贴身侍女,这半年相处,对陶靖的敬畏少了些,此时眉目间全是忧虑,壮着胆子道“驸马爷,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姑娘身子金贵,却总不肯当回事情,来凤翔也才半年,却受伤好几回,总叫人悬心。奴婢劝了她不肯听,还请驸马爷劝劝她吧,不该这样拼命的。”
陶靖接过石杵,寒凉的夜风里,那石杵却是温热的,想来如意捣得十分卖力。
这丫头是从人贩子手上买来的,算不上多聪明伶俐,对阿殷却是极忠心的。
他“嗯”了声,将石碗放到桌上,手腕用力,接着捣药,只问道“郎中怎么说”
如意便将白日里女郎中诊脉时候的说辞复述一遍,许多担忧的话没说,却都写在脸上。
陶靖颔首,目光落在厢房紧掩的窗扉,耳边却又是白日里冯远道说过的事。铜瓦山上的恶战、重刀滑过阿殷腰际时的凶险,经冯远道的口道来,不经任何润色,却也叫陶靖胆战心惊――
他前两天忙于筹备南笼山那边的事,并不曾细问阿殷要做什么,只当她会跟其他侍卫一样,跟在定王身后去剿匪。以她的身手,应付那些毛贼倒真不必担心。
可谁知道,阿殷竟会毛遂自荐,想要活捉周纲
周纲那是何等狠厉的角色陶靖先前也曾跟周纲交过手,知道那把重刀的威力,别说是砍在身上,就是贴着擦过去,铁打的汉子也就罢了,换作女儿家必要伤筋动骨。那般凶悍狠辣的匪首,哪怕陶靖自己出手,也未必有稳赢的把握。可阿殷却去了,命悬一线,腰贴刀刃,险些被那重刀拦腰斩断。
陶靖但凡想到那情形,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
他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在临阳郡主府上受委屈,如今哪还经得起这般凶险
她想要做一番事业,挣个出路,他不反对,甚至为女儿的志气自豪。然而这出路,却不该在如此险境里寻求。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姑娘,不晓得这些利害,这回如此冒险,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失职了。
陶靖心中自责,挥手叫如意自去歇息,将药膏捣好后回到屋里,依旧没有睡意。于是翻出先前夏青托阿殷带来的信件,到罗汉床上坐着慢慢看了一遍。随后从床头的柜屉里取出个乌沉沉的铜盒,开了锁扣翻开盒盖,里头是半枚珍藏着的梳篦。
卿卿。他将梳篦捧在手心,盘膝坐在罗汉床上,眉头紧紧皱着。
夏青又提起了阿殷的婚事,是否要答应夏铮固然不是最出色的男儿,夏家却会是个很好的归宿,只消应了这门亲事,阿殷便能远嫁西洲,再不必在京城委曲求全。即使她想如隋铁衣那般建功,或是谋取出路,也可以从长计议,缓缓图之,而不必像目下这般冒险。
可看女儿的模样,她对于夏铮,并没什么情意。
陶靖犹豫辗转,一夜难眠。
次日清晨,阿殷因为喝药后睡得早,天没亮就醒了。
起身洗漱后如常拿起刀想要练练,想起女郎中的嘱咐又悻悻的放下,往后面的果园里散步一圈,回来的时候,正巧陶靖推门出来。
“父亲”阿殷面露喜色,三两步赶上去,“你没在南笼沟受伤吧”
陶靖摇头,目光只在她面上打量,见得她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才算放心。
因如意还在沉睡,阿殷没打搅她,又不会梳发髻,此时便只将头发束在顶心,不知从哪儿寻了个润白的玉冠簪在头顶,乌发白簪,显得格外精神。她的容貌很漂亮,有当年冯卿的精致眉眼,因自幼习武身材修长,更多几分焕然神采,此时杏眼里如有亮光,笑吟吟的邀功,“女儿这回去铜瓦山,跟着冯大哥一起活捉了周纲”
“这么厉害。”陶靖自去打了冰凉的井水洗脸,问她,“怎么捉到的”
阿殷还不知道冯远道已经说过前情,此时便将当时的打斗复述一遍,只隐了周纲重刀滑过腰际的那一段。她说完了,又兴冲冲的将昨夜回思的体悟讲出来,说周纲下盘稳、刀法狠、力气重,与她从前碰见过的对手截然不同,凭技巧未必能够取胜,往后碰见这般对手,该当如何应对等等。
陶靖对此倒是极赞赏的,对的加以引导,错了便也点拨。
阿殷在这上头记性不错,将周纲的招式拆开来说,父女俩探讨应对之策,竟自说了小半个时辰。待得早饭备好,父女俩吃饭时,陶靖却将话锋一转,睇向阿殷――
“方才你说,在铜瓦山时不曾受伤”
阿殷微怔,脱口而出的话语在碰见父亲隐然严厉的目光时卡住了。她很清楚父亲的性子,纵容她的时候,哪怕她要摘天上的星星,他也会答应。然而他一旦严肃起来阿殷被父亲的目光压着,心里渐渐忐忑,声音压低,“其实受了点小伤。”
“小伤”
“嗯,郎中也说了不碍事。”阿殷低头将软糯的清粥送入口中,声音更加含糊,“不信你问如意。”
从如意那里当然问不出什么东西的。陶靖搁下筷箸,徐徐道“昨晚碰见了冯远道。”
所以冯远道其实已经将铜瓦山上的情形告诉他了那他刚才为何不直接戳破,还放任她口若悬河阿殷将头埋得更低了,将那地面当成冯远道狠狠踩了两脚,才嗫喏道“父亲都知道了,还问我。”
陶靖强忍笑意,片刻后才道“知道错了”
阿殷默默抬起头,低声道“其实我也觉得后怕。当时轻率了,往后会记着教训的。”见陶靖缓了脸色没有穷追的意思,便就势道“不过也是我立功心切,想着活捉了周纲能被殿下赏识,才会冒失。”
“你年纪还小,不必急着立功。况我送你去做侍卫,原始为了历练,殿下赏识与否,有什么要紧。”
阿殷停了筷箸,因正好将话说到了这份上,便过去掩好门窗,郑重道“有件事,我近来总觉得担心。父亲或许听说了,殿下在前往铜瓦山之前,请走了百里春的薛姬。百里春虽被认作是销赃的地方,然薛姬的身份却十分可疑。定王殿下金尊玉贵,却两次亲往百里春,这般郑重的态度,更是异于平常。”她深吸了口气,这半年来压在心头的话语,此时很自然的,在这个平淡无奇的清晨流淌出来――
“当年景兴皇帝禅位,代王从东宫迁出,难道是心甘情愿的么父亲回府时,恐怕也听郡主说过,她与金城公主不睦,甚至有时候,连寿安公主都为金城公主的骄纵而不忿。代王和寿安公主难道就心甘情愿的拱手相让,忍受旁人作威作福。毕竟――”她将声音压得极低,甚至连近在咫尺的陶靖都听得模糊,“这天下,原本该是代王的。”
“阿殷”陶靖绝未料到女儿竟会有这般想法,听到如此骇人之语,立即出声喝止。
阿殷却将想说的都说了,只是往后退了半步,坐回椅中,肃然道“女儿所说的,固然骇人听闻,但是也请父亲细想。怀恩侯府固然贪财,姜刺史却冒这般大的风险,与这些土匪串通,难道仅止是为侵吞军姿这罪名议定,皇上若不追究便罢,若是追究,他怀恩侯府能扛得住再说了,偌大的凤翔,去哪儿销金不好,为何偏偏要找那个东襄来的薛姬”
这确实是陶靖先前不曾细想过的问题――
姜玳倒也罢了,怀恩侯府在朝中的稳固地位,靠的不止是老牌世家的名声,更是金银打造了坚实的底座。早年景兴帝在位时放任其敛财,待永初帝即位后就每况愈下了。姜玳会在此时以匪类为幌子敛财,虽则大胆,却也不算太过费解。
奇怪的是那个薛姬。她竟是个东襄人
陶靖固然不会立时深信阿殷之言,却还是疑惑,“薛姬的身份,定王曾查过”
阿殷稍有犹豫,旋即断然道“据女儿所知,薛姬是在东襄太后主政后来到凤翔,随即声名鹊起。而且在此之前,姜刺史治理西洲有方,我偶尔能去看马球赛时,也听过人夸赞。怎么这两年闹了旱灾后,便到了土匪横行的境地这其中缘故,父亲也可细想。”
――她未说定王是否查过,实是确实不知此事。定王做事经络分明,各有安排,要紧的事绝不会对她这等侍卫泄露风声。她之所以笃定,不过是凭借前世所发声的事,加以推测罢了。
陶靖却是越听越骇然。
他在姜玳之前来到西洲,不过想着女儿渐长,不必像幼时那般谨慎守护。他远离京城,正好脱离临阳郡主的压制,另闯出天地,为女儿谋个出路。即便后来姜玳到任西洲,两人面上客气,私下里没多少交情。
而今阿殷一说,许多事便可疑起来。
东襄太后与代王是一母所出,据说自幼亲厚。那个女人野心勃勃,掌控了东襄的局势,焉知不会对这边的皇权更替坐视不理更何况陶靖曾听过些关于景兴帝禅位内情的风闻,此时细想起来,只觉背后出了层冷汗。
假若景兴帝禅位并非出于自愿,代王和寿安公主不甘心看旁人作威作福,东襄太后不甘心原本属于亲兄弟的江山旁落他人之手,那么他们会如何应对姜家当年拥立景兴帝,如今与代王藕断丝连,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冷汗涔涔的劲头背心衣衫,陶靖看着女儿,又是震惊又是惭愧――女儿来到西洲不过半年,就有此察觉,他却全无知觉,这是何等迟钝假若姜家当真有此野心,临阳郡主必然难以开脱,万一来日事发,他和一双儿女当如何自处
陶靖的脸色愈来愈沉重,愈来愈严肃,甚至如意扣门提醒他到了该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