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前,拔起地上长枪,握于掌中,陡然扬臂,狠狠朝前一掷。
长枪划空而过,带起刺耳一道弧音,风裂之声窜入耳中,耳根震痛。
菱铜枪尖,脊高刃薄,稳稳地埋入前方阵中沙地,椆木枪杆上下飞快抖荡几下,所过之痕恰是两国大军对阵之中,丝毫没有偏差。
准得不可思议。
风圣军将士们目光如刀,齐刷刷地扫至他身上,面上神色均是陡转万变,隐隐带了崇佩之意。
贺喜嘴角略动,手臂垂至身侧,下巴微抬,眼睛望向那边。
对面邺齐大军阵中无人号令,将士们却齐齐卸枪下马,铠甲擦震之声此起彼伏,铁青之茫耀日而乱。
几万将士动作整齐划一,掷枪于地,顿甲而立,高声疾呼道“陛下陛下陛下”
三声高呼,天动地摇,鸟颤人惊。
英欢脸色发白,身子僵硬,再也说不出话来。
邰涗将士们人人皆撼,以为邺齐大军是在拜她;可她心中却明,那几万铁骑口中所呼之人只是他。
妖孽
英欢侧目看他,却见他额角挂汗,脸色僵青。
未及细想,便见他转过头来,薄唇微咧,“忘了告诉陛下,邺齐上东道十五万大军,明日夜里便至邺齐西境。”
她心头火苗陡然窜起,咬牙望着他,恨不能此时夺刀将他砍倒在地。
可却是无论如何也动他不得。
龚明德之部遇雨不能赶赴此处,凉城便只剩风圣军;邺齐大军铁血阵容已见,纵是狄风亦不敢断言能胜;若是入城之后动手将他除之,只怕明晚邺齐大军便会攻破邰涗东境
好手段,好计谋,好心思
贺喜眼神似刃,看向她,压低了声音道“我就知道,信不得你。”
英欢眼中怒火将扑,深深吸了一口气,“彼此彼此。”
两军阵中,两人相望,头顶耀日当空而照,四下却是冷寂万分。
大历十一年八月十六日,上赴南都凉城,亲犒邺齐大军于西郊,后执邺齐大将何平生之手归城,小宴行宫垂拱殿,以示惠慈。
是夜,邺齐大军于凉城西郊扎营,而上独留何平生于城中。
南都凉城行宫已建三百余年,其间朝代更迭,几易其主,殿角廊间,略显沧桑。
垂拱殿位在行宫之东,于诸殿中最小,只比京中宫内朵殿略大一些。
英欢迎何平生至城中,着有司以邰涗朝之小宴礼款之。
殿内通明如日,诸臣列殿而坐,乐伎行歌板,又有教坊色长二人,于殿上栏杆边看盏斟御酒。
宴共行酒九盏,杯杯剔透,为邰涗上等花酿。
侍女紫绣抹额,轻拾袖口,笑颜如花,半跪于贺喜身旁,手腕微提,替他玉杯中斟了八成满,“何将军请用。”
贺喜垂眸,嘴角勾起,手将玉杯转了半圈,问那侍女道“可是醉花酒”
侍女微怔,“不是。”
贺喜抬眼,目光飘至位于上座的英欢,依旧笑着道“那倒可惜了。在下有幸曾饮得邰涗醉花酒,堪称世间绝品,一直惦念不忘。”
狄风于对面闻之,脸色微变,抬头去看英欢。
沈无尘亦是听出贺喜话中之意,心中叹了一声,却是不语。
只有吕封不解,笑望贺喜,问道“何将军,那醉花酒虽好,却比不得眼前这御酒。”
贺喜挑眉,眼中笑意愈浓,“醉花酒似人,品酒便是品人。眼前御酒虽是珍贵,可却没有那种风致。”
几句话字字清晰,悠悠传入英欢耳中,叫她心尖微微一颤。
这人话中有话。
忽而想起那一日在奉乐楼,他火辣直白的目光,他大胆放肆的行径回忆中的醉花酒,香浓醇厚,味存齿间,三日不散。
他说,品酒便是品人那一日他压着她的杯口,喉结微滚,一点点喝下她沾过的酒
英欢脸上着了火似的,手中玉杯也变得滚烫,再也握不住。
再也不能想。
这男人,就似浸了毒的醉花酒,虽极醇美,却要人的命。
自率五万大军亲入邰涗境内为她解困,却于其后百般算计她。
她从来都未算得赢他但她也绝不愿输给此人
英欢朝下望去,那人此时已然卸了甲胄,单穿一件细锦黑袍,身上戾气消了不少,不似先前在城外那般摄人。
他比先前,瘦了。
她微微一喘,撇开目光,心思又开始摇晃。
在他身侧随侍的侍女看着他,脸色愈来愈红,竟是副小女儿怀羞的模样。
英欢余光瞥见,心中一拧,不由地暗自冷笑。
她怎的忘了,这男人就算没了身上尊位相加,仍是出色得诱人。
那邺齐后宫中的三千佳丽
英欢胸口忽然变得极闷,冷眼看向那侍女,“不好好侍候,愣着做什么”
那侍女一惊,“陛下恕罪”
慌乱之下手腕一抖,托着的银质酒盅便掉了下去,砸在贺喜右肩上,酒洒了他一袍子。
英欢面色转怒,正要开口,却见沈无尘起身上前,命人将那侍女带下去,然后回身对她禀道“陛下,莫要因此扰了兴致。”
随后又转身对贺喜道“何将军莫要怪罪,那侍女在下已着人去罚。将军今日劳顿,回头在下遣人拿干净衣物给将军。”
贺喜点头,面上笑容有些僵硬,额角又现出些汗粒,“在下今日确是累极了。”
英欢蹙眉,想起先前在城外时,他也露出过此态,当时自己未曾细想,可眼下再看,却觉怪异。
不由看向他的右肩
她眼中水光微漾,忽然拂袖,对众人道“朕倦了,撤宴。”
那什么,推倒还是不推倒,这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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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十九
翠钿金钗并如意簪,坠了一妆台。
长发散至身后,由侍女拿茜色绸带轻轻绾成一束。
华服已褪,身上披了绯色纱袍,伴着沐浴后的花香,直沁人心。
英欢手指拨页,案前烛火一跳,卷中字影阴了一瞬。
侍女于雕花铜镜一侧轻声问道“陛下,可是现下歇息”
英欢眉尾稍扬,眼中有光现出,还未答时,门外有人来报“沈大人求见。”
她垂眼低笑,“着他进来罢。”
沈无尘进来时,手中捧了几件男子衣物,看了英欢一眼,放至一旁案上,却不开口说话。
英欢扔了手中书卷,挑眉去看他,“何意”
沈无尘低下头,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听得他语气淡淡,“陛下叫人撤宴,说是倦了,可寝殿中灯火通明,臣才”
英欢两颊微红,瞥了他一眼,佯怒道“多事。”
沈无尘抬眼,却是笑了一下,“臣让人将东路景阳殿的偏殿收拾了,请何将军今晚歇在那边。”
英欢一怔,面上随即愈发红了,盯着沈无尘道“胆大包天”
沈无尘嘴角噙笑,垂眼道“臣以为陛下之愿亦如是,若非,还望陛下恕罪”
英欢瞧着他这神情,心中大恼,可又觉窘迫,眼睛望向他搁在案上的衣物,心口一酸,抬头瞪他一眼,扬袖摆手,低声道“等回京之后朕再拿你问罪”
沈无尘头埋得愈低,可话语中笑意却是愈浓,“是,臣先告退了。”退了两步,他停下,复又开口道“从此处至东路景阳殿,只消一盏茶的功夫。”
英欢面上羞色万分,又是极怒,拾起案上书卷便朝他身上砸过去,“还不退下”
沈无尘忙退了几步,刚出殿外,却又听英欢开口唤他“且等一下。”他抬头,“陛下”
英欢脸色绯红,看着他,轻问一声道“何故突然变了主意想当初,你不是极反感他的么”
沈无尘默然片刻,才又看她,“论眼下之势,邰涗若能同邺齐修盟,当是最好不过。远交而近攻,方为上策。”随而嘴角一咧,笑道“再说,陛下当初不也是极恨他的么”
英欢咬牙,看向他,脸上火烧火撩,“朕现在也一样恨他”
沈无尘眼中闪了一下,笑着低头,“是,臣记下了。”
英欢愤而起身,他却已合门而出,只留那几件男子衣物在她眼前。
她心上杳然一空,走去案前,伸手抚过最上面那件黑色外袍。
天下乐晕锦,上有灯笼纹饰。
邰涗国之最贵。
英欢嘴角微垂,手指不由握住袍子一侧,翻开来看,内里依旧是黑的。
这才叹了一口气。
那一夜的事,此时想来依旧清晰,历历在目。
那人
她咬唇,他额上之汗,是痛出来的罢。
侍女自身后而上,小声相询道“陛下”
英欢回神,低头,“拿了这衣物,去景阳殿之偏殿,送给何将军。”
景阳殿外,宫灯轻晃,伴着人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偏殿门被轻叩三下,贺喜应了声,“进来。”
一个紫服玉带侍女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地捧了干净衣物至他面前,“何将军。”
贺喜抬眼,略微一笑,没有说话。
他身上外袍酒渍都已干了,这干净衣物才让人送来可是那女人在刻意报复
侍女不敢看他,快步走去将衣物放下,屈膝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贺喜坐着未动,眼睛望向那黑袍,眸子幽幽渐黑。
他还以为她会亲来
一撇嘴角,当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入邰涗境内至今已一月有余,千里辗转,奔袭劳累,统驭大军,与敌相抗,眼皮都未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