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莫竹长老的那些话,我心里有些委屈,双眼水汪汪地望着他,“莫竹长老有一个外孙女,听说也很仰慕你他说那个姑娘知书达理出身高门,比我这样的狐狸精好千百倍”
他俯身挨近几分,修长的手指挑过我的下巴,沉声道“我只喜欢挽挽。”
几步开外的地方,右司案蕴了法力砍断捆仙绳,花令重获自由的那一瞬,提了长鞭撸起袖子就往饕餮聚集的地方跑,跑了不到三步远,转过脸对着右司案大人道了一句“那里很危险,别跟着我。”
右司案大人听话地站在原地,脊梁骨依旧挺得笔直,仿佛一块立在悬崖上的望夫石,静静看着花令远去的方向。
他这样站了一小会,似乎还是放心不下她,跟着走向了花令奔去的地方。
地上有几处深浅不一的水洼,水滴从钟乳石上落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赤焱之火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像是要在一夜之间烧光整个地府。
半空中盘旋着羽毛燃火的凤凰,无数魂魔紧跟在她的身后,魔气骀荡,凤鸣震天,夹杂着诡异至极的怪笑声。
远望奈何桥边,似是架起了守护结界。
三十六位冥将潜入地府的各个角落,刀剑交锋,道法决杀,身影快到看不清。在那些混战的人群中,唯独师父一身白衣,目光始终盯在受结界保护的奈何桥上。
我定定将师父望着,忽然想到方才那位入了魔道的蓝衣判官的话。
他说,奈何桥即将反转过来,六道轮回里的魂魄会跑向人界,所有的凡人都要变成死魂,凡间将会饿殍遍地生灵涂炭。
大长老手中拐杖跺地,抬脚上前一步,站在夙恒身边沉声道“果真如君上料想的这般,她选择在今日动手。”
语毕,大长老又叹了一口气,一手抚着花白的长胡子,眸光深远道“二十一个黑衣人,两万七千只魂魔,她这次也算是倾巢出动了。西北妖狼一族被灭以后,也没有别的宗族胆敢对她宣誓效忠等到今日戌时一过,就能让她魂飞魄散”
听见“魂飞魄散”这四个字,我怔了一瞬,拽着夙恒的衣袖反问道“那只凤凰的生辰就是今天么”
他抬手捏了一把我的脸,应声答道“是今日,二月二十九。”
凤凰浴火即能涅重生,除非在生辰之日杀了他们,否则总有魂魄重生的机会。
远处那只盘旋于空的凤凰此前似乎已经死过一次,魂魄重生以后附在了芸姬身上,我猜不出她从前有多厉害,只知道她如今也能召唤狼妖和魂魔,甚至懂得如何解开饕餮凶兽的上古封印。
地府中熊熊火光冲天,江畔犹有惊涛骇浪,跌入江水中的魂魔和黑衣人,都被滚滚浪涛尽数吞噬。
赤焱之火烧在奈何桥边,桥上结界止不住地轻颤,魂魔受到雷阵伏击,接二连三的消散,唯独火光愈演愈烈。
火舌卷着黑光掠过,凤凰落地化成了人形,她穿一身锦缎黑的长裙,面容依旧是芸姬的模样,眉心一颗朱砂痣红得如若血染,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冷笑。
夙恒布了个结界,抬袖握上我的手腕,紫眸映着赤焱火的焰光,仍是一片幽深不见底,隔了约莫半晌,他语声低沉道“在结界里等我。”
我心知他大概要去奈何桥边,又想戌时快要到了,他一定能很快解决芸姬,于是乖巧地应了一声好。
他的手指搭在我的脉搏上,忽而僵硬一瞬,再看向我时,眼中似有流光划过。
几步外就是拄着拐杖的大长老,夙恒搂着我的腰瞬移到地府侧门边,我怔然将他望着,他捏了一个雷诀扔向远方,复又挑着我的下巴吻住我的唇,少顷,嗓音低哑地唤道“挽挽”
我顿了一下,开口问道“怎么了”
带茧的指腹蹭着我的下巴,他狠狠吻了我的唇瓣,没有出声回答,我被他勾得心跳加快,又听他在我耳边低声道“别出结界,等我回来。”
江涛翻浪,地府中怒雷乍起,奈何桥岿然屹立原地,六道轮回前的青铜正门甫一打开,便被一阵强风重重掩上。
赤焱之火燃烧不休,芸姬的双眸中泛着冲天的火光,锦缎黑的衣袍上下翻飞,她的背后站着两个护法的黑衣人,皆用黑布蒙了半张脸,三人脚下各有交错的阵法,阵角上刻着斜体的古梵文,在火焰浸染中透出诡异的青烟。
其中一人摘下黑布的那一瞬,我着实有些吃惊,极轻地出声道“尉迟谨”
大长老拄着拐杖走了过来,“你认识那个黑衣人”
“其实不认识”我顿了顿,又解释道“前段时间在冥洲王城的西南花园里遇到过他,那时他和花令在一起只是看起来没有半分法力。”
大长老双手撑在拐杖上,遥望远处的奈何桥,静了一会儿,语声苍老且沉缓道“这位尉迟公子,确实没有半分法力”
我诧然看着发须皆白的大长老,“那他怎么可以站在奈何桥前布阵,而且还做了芸姬的手下”
“没有法力却能为魔道所用,不惧轮回却能超脱命理”大长老的话顿在了这里,转而开导我道“你来冥洲王城一年多,应该和他们打过不少交道了。”
我仔细想了一阵,睁大双眼望着他,结结巴巴道“他、他是死魂吗”
大长老点了点头,“确切地说,是已经屈从于魔道的死魂。”
恍然间,我似是明白了死魂簿上那个模糊的名字是谁。
戌时将到,雷阵凝光,整个地府内的赤焱火仿佛遭了大难一般,毫无征兆地骤然熄灭。
含着水雾的微风拂过,江畔彼岸花艳如落霞,无数的魂魄停在往生路上,但余江边烛火飘零摇曳。
奈何桥前的芸姬立定半刻,眸中闪过一瞬慌乱,反手催强了阵法,试图加固脚下的逆天古阵。
然那古阵却被轻而易举地捏碎了。
夙恒拎了一把斩魂剑站在阵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唯独手里的剑泛着阴冷的寒光,剑刃仿佛凝了一层冰,集结强盛的仙气和魔气。
威压绝杀,隔了几十丈远的距离,透过一层守护结界,仍旧能感受到这样的绝杀有多可怕。
芸姬召唤了魔气凝成的黑盾,躲闪着避过这一劫,她的身形瞬移而过,却被威压和剑气砍断了一只手,身边的黑衣人也倒下一个,血溅奈何桥的瞬间,她不怒反笑道“我好不容易重活一世,绝不会这么轻易地被你们除掉”
言罢,铺在她脚下的阵法又重新架起。
尉迟谨仗着自己是死魂,毫无顾忌地挡在芸姬面前,似是准备为她受伤送命,眉目中自成一派坚定。
大长老眸色微动,低声道“倘若芸姬用凤凰之力和死魂之力铸造守护结界,事情怕是要麻烦许多”
话音才落,她果然扯了个守护结界出来。
师父的身影乍然出现在结界之后。
三十六位冥将已经解决了大半的魂魔,饕餮在右司案大人手中伤亡惨重,漫空密布天地雷阵的惊雷,战局似是倒向了一边。
然而就在此刻,师父突然低声一笑,他站在芸姬的不远处,提高嗓音开口道“如何才能反转奈何桥我愿祝你一臂之力。”
花令正在与一只饕餮殊死搏斗,听见师父的声音,她手里的长鞭狠狠抽地,远远骂了一声“容瑜,你脑子进水了吗”
微风掠过往生江,血水染红了树下的凉荫,芸姬的笑声格外刺耳,漫不经心地接话道“帮我拖延住夙恒,等我转过奈何桥必定给你天大的赏赐”
大长老重重跺了跺拐杖,嗓音沉沉道“容瑜那小子,也算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花了许多心思栽培他,如今不会当真鬼迷心窍了吧”
话音未落,师父拔剑劈向夙恒。
我睁大了双眼,不知道为什么师父会向着芸姬。
大长老似是被气到了,极其沉重地咳嗽两声,忽而同我道“凡人常说白驹过隙,岁月如梭,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他捋了捋花白的长胡子,目光飘得更远,沉声慨叹“那时我们君上才刚从龙蛋里爬出来,头上两只龙角还沾着血,连路都走不稳,就被他父亲捉去修习法道”
我定定看着远处的夙恒,安静了一小会,忍不住问道“君上小时候,一直过得很辛苦吗”
“君上还是个紫龙崽的时候,也曾在修习法道时偷过一次懒。”大长老瞧着远处的战况,话音顿了顿,继续专心同我道“结果当日便被他父亲丢进了西魔山的魔窟。十日后我和几个长老去接他,发现那魔窟里的魔怪无一存活他倒在魔窟门口,骨头被打断了几根,几乎快要咽气。”
我怔然望着奈何桥前混乱的阵法和结界,嗓音微涩道“他那个时候一定很疼吧。”
大长老低叹一声,一手拄着拐杖,闷声咳嗽几下,续话道“许是教养太严苛的缘故,他自小喜怒不形于色几位首席长老虽看着他长大,却也无法琢磨他的心思。直到正月初一那一日,收到烫金的喜帖,才知道君上打定主意要娶你做冥后”
我抬头看着发须皆白的大长老,又听他和蔼地缓声道“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臣,原本都以为有生之年看不到君上立后”
沉重的拐杖倚着地面,大长老忽然道了一句“容瑜虽然是你的师父,你下个月要嫁的人到底是君上。无论待会发生了什么,莫要记挂在心上”
我心想大长老大概是以为夙恒会杀了师父。
师父并不是夙恒的对手,他强撑了不到十招,便被夙恒的威压扫到了一边,唇边溢出殷红的血。
芸姬却已经另布好了一个阵,死魂之力仿佛用之不竭。
我双手捧着死魂簿,目光牢牢盯在那个模糊的名字上,隐约能辨认出尉迟谨三个字。
脑中灵台一瞬清明,我抬眸望着大长老,“为什么死魂簿上会有死魂的名字”
“因为簿本上沾了死魂的魂力。”大长老答道“和生死簿不一样,死魂簿不是一个简单的簿本”
我脑中灵台一瞬清明,撕了死魂簿上记录尉迟谨的这一页纸,拔腿跑出了守护结界,一路奔向往生江边。
江边烛火摇曳,星星点点。
这些火都是引自上界的命理天火,记了尉迟谨名字的这页纸被烧掉的那一刻,我听见了芸姬痛苦至极的嘶喊声,原本还是女人的惊叫,转到后来却变成了凤凰的悲鸣,似要穿透地府,响彻沉碧凌霄。
一剑穿心捅死她的,并不是夙恒,而是我以为已经倒戈的师父。
奈何桥前,芸姬强留了一口气,脸色惨白地看向夙恒和师父,笑得格外凄然“呵呵你们故意布了这个局,诱使我今日动手做出兄弟不和的假象就是为了在今天让我魂飞魄散么”
她趴在地上,胸口鲜血流了一地,伸出一只染血的手,仿佛地狱索命的厉鬼,“你们怎么知道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在今天”
“是我说的。”
最后一位黑衣人摘下蒙在脸上的黑布,我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这是前段时间才认出来的那只青蛇妖。
那日她撞破了华霆山行宫的结界,筋脉本就受损,今日又与冥将决战负伤,状况并不比此时的芸姬好多少。
芸姬的脸更白了几分,眉间朱砂痣退尽血色,痴痴笑道“玉奴我待你不好么你竟然这样回报我”
那唤作玉奴的青蛇妖走近了几步,声音也极轻道“你是待我好,所以我为你卖命可你害死了慕祁,我定要你偿命”
往生江边,我心头一颤,扶着阴栎树却有些站不稳。
慕祁,那是我父亲的名字。
魂魔斩杀殆尽,饕餮也已经死光了,师父手中长剑的剑峰挨着芸姬的脖颈,嗓音冷淡打断她们的对话“其一,我和夙恒确然不和,这一点不是装的。其二,诱使你今日动手的局是他所布,我没有那个城府和心思。最后”
他道“倘若是夙恒杀你,必定连这身躯壳都不剩。但这副身体乃是蓬莱仙岛的岛主之女芸姬,我曾答应过她的父亲,要保她一条活路。”
芸姬闻言,喉咙哽了几哽,吐出最后一口血。
彼岸花的花瓣散了漫天,映着仍旧苍绿的阴栎树,仿佛十里霞红倚翠微,夙恒侧过脸看了师父一眼,淡淡道“你说这番话,是想气她死得更快么”
、第86章 连理笙大结局
战事告一段落,地府也回归平常。
那只凤凰伤重不治,最终死不瞑目地咽了气,直到她神魂俱散的那一刻,我才想起来好像自己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因为她把魂魄附在了芸姬的身上,所以一直下意识地将她的名字等同成芸姬。
师父把芸姬的身体移入了冰棺。
往生江畔风浪初静,即将转世轮回的魂魄也陆续踏上了奈何桥,大长老拄着拐杖走过来,白眉毛微蹙了几分,沉声同师父说道“你打算给她招魂”
师父合上冰棺的盖子,面色仍有些苍白,唇边还有狼狈的血印子,却是眉梢一挑嗤笑道“我只会把这个冰棺扔到蓬莱仙岛,招魂复活这种麻烦事,还是交给芸姬的父亲去做吧。”
大长老没有答话,转而看向那位跪在奈何桥边的死魂。
路边烛火飘摇,指引往生的魂魄前行,那些魂魄依次路过尉迟谨,却没有谁停下来看他。
大长老缓步走了过去,拐杖立在尉迟谨的面前,语声沉哑道“我记起来你是谁了”话中默了半刻,叹声道“也是因果造就的业障你要寻的那个人,早就饮过孟婆汤,只身入了轮回,将你忘得干干净净了。即便这奈何桥能转过来,你寻到的那个人也不是你想要的人,沦落成如今这般,又是何苦呢”
尉迟谨垂首没有应声。
过了一会儿,鬼差前来带走了他。按照冥界法典,他犯下这样的罪责,大概是要承担不小的后果,然而作为一介死魂要受到什么惩罚,却是我怎么想也猜不到的。
阎王携着一众判官跪在夙恒身后,低声上奏今日的所见所闻,用的是比古梵语还要难懂的地灵语,我没有听懂一个字,只是静静地站在夙恒身边,任他用指腹摩挲我的手。
阎王说完以后,起身行了个大礼,带着一众判官恭顺地退下。
我晃了晃被夙恒握着的手,他低头靠近了我的脸,阴栎树落影交错,灯盏流辉光影疏离,周围似乎没有人注意我们,我踮起脚尖趁机亲了他一下。
夙恒低笑一声,指尖蹭了蹭我的下巴,我感到鼓励,又欢快地亲了他两下。
师父似是瞧见了我的举动,扛冰棺的双手顿了一瞬,那冰棺从他手中摔下来,砰然一声重响后蓦地砸在地上。
夙恒伸手揽过我的腰,一把将我抱进怀里,我侧过脸避开师父的目光,轻声道“我们回家好不好”
当夜凉风和畅,薄云笼皎月,天际星辉浅淡。
偌大的冥殿中,我捧着一杯热茶站在窗边,想事情想到出神,夙恒站在我的身侧,粗糙的手从我的腰线往下抚摸,薄唇贴着我的耳朵,少顷便将我的耳尖含进了嘴里,他的手也越发不规矩,撕开我的衣裙以后,伸进来揉捏了几把,惹得我浑身一颤,嘤咛出声道“杯子里的茶要洒了”
他低头吻住我的唇,“还有心思想杯子和茶”
杯子里装的是玫瑰和香果泡成的花果茶,开水方才冲进去,此刻正是最烫的时候,我生怕这茶水会烫到他,尽力将茶盏端得十分平稳。
夙恒从我的脖颈往下吻,我也觉得越来越热,当下一个不稳,失手松开了杯子,却见那杯盏悬在半空中,被风送去了窗台上。
这样的御风诀显然是夙恒捏的,他却没分神看那杯子一眼,搂着我的腰将我抱上了几步之外的桌台。
我端正地坐在紫檀木桌上,理了理被撕得非常破烂的衣襟,微抬了下巴看着夙恒,轻声开口道“我好像把死魂簿弄坏了”
他挑了一下眉,眸色依然平静,手指勾起我的下巴,倾身挨近我的唇,我心跳加快,又感到他舔了我的唇瓣,极低声地问道“坏成什么样”
明明是在说很正经的事情,我却觉得他在勾引我。
“今、今天芸姬布阵的时候,用的是死魂之力,我把死魂簿上有尉迟谨名字的那一页撕掉然后用天火烧了。”我顿了顿,呼吸不稳道“他的魂力受损,阵法也有了破洞,师父用剑”
师父两个字刚说出来,夙恒轻咬我的耳尖道“你的肚兜掉了。”
我的脸颊腾地一红,羞耻到说不出话来,坐的往后挪了挪,又从乾坤袋里扒出死魂簿,郑重交到夙恒手里,“纸页的颜色都变了,和从前一点都不像”
夙恒翻了翻簿本,随手扔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我呆然将他望着,心情忐忑地问道“是不是坏了”
“果然坏了。”他答道。
我心下一颤,想问怎么补救。
“不过与你无关。”夙恒捏了我的脸,复又开口道“往后不会再有死魂。”
我闻言有些吃惊,又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刚准备出声问他,就被他的吻堵住了话,初春的夜晚雾薄露浓,月光入户照下窗棂的剪影。
清晨时分,暖阳拂晓,我窝在夙恒怀中打了一个哈欠,忽然想到今天乃是三月初一,再过十几日便是婚典。
“等到我们成亲的那一天”我顿了一下,双手环上他的脖子,“是不是会来很多人”
我静了一阵,仔细地算着“冥界八荒的领主,三十六重天的神仙,还有天帝天后和你的父母”鼻尖蹭了蹭他的胸膛,我贴在他怀里轻声道“其实我有点紧张。”
“别担心。”他搂着我的腰,嗓音低缓道“一切交给我。”
又过了几日,我从雪令那里听闻了有关莫竹长老的事。
数十位冥臣联名上奏,狠狠参了莫竹长老一本,长达万字的奏折上,洋洋洒洒列举了十几项重罪,莫竹长老被削职重责,废尽一身法力,不日还要打下畜生道。
彼时我们正在督案斋当值,花令和我都在整理书册,听到这番意料之外的话,花令倚着高大的书柜,抬起下巴道“我当时就说了,凭他的见识和能耐,迟早要从长老的位置上跌下来”
雪令并不知道当天的情景,只是低声慨叹道“我听说右司案大人自告奋勇,要亲自押送莫竹长老堕入畜生道这倒真有几分奇怪,按理说,右司案大人对这种事应该不怎么上心吧”
我双眼一亮,应和道“也不知道在莫竹长老堕入畜生道前,右司案大人会和他说些什么”
花令尴尬地笑了一声,“他那个少言寡语的性子,说不出什么话”
话音才落,右司案大人踏门而入。
花令着实一惊,手里的书册摔落在地。
雪令也有些惊讶,出声问道“右司案不应该在东宁殿审查务工么,怎的到这里来了”
右司案抬步走到花令面前,弯腰帮她捡起了那本书,又用袖摆擦掉书页上的灰尘,最后交到她的手中,低声同她说道“你把花令鬼玉牌落在了我的床上。”话中兼带柔和体贴的温情,“你昨天什么也没吃,我带了你喜欢的莲藕饼。”
言罢,从袖中掏出花令鬼玉牌和装着莲藕饼的食盒。
雪令呆了一阵,又用了然的目光看着他们,花令接过这两样东西,眸色微动,轻声调笑道“哎呀,下次我也给你送吃的”
右司案大人点了点头,温声道“我不挑食。”
这日回冥殿的路上,我呆在了宽阔的宫道边。
三月初春,日光明澈轻暖,映得天边云霞绚烂如织锦。
漫天都是上界织女们精心缝制的霞色朝云,只会在天界繁衍生息的流岚彩蝶成群结队地蹁跹飞过,双翅熠熠生辉,尽态极妍。
琉璃宫墙边立着成列的透明水晶缸,栽种其中的并蒂莲花繁茂无瑕,水晶缸外薄雾缥缈,间或漫出纯净至极的仙气。
“过不了几日就是婚典了”花令晃到我身边,眼波明媚动人,“我在想,穿上嫁衣的挽挽会有多漂亮”
我听完她的话,耳根微红了几分,跟着想了想嫁衣和后冠会是什么样子的。
次日傍晚,我在偏殿喂完了白泽和二狗,回到内殿以后,却见梳妆桌上堆满了各色的琳琅宝石,一旁的衣柜里挂了大概三十几套华服花嫁冠。
几位站在衣柜边的侍女正在整理装首饰的木盒子,我在门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又见那些侍女盈盈一拜道“参见冥后殿下。”
我抬眸望着那些嫁衣,“这些衣服,都是我的吗”
“回殿下的话。”其中一位侍女答道“婚典长达一个月,按照冥界的惯例”
我点了一下头,恍然悟道“原来是这样,婚典的每天都要穿不同的衣服”
紫檀木柜前,我伸手去摸那些嫁衣,指尖刚刚触碰到红锦云缎,手腕便被捉住,夙恒这样牵了我的手,嗓音依旧低沉道“喜欢么”
我侧过脸去瞧那些侍女,却发现她们早已退下了。
我默了半刻,心想这些嫁衣华服的织工这样精细,要花多长时间才能做好一件,又想这样的三十多件嫁衣得花费多少心思和精力,发现自己完全算不出来以后,我双颊嫣红,低下头矜持地答道“每一套都这么好看我都很喜欢。”
他应了一声嗯,复又搂着我的腰问“挽挽想不想试一试”
宫灯澄澈如水,落在地面漾开一室明辉,我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脸,“不要偷看挽挽换衣服。”
他闻言低笑一声,“挽挽全身上下,我有哪里没看过”
我耳根微烫,想了想又道“那我换衣服的时候,你不可以摸我”
以我的经验来看,似乎总是摸着摸着就摸去了床上。
夙恒静了一阵,不是很情愿地同意了。
我背对着他,缓缓解开腰带和衣襟,光着脚站在衣柜前,拿出第一条衣裙,绣着冥纹的繁复裙摆逶迤丈长,袖口上还有细致的雕花,对着殿内灯光一照,竟是一只九尾狐狸的刺绣花样。
我翻过三十多件嫁衣,每一件都绣了九尾狐,还有冥界王室专属的冥纹,嫁衣配套的花冠上缀满了珠宝,映着灯辉流彩生光。
在这一瞬,我忽然想到了爹和娘。
我要出嫁了若是他们还在就好了。
夙恒走到了我的身后,手也揽上了我光裸的后背,“一刻钟了,还没换好一件么”
他的手从我的背一路摸到前胸,嗓音沙哑地问“只穿一件肚兜,也不觉得冷”
我耳根滚烫,下一刻便被他打横抱起,又果然抱到了床上。
一夜缠绵燕好后,我趴在夙恒怀里,嗓音极轻地同他道“最近我好像有些奇怪”话中顿了顿,又续道“总是想吃酸的东西”
尚不等他回答,我打了一个哈欠,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日都过得十分悠闲,时间像是从指缝里溜走般,一晃眼便过去了,转眼婚期将至,冥洲王城里来了许多领主和神仙。
三月十九那日,我起了个大早。
夙恒似乎比我起得更早,我伸手去摸身边的床垫时,连一丝余温也摸不到,可见他很早便出了门。
婚典的时间定在今日辰时,天冥二界的重大礼典一般都定在这个时刻,我早起了一个多时辰,背靠床柱醒了一会神,听见殿外的女官们齐声低言道“恭请殿下移步广坤殿。”
天色微明,青玉石的宫道笔直而光亮。
路边的白玉华灯流辉耀目,我微抬了下巴,又看见素红色的云彩漫过天穹,来往不断的仙灵白鹤低飞和鸣,挂在宫殿屋檐上的红绸绣了喜字,此起彼伏迎风飘荡。
青玉石宫道的尽头,便是以玉为瓦金为砖的广坤殿。
殿前翡翠华灯流光婉转,迎面走来三位仙气灵韵的上界尊神。
我曾在紫宸殿里见过修明神君和清岑天君,听闻这两位尊神早先都在昆仑之巅修习道法,和夙恒的私交很好,但看他们如今这么早就来了广坤殿,我想他们的关系大概果然比较好。
另一位神仙似乎是天界荣泽云海的木肴上神,他展开了手中的云竹折扇,素色长衣半挡了剔透宫灯,浅笑着看向我道“冥后殿下”
我回头看向掌宫三十二位女官,她们弯腰后退离了很远。
清晨微风吹起曳地的繁复裙摆,我提了提繁重的裙子,轻声应话道“现在离婚典开始还有一个时辰,你们来的好早啊”
修明神君低笑出声,语声温润道“木肴上神没有见过你,想来早些沾沾新娘的喜气。”
我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就在不久前,紫微星君似乎颇为辛苦地在冥界各地游荡,那段时间的修明神君不知所踪,作为修明的手下,紫微星君遍历冥洲八荒,劳心劳力地寻找着他的上司。
而今修明神君毫发无损地出现了,还有闲心和空当参加婚礼,想来紫微星君应该也是很欣慰的。
木肴上神复又靠了过来,缭绕仙气的广袖被晨风吹得微偏,修长的手指搭在扇子柄上,含笑道了一句“话说回来,便是放在四处皆美人的天界,这位新娘的容色都能轻易排上一二位。”
他退后一步,用手肘戳了下修明道“不愧是夙恒,竟然找了个这么漂亮的。”
我双颊微红,准备道别的时候,又听木肴上神说“难为那些接到喜帖后哭着也要来参加婚典的仙女们,看到慕挽以后,恐怕又要自卑地碎心了。”
言罢,他又道“对了,忘了和你介绍,夙恒在天界昆仑之巅修法的时候,我们恰好和他做了一段时间的同窗”
其实这个时候,我应该含羞走掉,可是双脚却像是定在了台阶前,忍不住想问一些有关夙恒的事。若是可能,我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他所有的事我都想听。
我提着裙摆的手松了开来,抬眸看向木肴上神,轻声问道“我听说昆仑之巅教习极严,所学的精妙道义丰富又深奥可是为什么君上他,只待了五百年”
清岑天君原本只是静静地站着,似乎不打算开口说话,听了这个问题以后,他声线浅淡应了一句“夙恒学什么都快。”
木肴上神拢了拢袖口,唇角上扬接话道“夙恒是学什么都快得不像话,但清岑和修明也不像话,却都待了有几千年。”
他顿了半刻,收了手中的扇子,诚恳地续道“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有一次夙恒去苍游云丘,干净利落地杀了几只闯入天界的狂躁疯魔,那日却也正好是天后广邀神女仙女,在苍游云丘共赏大般若花的好日子。”
他摊开两只手,任那长袍的广袖垂下,弯着唇角说道“你也知道夙恒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俊脸,那日天界多少神女仙女都伏地献上了芳心,昆仑之巅指明给夙恒的传情信鸟,每日都多得铺天盖地。”
木肴上神话中带笑,我却听得有些不舒服,这种吃醋的感觉并不好受。
隔了半晌,我抬眸看着他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想我的心意比起上界仙女,应该只深不浅。”
修明神君浅笑一声,搭了一腔“这么久以来,我也没见过夙恒对哪个女仙上过心。”
我也跟着笑了笑,低头没有应声。
和这三位神仙道别以后,我径直走入了广坤殿,再过一个时辰,这里就会举行夙恒和我的婚典。
晨光熹微,天边的彩霞染尽了浅红色。
我安静地坐在高座华椅上,听着身旁的女官们重复各种事项,脑子里却在无意识地分神。
我知道夙恒在三界各地游荡了几千年,上至天界的昆仑之巅,下到冥界的断祁荒原,可是除此以外,便再复无一所知。
我和他的过去不曾有丝毫交集,他的所学所精,渊博奥义到我甚至不能懂其表意。
我曾因此而难过,漫漫长夜里抱着被子窝在床角,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喜欢我。
所担心的莫过于,他看上的只是我生来就有的这副常被盛赞的好皮相,后来又窝在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