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语惊醒我这个梦中人。
我使劲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往医馆飞快奔去。
当初月生选中卢十郎的时候,我不就已经猜到了结局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
再者,如乔老五者,不过是这点拆人分离的本事,倒叫月生提前看清了这卢十郎的面目,如今回头尚早,她还有我,有师哥,不怕没有来日。
医馆里,梅老医已帮月生止住了血,对我叹息道“幸而送来的及时,月生小娘子也没多大的力气,纵然是气头上,好歹没真伤到。只是要多加调理休息,不要气血凝结了。”
我连连点头。
梅老医与我们来往较多,遂开了方子要亲自带我去抓药。
“让我先见见月生罢”
“她且睡着呢,有你师哥陪着,不会出事的。”梅老医宽慰地在我肩上拍了拍,“有几味药怎么煎,你得听着,交给别人若是出了岔子,可怎么好”
我点头称是。
等到跟着梅老医抓了药,记住了方子和煎煮的要点,便匆忙去看月生。
月生正躺在床上昏迷着,师哥守在她身边,看到我,忙起身朝我走来。
他摩挲了两下我的脸,又抓起我的手狠狠摩挲了两下手心。
我怔了怔“师哥”
师哥却别过脸去,声音有些含糊“有些血,怎么不擦干净就跑来了”
我盯着他,忽然再也撑不住了,扑到他身上大哭起来“师哥”
师哥一僵,跟着拍了拍我的后背“别哭了,月生正睡着呢,她要是醒来看见你这样,岂不要心痛”
似乎是要证实师哥的话,他刚说完,我就看见月生的眼皮动了动,忙收了泪,扑过去,轻唤她“月生,月生”
月生悠悠转转醒来,呆愣愣地看了看师哥又看了看我,忽然迸出尖锐的哭声。
我心酸不已,急忙将她搂入怀中。
月生在我怀里拼命捶打我,边打边哭喊“都怪你,都怪你我一早就知道了,全都怪你”
她打累了,扑在我身上放声痛哭。
我却如寒冬腊月里,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从骨子里凉透了。
第23章 万箭穿心
出周举人家门的时候,已过了晚饭点,原本阴沉沉的天忽然飘起雨来。
我见雨小,便打算顶着斜风细雨回去,纵然淋湿了,也不至于病倒。毕竟月生跟前,我总放心不下。
谁知走到半道,雨却突然大了,急忙跑到路边避雨。
本来就是天晚了,又下雨,路上根本没有什么行人,我焦急地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躲雨,苦于找不到熟人借一把伞回去。眼见得沁芳楼再过一条街就到了,雨却越下越大。
委实无法,只得缓缓静了心,在心里默背“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这原是金刚经里的文字,以前母亲念得多了,我也记得一两句。只是叹息我母亲一生为情所困,不得善终,终究怕是没有能参透经书中的含义。
念了两句,渐渐定下心来。
我脱下外衣,包在头上,再把鞋子脱了提溜在手里,想着头上不潮,冲回去也无妨,睡前泡个热脚也就出了寒气了。
刚要往雨里冲,忽然听见一人唤我“仙栖”
我定睛一看,竟看见路上走来一行四人抬的轿子,轿夫个个浑身湿透,却没一个面露难色的,个个笔挺着身躯,十分的难得,亦是十分的骇人。
轿子里的人撩起轿帘,探出头来“仙栖,我送你。”
是陆隶。
乍一看见他,就想起乔老五,为了月生的事,迁怒在他们这些人身上,压根不想多看他一眼,免得叫我生气。
更何况他在大雨天,这么大张旗鼓的吓人,又是何居心
我冷眼看着他的轿夫抬着轿子向我走来,他更是亲自出了轿辇,走到我面前,微笑“仙栖,让我送你回去吧”
我微微一揖,避开他伸出的手,问“越之兄,倾盆大雨的日子,可真是巧”
陆隶怔了怔,笑道“我若说偶然遇上你,你信么”
真当我傻
所谓无巧不成书,若是我真信了他的鬼话,活该背时到死。
嘴上却说道“信。越之兄的雅趣是我等不能明白的这雨中赏夜大约是种风雅,仙栖不敢惊扰兄的兴致,就此告辞罢”
我这么说,不过是想先一步堵住他的口,谁知他却微微蹙了眉,略有些不快,亦有些伤心,说道“仙栖,你我之间,怎么突然生分起来了是我惹你不快了么”
“我与越之兄不过三面之缘,何来生分之说”
我故意把话说得生疏两分,就是不想和他纠缠,然而陆隶不依不饶“令姐的事我有所耳闻,都是我与五弟的不是,我代老五,向你赔罪了。”
说着,竟对着我长揖到底,久久不肯起。
我见他大有发疯的势态,赶忙往一边转了个身,背过身去不看他“这事不关越之兄,兄不必为乔五爷道歉。再者,此事亦是家姐选婿不当,不与外人相干。”
外人,自然是指他。
我满心不舒服,加上陆隶小儿百日宴那晚,我虽醉得稀里糊涂,到底依稀还记得那几句对话,叫我搁在心头,如梗鱼骨,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
这个陆隶,渐渐叫我担忧害怕起来,时常在心里提醒自己,他亦是乔炳彰那样的身世,又能与乔老五有何不同
然而,陆隶粘得越发紧,说话也越来越含糊油腻起来“仙栖,你这般说,叫我心里着实难受。我知道你与老五,可那是你与五弟的事,为何不能心平气和地同我说几句”
我越来越不耐烦起来,遂侧过脸来,问他“仙栖着实不明白,有几句话想问清楚我与你不过点头之交,更不是一样的人,你这样纠缠我,究竟为了何事难道陆爷要从我这小小琴师身上觅得什么知己不知己的说出来,岂不可笑”
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余光扫见陆隶掩了心口,苦笑道“仙栖,你好厉害的言辞,一字一句,都跟刀子似的往我心口上割你扪心自问,我难道在你眼中就是这样居心叵测的小人”
他盯着我,见我不说话,便又说道“如若果真像我所说的,你就点个头给我醒悟一下,从今往后我陆越之再不纠缠你”
我下意识地就想点头,谁知那脖子自个儿梗在那儿,竟一点也动弹不得。
扪心自问,陆隶这人委实奇怪,我两次酒醉,都记得他的异态,可每每清醒着的时候,他又是个谦谦君子,一点错也挑不出来,叫我左右难为,不知该如何对待他。
他见我不动,不由喜道“仙栖,我就当你否认了从今往后”
不等他说完,我抬手打断他的话,避开他惊愕的目光,冷声说道“陆少爷别弄错了,我不过是不想说你是居心叵测的小人,可在我的心中,陆少爷是侯门公子,仙栖不过是个区区的琴师,你我云泥之别,没有相交的必要。”
我抬眼看向他“陆少爷,您明白仙栖的话了么”
他一时语塞。
趁着陆隶发怔地功夫,我将外衣往头上一盖,抓起我的一双鞋,毫不犹豫地往外冲去。
大雨如注,瞬间把我淋个半干不湿。
雨水滴落在我的眼睑上,坠在我的眼前如雾一般,迷迷糊糊地实在看不清。
赤脚狂奔中,忽然忆起师哥的好来若是此时他无须守在月生的病床边,一定是会带着伞来接我的。
我胡思乱想着,一气闯进了沁芳楼里。
大厅里,两个小丫头正扫地收拾桌子,看我裹着大雨闯了进来,都吓了一跳,连忙丢了扫帚要来给我接湿衣服。我拿着自己的外衣,笑“不用,我自己拿。”
说着,喘了两口粗气,就想往后院走。
小幺儿忙往我手里塞了把伞,笑“七哥,往后院还有段路呢”
我闻言莞尔“唉已然湿了,还在乎那些做什么”
小幺儿抿嘴笑“七哥,拿着吧不费事的”
既得小姑娘如此深情,我亦不好拒绝,遂得了娇娘的厚爱,往后院赶去。
月生屋中,果然看见师哥正坐在她床边,他见我从头到脚湿漉漉的,诧异道“我说看天色今晚有雨,叫你带伞,你又忘了”
我仔细想了想,记起师哥确实在我出门前叮咛过我,说今天乌云密布的,眼看是要落雨了,务必记得带伞,因月生跟前走不开人,不能去接我了。
遂挠头憨笑“忘了,忘了。”
师哥三步并作两步跨了过来,随手拽了块干净毛巾,罩着头往我脸上一盖,随即连着我的头发粗鲁地搓揉起来。
他动作虽然粗鲁,手下的力气却不算大,揉的我颇为受用,微微迷上了眼。
师哥还在喋喋不休地责备我“也不是个孩子了,怎么还要别人整天操心这么大个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以后可怎么办”
我笑“那我就赖师哥一辈子好了”
笑得极为厚颜无耻。
师哥往我脑后不轻不重一拍,也笑了,拢着我的头说道“你真胡闹”
他敛了笑,轻轻拍了拍我“去看看你姐姐吧,又是一整天没说一句话,这么下去,好好的人也得憋坏了。”
我闻言望向月生,她正坐在床上,扭头望着窗外,一动也不动。
我看得分明,她的脸上眼中,一点神采也没有。
连忙走了过去,碍着自己身上潮湿,便没挨着她坐,略略空了些,只是把干了的手放在她的膝盖上,柔声问道“阿姐,今日餐饭用了么外面下雨了,你不是最爱听雨声的么”
不出我所料,月生是一点反应也不肯给我。
我叹了口气,无助的看向师哥“师哥,月生今天吃饭了么”
师哥僵了僵,半天摇了摇头“她还是不肯吃。”
两天了,月生自从醒来,就一口米水也没咽下去过,整个人呆愣愣的,只愿意往窗外看。
我不知,她是否还期待着有朝一日,能看见卢十郎从她窗下走过,往她屋中进来。
我心里又酸又涩,走下地来,深吸了一口气“师哥,我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吃的,给月生好歹填补一点。”
师哥长叹一声,点了点头,说道“多拿些,你怕是也饿了。”
我摇头,低声哽咽了一句“不饿”,连忙匆匆捂了脸跑了。
实在不忍心看到月生这副半死不活、毫无生气的样子,她总让我想到临终前熬得瘦骨嶙峋,苦不堪言的娘,那模样,叫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叫我每次想起来,都伤心欲断。
真害怕月生就此走上娘的老路,一去不回头。
飞快地跑到厨房,厨娘已经收了火,我求好求歹地让他又捅了炉灶,给我热了一碗米汤和一笼屉的包子。
我端着米汤和包子回到月生的屋子里,身上已经差不多干了,忙放下笼屉,端着碗坐到月生身边,舀起一勺米汤送到她嘴巴,轻声说道“阿姐,喝一口吧”
月生恍若未闻。
我执着勺子不退让“阿姐,你不喝,我就不收。”
僵持了半天,月生根本不理会我这么一个大活人。我见她心如死灰一般,不由地自己的心也碎了,含泪哽咽道“阿姐,你也要跟娘学么你就真的不可怜可怜我你若是不能好,你叫我、叫我可怎么活”
月生的身子抖了一抖。
我一看,连忙又说道“这么些年,若不是阿姐和我相依为命,我哪里还能在这种地方撑下去阿姐若是一个人去了,我也定不能活的”
这话说完,月生渐渐有了动静,她过头来,视线缓缓定格在我的身上。
我连忙将勺子往她嘴边送,满怀期待的望着她。
谁知月生突然一把挥开我的手,勺子便同里面的粥一起,一半泼在了床上,一半泼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我愕然。
月生突然一哽,大哭起来“你为什么拦着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你不知道么我宁愿死”
她说得心酸,殊不知我心中,亦如万箭穿心。
第24章 他人之幸
陪着月生哭了良久,她哽咽着自己擦了泪,偏过脸去又一次望向了窗外。
我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没想到她却叹息一声,幽幽说道“仙栖,你和汉良哥都去歇息吧,我不需要人陪。”
我见她肯开头和我好好说话了,忙劝她“你吃些东西吧,我看着你吃了,就去睡。”
师哥亦走过来,帮着我劝她“你就当为了老七,为了我,吃了两口,免得我俩整天牵肠挂肚的担心。”
月生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声,摇头“你们别劝了,我实在咽不下去。”
她见我面上露出失望着急的神色,便又补充着说了一句“过了这一晚,我也就好了。你们都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说完,目光再次落在窗外,再也不肯看我和师哥一眼。
我不知她是否真心要赶我们走,亦不知好不好将她一人留在屋子里,起身犹豫着,要走不能走。
正僵持着,忽然听见屋门口传来一声轻唤“汉良哥”
我和师哥急忙扭头去看,却见是香鸾身边服侍的小丫头翠儿,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见我们回头,忙招了招手。
师哥扯了我的袖子,将我拽了出来。
我纠结“师哥,放着月生一人好么”
师哥皱了皱眉,将平日里服侍月生的丫鬟小茹叫到面前来,教导道“你月生姐现在病着,心里又不痛快,你勤谨辛苦些,过了这些日子,我谢你。”
小茹点头“汉良哥放心吧,我都有数呢”
他得了小茹的保证,朝翠儿走了过去,问道“什么事”
翠儿拉了他的手就往外拽,说道“我们香鸾姐找您呢,说有要紧事和您说”
我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翠儿一边走,一边说道“说来也真是的,徐老爷一向最爱我们香鸾姐的,原本指望着徐老爷哪天开了天恩,把香鸾姐赎了出去,给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谁知道,一下子却断了真叫我们震惊伤心”
我和师哥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愕。
香鸾是沁芳楼的头牌,自从徐老爷做了她的东,一直对她出手阔绰,虽然偶有嫌隙,那不过是香鸾使出手段来吊着他罢了,我们都以为这徐老爷已是在香鸾的手上服服帖帖的了,哪成想钓到的大鱼还有溜钩的一天
“怎么会怕是徐老爷一时糊涂罢他哪里舍得”
翠儿摊手道“一时糊涂今天晚上我们才知道,他半个月前就和倚云阁的云珍摆了房,又做了她的东,两头一起,他早就吃不消了,只不过嘴上不说罢了”
她愤愤不平,继而絮絮又说道“其实我们香鸾姐早就看出他不对劲了,不常来了,来了也是闷闷的,凭我们香鸾姐怎么招呼,他都回不过神来”
翠儿皱鼻子,啐道“这些老爷,都不是好东西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忘一个都靠不住”
我想了想,觉得这话颇有道理,遂点了点头。
谁知师哥却沉声说道“罢了,少说两句吧,这多事之秋的,不要胡乱说话。”
我怔住了,问道“师哥,这是在咱们自己的地方,有什么可怕什么”
师哥笑了一下,看得出颇为勉强。他揉了揉我的脑袋,说道“听你师哥一句罢”
我无法,只得闭了嘴。
香鸾住的小楼和月生挨在一处,很快就走到了,翠儿把我们领进去,说道“香鸾姐,汉良哥和仙栖哥都来了。”
我们走了进去,隔着珠帘,看见香鸾正背对着我们坐在妆台前,一头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身后,右手捏着发髻上的一根玉钗,正准备将它取出来。
听我们到来,她起身撩开珠帘朝我们走来,一面亲自拿了桌上的茶杯给我们倒水,一面招呼我们坐,问道“仙栖,你姐姐好些了么”
我点头“烦劳香鸾姐操心,她好些了。”
香鸾颔首“那就好。”
她面上脸上淡淡的,一点也看不出心事来,甚至连眼角不知为何,还带了一二分笑意。
我想,大约是我看错了,那笑意转瞬即逝,已然不见了。
香鸾轻笑一声,说道“这世上那么多无情无义的薄幸郎,为了这些人,就寻死觅活的不过了,岂不可惜”
她把茶盏塞进我手中,又去剪烛灯。
师哥张了张口,哑声唤她“香鸾,我都听说了,你”
香鸾的身形僵了僵,她侧过脸来,淡淡一笑,摇头“我不过是有些遗憾罢了。”
她说得轻巧,却不知心里是否真的这么轻松。
果然又听她说“只不过今晚太闲,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瞧,她亦是不愿意一个人呆着。
我不知自己心中为何突然冒出这个“亦”字,只是木愣愣地端着热茶吹了吹,便大大的呷了一口。有些烫,滚在我喉咙里,烧在我的胃里。
浓酽酽的茶香从鼻间窜入脑海中,我忽然惊觉自己就这么跟着师哥来了香鸾的屋子里,也不管她有没有请我来,愿不愿意让我来。
这么晚了还要见师哥,她大约是有急事罢
我想到这一层,连忙站了起来。
惹得师哥和香鸾都看向我,师哥更是颇为担忧“小七,不舒服么”
我将茶杯往桌上轻轻的放了,摇头勉强一笑“没有。”
我看向香鸾“香鸾姐,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我回去了。”
香鸾想是碍于面子,挽留我“这是什么话我也是闲着无聊,才请你师哥来坐坐,说说话的。你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她说得极为客套、好听,可这些都不能全信,否则为何她的脸上,露出了忧色
我知道她是抹不开面子,遂笑了笑“真的不早了,我又淋了雨,想睡了。师哥多坐坐,陪香鸾姐说说话罢。我走了。”
香鸾还说让我的话,却是师哥突然开口道“让小七去吧。”
香鸾只得作罢,却执意送我到门口,倚在门框上,蹬着脚,嫣然一笑“仙栖,有空多来玩玩。”
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热情,我只得应付着点了点头。
两脚都迈出了香鸾的屋子,本想立时就走,却鬼使神差般的,两脚都死死黏在了香鸾屋子前的地面上,无论我内心怎么想走,双脚却不能动弹一下。
真是应了“鬼使神差”这四个字。
就是这么一停留,我就听到了自个儿不该听的。
只听香鸾低声说道“汉良,我我有了。”
她的声音再低再轻微,我也听出了她话语中的犹豫和羞涩来,一时有些发懵她有了,有什么了
想来师哥亦是和我一样的发懵,否则他怎么也问“有、有了有什么了”
只是他说得小心翼翼,带了好几分的试探。
屋里,香鸾沉默了好一会儿,时间长到令我也不安起来,这才听她低低说了两个“孩子。”
瞬间屋里屋外静得只能听见大雨噼啪砸地的声音。
我悄悄走到香鸾屋子的窗户下,戳破了窗户上糊的那层砂纸,偷偷往里看。
忽然庆幸香鸾的小楼里,还有一条不宽的走廊。
师哥似是在消化她的话,怔怔又问了句“是、是徐老爷的”
香鸾盯着他,半晌摇了摇头,说道“汉良,你还记不记得两个月前,我们”
她说了一半就没说下去,师哥却如被五雷轰顶了一般,猛地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
香鸾想是料到了他的反应,也像是没有料到,缓缓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一只手徐徐落在自己的小腹上,苦笑道“本来,我是没有打算告诉你的,徐老爷言语间透出了要纳我做小妾的意思,他的话我不能拒绝。只是没想到人走茶凉,我现在”
她还没说完,却被师哥严词打断了“不不管怎么样,你都该告诉我”
他抬起头看向了她“无论如何,我做的事就是我做的,绝不赖别人”
香鸾怔了怔,没想到师哥说的这么痛快,反而犹豫起来“汉良,你”
师哥探过身去,一手摁在她捂着小腹的手上,声音虽轻,语气却是出奇的坚定“把孩子生下来,我们成亲”
他话音刚落,我就觉得眼前忽然一道银光闪过,随即耳边传来一声“轰隆”巨响
一道响雷从天际猛地劈开。
惊得我摁在窗棱上的手猛地松了开来。
就见师哥单膝跪了下去,一手从香鸾的身后搂住了她,一手握着她的手捂住香鸾的小腹上。他将轻轻脸贴在了香鸾的小腹上,面上说不出的缱绻之态。
我看见他的嘴一张一合,可耳朵仿佛被刚刚那一声响雷给震聋了,竟然什么也听不见。
迷茫间,我从师哥张张合合的嘴唇中看出了他一直念的字“孩子”。
顿时心里像翻了调料铺子,一时间五味杂陈,难以分辨。
我从来没在师哥脸上见过那样的表情,杂夹着喜悦、激动,亦有着九分的不可思议。他那黝黑的面孔上,一下子无比生动。
我也从来不知道,他与香鸾,是几时的事情。
可见纵然亲密如我与师哥,亦不是毫无间隙,事事俱知的。
这个想法一旦冒了出来,就像条毒蛇,一圈圈缠绕住了我的五杂六腑,开始越勒越紧,越来越叫我喘不过气。
我竟憎恨起师哥,也憎恨起香鸾,更倍加憎恨我自己。
憎恨和酸涩使我恐惧起来,我一刻也不能在此处多呆,调头撒腿就跑。
匆忙间,撞倒了楼梯口的一盆兰花。
跑到了楼梯的半中央,听见师哥在后面遥遥地问了一句“小七么”
我不能回答,卸甲丢兵,落荒而逃。
第25章 买醉
那天晚上,我再次冲进滂沱大雨里,瞬间给淋了个里外全湿,连我的心,亦是湿漉漉的。
我在雨里一路狂奔。
我弄不清我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师哥要成亲了,我该为他高兴,更何况,那人还是香鸾。
可我心头一团乱麻,还有些说不出的酸楚。
我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喝两杯,喝到头晕脑胀了,随便找个地方睡大觉,什么也不要去想。
幸好南边的路上,还有一家小酒馆开着门,在这样大的雨夜,散发着幽暗昏黄的烛光。
老板娘坐在门后面一点点的板凳上,百无聊赖,正抱着一个一岁大的孩子,衣服褪到了肩膀下方,露出一个微微下垂的乳房,正在奶那个孩子。
我冲进去的时候,她愣住了,大约是没想到这么大的雨,还有人跑出来喝酒。
我烦不着那么多,顶头跑进了酒馆,直接坐在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上。
掌柜的正扒在柜台上拨拉算盘玩,看上去并没有招呼我的意思。虽说是大多数街坊间都互相认识,这家酒馆的掌柜却委实眼生。
加上酒馆里的地灰蒙蒙的,桌上椅子上到处也油腻腻的,还有老板娘那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我想,若不是今晚家家户户闭门太早,我也不会上这儿来。
我轻咳了一声,抹了抹还在滴水的头发“掌柜,一斤酒,烫一下。”
掌柜“唔”了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扒拉算盘。
倒是老板娘放下了怀里的孩子,站了起来,将耳边散落的头发别到脑后,去给我舀了一壶酒来烫,又问我“客官,吃点什么下酒菜么”
她的声音倒是意外好听,很温柔。
我晚上在周举人家里吃了便饭,并不饿,只是喝酒没有菜,着实煞风景,便说道“一碟花生米,一碗水煮干丝好了。”
大约不能都吃了,可一个人喝酒已经够闷的了,再没有些许点缀,岂不更闷
不一会儿,老板娘就把酒壶和花生米先端了上来,微笑了一下“客官,您慢用。”
她这么一笑,平凡的脸上顿时生动起来了,我发现她还有个浅浅的酒窝,笑起来甜甜的。
大约是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太久,老板娘的脸上浮现出了一抹红晕,她咬着下唇,轻声问我“客官,还需要什么吗”
我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匆忙倒了一杯酒,又急急忙忙往嘴里灌,却被寡淡的酒水呛了个正着,不由咳嗽起来,一时咳得面红脖子粗。
老板娘像是看了戏,噗嗤一乐,跑到里面去了。
我对着那淡薄的,显然添了水的酒长叹一声,颇为无奈。
这年头,别说是这种简陋的小酒馆了,就是装饰得金碧辉煌的酒楼饭馆,也没几家卖的是货真价实,滴水未参的醇酒。
只是我难得买醉,却无法真醉。
喝了这一壶后,一点醉意也无。不解兴,只得摸出钱来递给老板娘说道“烦劳拿些烈的来,钱不够再加。”
老板娘掂了掂钱串,腼腆一笑“钱倒是够了,客官不怕上头”
我摇摇头,笑了笑。
能上头最好。
这回是掌柜终于放下算盘从柜台后走了出来,给我搬了一坛酒来,拍开泥封,顿时醇烈的酒香从封口溢了出来,飘散在整个屋子里。
我怔住了,没想到这么破的小酒馆里,还珍藏着如此好酒。
掌柜给我倒了一碗。
我邀请他“您也请坐下来一起喝一碗吧”
掌柜没理会我,慢吞吞地又走回柜台后面去了。也是个怪人呢,倒不必强求。
我喝了一碗,忍不住又是一碗,很快这一坛酒就要见底了。
“师哥,一个人喝不无聊么”
正当我喝得微醺,略略有些入境的意思了,就听头顶上轻飘飘的传来这么一句。
我抬头,看了看长秀。
他这几天一直避着我,自从上次陆隶小儿的百日宴之后,就再没真正碰面,每次他看见我,都风似的从我身边刮了过去。
我知道,他是面子上抹不开。
只是今日为何这么巧,竟在这里遇见了他
长秀见我不回答他,又问“师哥,我能坐下和你一起喝两杯么”
喲,这倒是难得了,难为他竟想和我一起喝两杯。
我咧嘴一笑“坐吧”
又让添碗筷,又让再搬坛酒。
长秀只是静静地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招呼掌柜忙来忙去。
我给他倒了一碗酒,又端起自己面前的,笑了笑“来,喝吧”
长秀端起酒碗和我碰了一下,随即喝了一口。
我不如他斯文,一口气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抹了抹嘴巴,朝着对面微微有些惊讶的长秀莞尔一笑。
谁知长秀却问我“师哥,你分明不想笑,为何还要笑”
我面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心底明明知道他说得对,嘴上仍是反驳“哪有我看见你,心里高兴。”
我说得假惺惺,连自己也不相信,只得又倒了一大碗酒,掩饰性的喝着。
长秀却道“何必骗我”
我愣住了。
他又说道“你不痛快,何必瞒着我我又不是”他说到这里,声音忽然弱了下去,叫我没听清。
“你,知道什么”
我这句话本不过是想试探他,谁知一出口,却成了咄咄逼人的恶语。
长秀盯着我,半晌摇了摇头。
我见他不答,干脆捧过酒坛来直接对嘴喝。长秀张了张口,劝说的话却没能说出来。
也是,他有什么资格立场来安慰我
我喝到两眼昏花,头晕脑旋,昏昏涨涨地拿手托了头,另一手执着筷子去敲那碗碟,随口唱了起来“一不叫你愁来二不叫你忧,三不叫你穿错了小妹妹的花兜兜。小妹妹的兜兜本是一个金锁链,情郎哥的兜兜八宝镀金钩。”
酒后嗓音有些变味,我唱得着实不太悦耳,对面坐着的长秀也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
不知是我酒多了的缘故,还是长秀自己的缘故,他好端端地坐在那儿,腰板挺直了不往旁人身上靠,眼神也较平时端正不阿的了许多,竟有些年轻读书人的味道,斯斯文文的,不染一点风尘气。
这样的长秀我很久没见过了,一时有些发呆。
长秀问我“七师哥,你到底为了什么”
我下意识反问了他一句“什么为了什么”话一问出口,就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长秀看着我,竟露出类似同情怜悯的神色。
为何要同情我
我笑了,大笑不已,一面伸手去拍长秀的肩膀“你不懂其实,我心里,高兴得很”
是啊,师哥要成亲了,要有孩子了,这不是他一直的期望么不也是我一直的期望么我从来都没有想要做他的累赘,拖累他到死。
“我高兴,他就要有个家了,和和美美的家。”我笑得断了肠,肉做的心却不知为何刀割似的疼了起来。
师哥要有个亲亲热热的小家了,可那家里,势必没有我的位置。大约从此以后,我们就要渐渐疏远了吧
酒到浓时最断肠。
我笑出了眼泪,笑得心口震痛。
长秀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扶住我,叹息似的说道“师哥,你喝醉了。”
我知道我喝多了,还没到醉的地步,可被他的柔和的语气这么一说,心中一软,似乎真的醉了,顺势靠到了长秀的身上,喃喃说道“长秀,你我以后”
大师哥落定了,你我以后可怎么办啊
长秀轻叹“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的。”
今日委实奇怪,倒换成他来劝我了。
忽然听到一个耳熟却厌恶的声音“仙栖,你醉了”
就觉得身下靠着的长秀猛地一僵,随即放松下来,淡淡问候道“五爷。”
乔炳彰冲他点了点头,视线仍黏在我的身上“仙栖,你怎么喝了这么多”
“不要你管”我借着酒劲撒野,“凭什么我不能喝醉”
乔炳彰朝我走来,我立即喝道“你就站那儿”
他不知怎的,真听了我的话,站住脚说道“仙栖,你醉了,让我送你回去吧”
我冷笑“乔五爷金玉般的人,为何脚踏这种贱地”
乔炳彰笑了“仙栖,你都能在这里,为何我不能来”
我委实厌恶他,脱口就说“我可不敢和你比,逼得人家劳燕分飞,各奔东西”
他挑眉“你怪我写信给卢家,把卢十给赶回去了”
我冷笑“原来你还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