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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深海手术刀 字数:14177 更新:2021-12-22 05:38:37

    5年后。

    今天是主治医师资格考试公布结果的日子。早高峰时间,高架桥一如既往地堵。省中医院住院部大楼就在眼前, 凌鹿却只能望楼兴叹。

    不过幸好今天提前出门了。

    凌鹿啃完最后一口面包, 把包装袋仔细折好,放在一旁。他看了眼后视镜, 确认自己嘴上有无面包屑。镜子倒映出宝马x5宽敞豪华的内部空间, 凌鹿却忍不住想笑。

    开着b,却只能干巴巴地啃面包。就跟医生这个职业一样, 外人看着高大上,入了行才知道有多悲催。

    当他来到住院部电梯大厅时,赶早的病人和家属们已经把8台公用电梯堵得水泄不通。凌鹿穿过人群来到拐角后的医护人员专用电梯, 刷了职工卡, 等待电梯从地下停车场升上来。

    渐渐有同事聚集过来, 大家笑着打过招呼, 一边闲聊一边等电梯。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年轻人, 一看就是实习生, 脸上挂着青涩的笑,眼里是藏不住的好奇。

    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吧。

    叮。电梯到了。

    凌鹿笑着,走进电梯。

    星期一的早晨和往常一样忙碌。直到临近午休, 大家都坐在电脑前改病历,这才有工夫闲聊两句。

    “对了,今天主治出成绩了吧”身旁的朱蕴婷随口问道,“小鹿,你查了没”

    凌鹿还没回答,其他同事都笑起来“小鹿还用问, 当然过了”

    凌鹿笑道“还不知道结果呢,网站打不开。”

    “那你晚点再查,估计这会儿查的人太多,网站崩了。”

    “对,我那年考的时候也是,卫生部这破网站”

    “哎呀肯定过的。主治嘛简单的,只要看书就能过。”

    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聊着天,忽然有个穿着外卖员制服的小哥敲敲门。他看了眼订单信息“凌医生请问凌医生是哪位”

    凌鹿一愣“是我我没点东西啊。”

    外卖小哥跟他确认了一下电话号码,说“是你的没错。”

    包装袋里有好几个蛋糕盒,眼尖的朱蕴婷一眼就看见了盒子上的图案,哈哈笑道“是你的是你的,你们家甜品店的。”

    凌鹿拆开包装袋,果然,蛋糕盒上印着一只萌萌哒的小鹿,小鹿在草丛里睡得安详,身上还靠着一把小提琴。

    “林间小鹿”,是严柯的甜品店。

    凌鹿脸上一红,数了数蛋糕盒的数量,笑道“每个人都有份。你们午饭少吃点啊。”

    “哇,感动快让我看看都是些啥”朱蕴婷早就垂涎三尺,把小蛋糕盒一个个地拆开。每个盒子里装的都是不同的甜点,精致漂亮,一打开就是扑面的香气。

    “不愧是网红店”朱蕴婷的少女心都被激发出来,对着每个蛋糕都咔嚓咔嚓拍照,“哎哟,我每一个都好想尝尝看,怎么办”她咽了咽口水,一本正经道,“小鹿,你别嫌我俗啊这里面哪个最贵”

    凌鹿扫了一眼,指着一个其貌不扬的、黝黑焦脆的铃铛型点心“这个吧,可露丽,这个成本最高。”

    大家都惊讶起来。

    “啊可什么丽”“这么小一个居然最贵为啥”

    凌鹿道“cannees,音译过来就是可露丽,也叫天使之铃。来源于16世纪的法国修道院,是一个修女发明的下午茶点心。这个甜品,外面的脆壳是焦糖的甜和莱姆酒香,里面是蓬松湿润的蜂窝状内馅。要烤出这种外焦里嫩的口感很不容易,需要专门的模具。店里用的这种黄铜模具是贝”

    他停顿一下,改口道“是严柯专门从法国买回来的。正宗的模具很贵,黄铜保养起来也很麻烦,但做出来的成品确实比山寨的要好。”

    大家听他讲解得这么专业,都忍不住笑道“不愧是甜品店老板,了解得这么清楚。”

    “我不是老板”凌鹿打算解释,想想还是算了。转而笑笑,招呼大家来吃,“都别客气啊,反正是严柯请客。”

    朱蕴婷这才反应过来“对哦严公子不是在国外么,怎么突然想到请客”她笑吟吟地望向凌鹿,“他这是给你庆祝主治过了吧”

    凌鹿只是笑,不说话。朱蕴婷拦住大家蠢蠢欲动的手“都别抢咱们这是沾了小鹿的光,让小鹿先挑”

    “不用这么客气啦,刚开店那会儿我每一样都尝过,都快吃吐了”凌鹿拗不过大家的好意,最后只拿了个蛋挞。

    那个蛋挞是这些精致点心里最不起眼的一个,甚至因为太过常见,反而比低调的可露丽更显朴素。它和外面的蛋挞唯一不同的就是上面放了个提子,头上开了两刀,做成了小兔子的造型。

    提子是当天新鲜的。当初他和严柯商量过,要做兔子造型,提子就容易坏,翘起来的兔子耳朵很快就塌下去了;但不做出特色就不好卖。最终他们决定提高成本,靠颜值吸引顾客。所以这种蛋挞烤出来半天卖不光就要扔掉。

    “林间小鹿”还没变成网红店的时候,他们俩天天吃蛋挞,真的吃吐了。

    但现在好久不吃,还有点怀念。

    蛋挞还热着,凌鹿拿起蛋挞,凑到垃圾桶边上去吃。大家也都各自挑好了心仪的甜点,大快朵颐。

    甜食真的能让心情变好。午休时大家都睡了一个好觉,做了甜甜的美梦。

    晚上,张行端请客,给凌鹿庆祝。

    地方约在酒吧,张行端开的。驻唱歌手是个小清新的妹子,声音空灵清脆,背着把吉他自弹自唱,让人觉得很舒服。

    凌鹿开车了,所以不喝酒。他捧着果汁笑起来“谁能想到,堂堂张院长,副业居然是开酒吧。”

    严柯辞职2年以后,张行端也离开省中,自己开了家私立医院。土豪的思维模式果然跟平民不一样,你以为人家是在行政岗上混吃等死,其实人家是在学习别人的运营模式,甚至在第一线处理日常可能发生的矛盾。

    “酒吧有人管,又不用我操心。”张行端笑道,“开着玩儿罢了。”

    凌鹿撇嘴道“你们土豪真讨厌。”

    张行端挑眉“你家那位土豪呢”

    凌鹿的眼神忽然变得黯淡“别这么说了。我们都分了两年了。”

    “分个屁,他今天不是还给你送蛋糕”

    “那只是作为普通朋友”

    张行端啧了一声“就你们这藕断丝连的,复合算了。”

    凌鹿笑了,不说话,只是低头喝果汁。吸管被他咬出好多牙印子。

    “林间小鹿”刚开张那会儿,生意很差。严柯只会做一些常见的甜品,量也跟不上。不过严柯开甜品店本来就是为了养病,凌鹿也不想他太累。店就随随便便地开,日子过得清闲舒适。

    后来严柯开始在店堂里拉小提琴。他本来是闲着练练,没想到吸引了很多女孩子来拍照。妹子们跟他拍完照也不好意思马上走,就留在店里吃吃喝喝,跟他聊聊天。生意开始稍稍好起来。

    突然有一天,严柯在店里拉小提琴的视频被传上微博,火了。视频中的严柯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穿着柔软舒适的绒线衫,闭上眼睛微笑演奏。金色阳光照耀在他平静柔和的脸上,美好得宛若天使。一曲卡农演奏完毕,他发现有人在拍摄,于是羞涩地笑着,伸手去挡镜头,说

    “不要拍啦蛋挞要趁热吃,不然兔子耳朵会塌掉哦。”

    镜头一转,开始拍摄面前的提子蛋挞。刚出炉的蛋挞烤得恰到好处,仿佛隔着屏幕都传出焦糖甜香。作为装饰品的小兔子非常可爱,拍摄者舍不得吃,就拿出来放在一边。捧起蛋挞刚咬一口,就发出了幸福的“唔”声。

    “好吃吧。”屏幕之外,严柯的笑声响起。镜头又转给他,严柯害羞地捂住脸,“不要拍我啦”然后拎起小提琴,逃跑了。

    这段视频一经发表,立刻引来数千评论。大部分人都在夸店员好可爱,博主解释说这不是店员,是老板兼甜点师。这是一家不务正业的店,老板不好好做甜品,跑出来拉小提琴,每天的甜点都限量供应,去晚了就没了。

    “林间小鹿”立刻就火了。

    凌鹿不想严柯太累,严柯就雇了专职甜点师,自己只在店里拉拉小提琴,喝喝咖啡,陪客人聊天南海北。甜品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不少人慕名而来,只为了看一眼严柯。

    当他们发现严柯真人比视频里好看得多时,顺理成章地,严柯立马就成了网红。

    网民真的很奇怪。当初严柯被曝光是同性恋,那么多人叫嚣着“死基佬别玷污医生”,现在严柯辞职了,大家反而纷纷为他叹息。甚至有人登门道歉,说自己是当初辱骂他的人之一,现在非常后悔。

    “对了,那段时间还来了个很特别的客人。”凌鹿忽然笑起来,“你还记得陆文芳吗就是严柯收进呼吸科,后来转去肿瘤,结果欠费逃跑的那个老太太。”

    张行端惊讶道“那老太还活着”

    “不,她回家之后不久就去世了。是她孙子。”凌鹿笑得温柔,眼睛里像有小星星,“她孙子已经上大学了,还是985呢,可厉害了。孙子看到视频之后,特意跑到店里来,说当初真的很对不起他。还留下五千块钱,说是先还这些。他在兼职做家教,剩下的慢慢还。严柯让他不要还了,他不肯。结果过了一个暑假,他又送过来八千块钱。”凌鹿笑着摇头,感慨道,“现在大学生做家教居然这么赚啊”

    张行端幸灾乐祸道“对,人家兼职都比你们正儿八经上班赚钱多了。严柯后来不是也兼职写文章了么,他一篇稿费多少三万”

    “那是很后来了”凌鹿沉浸在回忆中,嘴角始终有笑容,“刚开始他也只是随便写写。”

    甜品店红了之后,严柯用赚来的钱带全家去国外旅游。他这次去不光是玩,还尝遍当地有名的甜品。回来之后他写了个游记式的测评,随手放到网上去,没想到很快被人扒出他就是“林间小鹿”的老板。网友们一边笑他又不务正业满世界去玩,一边给他疯狂转发点赞。

    在那之后,严柯就喜欢上了旅游。

    那也是他们两个,渐行渐远的开端。

    严柯留在a市的时间越来越短,出门的时间越来越长。甜品店也托付给了店长打理,他自己到处去玩,寻找灵感。每次回来都能开发出新的甜品,店里的生意倒是一直很好。随手写下的游记、测评也都广受好评,开始有编辑向他约稿,甚至有营销号来请他打广告,稿费渐渐水涨船高。

    起初凌鹿很不放心,怕严柯在外面发病,怕他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但严柯竟然都挺过来了。凌鹿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述各种奇遇,有时会后怕,但更多时候是替他高兴。多出去走走,遇到不同的人和事,严柯的眼界越来越开阔,抑郁也悄无声息地溜了。

    然而眼界开了,他和凌鹿也就没了共同话题。

    严柯想带他走,去看太平洋的鲸鱼浮出水面,布拉格的鸽子在钟声中飞起,想带他去南极,在极光下牵手漫步,在雪地小屋相拥取暖。他想和他一起感受这世界所有的美好。

    而凌鹿必须看书学习,准备毕业答辩,准备执业医师资格考试和招聘考试。再后来,他每天收病人收到手软,闲暇之余还要做课题。严柯难得回来,他们甚至只能在医院见面,因为他要值夜班。

    两个人的生活已经走向不同轨道。分手,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张行端抬起手,让服务员又开了瓶酒“你说你要不是在省中耗着,被每星期两个夜班拖着,那会儿不就能跟他一起环游世界了说真的,你别在公立医院浪费时间了,没意思。这几年有机会就多出去进修吧,把自己水平提上来。等年限到了,升上副高就来我这儿。毕竟轻松,钱还多。”

    凌鹿不答。

    张行端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严柯也是没良心,你当初对他那么好”

    凌鹿打断道“别这么说他。”

    张行端含笑道“都分了两年了,你还护着他”

    “不是护着他。”凌鹿玩着那根被他咬烂的吸管,神色却仍温柔,“其实刚分手的时候,我也是恨过他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理解我明明他自己也当过医生,他知道的,只要熬过最苦的这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已经陪他走过他最艰难的日子了,为什么他不能陪我”

    “但是后来我想通了。行医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喜欢这个职业,所以不怕苦不怕累,只要病人康复起来我就比什么都开心。这个职业的苦和甜都是我自己的,我不应该要求他为我分担。仔细想想,他满世界的跑,也不可能光是好玩儿有趣的事呀。什么太平洋上看鲸鱼,他晕船你知道吗,为了看条鲸鱼他吐到脱水,差点死在海上。可是最终看到鲸鱼了,他就觉得这些苦都值得了。你说要是拉你去出海,告诉你鲸鱼不一定看得到,但你一定会晕船晕到半死,换你你去吗我肯定是不去的。”

    “所以其实,我也不理解他的追求。他曾经半开玩笑的问过我,要不我也辞职陪他环游世界钱不用担心,他的稿费足够支撑我们两个人。我想了想,不行的。我从小就想当医生,我学医都学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为了玩就放弃当然不行啊他听了以后很难过。现在想想,环游世界对他来说也不是简单的玩吧,那也是他的追求对了,现在还是他的事业,他已经是个作家啦。他在抑郁里走过,一条鲸鱼浮出水面的意义可能不止呼吸换气那么简单。他在南极看极光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他一个人在雪地小屋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每天只顾着收病人写论文的我,已经不可能理解他了吧”

    “所以,我们分手,只是普普通通的、小情侣三观不合而分手。不是他们说的什么抑郁症好了就把小天使一脚踹开了不是的。他已经走出抑郁了,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有自己理想的男孩子。他有选择的权利,我对他的好不应该变成束缚他的理由。你说得对,我确实还爱他。所以呢,我还挺高兴的,他能一个人面对那么多不可预测的困难,他能走出去,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他的病真的已经好了。多好呀。”

    凌鹿低头咬住吸管,这才发现他的果汁也见底了。张行端问“喝点酒吧”

    “不要。”凌鹿果断回绝,拿起饮料单看着,“你这儿还有什么好喝的”

    “有个碳酸果汁,无酒精的,卖得挺好。”张行端给他点了一杯,忽道,“严柯其实也放不下你。”

    凌鹿一愣“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就是今天这个送蛋糕的事儿。他要真放下了,就该跟你一刀两断。不清不楚地这么拖着,不是故意让你难受么放心吧,严柯不是那种人。他被余程吊了那么多年,他明白这种苦。他到现在还想着你,就是真的心里还有你。”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

    这个念头刚刚闪现,凌鹿立刻自责起来。如果严柯要回头,那就相当于再次放弃现在的事业。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真心喜欢的、又能做好的事业,这件事的意义比恋爱更大。

    毕竟恋爱,区区恋爱

    何况,分手也有我的责任。是我不肯放弃自己的事业,我怎么能要求他为了我放弃

    我也很自私啊。

    凌鹿咬着吸管发呆,直到碳酸果汁上来了,他才如梦初醒地放开那根烂吸管。

    啪。张行端点起一根烟。

    凌鹿吮着碳酸果汁,突然想起,他上次看见张行端抽烟还是5年前,余程去西藏的时候。

    凌鹿莫名情绪一低“余程的尸体,找到了吗”

    “卧槽。”张行端笑出声,“都一年多了,怎么可能”

    凌鹿长长地叹了口气。

    余程会死在西藏,他是万万没想到的。听说是暴风雪刚停,他急着翻过山头去给人看病,不知怎么摔下了雪山。那个卫生站只有他一个人,直到两三天以后当地牧民找他看病,才发现他失踪了。救援队再去找时,只找到摔得四分五裂的药箱。

    张行端又叫了瓶酒。凌鹿想劝他少喝点,看他吐着烟圈落寞的样子,又不忍心了。

    张行端忽笑道“其实3年前我去找过他,去西藏。就是我们家医院快建好那会儿。”

    他去之前跟余程通了个电话,问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帮他带。余程说,烟、酒,最便宜的就行,要多。

    当时他很失落,他问之前想象过无数个答案,他以为余程会像以前一样让他惊喜。但并没有。

    曾经最有趣的玩具,如今已经泯然众人。他差点就想取消西藏之行。

    但答应都答应了,就当观光。他飞到拉萨,在当地买了大量烟酒,然后租了辆越野车,驶向余程所在的卫生站。

    “那破地方可偏了,我开了导航都找不到。”张行端道,“余程让我在原地等他,我就等。那边信号也不好,咱们这儿都快5g了是吧,他们那儿大广告牌还插着呢,说是3g信号已全面覆盖反正网速差得要命。我等了两个多小时,余程才找到我。他走过来的。”

    “当时看见他我都惊呆了。他晒得特别黑,就跟当地人一模一样。我简直而且你能想象吗,他穿得破破烂烂的。也不是真的破,就是那种就是当地人的样子。”张行端摇头笑笑,自嘲般地,“其实那会儿他在藏区都呆了一年多了,是该入乡随俗了。但我见到他之前总是不肯相信,我觉得他应该是不一样的,他是读书人啊,而且是医生那边医生不是地位很高的么”

    凌鹿想缓和一下气氛,笑道“那边医患关系好吧”

    “对,真的好,开过去一路上都有牧民跟他打招呼,还送吃的给他。”他掐掉烟头,重新点燃一支烟,“余程坐我身边的时候,我一直有种错觉,好像我跟他是出来旅游的,看看就回去。但他一开口,拿当地方言跟别人打招呼,我就被拉回现实了。”

    “我觉得坐我车里的是个藏族同胞。他身上有种很多天没洗澡的味道。胡子也不刮,糙得不行。这还是余程吗我当时特别后悔,我不应该来的,还不如就让他保持我记忆当中的那个样子。”

    此时的张行端已经毫不掩饰对余程的感情。严柯走了,余程死了,他和凌鹿都是彼此那段感情最后的见证者。还有什么可瞒的

    “结果到了卫生站,我就明白了。他那里是真的没有条件洗澡。那个村子用水用电都不方便,边上又是雪山,一年到头都冷。想想也就理解了,他为什么要烟酒。那地方太苦了没想到他却告诉我,烟酒是用来跟当地人交换食物。在那边人民币用处不大,烟酒才是硬通货”张行端晃动着水晶酒杯,六角形的酒杯在灯光下折射出迷幻的色彩。他看着那里面橙黄色的酒液,笑道,“你知道,我这种养尊处优的人,在那里简直一分钟都待不下去。老实说我连车都不想下,没有空调我要死了。”

    其实当时他就发火了。他骂余程,你他妈诈骗了你父母五十万,怎么连个取暖器都舍不得买。

    余程笑了那五十万早花了。

    他更加暴躁放你妈的屁,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里的物价五十万在这里都能上天了,你才过来一年,你花得光你他妈烧钱取暖的

    余程不生气,很平静地说这里物价是很低。五十万可以造两所希望小学,给教师发三年工资。

    他惊了好久说不出话。缓过劲来,悻悻地道真牛逼,还建小学。希望小学都是拿资助人名字命名的吧,你那小学叫什么余程小学真够难听的。

    余程笑着说余程是剩下的路,没什么寓意。我希望他们品行端正,所以

    “不会吧”虽然不太合适,凌鹿还是笑出声,“难道是行端小学”

    张行端无奈道“都是套路。余程这王八羔子,算盘打得精。他没钱了,三年工资发完就等我捐钱。到时候说起来,小学都是用我名字命名的,我能好意思不捐么”

    凌鹿一算,如果小学是三年前建好的,那到今年还真的发不出工资了。

    毕竟,它的建立者都已经尸骨无存。

    凌鹿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他不敢问张行端今年有没有真的打钱过去,张行端却兴致勃勃地道“余程这个人,做任何事都喜欢一石二鸟,恨不得一石二十鸟。你知道吗,他为了省钱,建小学的时候都是亲自去搬砖的。工人干活儿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帮忙,等小学建好,他瓦工木工电工全他妈学会了。后来他那个卫生站差不多就是自己建的,除了买药买设备以外就几乎没花钱。想想也是,他建完两个小学估计手头就没什么钱了。这个傻逼,明明是去支医的,反而把钱全花在建小学上,自己的卫生站连个取暖器都没有”

    那天,余程没跟他聊上几句,就有人来请他出诊。余程背上药箱就走了,就是后来那个在山谷里摔得四分五裂的药箱。

    张行端一个人在卫生站,又冷又无聊,就把所有棉被翻出来裹着睡觉。躺了一会儿冻得不行,他纠结一番,把他平常最瞧不上的二锅头喝了。身体总算暖和一些,他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余程没回来。张行端饿得要死,幸好车上带了自热便当。他有点高原反应,不太舒服,迷迷糊糊地又睡着,再醒来已是天亮。

    余程正在煮水。

    张行端突然想起初中物理知识,问他高原上是不是水煮不开

    余程道煮得开,气压低只是沸点低。但水到不了100度,杀菌不彻底,喝了容易拉肚子。

    他把煮开的水端过来,说这是用你车上的矿泉水煮的,放心喝吧。

    张行端喝了热水,整个人都暖和起来。问他昨天看的什么病人,怎么去那么久。

    余程说肺炎。

    张行端有点不爽一个肺炎你看这么久你还等人家水挂完了才回来的啊

    余程说不是,给人挂上就开始走回头路了。只是路远,走一趟三个小时。

    张行端一愣路远你说啊,我车借你好了。

    余程答山路,开不了。

    “那时候我突然心疼。心疼得受不了。”张行端点上第三根烟,然后笑,“我就跟他说,我开了个医院,你回来吧,给你留了位置。”

    “他拒绝了”

    “对,想都没想,拒绝了。”

    当时的张行端,气得恨不得揍他一顿。余程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笑着问你搏击还练么来,咱们比划比划。

    张行端撸起袖子就上了。然后一眨眼就被干翻了。

    或许是高原反应的锅,或许余程这一年来真的健壮不少当余程把他死死压在地上而他动弹不得时,他竟然感到一丝恐惧。

    他想起了当初强。暴余程的场景。余程显然也记得,于是轻轻地把膝盖压到了他的膝弯上。

    “你那次真把我弄疼了,痛到差点失禁。”余程在他耳边说,呼吸灼热,“想试试吗”

    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余程回来了。

    他无法自制地bq了。他恐惧地期待着。

    他渴望被余程强j,他想和他在这里zuo爱,在缺氧的高原,冰冷肮脏的地板。不戴套,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甚至有高反致死的风险他想砸烂他养尊处优步步为营的生活,想抛下一切,想做最出格最疯狂的事甚至是对余程承认

    我爱你,我输了,我爱上你了

    可是余程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吻他。

    余程慢慢地松开压制,然后说我看到你车上还有一份自热便当。吃完你就走吧,这里的东西你吃不惯。早点回去。

    一瞬间,所有狂热都被冻结。

    张行端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冷静地骂操你妈,我千里迢迢来看你,你让我吃两个便当就走了。还他妈是我自己带的。

    余程看着他仍然bq的下t,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是想带我走,但我不会走。你如果懂我,就该知道我在这里有多满足。我一生所求不过如此。阿端,你懂我么

    张行端笑笑,给他比了个中指,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就是你和他的最后一面

    烟雾缭绕,张行端有些出神。凌鹿看得难受,不敢把这句话问出口。

    楼下的女孩弹唱着温柔的民谣。张行端掐灭烟头,从烟盒里倒出最后一支烟,忽笑道“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同情我”

    凌鹿叹了口气,不知如何作答。张行端道“没必要,真的。现在想想,就算那次强行把他带回来,又能怎么样余程是有意思,但时间久了总会玩厌的。对我来说,他现在这个下场其实有趣多了。”

    凌鹿一惊“有趣”

    张行端含笑道“你不懂余程,他天生的反社会人格障碍,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这个人自私自利,做任何事都是为了自己你是不是觉得我前后矛盾他明明做了这么多好事,又是希望小学,又是主动支医,最后甚至还死在给人看病的路上简直是圣人,对不对”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里头有种着魔般的神采。凌鹿看着他那奇异的眼神,忽然感到害怕“你别说了你喝多了。”

    “我就一句话。”啪,他点燃最后一支烟,“你猜,他的死,真的是意外么”

    凌鹿悚然道“难道他没死”

    “不,他千真万确已经死了。正因为他死了,这个人才值得我回味一辈子。”张行端眯起眼睛,发出高。潮般的愉悦叹息,“他这个人,多有趣啊。”

    后面的对话凌鹿已经不记得。张行端的话给他造成太大震撼,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张行端能懂余程了。

    严柯呢

    他在环游世界的旅途中,能找到懂他的人吗

    回去的时候,马路上很空。毕竟已经凌晨,整个城市都睡着了。凌鹿一路上都在想今晚的事,想着想着,就到了公寓楼下。

    当初他和严柯分手前,严柯刚付掉两年租金。房东不肯退租,因此虽然严柯不在了,凌鹿还是住在这里。

    算算,也差不多该搬出去了。现在租金已经涨到一万三一个月,他还真付不起。

    凌鹿走进电梯。不得不说,这栋公寓的配置真的很好,电梯运行起来几乎没有噪音。但就是这么安静,反而让凌鹿觉得有些寂寞。他拿出手机打开微博,习惯性地点进严柯的主页,看看他今天有什么新鲜事。电梯里信号不太好,小圆圈转啊转的,就是刷不出来。

    当电梯门打开时,内容终于更新了。严柯最后一条微博是六个小时前,七点多钟的时候发的,仅仅一行字。

    “我没带钥匙,你在家吗”

    凌鹿看着那句话,大脑一片空白。与此同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旋律

    do、do、、。

    很轻很轻,是琴弦被拨动的低响。

    凌鹿愣愣地向前走去,看到一个男人坐在他家门口。男人手里抱着一把小提琴,正低着头,用指甲轻轻撩拨琴弦。

    fa、fa、i、i、re、re、do。

    小星星。

    你都已经当网红了,还在玩儿这么简单的曲子

    凌鹿想笑,又想哭。但他都忍住了,只是问

    “你怎么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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