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他忽的恶狠狠地说道,“滚到玉帝跟前痛陈我的罪状,告诉他,这桩千古恩怨是难了了!”
悟空刹那闭住了嘴,用一种切金断石的眼神盯他,他咬牙“我死也不信!阿生你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不信是么?”邪焕生冷笑着起手,一簇窒人光芒凝握掌心,他对着他的胸膛毫无保留地击出一掌!
悟空轻飘飘无力地飞退,一屁股跌在了地上,扭头直吐出一口血来。“哈哈哈…”他无助地惨笑,“你杀了我吧,一了百了!反正我统统不信!”
“傻猴子,所有这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划,我杀死雁三郎和彧兰君,就是为了助我回归本体啊——从头到尾都是我在骗你,你满意了么?”
他转过身,消失在悠悠如史的大雪之中。
☆、54
“王上?”王母浅笑着递来一杯酒。她笑得好温柔,就连眼角挤开的细纹也温柔的好似湖面上一抹清风的微笑。
他接下酒,缓缓转动杯子,杯中勾琼兑玉,芬香扑鼻,正是九露风华的菩提霜。“唔?”
“你在担心什么?”她关切道。
这会,万瀑流沙的战役已经打响,命悬一线的苦战,孰胜孰败她并不关心,她眼里只有他嘴角绽露出来的苦闷。
“担心?哈!这么多年过来,我早已忘记担心是什么感觉。”他提盏,把酒一闷而尽,又觉不够,就举着空盏向嘴里干倒。
王母伸手摁住酒杯,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宛如阳阳春笑风的一瓣牡丹花。“酒还是有的。”
玉帝移开目光“不用了。”
她忽然觉得哀愁,偏过头,去捕捉他的目光“四大天王,五方揭谛,十二元辰,河汉群神都在为你作战呢,我记得当年站在那头的还是战神和夔王,后又换了斗战胜佛,如今反过头来又是他,你…”
“我怎样?”他尖促地打断她,麦黄的脸色渐露出愠色,“是他喻古今识人有差,妄助邪佞,让他死在战场上已是我最大的恩赐!怎料他转世以后会卷土重来,怎样都不让人安生!”他蓦然发笑,“报应!这都是报应!”
“不,”王母用拇指摩挲他的手背,惙惙劝慰,“只要天下人能够更好,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玉帝阖眼又笑了两声,柔声说“你回去罢,容我静一静。”
万瀑流沙。
阴风狺狺,怪雾沄沄。
雄兵如蚁累堆,各展神威,却见邪焕生负手伟立,傲眉轻扬,脚踏万人骨,手指众神将“齐上吧,我一人足矣!”
第一个上来的是悟空。
他无奈痛喝,长兵在半空划出一道悠长的弧线,伴随着凄厉痛楚的呐喊,神针圣光开阖辘辘转向嗜血魔神。
邪焕生只站着冷笑,浑身放松,好像在玩一场最简单不过的游戏。随即,他抬起左手,像拈一支牙签似的夹住那根碗口粗细的金箍棒。悟空浮在泱天的大雪中与他对视,同一个人,截然不同的眼神,令他退却了,他眼中的火焰骤然歇去,他低声,再低声,卑微地央告“阿生,收手吧!”
邪焕生咧嘴对着他笑,他的笑曾有春风化雨的烂漫,如今却成了银灰幕布上泼洒的血花。
悟空额头上滚下一串冷汗。
——他认不出他了!
他翻起右手,对着他的头颅一掌拍落。
雪沙四扬,血雾如雨喷落,血腥气息弥漫旷野如痴如狂。
悟空屈败在地,耷拉着脑袋一阵阵倒气,手中长棍重重叩击地面,他攥起拳头,却捞了场空。
鲜血掩目,所见即成骇人的森罗之象,一片诡艳讴仇的疮痍,恰似无情宿命的反噬,他吼“杀!”
四天王应声摆阵齐上,宝幡如胄巍挡,慧剑穿梭机敏,巧弦催声抦杀,赤龙度日穿云。
邪焕生足下一点,如一道迅芒凌越尸丘,四天王攻至中途,却见竦人戾氛之中山狱般的龙掌穷天绝地轰荡而下,顿时鬼雾惊走,血浪喋沙。四人同进,转眼成双。
邪焕生把手收回背后,他轻抬下颚,冷漠注视浓云之上的天穹。
这时他看见一个黄昏,这个黄昏就仿佛是多年前那个黄昏的倒影,炽云热烈,染红了半壁江河…彼时泰暑,尔今隆冬。
一切不复以往,什么都回不去了。
他失去了甜美的妄想。
前世战神,这世修罗。
原来无敌是这样寂寞。
他忽然发问“寂寞是什么?” 为何这般似曾相识?
众人不语。
他又问“寂寞究竟是什么?”
是一人的江湖么?
——这个寂寞的人或在寂寞□□成,或在寂寞中落拓溃败,就如同一个尘封的恢宏的传奇,时间久了就成为了一无是处的老套的笑话。
悟空扶着棍子挣起身,站那儿,像一个血糊的纸人,这只傻瓜猴子,仍不肯放弃幼稚的幻想,冲他喊道“邪焕生!无论你是谁,赶快跟我回去!我为你讨回公道!”
“公道?”他哈哈大笑,“公道不在人心,却在口舌!”
第三杯酒。
冷酒弹舌,发出清亮声响,随即滑喉入腑,直冷到心窝子里去。
菩提霜,醉菩提,那年他用这种甘美为他践行,只掖了些毒,等到图来殒命,□□便会催动发作,他注定有去无回。他的算计他到底明白多少?
——饮酒时他的眼角确实有泪滑出。
凡间该日落了吧?在天庭千年万年都是白昼,冗长得好似失了主意丢了魂魄的永夜,在这,所有人蜷着,站着,单薄得像一团团卑乏的倒影,飘来飘去,或御剑,或腾云,就是不肯脚踏实地的走路;他们不知厌倦地嚼着草叶,喝树上滴下来的露水,以一切反背人类起居的行径为傲,然而身处这片脱尘出世的神仙圣境中又不敢作声,不敢妄动,与渺小的人类无异。
一切皆似虚幻,没有人真的能够守住这个空。
他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声响传出门外的虚无中去。
响指声唤来了归兵。那个小兵浑身血污匍匐在地,用一种惊怖到了极点的语气说“王上!大事不好了!我军惨败,二十八星宿和两位天王毙命当场,西天佛祖救回众人,而佛祖的莲座也给那邪将…邪龙给震碎了!”
☆、55
他在江边的山顶上站了半夜。
山雪半化,不见月色,众生凄惶,万灵悲凉。
滔滔江浪,遍听千古事,多少离愁。
自从合体以来,他不再渴恋饮食睡眠,对于这点变化,他既无快乐也无悲哀。这真是很矛盾也很古怪的一件事,他的血液里暗藏着太多复杂的天性和冲动,他有人类的不知足,有神的无所求,有魔的不悲悯。
他还有仇,以及一种大胆的想法。
这个尘世已经庸碌太久,久得忘记了神佛本来自人间。宗亲倒置,误论尊卑,请入高台金银供奉的神仙一个个吃得白白胖胖,既无思想也无悲怜,更不知向人类感恩,他们丧失了人类的感情,比不上魔类的血性,更缺乏鬼魅的机警。
圣宗初史再怎样高洁至善,也经不住人心操控——神为何不能污秽邪恶,而魔难道不纯粹高贵么?
至善至恶,不过青霜野史,王侯败寇,终被胜败所累。功名社会,何必故作姿态?丛林世界,造杀何必构名?一切既有本而发,何不回归本相?
风。
寂静的夜,寂寞的风。
伴随一声破空之响,一柄雪气喷薄的枪自他身后射来,锵一声没入峰岩。
是云梦枪。
这一回玉帝是从山下步行上来的,烈风卷袖,浩气荡荡。
玉帝沉默地打量他。
一黑一白两条身影隔着一支枪对持,一样高耸的王冠,一样傲世的威仪。——可天下怎能容得下双王并存呢?
邪焕生冷笑“怎么,又一场危机四伏的双王会么?”
“你变了。”玉帝说,他说得很温情,好像一个慈父。
邪焕生侧过身去,指点山下“你看他。”
玉帝顺着他指的方向眺望,山下确有一个红眼黑羽的魔类,手里握着一把山羊肋骨,癫狂地蹦跳舞蹈,口中吱吱乱叫。
“噫!有了这把刀,我就能斩尽圣宗,我就是王!我就是神、就是佛,我就是天下之主了!”
“你认得他么?”邪焕生问。
玉帝摇头“不认得。他是谁?”
“这不重要,”邪焕生说着抬起手掌,骤一发力,那只魔就成了一滩肉泥,“重要的是,无意义的生命就无存在的必要。”
玉帝哼笑“天下糊涂的人太多太多,你杀得过来么?”
“那清醒的滋味如何?”
玉帝向前一步,与他并立,他道“你看,这世界正在你我脚下,广袤无序的人间,无人知晓它的过去,更无人预测它的未来,清醒的人编造出说法,糊涂的人便听取清醒人的说法,这样世界有了秩序,即便没有过去、不知未来,也照样能够运作。”
“这样的世界难道真实么?”
“真与不真难道有人会在乎么?”
“那我再问你,过去的你和未来的你,你选择哪个?”
“无论如何选择,我都是我,不是么?”
“我厌倦了。说吧,你是来杀我么?”
“我?我怎会杀你?”
“那么这把云梦枪呢?”
“我也要防身呀。”玉帝笑笑。
“是谁来杀我?”
玉帝转身背对悬崖,龙袍逆风飘扬,宛若过空的白云。“人来了。”
山下传来了脚步声。
人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宛如鼓擂,催落了山巅急雨。
无边水色之中,烨烨闪动着一抹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