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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梧桐栖仙鸟 第43节

作者:阿泱 字数:7323 更新:2021-12-13 17:00:22

    “……是七师傅罢?”

    我一惊,连忙转过身去,却看见一个家仆似的人物站在我身后,赔着十分的小心,不大敢看我。

    我苦笑一声,想着该来的躲不过,咽了口吐沫,说道“是我。”

    那家仆听了,反倒很是高兴,笑道“我家老爷在上头窗子里看见了七爷,因见七爷状似等人,只怕唐突,所以特地命小的来问一声。若是七爷不忙,我家老爷想请您喝杯酒,小叙一番。”

    我沉吟片刻,将兜头的帽子拢了一拢,说道“你家老爷……敢问是哪一位?”

    家仆见问,连忙使劲拍了自己脑门一下,笑道“瞧小的这差事办的!我家老爷是举人周家,从前总爱听七爷弹琴,家里的小爷还拜在七师傅门下,学过两天琴,七爷不记得了?”

    原来是他家。遂放下心来,笑道“记得,记得。你家老爷可好?”

    家仆连忙说道“托福,都好。七爷肯上去么?”

    近来生了许多事,连带着我的戒备也多了几分,迟疑片刻,想着是老交情,不好推脱,便笑道“你家老爷怕是在酒楼上宴客吧?我唐突进去,总是不好,不如下次,亲自带了礼上门拜访。”

    家仆忙说道“不妨事。今日我家老爷得闲,特地来酒楼喝酒,只带了小爷一人服侍,专开了一间雅间,清净便宜得很。七爷只当疼我,走一遭吧!否则又得骂我不会当差了!”

    无法,眼见得推不过去,又没有旁人,只得笑道“你已经很会当差了,周举人又是个亲善的,哪里还会骂你?就诳我罢了。”

    说罢,拢着帽子同他往酒楼上走。

    说起这家酒楼,在金陵倒也颇为有名,当初乔家未在此处建府的时候,他便在了,如今已是五代了。乔家初来乍到,本想拆了他别处去的,没想到一问却是老字号了,只好留下,到底赚了一个酒先生上的风流名,因而两相无碍,很是安好。

    家仆将我领到二楼一间雅间门口,敲了两声门,低声说道“老爷,七师傅来了,让进了。”说完,将门一推,毕恭毕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待我进去,掩了门就退下了。

    果然看见周举人同他幼子皆在座中。见了我,周举人便要起身,我急忙向他问好,周举人笑着应了,又让小爷给我磕头,说问师傅好,我不敢当,虚虚的应了。

    周举人因让我在他身边坐了,又命小爷给我倒酒,笑道“这也是缘分。本来是带犬子来尝一尝他的家的新丰酒的,没想到隔着窗子看见了七师傅。见七师傅站的久了,只当是等人,不敢扰。谁知到底给我请来了。”

    我笑了一笑,说道“举人不嫌弃,肯抬举我,才叫进来说话的。”

    周举人笑着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一碰,指一指我头上的兜头帽子笑道“也不是雪天,也不是雨天的,戴这个劳什子做什么?也不嫌乌糟?”

    我忙将兜头帽子连着外面的披风脱了,因不好解释,只得腼腆的笑一笑,将酒喝了,想要掩饰过去。谁知周举人今日心情极好,又问我“在这路边,七师傅是在等谁呢?”

    我不知该怎么说,急得喉咙里的酒呛了一呛,伏了桌案咳了一回,只咳得满面绯红才罢。

    这么一来,倒叫周举人不好意思了,笑道“是我唐突了,七师傅不要见怪。”

    我连忙摆手说道“没有,只是这桩事原是我有错在先,听了周老爷问,有些惭愧罢了——”遂灵机一动,编了一个幌子说道“昨晚和我的十师弟拌了两句嘴,见他今儿出门,仍是带着气的,原是我惹了他,所以特地寻来接他的。倒叫举人见笑了。”

    周举人摇头笑道“是我不该多问。”又皱一皱眉,说道“你那师弟在乔府应承呢?”

    我急忙点头称是。

    因奇怪道“怎么会?乔家做官的二老爷得了皇假,从京城回来过年,因他是个极为正经严肃的人,家里甚少玩笑做宴,怎又请了琴师和歌伎去听曲子?想是七师傅弄错了?”

    又见我听了,愁苦了一张脸,宽慰道“七师傅也不要急,兴许是他们家的小辈闹出来的事,或许不在府上。我派个小厮去问一问就是了。”

    他这么一说,我求之不得,连忙的谢了。

    便问道“你那位师弟姓甚名谁?有了名号,就说我请家去听琴,因楼中久等不回,特地问问的,也方便些。省得赤眉白眼的,倒惹了嫌疑。”

    连忙将长秀的名字说了。周举人叹道“原来是他。”见我急躁,便招了他的一个家仆,当面吩咐了,见得去了,这才同我说道“一时半会也得不到信儿,七师傅宽坐坐吧。”

    纵然我心中万只蚂蚁爬着,也只好笑着坐着说话。见他的儿子端端正正坐着,面前摆了一只拇指盖大小的酒盅子,便笑问道“小爷,这酒味道好么?”

    周小爷见问,脸先红了一红,遂细声细气笑道“很好,很好。”

    我点头笑道“瞧着小爷的风度,很有个做酒中君子的模样。”

    周举人便笑道“七师傅不要纵了他。他才多大?知道什么酒中君子不君子的?不过是怕人看了笑话,说我们读书人家没有一点海量,才带他来学一学、见一见罢了!”

    我笑道“小爷和我学了一个多月的琴,不说通,就是那指法,已经很可观了。我见识粗陋,但觉着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举人不要太自谦了。”

    他那里虽然客套,见我夸他儿子,自然开心,笑了一笑,又假模假样对着儿子作了一番“谦逊谨慎”的训诫,又劝我多尝一尝他家的招牌下酒菜“酒糟鸭舌”,又劝我多喝两盅子热酒。因为心里记挂着长秀,只得勉强敷衍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那家仆才气喘喘的跑了回来,先灌了一海的温茶,又抹了一抹头上的汗珠,这才说道“回老爷,小的去探了,乔家二老爷因听说是我们老爷派来的,便让进了。说了来意,二老爷只说没有这档子事,又说他病着,家里无人敢喧哗,让回来问,是不是听错了。”

    我一听,不由急了,忙问道“是长秀,你没说成别人罢?”

    他连连的摇头“不会。长秀师傅的名号也是响亮的,小的再不济,这点子事是不会错的。”

    见他说得信誓旦旦,越发急了。

    原来在师哥那里的时候,师哥甚少说及长秀,他又弃了之前的行当,托了一个熟人,打点了一些礼物,得了一家玉石玩器铺子的学徒做。师哥便同我说“等日子久了,我兴许也能自己开一家。这里地方小,不要那么多玉石铺子,我们就换一个地方就是了。从前见了那么多宝贝,现在好坏终归还是能识得出来的。”

    只是香鸾偶尔说过一次,说“这里恐怕是常住不了的,换个地方也好。”又有一次趁着师哥不在,同我说“等长秀也来了,这几间屋子就挤了。我们换个地方,多添两间屋子,你和长秀,到底还是要成家立业的不是?”

    那是他夫妇第一次说到长秀,香鸾还避着我的师哥,眉眼中的忧愁怎么也掩饰不了。我便知道,他们虽有心往好处想,只怕事情并不顺利。不然怎么师哥一次也没同我说过?他怕是只想让我心安,殊不知,越发叫我不安起来。

    周小爷在一旁怔怔的听着,忽然插话道“莫非让他家旁人悄悄的请了去也未可知。让他们再去问一问,师傅莫急就是了!”

    他是个极孝顺的孩子,因与我有过一月的师生之缘,所以为我着急上火也是有的。只是周家老爷都回来了,乔炳彰再想作恶,头上顶着他的老子,哪里敢?

    忽然想起那几日同他住在汤山,却也不是乔家大宅,而是一间私宅,忙对那家仆说道“烦你再走一趟,就问乔五爷在不在家,若是问缘故,就说……”我侧着头想不出主意,一旁周举人接过话来“就说我请五爷得空,赏光来家里坐坐。家里你六爷时常念着他呢!”

    我听了,千恩万谢。周举人笑得极为宽和“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七师傅客气了。”

    于是又等了许久,那家仆回来,说道“回老爷,没见着乔家的五爷。说是乔老爷病了,五爷时常榻前侍疾,可每天总有几个时辰要出去。大约是年下了,忙罢。”

    我心中顿时清醒了——乔五出去多半就是为了长秀的事,可又不好明说,便借口说是公务。可他家的外宅太多,一时半会怕是难以知道哪处,只得长叹一声不得缘。因见天色不早了,怕师哥回来瞧不见我着急,便辞了周举人匆匆回去了。

    在院子前撞见师哥,果然问我哪里去了,便告诉他出去散一散步。

    师哥憨憨一笑,不疑有他,遂勾了我的肩膀,笑道“也好,你总闷在屋子里,到底与你的病不好。出去走走,只怕好得更快些!”

    与他说说笑笑回了家,谁知香鸾正等着,见了我,旋即进屋托了一只盒子出来,离身子远远的举着,同我说道“今天有人送了这东西来,说是给七弟的。我本想打开看看的,谁知这盒子很有股味儿,我闻着很是想呕,便原封不动的留下了。”

    我盯着那盒子,见那盒子红木雕着梨花,很是精致细巧的样子,上面还挂着一把亦是玲珑小巧的锁,忽然心里一咯噔,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接过,迟疑了一下,说道“既然有味儿,我拿回屋子看吧,熏了嫂子和肚子里的孩子就罪过了。”

    说罢,也不敢看师哥,低着头捧着盒子一径往屋子里去了。

    进了屋,做贼似的将门窗都关实了,这才扑通着一颗心去开那盒子。

    但听得啪嗒一声,盒子上的锁掉在了地上。

    我顾不得去捡,急忙开了盒盖子查看,明晃晃见得盒子里放着一只人手,惨白惨白的,断了的地方血已经凝固了,样子很是骇人,果然还有一股血腥味儿。

    “啊”了一声,再不能动弹了。

    第47章 孽债

    “师哥,算命的告诉我,我的手背有一颗痣,是大富大贵的标志呢!”十四岁的长秀将袖子撸了上去,露出他的右手给我看,笑得眼睛眯成了两弯新月,“等我富贵发达了,一定不忘师哥待我的恩情!”

    转眼间,仍是十四岁的长秀,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只剩了半条命,仍是将右手塞在我的手中,恹恹笑了起来“师哥,原来他们说的富贵,竟是应在这个上头了。这样的富贵,叫我……消受不来。”

    在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让我瞧过他的右手手背,仿佛那是一个羞耻,每每遇人,都要遮掩起来。

    我也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我知道,在他的心底,是很不愿意把这件事在曝光在他人眼下的。

    只有一次,那是长秀跟了乔五之后,正春风得意的时候,我碰巧路过他的屋子,从窗户望进去,看见长秀正抚摸着他右手手背的那颗痣,若有所思一般。

    那颗痣的位置,就和眼下盒子里的那只手上,是一模一样的。

    一模一样的。

    “老七!老七!”一双大手抓着我的肩膀不断的晃着,那个声音还在嘶吼,仿佛很急躁,很惊恐。

    我的眼珠僵掉了一般,缓缓地,挪到了他的身上。

    师哥和香鸾正焦急地望着我,后者还捏着她的鼻子。

    我将身子侧了过去,挡住了香鸾的视线,迟疑着,将手中的盒子举到了师哥的面前。

    师哥的脸色大变,他的声音亦有些颤抖“……这、这是谁的?”他虽是发问,可我听得出来,他大约已经有了答案了。

    我不争气,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师哥,我对不起长秀,对不起他啊!”这样的重负是我不能承受的,我再也不受控制,缓缓跪了下去,抱住了脑袋,企图否认这一事实。

    “是汉家么?”

    门外忽然传来人的声音。

    香鸾不明就里,看了一看临近崩溃的我,在师哥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旋即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只相同的盒子走了进来,她看了看我,不由的将拿着盒子的手往回缩。

    但我看见了。

    我不管不顾朝她扑去,抓住了那只盒子。

    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不管有多么惨淡,我宁愿自己扛着,而不是被再次蒙在鼓里,傻子一样的一无所知。

    香鸾争不过我,一下撒了手。

    我夺过盒子,哆哆嗦嗦的不敢开。

    师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摇了摇头,想要拿过这个盒子。

    然而我却异常的坚决。我握着盒子,怎么也不肯松手,只是拼命的摇头——是我该面对的,这次我绝对不让别人在护在我的面前,叫旁人替我受罪。

    我含泪打开了那个盒子。

    里面并不是什么血腥骇人的东西,不是一只断手,也不是一只断脚,只是静静的躺了一朵绢纱的杜若花,和一枚红绳系着的玉佩。

    被刚买回来的蓁蓁那时还没有名字,战战兢兢的站在我的面前,忸怩着绞着自己的裙带子,目光像被猫儿追逐着的耗子,不断的躲藏。

    她那么小,那么可怜,那么脏兮兮的,仿佛一点点的动静就能惊得她跳起来,然后仓皇而逃。

    我将一盘女孩子爱戴的绢纱的花朵端到她的面前。

    小姑娘果然眼睛一亮,跟着眼巴巴的看向了我。

    我鼓励着点点头,她便从中间拣了一朵红色的杜若花,簪在了她杂草似的头发上。

    对着镜子,蓁蓁第一次对我露出了笑来。

    自此以后,蓁蓁便一直爱簪一朵绢纱的杜若花在发髻之中。

    一朵绢纱的杜若花。

    还有那枚玉佩。

    这枚玉佩和那只断手一样的好辨认,那是放在长秀襁褓里的一枚玉佩,大约自长秀出生以来,便一直伴随着他。

    如今,连这枚玉佩也离开了他。

    我泡肿着眼睛,将那枚玉佩捡了起来,这才发现,上面系着的红绳似乎是被人强行扯断了。

    大约在抢夺这枚玉佩的时候,长秀已经失去了一只手,这才会护不住这枚玉佩罢?否则凭他对这枚玉佩的爱惜,又怎会轻易的拱手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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