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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梧桐栖仙鸟 第4节

作者:阿泱 字数:17029 更新:2021-12-13 16:59:53

    “仙栖,你找不痛快”他说着,语气也不善起来。

    “滚不要你管”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眉间的戾色越积越浓。跟着,他一把抓过我的左胳膊,将我往地上摁,一面去拉扯我的衣服。

    我大叫起来“干什么你滚滚”

    半个身子都是麻的,我哪里是他的对手正在我恨命的时候,他突然停了扒衣服的手,重重摁在我的肋骨上。

    想来是撞青了,我被他摁得直打颤。

    忽然门口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跟着是疾呼“五爷,五爷您在里头吗”

    是兰英的声音。

    她见屋里没有回应,把门敲得愈急了,叫得也愈尖锐了“五爷,五爷”

    我怒瞪向乔老五,心里暗道,兰英多胆小的一个人呢逼急了,也能和人翻脸的

    乔炳彰大约是没想到兰英自个儿跑到这里,脸色一变,接着摁在我身上的手冷不防地使劲一摁我没防备,疼得一下尖叫出来

    门口兰英的敲门声停顿片刻,随即就听兰英尖叫“五爷,五爷里面出什么事了您再不应声,管家就要砸门了”

    就听她又和管家说道“你说屋里没人,刚才那一声又是谁叫的倘若五爷出了事,是你担待得起得么”

    好个兰英,平时不声不响的,关键时候,你竟比我有主意我自愧弗如

    我眼珠一转,随即也叫“五爷您这是怎么了您好歹出个声啊”

    乔炳彰本是一脸凶厉,没想到我竟来了这么一招,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他笑“仙栖,你”

    还没等他的话说出口,管家已哆哆嗦嗦地在门外试探着喊“爷五爷”

    乔炳彰盯着我,良久方笑“仙栖,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手段倒是越发让我惊喜了。”

    他凑到我耳边,不顾我惊慌的神色,低笑“你放心,我不用强,自然也有手段让你服服帖帖的。”

    他说完,松开手让我起来,一面应付门外“我没事,你让兰英姑娘进来吧”

    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开门声,紧接着,门刚被吱呀推开,兰英已经夹着风冲了进来,张口就喊“仙栖”

    幸而我已经拉好衣服站了起来,不至叫她看见我这幅狼狈样。

    我勉强笑了笑,回应她“兰英,我没事。”

    管家看着好端端的乔老五,知道自己闯了祸,吓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然而,乔炳彰亦恢复了人模样,他朝着管家挥了挥手,说道“既然把兰英姑娘送到了,你就退下吧。再备点好酒菜,我请兰英姑娘和仙栖喝两杯。”

    看着管家唯唯退下,我方知自己逃过一劫。

    第11章 脱险

    兰英惴惴不安地看着我,没了刚才叫门时的胆量豪气。她本是个柔弱无依的女子,只不过是为时所逼罢了。

    我悄悄摆了摆手,示意她没事的。

    乔炳彰在屋子正中间的案几边坐了下来,抬头看见我和兰英都杵在那儿,不由挑眉笑道“坐啊。”

    兰英抱着琴,期期艾艾说道“五爷,奴家出来好些时日了,妈妈该着急了,能否让奴家和仙栖先回去,改日再登门回礼”

    乔炳彰轻笑“我一个曲子都没听呢,你就要走沁芳楼也太没有诚意了吧”

    我捂着右胳膊缓缓坐了下来,胳膊上一刺一刺疼得发慌,却叫我记着,眼下是在豺狼虎豹的地盘上,哪有我任性的份为今之计,唯有拖延过去,才是硬道理。

    兰英见我坐了下来,只得也缓缓坐了,抱着琵琶低了头,眉尖染了几分愁怨。

    她还是个孩子呢,我看着她微微有些肉乎的脸颊,心中忽然一软,我比她大,又是男子汉,我得保护她。

    这个意识一旦生根,立即付诸了行动。

    我往前挪了挪,将兰英半挡在我的身后,在乔炳彰玩味的笑容中,说道“五爷,我右手受了点伤,今天的曲子怕是不能弹了。不如这样吧,我听说五爷爱下棋,正巧得空我也爱杀一盘,今天就请五爷屈尊和我杀一盘吧”

    其实我连他会不会下棋都不知道。

    可不是说,大户人家出身的,连小姐都是琴棋上的高手么也不算冤枉了他。

    乔炳彰似笑非笑“你要和我下棋”

    我点点头。

    他反问“若我不愿意呢”

    我笑了“仙栖自然也不能违拗五爷的意思。”

    他沉默一会儿,这个空档里,管家领着人来送上酒菜。趁着他们布菜的空儿,兰英悄悄扯我的衣角,关切极了“仙栖,你胳膊疼得厉害么怎么脸上出了这么多汗”

    我摇头,骗她“不疼,就是不太好活动它。”

    哪里能不疼我什么时候愣是把自己往门上撞过现在一片都麻了,一摁钻心的痛。要不我也不至于要和乔老五下棋来拖延时间了。

    布好菜,管家带着下人鱼贯而出,中间一个字也没说,很是训练有数。

    也是,乔家好歹是一方名望之家。

    乔炳彰执起酒壶,翻出两个空杯,分别倒了一些酒,一杯递给兰英,另一杯拿在手上,看了看我受伤了的右胳膊,放在了自己面前,笑“你既然伤了,就别喝冷酒了。”

    他举杯向兰英示意“来,兰姑娘,我敬你一杯。”

    兰英慌忙端起酒杯,回敬“兰英谢五爷抬举。”说着,抢先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乔炳彰笑了笑,也抿干了杯中的酒。

    他执起筷子点了点面前的龙井虾仁,笑道“兰姑娘,动筷子呀”

    兰英愣了一下,她们陪客人的规矩,是只喝酒,不上桌吃饭的。

    谁知乔炳彰已经夹了一筷子的菜放在我面前的碗中,笑得极为温和良善“仙栖,你不方便,我帮你。”

    我和兰英谁也没动筷子。

    乔炳彰瞧了瞧窗外的天色,笑道“可不早了,你们不饿”他兀自夹了菜往嘴里送,嚼了嚼咽下之后,笑道“我可是到了点就得吃的。你们不吃,是嫌我府上的饭菜不合胃口么要不,你喜欢吃什么,我叫他们重去做。”

    这最后一句,分明是对着我说的了。

    我被他看得一阵恶寒,只得用左手巍巍颤颤地拿起筷子去夹。可那虾仁该死的滑,我又不是天生惯用左手的,那筷子在我手中不停地戳,虾仁在筷子底下不停地打转,就是夹不上来。

    尽管时机不对,兰英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笑,她抬头看见乔炳彰正紧紧盯着我,那笑就僵在了脸上,一时很是局促。

    “仙栖,要我喂你么”乔炳彰笑得极坏,“今天我服侍你,如何”

    如何我拿筷子砸死他还不错

    我勉强笑了笑“岂敢劳动五爷大驾”说着,放下筷子,也不管丢人不丢人了,拿起勺子舀了一点送入嘴中。

    这是我尝过最好吃的龙井虾仁,茶香清而润于虾仁之中,肉质细嫩而不腻。若是忽略了某人虎视眈眈的目光,那是相当惬意的。

    然而,那道目光太过实质,我无法忽略。

    我将嘴里的食物匆匆咽了下去,说道“多谢五爷款待,我与兰英当之有愧,改日等仙栖伤好了,自当为五爷弹奏一曲,以表谢意。”

    乔炳彰笑了“仙栖,你我之间,何必说得如此生分”

    就是对你,才说得生分的。

    他亲自盛了点饭在碗里,把那碗送到我的面前,又拿过我的碗装了饭放在自己面前,正想拿兰英面前的碗,兰英已抢着赔笑道“五爷让奴自己来吧”

    乔炳彰缩回手,向我努努嘴“吃饭”

    他果真端起碗来吃饭,斯斯文文的,和书上说的大族子弟上的教养一样,一声不吭,嚼得极为细腻。

    兰英无措地看了看我,我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吃饭吧”

    乔老五这个人,我算看透另一半,一阵风一阵雨的,想到哪儿做哪儿,任性极了。

    任性也就罢了,还得叫所有人陪着。

    沉默中,我们各自吃了饭,只是这阵仗着实奇怪。这大约是我,也是兰英,上人家的门去唱曲,结果一支曲子没唱,反倒陪着正正经经地吃了一顿饭。

    倘若说出去,别人只当我们是疯了罢

    吃完了饭,乔炳彰让人端上茶来喝,一面起身走到内室,把我和兰英留在那儿。

    兰英不安极了,问我“仙栖,我们什么时候能走”

    我安抚着拍了拍她的手“别急,时间过了,黄妈妈会打发人来接的。”

    然,我也不确定黄妈妈是不是真的会派人来接。她卖我一次,难保不卖我二次。

    正说着,乔炳彰自里屋走了出来,捧着一盒棋子,看着我笑“仙栖,你想玩,我就陪你杀一局。”

    我捂着受了伤的右胳膊,很想骂人我只想回去睡一觉,养养我的胳膊,并不想和这个人渣下棋。

    眼下却只能听他的。

    他将棋盘摆好,又放上棋子,却是象戏。

    我抿了抿嘴唇,拿过另一方的棋子来一一放置。

    乔炳彰笑了笑,将骰子放到兰英手中,说道“仙栖,你先走吧。”又对兰英笑“兰姑娘不妨做个裁决的人。”

    我盯着他“五爷得先说清楚赌注。”

    乔炳彰一笑“仙栖,你防我之心可真重啊”他虚掩了胸口,佯作伤心“真叫我心痛”

    我懒得理会他的虚情假意,心中警钟直敲,于是说道“既然五爷不愿意和我计较,不如就由我来说若是我赢了,请五爷立即派遣车马送我和兰英回去。”

    他笑“若是你输了呢”

    我毫不退缩“那改日仙栖愿登门谢罪,为五爷演奏一曲高山流水。”

    只不知道你听得懂听不懂。

    他玩着自己的帅,微笑“仙栖,你这赌注可不怎么大啊。”

    我冷笑“要看我出的条件是什么了。五爷送我和兰英回去,难道不是事前说好的”

    乔炳彰看向兰英,挑眉“哦,是么”

    兰英怯怯一笑,说道“五爷乃真君子,自然一言九鼎。仙栖不要再质疑五爷了。”

    好姑娘,一下把他架了上去

    乔炳彰玩味着,终于化作一笑“也好。”他手一伸,笑“仙栖,请吧”

    我出于礼貌,将小卒挪出一步。

    他笑“仙栖,你还真是个谦谦君子呢”

    他亦挪了一步小卒,笑“你看,我亦是说到做到。”

    我一愣,忽然想起他说的,不用强,自然也能让我服服帖帖的。这人,借题发挥倒是一把好手

    我板下脸,将炮往当中间一架。

    他走马来护。

    慢慢去了好多子,我脖子低得有些酸疼了,忍不住抬头看了看,窗台下燃烧着一炷香已经耗尽了,余下一炉香灰。

    乔炳彰亦跟着我的视线看了一眼,轻笑“咱们这局杀得够小心谨慎的”

    我奉承他“五爷精通棋艺,仙栖只得倍加小心。”

    “果真”他笑,“你我之间,何必说假话”

    这倒不是假话。这人精坏,走棋亦是如此,叫人防不胜防,不得不多想几次,免得陷落他的圈套。

    我亦没有让他更加得意的必要。

    我将马往他的腹地一跃,轻笑了一声“将军”

    我等着他缴械投降,抑或负隅顽抗。然而,半天却不闻他的动静,我抬头一看,正对上他痴怔怔的注视。不由恼了,这人,随时随地要发情么

    他突然飞快地说了一句话。

    兰英没听清,不明就里看了我一眼。

    我的脸色却不大好,他说的,我听得分明仙栖,你笑起来可真蛊惑人心真叫我恶心

    乔炳彰不知是怎么了,说完那句倒像是不好意思了,掩饰性地向帅往外一挪。

    我不信,他这人,还能不好意思

    真真奇闻

    我指了指自己早已歪出来的将,说道“五爷,可怼上了”

    乔炳彰一反常态,竟将自己的棋子往前一推,笑了“算我输了。”

    他将棋盘一推,站起身来“走吧,送你回去。”

    第12章 聚散离别

    一天冷似一天,沁芳楼里开始预备冬衣了,上从香鸾,下到底下洒扫的小丫鬟,都开始做起冬天的针线活了。

    早上能从窗户外看见她们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穿针引线。

    院子里的树叶逐渐凋零,连初秋开得菊花都开始凋谢了。唯有桂花渐渐冒出了嫩骨朵,给这寂寥的秋色一点点的慰藉。

    自那次从乔炳彰的地界回来,我一直安静地养着胳膊,毕竟,若是右胳膊废了,我也再弹不了琴了。我虽不是沁芳楼的招牌,却到底有些名声,故而黄妈妈也没有勒令我出去赚钱。只是每每看见我,多了些脸色罢了。

    我不理她。她卖我的账,还没和她算。

    乔炳彰亦不来烦我。大约是终于察觉我也不比别人多条胳膊,终于厌倦了。

    如此正好。

    师哥常陪着我。

    说是陪,其实我们之间也无话。日子过得平淡如水,自然没有什么好吹嘘闲磕的。

    偶尔太过寂寞,我会讲点故事给师哥听。

    乔老五说得没错,我确实识字,也读过不少书。可有什么用呢,平常人家的子弟可以考学中举,我们这种在籍人家的孩子,却没有这样的条件。

    读书不过是消遣。

    邵岑师哥偶尔也会来,带点酒菜。菜多是我爱吃的,酒却是给师哥和他自己的。

    今日亦有酒。

    酒香从坛子中直往外窜,也勾得我馋虫直往外跑。

    我谄笑“师哥,好歹也赏我一口罢”

    邵岑师哥眼疾手快,一把拎开酒坛子,嘲笑我“胳膊上的伤刚好了一半,就想当花和尚了你还早着呢”

    师哥闷笑,说道“忍着点吧,怎么就这么馋酒”

    “你还有脸发脾气也不知是谁,往那破门上撞了两下,就把胳膊给折了,还逞强下了盘棋才回来。”邵岑师哥见我把嘴往下一刮,忍不住继续讥笑我,“本来以为能充好汉到底的,没成想一见大师哥,就给晕过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害了大病呢”

    我被他说得既丢人又郁闷,只得拿了筷子去翻炉火上炖的茨菰烧肉。

    锅中咕嘟咕嘟的直翻腾,肉香渐渐溢了出来。

    师哥摸了摸我的头,笑“小七子打小就多病多灾的,是娘怀他的时候整日的哭,把身子给哭坏了,这倒不能怪他。”

    这段历史我可没听过,于是追问师哥“娘好好的整天哭了做什么”

    师哥笑了笑,似乎有些尴尬。

    邵岑师哥说道“我记得林娘当时被个监生赶出了家门,不得已回到这里,因为难以忘怀那个监生,所以才日日夜夜的哭泣的。”

    是了,娘至死为情所困,难怪日夜的哭。只是又与师哥何干

    我问他“师哥,你那时候多大”

    邵岑师哥抢着笑“你那时候在林娘的肚子里呢,他多大,你自己不会算么”

    我瞪他“问一句怎么了偏你小心眼”

    邵岑师哥作势要揍我。

    师哥忙笑着拦住了他,说道“邵岑,好好说话,别张牙舞爪的”

    邵岑师哥被拦在半空,还不忘逗我“你瞧瞧,大师哥多疼你连成语都会用了”

    我忙盛了一碗茨菇肉,送到他面前,笑着说道“大师哥心疼我不假,我心里也明白,邵岑师哥也是心疼我的。不比大师哥少”

    邵岑做了个鬼脸“小子,算你有良心”说着,接过碗,大大咧咧地嚼起肉来。

    邵岑师哥就是这样的人,爱说嘲讽的话来应对这个不友好的世界,他的心肠却不坏,总是热乎乎的。不管是谁有了困难,只要是他的街坊邻里,他都肯倾囊相助。

    他啊,就是传说的古道热肠。

    其实连我汉良师哥亦是如此,只是他对外人没那么热情,叫人看着有些不容易接近罢了。

    师哥眼巴巴地看着我,像极了馒头店老板在门前养的一条大狗。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师哥瞪眼“小没良心的”

    我拣了一碗有肥有肉,肥瘦均匀的肉送到他手中,笑道“师哥,请慢用”

    邵岑师哥嚼着肉,含含糊糊的笑“还是小七子心疼你,拣的都是好的。”

    汉良笑了笑,得意“自然是我们七儿最乖了”

    邵岑笑着呸了一声,说肉麻。谁知他忽然又紧跟着叹了一声,感慨“也不知我们兄弟间,这样的日子还有几天好过了”

    我一怔,懵懵地笑道“三师哥说什么呢”

    汉良师哥却直接问道“你要走了”

    邵岑点点头。

    我傻了“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走你要去哪儿”

    邵岑师哥说道“天下之大,哪儿不能去你就甘心守在这里过一辈子”

    我点头“月生一天没出阁,我自然一天不能走。”

    邵岑叹气“是了,若是卢生娶不娶她,你总是要养活她的。”他又问“若是月生家人了呢”

    我笑了“那师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给师哥带大侄子去”

    邵岑师哥不知是不是被我的“追求”给气笑了,半天说道“好吧,你眼里只有大师哥,我跟你扯不清楚。”

    他望了望远处,笑了“我不愿意一辈子埋没在这里,是条汉子,就该出去闯闯,不说立一番事业,到底也该增一增见闻,这才不算白活一世了。”

    邵岑师哥看向汉良“你就不这么想”

    汉良怔了怔,回答道“我答应过娘,要照顾仙栖和月生的。”

    我心下感动极了,汉良和邵岑是极像的两个人,邵岑既有这样的心愿,不难说,师哥自然也有。其实连我亦有,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没点抱负

    邵岑不愿意埋名街巷,食井水而终。故而他要走,要走得越远越好,怕是永远也不回头了。

    只是我的抱负大约实现不了。

    汉良师哥的抱负又是什么

    我不敢问,我怕我问了,会后悔。

    汉良笑道“你若要走,提前定好日子,我和仙栖还有他们几个给你践行。也不枉是兄弟一场了。”

    邵岑师哥说好。

    然而他走得那一天,谁也没有告诉,趁着夜色还没完全褪去,大地刚露出些许鱼肚白,他就背着个简单的行囊翻墙走了。

    等我们发现他不见了的时候,已经迟了。

    师哥说他没心肝,说走就走,一点不顾多年兄弟的情分。但他心里最清楚,邵岑是不愿意和我们当面分别。

    有些话永远不说出来,仿佛就不是真的。

    那天汉良愤愤地出去了,他有活要做,不能一直在那儿生闷气。

    长秀却凑巧在,他罕见地没和我顶嘴,反倒问我“你知道邵岑师哥为什么要走么”

    我回答他“他是个有抱负的人,自然不愿意埋没在这里。”

    长秀却摇头“你错了,他是嫌这里脏,所以不愿意再呆下去的。”

    他突然看向我“比如我,比如月生,也比如将来的你。”

    他笑,笑得极为恶毒“邵岑师哥喜欢你,却保护不了你,所以他只能走。”

    我顺手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

    长秀没有发火,甚至不在意我打了他,一个月的匆匆流逝,他似乎瘦了不少,人也不大精神了。我不懂,难道是为了乔炳彰那样的人

    长秀轻笑“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反正邵岑师哥走了,你只要记住是因为你就对了。”

    我挑眉“邵岑师哥是为自己走的,你不要往我身上泼脏水。长秀,你别以为旁人都和你一样,满满的肮脏心思”

    长秀大笑起来,笑得渗出了泪“我有什么错从小被人指着脊梁骨的骂,只是因为我的出生。后来大了,发现我在这个世上除了卖唱,别的谋生法子也没有。多少事情不都是因为身份不给我做”

    我冷笑“师傅教你曲艺,不就是给你谋生用的”

    他点头,一面仍是笑,笑得瘆人极了“可不是一辈子地看人眼色,一辈子的给青楼的姑娘作陪衬,仿佛还是件很光荣的营生”

    我不满他的口气“你现在不靠着本事吃饭,也没见得多光荣。”

    长秀颔首“我是毁了,你呢”

    他突然问及我,倒叫我一愣。我反问他“我怎么了”

    “你是我们中间最犟的一个,终有一天,你会害死我们所有人的。七师哥,你记住长秀这句话。”

    他像诅咒一般,森森冷冷地说完这句话,短促一笑,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有些摇晃不稳的身影,一时间说不出来的辛酸苦辣。

    还没来消化长秀的一番话,忽然从院子墙下传了一声闷响,很像是人撞在墙上的声音。我心中一动,难不成是邵岑,急忙跑了出去。

    因为还早,这条街路上的行人不多,好多行院也还没开门,只有一个小姑娘挎着篮子叫卖“卖花,卖花”

    我飞快地绕过她,跑到院子外的墙角那儿。

    果真有一人躺在那里,却不是邵岑师哥。

    我喘着粗气双手扶在膝盖上,准备缓一缓神就走。

    谁知那人动了一下,低声说道“你过来。”我愣了愣,鬼使神差般的朝他走去。

    第13章 江湖不速客

    “给我弄点水。”他这样要求,“然后送我去最近的城隍庙。”

    我蹲下来,平视他。

    这人面色出奇的惨白,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饶是这样,却掩盖不住他面相极好剑眉刀眼,鼻梁极高极挺,看人的目光也与升斗小民不同,与乔炳彰那种豪门公子亦是不同,极为高傲不羁。

    “逃犯”

    我知道不大可能,但还是想确认一下。

    他冷笑“谁敢抓我”

    他的口气着实不好,但我懒得和他计较,这样的人物蜷缩在行院的墙角下,绝对是遇上事了,只是面子上拉不下来罢了。

    我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拉他“走,去我屋子里吧”

    他似乎不愿意我碰他,没理会我,只是重复“给我弄点水,再送我去附近的城隍庙就好。”

    “这附近没有城隍庙,对面是贡院,书生考试的地方。”我维持姿势不动,“我的屋子虽然简陋,一般倒不会有人来搜查。”我看了他隐藏在包囊之下的左腿,皱眉“你受伤了吧一个人又能跑多远”

    师傅教导,人在江湖,见急则帮,必有后福。

    我不稀罕他的后福,只是想起邵岑师哥素日的为人,一时有些感慨不忍。

    他思虑了一下,大约是觉得一会人多了不好,勉强把手伸过来架在了我的肩上。我托着他的腰,借力将他扶了起来。

    这个点,沁芳楼的正门前一定有人在洒扫,后角门却不一定,只要躲过角门上做饭的许老娘,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带入我们兄弟的住处。

    许老娘正指使着两个小幺在门口刷锅,我连忙将那人藏在了身后,两人贴在外墙上,像两个贴锅的烧饼,慢慢等着熟了再揭下来。

    等她和小幺刷完锅,我这才搀着那人飞快往里面走。

    我想他腿上受了伤,还走得那么急,一定很痛吧可他始终一声不吭,硬气极了。

    好容易把他弄到了我的屋子,幸好长吉已经按时出去练功了,屋子里没人。我眼皮不抬,语气却是调侃的“我的床铺借你躺一躺,你不会嫌弃吧”

    他冷着张脸不吭声。

    我把他往我的床上一扔,才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呢,倒了一碗水递给他。

    他一把夺了过来,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这才大大舒了一口气。看样子是真渴坏了。

    “若不是官府追杀,难道是仇家”我一边翻出纱布和外伤药,一边想问问他的来路,若真是招惹了大麻烦,好歹得有个心理准备。

    他轻哼一声,缓缓卷起左腿的裤脚,不答反问“这里是青楼”

    我冷笑“辱没了你了”

    他刀似冷峻的目光投在我身上,皱了皱眉“你在青楼里做什么”

    我愣了一下,突然回味过来,他大概是第一次到青楼这种地方来,还以为青楼只有女人没有男人呢我笑了,这次倒没有嫌弃他的态度“这里又不是尼姑庵,当然有男人。”

    我一手拿了纱布,一手端着药,晃了晃问他“我帮你,还是你自己来”

    他不说话,只是伸出手。

    我抿了抿嘴,还是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他。

    他的伤口极为狰狞,里面的肉都翻了出来,血渣滓凝结在一起,长长的一道口子,很是骇人。

    刚才那么长的路,怕是真的很疼,可他竟然什么也没表示。

    眼看着他眉头也不皱一下的拿清水冲了冲伤口,这才将药缓缓涂抹在上面,途中一点声响也没有,我不由地突然佩服起他来这才是真汉子,真丈夫的行事

    只是拿纱布包扎的时候,他一只手得扶着,略有些吃力,我便走了过去,在他怀疑的神色中接过纱布来给他包扎,笑了“草木皆兵,可不是你们江湖上的人的作风。”

    他瞪着我,半天反倒笑了“你说得对,你救了我一命,我该感谢你的。”

    我低着头,忍不住也笑了,问他“你叫什么”

    “宇文钊。”他答得飞快。

    我反倒怔住了,原本没指望他答得这么快的,应该说,我原本就没指望他告诉我名姓。

    宇文钊笑话我“你吃惊这有什么大丈夫行事顶天立地,绝不改名换姓,做懦夫之举”

    我心下更加佩服,面上却装得毫不动容。

    “哪个钊”

    他看了看我,在自己的手上写了一遍,末了补充说道“就是匕首的意思。”

    我笑“你一定是太过锋芒毕露,才招人嫉恨的。”

    宇文钊皱眉,表情活像个大孩子“是么我从来没想过。”

    看上去二十多岁的人了,居然和孩子一样,不通人情世故。我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宇文钊往我的床上一躺,双手枕在脑袋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我最好的兄弟背叛了我,这才叫我受了伤。”不知为何,我竟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些许落寞。

    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他却说道“我这才明白,当初父亲说的,人要想在江湖上立足,就得冷酷无情,否则早晚有一天要被人算计。可惜我少时顽劣,不听忠言,不然何至于落得如此落魄的下场”

    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我将药放回原处,想起师哥,坚信他自然不会背叛我,不由没管住自己的嘴巴“真兄弟是不会出卖你的,必定是你交友不慎。就算如此,你也不该对人情心灰意冷。”

    宇文钊冷笑两声,不以为然“你有兄弟么就说这样的大话”

    我将抽屉锁好,还没来得及辩解,师哥已从外面走了进来,张口就笑“小七,怎么不去晨练”

    真巧。

    我朝床上努努嘴。

    宇文钊一下子弹坐起来,颇为紧张地望着师哥,很是有些敌意。

    我笑得略有些得意“这是我师哥。”又为师哥引荐宇文钊。我信誓旦旦“师哥是我兄弟,他绝不负我。”

    师哥在我头顶上重重揉了揉,宠溺极了。

    宇文钊似是心酸,似是不屑,轻哼了一声,复又往我床上一躺,躺得四仰八叉,一点正形没有。

    师哥在椅子上做了下来,盯着宇文钊不住打量。我知道,他是好奇宇文钊的来历。

    我们兄弟,自然是谁也没见过这样的人物。

    和他一比,乔炳彰那样的人自然更是低到尘埃去了。

    宇文钊放浪形骸的不羁落在我眼里,比乔炳彰那幅惺惺作态的样子不知道要舒服几百倍。恐怕我就是这样的脾气,宁可混迹市井,也不肯违背我的本性初衷。

    坐了一会儿,天大亮了,师哥起身要走。

    我奇怪,拉住他问“一大早的,你上哪儿去”

    师哥笑“有活”

    我更奇了“一大早能有什么活”

    师哥犹豫了片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可他跟我,又何必不好意思我余光扫到宇文钊身上,突然醒悟过来,拉了他出去,问道“你揽了什么活”

    他憨憨一笑“教人打拳”

    我怔了怔,笑道“那不挺好的怎么就不好意思说”

    师哥瞥了一眼屋子里面,挠了挠头发不回答我。他反倒拍拍我的肩膀,笑道“我先去了,晚上回来给你带点好吃的。”

    我笑“我不稀罕,倒是月生想要北街的胭脂,就是她常用的那一种。你要是路过,顺便给她带一盒。”

    师哥称好。

    我忙拦住他“我给你拿钱去。”

    师哥笑道“我急着走,等我把东西买回来你再给,也是一样的。”

    说着,果真挥了挥手就走。

    没走两步又折回来,在我耳边压低了声说道“那个宇文钊,看着不像什么善茬,你可小心点”

    我点头“放心,我会注意的。”

    他见我答应得爽快利落,嘿嘿笑了两声,大步走开了。

    我看着他走远了,这才折回屋里。发现宇文钊正拿着我放在枕边的一卷书看得津津有味。

    “你饿么我去厨房找点吃的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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