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芳的儿子直到星期五傍晚才出现。严柯去给他交代病情,他看起来很不耐烦, 一副赶着要走的样子, 还指责严柯说本来吃吃药就可以解决的问题,非要把老太骗进来住院。严柯感到很不爽, 好像他是为了忽悠老人的钱似的, 不禁皱起眉头。回到办公室,余程一见他就问“怎么了”
严柯把事情跟余程说了, 余程道“这种病人容易引起纠纷,你要小心。”他顺手点开陆文芳的电子病历,帮严柯检查, “字要及时签掉, 他儿子不肯来的话, 你直接让老太自己摁手印, 实在不行孙子也可以签, 总之要及时签字。不然万一出了问题会很麻烦。”
严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明白。”
一旁的朱蕴婷插嘴道“严公子, 这种烂病人你一开始就不该收。她本人也不想住院,你就让她去当地医院挂水嘛。”
严柯有些烦躁“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看她孙子对她还挺上心的, 没想到儿子是这副鸟样子。”
余程道“他也是为病人着想,病人家属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管不着,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他忽然指向电脑屏幕,“这个老太粪便隐血三个加”
严柯回想了一下“她最近在便秘,还有痔疮。应该是大便干燥,有点出血。我看她血常规也是好的, 没有慢性失血,估计就这次稍微出了点血,正好被我们撞上了,所以我就给她开了点开塞露。”
“给她约个肠镜吧。”余程点开检查申请栏。
“肠镜”严柯有些惊讶,“有这个必要吗要不先复查个粪常规”
“保险起见。这是为病人好,也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
严柯皱起眉“但是肠镜痛苦大,一般老年人都不肯做,而且这个老太这么在意费用”
余程已经把肠镜申请单和同意书打印出来,起身道“我陪你去谈话,走。”
两人来到病房时,发现陆文芳的孙子也在,正趴在小小的床头柜上一边写作业一边陪老人说话。
儿子虽然不咋地,孙子却是一等一地孝顺。严柯有些感慨,余程已经上前,把之前的化验结果交代一番,又列举了可能引起粪便隐血的原因。轻重缓急都解释清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孙子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之后也帮着劝,最后成功让老人点了头。
拿着签完字的同意书回到办公室,余程道“她这个孙子还算不错,以后你跟他们谈话可以从孙子入手,我看这老太也挺听孙子的话的。”
严柯叹道“还是你有一套,这让我去谈肯定谈不下来。”
余程笑道“你只是没经验,这个不用急,慢慢的就会了。对了。”他突然拿出手机,点开一个网页给严柯看,“这周六有个学术会议,我看了内容安排,挺不错的。邀请函我发给你”
“周六”严柯有些犹豫。
“怎么有事”余程迅速回想了下,“你值班不是星期天吗记错了”
“不是不是”严柯不知怎么开口。
余程半开玩笑地道“有约了”
“算是吧。”严柯怕他误会,赶忙解释道,“是回家,我妈回来了。”
余程点头道“嗯,你是该回家看看了。要不我陪你回去我看看会议什么时候结束”
严柯感到尴尬又心虚,既怕师叔误会,又不想瞒着他。于是深吸一口气,索性坦白道“其实这次主要是请小鹿吃饭,上次我我自杀的时候他不是陪我去急诊了嘛,我爸妈想谢谢他。”
余程笑道“原来是这样。”
严柯忙道“小师叔,你也一起来吧你好久没来我家吃饭了,我爸妈肯定都想你了。”
余程道“既然是答谢小鹿,我就不去了。”
严柯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窘迫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师叔你别生气。我一开始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不高兴对不起,我不会说话”
余程笑道“阿柯,我不生气。本来就是小鹿的答谢宴,我去的话名不正言不顺。毕竟我只是你师叔,又不是你”他话说一半忽然停下,笑着别过脸去。脸上竟有些许惆怅之色。
严柯呆呆地看着他,不知他未说完的那半句话会是什么。
我只是你师叔,又不是你
是我的谁,就名正言顺了呢
严柯正在胡思乱想,余程拍拍他的肩膀“总之你不用介意我。反正周六我也要去参加会议,就算现在答应你,到时候也不一定赶得回来。不必在意。”
严柯被他那一抹惆怅感染,闷闷地“嗯”了一声。
直到周六,严柯开车带小鹿回家时,心里还萦绕着余程那句话。进屋换鞋时他看了眼时间,忍不住想会议结束了没有,师叔晚上吃什么
以至于父亲亲自出门来迎接,他都没有表现出太多惊喜。
“严严主任好”小鹿站得笔笔直,像见到校长的小学生。
“你都上门了,还叫主任。”父亲极其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
凌鹿羞涩地看了严柯一眼。严柯换完鞋直起身子,喊了声“爸。”
凌鹿跟着小小声地喊道“严伯伯。”
“进来随便坐。”严父朝厨房喊了一声,“儿子回来了”
厨房传来母亲高兴的声音“这么早就回来啦你让他们先看会儿电视饭菜马上好”
严父便指着茶几上的小吃说道“晚饭还要过会儿呢,你们先在这儿坐一坐吧。”
严柯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了。凌鹿一眼看见桌上的茶具,惊喜道“严伯伯,你对茶也有研究呀”
严父有些惊讶“你也喝茶”
凌鹿笑道“以前在家喝的,出来住宿舍就不喝了,茶杯茶壶带起来不方便。何况我们这种小孩子拿个紫砂壶一本正经地喝茶也有点装”逼字他不敢说,硬生生地把后半句话咽下去。
“哪里,茶文化也跟中医一样,是国粹,就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传承啊。”严父笑容越发慈祥,“快坐下,给你尝尝我新入的茶叶。这可是正宗的金骏眉”
这什么什么眉,严柯听都没听过,凌鹿却眼睛都亮了。这下严柯也好奇起来,小鹿是真对茶叶有研究看不出来啊。
严父沏了两盏茶,一盏递给凌鹿。小鹿一接过茶杯,鼻头一动,赞道“这茶色如琥珀,甜香如蜜,果然是好茶”
严柯听不懂,伸手去拿另一杯茶,被严父瞪了一眼。
“好茶要给懂的人喝,你就别糟蹋了。”说着自己拿起茶杯。
严柯“”
凌鹿憋着笑,浅浅呷了一口,睁大眼睛惊叹道“哇”
严柯心想,让你装逼,没词儿了吧
没想到凌鹿舔舔嘴唇,意犹未尽道“我上次喝到这么好的茶,还是我爸五十大寿那次”
卧槽这记马屁
严柯看了看笑逐颜开的父亲,自愧不如。
万万没想到,这记马屁还没完。只见小鹿拿起茶杯看了看,欣喜道“哇,真的有金圈,不愧是上品金骏眉”
严柯凑上去一看,碗壁与茶汤接触的地方还真有一圈金黄色的痕迹。
“好、好。”父亲爽朗大笑,“现在像你这种肯静下心来品茶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小凌,你真是让我感动”
看父亲那高兴的样子就知道这个什么“金圈”是检验茶叶好坏的标准,看来小鹿是真的懂茶。
幸好他没喝,要是他来品尝,说不定会说是茶叶掉色了
严柯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受父亲待见了,忍不住撇撇嘴。
凌鹿注意到严柯的小情绪,忙道“其实这只是个人爱好,我爸喜欢喝茶,恰好我也喜欢喝,他就带着我一起喝茶了。这也不是静不静心的问题,就是口味偏好而已。有人喜欢喝茶,有人喜欢喝酒,无所谓高下优劣的。”
严父笑道“是你谦虚了。别人喝茶只是喝,你不光是喝,还对茶文化有研究。不然怎么说得出金圈”
凌鹿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以前听说过金圈这回事儿,恰好您又给我透了底,告诉我这是金骏眉。要是您直接让我尝,我肯定喝不出来是什么品种,就只能跟别人一样说好茶好茶了。”
“也不一定。”严柯插嘴道,“像我这种不懂茶的人,连喝都没得喝。”
严父立马板起脸来“你说什么呢”
眼见父子二人剑拔弩张,凌鹿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下父子二人都愣住了,诧异地看着他。
凌鹿哈哈笑道“严老师是在嫉妒我,他一定也想尝尝这么好的茶是什么味道。”
严柯撇撇嘴,严父哼了一声“他又不懂。”
“懂不懂不要紧,咱们是喝茶,不是喝金骏眉这个名字,也不是喝那个金圈。”凌鹿望向严柯,微笑道,“只要他喜欢就好啦。”
严柯抬起头,正对上凌鹿真诚而温暖的眼神,忽然心里一动,像是小猫爪子在他心口挠了一下。
此时严父也被说动了,为严柯斟了一杯茶。严柯连忙双手接过,心上那酥麻的感觉转瞬即逝。
他低头喝了一口,发现果然像小鹿说的那样,茶汤里有种清甜的味道。这杯茶一改他之前那种“茶叶都苦”的偏见,他甚至开始觉得如果小时候父亲喂他喝的第一口茶是金骏眉,或许他就会愿意跟着父亲学习品茶了。
可惜一切没如果。
严柯放下茶杯,想来想去编不出什么话来夸,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挺好喝的。”
父亲惋惜地叹了口气,小鹿却高兴地道“你看,他不是挺喜欢的嘛以后你们可以一起品茶啦”
父亲皱眉道“我最好他说不喜欢,否则这茶叶就糟蹋了。”
严柯撇撇嘴,小鹿却还是笑眯眯的。严父望着小鹿的笑容,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严柯突然发现,他爸好像还挺喜欢小鹿的。
母亲做了一大桌菜。严柯好久没吃到母亲的手艺,不由大快朵颐。席间小鹿与严柯爸妈相谈甚欢,严柯只顾吃菜,直到父亲突然郑重举杯。
“真的要谢谢你,那次为了救他奋不顾身”
严柯一愣,鸡翅膀从筷子上掉下来。
“奋不顾身什么意思”
母亲恍然道“对哦,贝贝失忆了,他还不知道那天小鹿为了他”
凌鹿心里一紧他不想让严柯知道他冒险爬阳台的事,严柯会内疚的。
“没什么没什么”凌鹿连忙打断严母,然后对严柯解释道“就是就是那天不是送你去急诊嘛”凌鹿谎言还未说出口,脸就先红了,支支吾吾地说道,“然后然后抱你下楼的时候磕了一下还差点把你摔了呢。”
二老都露出诧异的神色,凌鹿忙道“所以这件事就别提啦,我还不好意思呢。”
严柯忍俊不禁“难怪你没跟我说过。”说着又重新夹起鸡翅膀。
凌鹿松了口气,又给二老使了个眼色,这才低下头默默吃饭。
严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但还是再次举杯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救他。”
凌鹿举杯,下意识地谦虚道“应该的应该的。”
严父郑重道“这不是什么应该做的事。你”
凌鹿突然觉得这个对话有点熟悉,好像上次严主任给他打电话也说过这句话。他怕这个话题再谈下去会露馅儿,赶紧跟严父碰了碰杯,咕咚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大口吃菜,热情赞扬严母的手艺。
严母被他夸得笑开了花,也拿起酒杯来敬他。就这样,凌鹿怀揣着心事,不知不觉喝掉了大半瓶红酒。吃完饭时脸蛋都变得红扑扑的了。
严柯看他站都站不稳,便道“你今晚住这儿吧。”
凌鹿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事,我唔”他突然皱起眉,一脸难受。
“怎么了想吐吗”严柯赶紧去扶他。
“不是”凌鹿扶住额头,“头晕”
严柯忍不住笑出声“谁让你摇头摇那么快。别不好意思了,就住我家吧。”
严母也道“对呀,反正贝贝房间也收拾过了。”
严柯听了这话觉得怪怪的,诧异地看了母亲一眼,严母立马道“客房也收拾过了”
严柯便扶着凌鹿上楼了。
严母一脸期待地站在楼梯口,拉过严父小声道“哎,你说小鹿今晚是睡客房还是”
严父一愣,恼怒道“你管这个干嘛”
“好奇嘛你不好奇”严母作捧心状,“哎哟,我现在心情好复杂,怎么有种嫁女儿的感觉”
严父“”
严母“不过话说回来,凌鹿这个小朋友真不错。把贝贝交给他我是放心的。”
严父“嗯。”
严母有些惊讶“啊你说什么”
严父瞪了她一眼“我什么都没说。”
严母笑嘻嘻地道“你明明嗯了一声我可听见了啊”
严父扭过头,不理她了。严母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哎呀,你跟我聊聊嘛,聊聊嘛”
漫长的夜晚,这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