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赶到正院。只见正房中一派凌乱,茶盏随意掷在地上,好几只都是粉碎。碧绿的茶梗在白玉石砖上闪着水光显然,是被人用力摔成地。
一旁的宫人用手中如意替两人揭开隔界的水晶帘。悄声道“药在桌上。万岁把太医门统统赶走了”
张巡蹑手蹑脚地上前,见皇帝歪在榻上。神情冷峻木然,不由心中一叹,小声道“玉染姑娘来了”
皇帝闻言,稍稍回头看了一眼,却很快又陷入沉默之中,身影宛如一尊凝固地木雕。
张巡随即退下,殿门紧闭之下,只剩下两人一立一躺。此时天届拂晓,窗纸上透出些白来,宝锦眼尖,见皇帝半露的肩上仍有淤黑一道,如孩童地嘴一般狰狞翻着,知道是水中浸泡过久,引起了化脓。
她莲步轻启,上前将他身上的薄衾揭起,将伤口完全裸露,随即到门边轻声吩咐了几句,随即便偶宫女送上了盛着温水的金盆。
宝锦用洁净棉纱浸了药剂,随即将银刀烤炙,刚一碰到皮肉,就听皇帝倒抽一口冷气,猛然回头,剑眉几乎凝成个川字
“你这哪里是在敷药,竟是要切下朕一层肉来。”
宝锦耳中听着,手下却格外发狠,几乎真要要剜下一层来,火热的激痛让皇帝全身都为之抽搐
“您的伤口被恶物所染,已经化起脓来,不将那些腐肉刮下来,就是有再好地金疮药,也是无济于事。”
皇帝听她解释得入情入理,眉头这才舒展些,他忍住痛,居然开起了玩笑,“你我在荒野中求生,那样的险恶都过来了,老天爷不会这么不张眼的。”
他话没说完,只觉得一阵巨痛,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来,抬眼看时,却见宝锦最后用力绑紧后,终于打了个潇洒如意结。“觉得好些了吗”
皇帝剑眉紧皱,只觉得伤口一阵清凉,知道是药起了效用,于是微微颔首,躺在榻上也不睡去,只是握住了宝锦的手,“陪朕说会话吧”
“说什么好呢”
宝锦看着眼前满目创痍的景象,话到嘴边,仍是吞了回去。
皇帝顺她眼神一看,只见满地凌乱,面上浮出一丝苦涩笑容,想起方才跟皇后的一场争吵,半暖的心又慢慢冷下来
“你说我随意行险,这倒没怎么说错,可你在这离宫之中,可也没闲着,倒是做了些什么”
皇帝气咻咻半坐着,看也不看皇后一眼,举止之间,冷淡已极。
皇后一时愕然,随即急怒道“京城那边物议鼎沸,我封锁消息也是权宜之计。倒是刘荀李赢等人,身为阁臣,却在京中编排歌谣,把我说成了蛇蝎毒妇”
皇后说着,眼圈一红,珠泪就坠下,“他们污毁我的名节,以下犯上,万岁就不打断治罪么”
她自觉冠冕堂皇,毕竟是结发之恩,皇帝再怎样也不能容忍人辱骂自己地妻子,却不料皇帝闻言,露出了一个极古怪、极森冷的微笑“这歌谣唱的是什么”
这是严峻地质问,而非单纯疑问。
第一百六十六章 钟情
皇后被他这一问,惊得目瞪口呆,眼前映满了他凉薄的冷笑,以及眉间的讥讽。
“你不妨说一说,这歌谣到底传了些什么,让你如此愤怒”
他轻轻低语道,肩上的伤口不断抽痛,更漾出他眼中不耐的冷光。皇后从没见过他这般神情,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凉气窜上,顿时花容失色。
素来的高傲让她不甘如此,她怒道“他们编排谣言毁谤,说我盼着你死,盼着你没有后嗣,这样的恶毒毁谤,你还来质问我”
皇帝冷冷一笑,冷漠的疏离感在室中弥散,“你这般恼怒,倒象是受了很大的冤屈”
这话明显是分讽,皇后被噎得面色发白,仔细一想,知道今日之事并不寻常,顿时心中一凛,收敛起了心中怒火,冷静答道“这话让人听着懵懂我就算不贤良淑德,也不是那等蛇蝎毒妇,万岁这么说,是认为谣言是真了”
“朕到现在也没什么子嗣,你的身体不好,朕也体谅了,连贤妃那边也没多去,这点朕从来没怪过你。”
皇帝压住怒气,沉声继续说道“可是有一件事,我倒是要问问梓童你”
皇后一头雾水,只听皇帝道“朕在离宫数百里外流离颠沛,倒是劳你费心,派了好些禁军出来搜寻。”
“你是万乘之君,一旦出事,天下惊骇,当然是禁军尽出,务必要保你周全。”
皇后见他目光不善。
zz心中咯噔一声,再也说不下去。
“那些禁军倒真是身负重任,险些让朕都折在那里。客死异乡。”皇帝淡淡一句,石破天惊一般。皇后全身都摇摇欲坠,髻上珠璎都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怎么可能”
皇后这才恍然大浯,面对着皇帝冷峻的目光,漠然而看不出一丝应有的情意。她顿时也慌了手脚,跌坐在软榻之上,“我根本不可能做这种事”
“你唆使何远在暗中活动,朕一向就容忍了你,当作看不到,可没曾想你越来越大胆军中将领蹊跷死去,跟你脱不了干系;你在后宫弄出一堆事端,逼得贤妃她们无处容身,外戚命妇都不得安宁;现在居然连朕也惦念上了你真要行武后之事吗”
皇帝低低说完。激越的声音震荡着满室,皇后木然听着,眼前只见那烛火被气流震得颤抖。
“那歌谣虽然荒诞。却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我说过了。那不是我做地”
皇帝叹了口气。也没反驳她,“是不是你。也只有你心中最清楚。”
他随即侧过脸,再也不愿看她,“你先回去,朕想单独静一静。”岁”
宝锦的唤声将他从回忆中惊醒,皇帝看了看眼前晶莹剔透的玉颜,心中怅然,却露出一丝欢畅笑容道“你看着没什么大碍,医正倒真能妙手回春。”
宝锦闻言笑容一滞,想起了那惊险万分地“药”,只觉得心中一阵后怕,皇帝见她表情异样,问道“怎么了”
宝锦福了一福,郑重道“万岁千万不要再请医正大人来给我诊脉了,人言可畏况且医正大人忙得分身乏术,不免在药材上给人钻了空子。”
皇帝目光一寒,待要再问,宝锦却紧闭双唇,什么也不说。
他怒火攻心,一掌拍在案上,顿时木块四散,“这宫里快成鬼魅世界了”
宝锦面色凄然,站在一旁咬牙忍住泪水,“大约是我招人忌了,有人看我不顺眼。”皇帝森然冷笑道“有些人看谁都不顺眼,最好天上地下唯她独尊。”
他长身而起,袍服下摆的玄色翟纹在满地创痍间划过,浑身只觉得怒意喷涌,不能自抑。
他几步来到宝锦身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揉入怀中,抚着那乌云一般地秀发,低声叹息道“倒是连累了你”
宝锦深深地望着他,眼圈一红,随即低下头,“若不你带我出了教坊,我现在也许已经成了城外的一具白骨。”
她停了一停,在他胸前依偎得更紧,“你一直对我很好,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皇帝一听之下,心中大喜,她素来不冷不热,如今却这般小儿女情状,自己精诚所至,终于感动这倔强而敏感的佳人了。
他轻声笑道“你终于开了窍,不枉我等了这么久
宝锦伏在他怀里,眼眸清澈好似冷泉,无比真挚,她的唇边露出甜蜜的弧度,“那几日我们危在旦夕,你却一直带着我这累赘,那时候我就已经心软了”
皇帝心中畅快,先前地怒火已荡然无存,他将她深深拥入怀中,只觉得一失之后又有一得,不再空落落难受了。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也要护你周全。”
皇帝掏出玄铁腰牌,“此物如朕亲临,除我以外,如果有人宣你觐见,你可以拒绝满宫侍卫中,除了何远以外,你也可以任意调遣。”
他郑重放入宝锦手中,沉甸甸非同一般,宝锦被他这一决定呆在了当场。
“这么宝贵的物件”
皇帝不由分说截断她的话,“再没有任何东西比你的安危更宝贵了。”
两人之间情意缱绻,天光透过窗纱照入,脉脉灿华,照得这一双璧人仿佛天上神仙一般。
宝锦眸光缠绵,幽幽的一闪,浓得好似化不开的甜蜜,她知道面前这人对自己情意深重,心中也不自觉地如醉如醺即使他是元氏最大的仇敌,即使自己最终将与他兵戎相见,但眼前这一刻,且让她放纵一回,沉醉一梦。
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爱自己如他一般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风起
她几乎要沉醉在这柔情之中
然而晨曦从窗外照入,一点暖金从窗缝中徐徐而散,映着榻前的芙蓉玉屏,漾出血一般的迷离光焰。
宝锦的眼凝视着这血色,直到被刺痛而眯起,这才别过头去,方才微醺的忘情,却在这一瞬冰消溶解
淹留的血色锦绣宫室倾颓,国破家亡之下,连姐姐的尸骨都至今寻觅不着
眼前的男子,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宝锦的心仿佛被针刺痛,两股无形的力量在她心间拉扯
他只是做了他份内之事,若不是姐姐暗中倾乱这大好河山,又哪来这亡国之仇
另一个声音却仿佛在冷冷而笑你不过是在替他开脱,忍你说得天花乱坠,他也是你一生的仇敌,只要你身上还流着元氏的血,你和他,终究是不共戴天
她心中急思狂乱,双手都在颤抖,皇帝发觉了,柔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只是有些累着了”
宝锦苍白面容上露出一丝微笑,“方才听说您跟娘娘吵起来了,赶路急了些。”
皇帝听到她提及皇后,满心里都浮上了厌憎,他冷然道“别提她了,想起来就让朕心寒先前,她手中就控了些见不得人的缇骑侍卫,嫔妃大臣们见了她,好似见了鹰鹫一般,如今连朕这边也打起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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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中几乎结出冰来,怒道“她这是盼着朕早死,好学武后垂帘而治呢”
宝锦听得目中莹然生灿。她抑下一丝笑意,娓娓劝说道“我倒觉得,这也许不是皇后娘娘的主意。也许,禁军里混了些奸细。也未为可知。”
皇帝叹道“你不用安慰朕了,宫中这些禁军,很多都是跟随我的老人她近年几次三番朝里渗透,那些瞧着面生的,大抵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