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亦难,苦亦苦。
两相取舍,究竟选甚。
至此他才明白,当日英欢眼中之痛代表了什么,而他那时所说之言又是多么伤人。
沈无尘抬头,远处宫灯昏暖之光悠悠在晃,是英欢遣人来迎他了。
待那宫人走近,他才快行几步,随那人转身往景欢殿行去,随口问道“皇上一直未睡”
宫人点头,恭敬地禀道“今日刚接东面捷报,皇上大喜,夜里伏案至深,一直未入内殿。”
沈无尘步子更大了些,今日之事在他入城之后听人略略提起过一些,心中也是大悦,只是一想到千里之外的狄风,又不禁有些担忧。
狄风地性子,向来是报喜不报忧,八年前一次他身负重伤,性命悬于旦夕之间,京中却是三月后才得以闻之,时他已率军而归,回京之后也只是云淡风轻地一语代过。
宫人在前与殿前候着的俩人低语几句,而后轻推殿门,转身唤他,“沈大人”
沈无尘陡然回神,忙将身上常服整理一番,而后提步入殿。大家如若能在看文同时给欢喜戳一下粉红票,我会感激不尽的
卷三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三十三
殿中四角明烛在燃,案前灯蒙影罩,英欢一身妃红丝番缎罗衫,面似纸素,并未执笔伏案,身子斜靠在座背上,七分风懒三分乏,眉微挑睫低动,看他一步步走近,面上辨不出喜忧。
沈无尘近案五步,跪拜叩首,“臣恭请陛下圣安。”
英欢轻“嗯”一声,并不着他平身,瞥他两眼,似是随意道“何时入城的”
沈无尘跪着,眼望前方龙案角座,“戌时一刻。”
“眼下是什么时辰了”英欢仍是慢慢道,语气波澜不兴。
他低眉,心中略明,声音不由低了些,“将过亥时。”
英欢身子轻动,望着他,“你沈无尘好大的架子,办了趟好差便不知天高地厚了不成”
“陛下恕罪。”他伏下头。
英欢停了半晌不言语,任他跪行大礼,良久才又道“先前做什么去了”
沈无尘眉微微一沉,却是不语,跪着一动不动。
英欢拂袖扫案,拈指取过一封折子,垂下眼不再看他,口中道“起来说话罢。”
沈无尘起身,掸袍敛袖,“谢陛下。”
英欢轻扬手中薄折,“这是你人在北戬时发回来的,后面可还有变数”
沈无尘摇了摇头,“北戬皇帝向晚虽是沉寡少言,未作多语,可待臣礼尚有加。北戬宰执亦有明言在前,只要邰不犯北戬,北戬定然不会出兵。”
英欢面色稍霁,“甚好。”想了一瞬,又轻笑道“由是看来。向晚也是个明白人。”
沈无尘点头,“陛下的意思,想必他是清楚的。坐山观虎斗,北戬何乐而不为之况且,陛下本就倾向于天下三分而非两治,他又怎会不明白臣此行地深意”
英欢挑眉瞧他,面上阴晴不定,“朕何时同你说过三分天下之言”
沈无尘哑了一会儿。低声道“臣侍君多年,陛下不必事事言明,而臣自知陛下其意”
邰虽与邺齐缔盟,此次又是联手共伐南岵,可单单一个梁州便让两国大军互不相让,可以想见若是将来南岵既下,二国抢攻中宛会是怎样争伐掠地的局面。
多年来几国相持相衡,此局一旦被破,若是南北中三国俱灭,将来邰又将拿何制衡邺齐滚滚雄心。
胸怀霸图之志似贺喜者。又怎会看邰日渐独大,那男人恨不能将她同天下一并纳入怀中,又怎会忍得了永不打邰的念头。
因是不论怎样,她也不会对北戬动一指之念。只要北戬尚在,那么邺齐便不敢轻图邰之地。
只是她未想到,自己从未对人说起过的这些私念,竟会被沈无尘看得一清二楚,是该喜他体察君心,还是该怨自己心藏不深
英欢望他半晌,眉眼之间一片清冷,“出了这殿门此话休对旁人道”
“臣明白。”沈无尘沉吁一口气,想了想又道“只怕邺齐皇帝陛下亦是这般打算的。”
英欢浅思一阵儿,看他道“说说。”
沈无尘道“臣启程前夜,正逢古钦一行抵赴北戬,于候馆中曾同他有过一晤之缘。言辞虽少,可隐约能辨得出来。他此次出使北戬。目地怕是同臣一样。”
英欢垂了眼,手指绕与袖口金苏。不再开口。
不必沈无尘说她也能想到,这天底下谁还能比那人更了解她,而他又怎会看她翻手动腕而坐视不管。
势必是要与她唇齿相合,抵死纠缠,绝不放手。
如是也罢。
她心里轻轻一叹,二人相隔万里之远,中无言辞相传以达意,那人竟也能知她心底之意,当真是
令她且喜且忧。
沈无尘见她不言语,兀自又道“不论如何,陛下可依原计,从北调兵南下,以解南岵境中邰军前重压。”
英欢这才抬眼,轻哂道“若等你此时说了才调,早就迟了。京中一接到你自北戬而归的消息,便出旨至永兴奉清二路,拨调禁军南下了。”
沈无尘微笑,低头道“陛下深思熟虑,是臣多嘴了。”
他日夜担心着战前狄风,英欢又何尝不是早一日调兵,狄风大胜之时便能提前一日,离京一年有余,她亦是时刻想念着他。
英欢定了定神,再看沈无尘时面上终是露出些许笑意,“你这回差事办得甚合朕意,朝中诸臣亦赞。想要什么赏赐,但说无妨。”
沈无尘闻言先是微愣,随即略显踟躇,怔迟了一会儿,才低了眼,蓦地撩袍,对着英欢重重跪下。
英欢不禁挑眉,诧然相望。
“臣不求金钱赏赐,惟有一愿,还望陛下成全。”他开口,声音低低,语气坚定。
她脸上笑意淡了些,“说。”
沈无尘攥紧了拳,“望陛下赐婚一桩。”
英欢不再笑,心中渐明,语气凉薄道“看上哪家的千金了”
他默然片刻,额角青筋隐隐突现,低声道“九崇殿说书、户部度支郎中,曾参商。”
英欢脸色瞬时黑了,想也未想便开口,沉沉吐出几个字“你做梦。”
沈无尘跪着不起,眼底有火,“陛下”
虽知不可能,但他还是开口求了。即使听见她出言以驳,他仍是不愿就这么放弃。
若说这天下有人能让曾参商放弃己志,那人只能是她。
英欢望他半晌。冷冷道“将她女儿身之事公诸于世,你是想置她于死地不成”
“臣断然不是此意”沈无尘咬牙,“陛下能否劝她弃官不做,而后臣自当”
英欢蓦地打断他,声音更冷。讽笑道“朝中多少年就只见她一人,她有多努力你不是不知道,朕想问问,你沈无尘凭什么能让她为了你而放弃现下的一切朕还想问问,若是让你为了她而抛却身上尊位,你肯是不肯”
沈无尘喉头似是被什么卡住,一个字也道不出来。
当是不肯。
自己不是能为了女子而扬袖弃走庙堂之人,否则也不会因她而动情。
奢念。终究是奢念。
其实心中早已知晓是这结果,可还是不甘心。
又怎能真的甘心。
只是此时被英欢之言一激,才真正清醒了些。
他哪里有资格去要求她为了他做什么,又凭什么以为自己一定就是她心中那一人。
“臣明白了。”隔了良久,他才慢慢道,语气归了往日之稳若淡然。
英欢气消大半,瞥他一眼,“起来说话。”待他起身站稳后,才又道“姚越年前重病,几个月来迟迟未好。因年老体迈不堪朝政重苛,几日前刚递了以病致仕地折子上来。”
沈无尘沉眉不语,不知英欢为何要同他说此事。
姚越乃两朝老臣,年近七十。自英欢登基起便与廖峻分领左、右仆射二职,位在百官之首。
此次姚越致仕,朝中老臣一派便无了靠山;廖峻在朝行事虽趋保守,可也并非不懂变通之人;由是而看,英欢长久以来所受朝中老臣们的的制肘倒可以减去不少。
英欢停了停,又道“依你之见,姚越致仕,右仆射一位当由何人来坐”
沈无尘抬头朝英欢看去。见她面色如常,更加不明所以,不由道“臣不知陛下何意,此等大事,当咨二省老臣”
“廖峻举荐了你,其他人也是此意。”英欢打断他。不紧不慢地道。
沈无尘脑中轰地一声。血液冲顶,似是不信自己听见了什么。“陛下是说”
英欢起身,绕案下阶,纤眉尾扬,眼里浅光微漾,“十二年来你政绩斐然,朝野中人有目共睹。虽未外放出任大郡知府,但奉旨出巡之事亦不在少数。此次着你出使北戬,你领命稳而不惧,行事进退自明,颇有担当大任之范,廖峻已在朕跟前赞过你多次”
“陛下”他急急道,“臣资历尚浅,怕是难以担此重任。”
英欢走近他,“你沈无尘还有怕地事情”盯住他的眼,“只不过,朕亦在犹豫,不知若是拜你为相,你会不会比那些老臣们更让朕头疼”
沈无尘一时哑然,心知英欢其意,不由陷了眉头。
从前不知她心中之苦,只怨她贪一己之情思,所以处处迫她为难她,自诩所为皆为忠臣之举,却不体察她为帝之辛酸。
只是眼下他已知,情苦为最苦,倘是他身处英欢之位,身陷她之情境,怕是不及她之万
可,知虽已知,臣子之责却无法改。
他抬眼,对上她移乎不定地目光,低声道“倘若陛下使臣为相,臣该谏之言仍会谏,该行之责仍会行,以前怎样,以后还会怎样。”
英欢唇角微弯,“不愧是沈无尘。”转身走回案前,笑着道“明日便着翰林学士拟旨,除你右仆射,兼领中书侍郎;因你才列宰执,同平章事一衔暂且不加。”
沈无尘胸口之血沸涌,望着她,便要跪拜谢恩,却为她所止。
英欢扬袖,免了他跪谢之礼,眼中之光愈亮,将他左右打量一番,浅笑渐凝,开口时声音低且稳“邰自太祖开国至今,三十二岁便拜相者,惟卿一人耳。”
惟卿一人耳。
沈无尘立在殿中,心沉沉在跳。此知遇之恩,君臣相得之情,便是付此一生,他亦甘为她脚下栋石
大历十二年六月十八日,沈无尘归京;十九日。除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位在廖峻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