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传来芸姬低低的笑“我也有一副好心肠,让整个山川给你们陪葬”
这句话余音未绝,忽有万钧雷霆砸破沉沉云翳。
眼见云开月明,我心底蓦地一动,再抬眸望去,眼中就有了模糊不清的水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瞬会很想哭,也许是因为快一个月没有见到他,又或许是因为见到他便有些克制不住。
激荡的疾风扫过整个鬼火绝杀阵,铺天盖地的强悍威压破开层层云障,烧满山林的火光渐次熄灭。
有一位冥将许是同我一般激动,远远地喊了一声“君上”
地上的土坑里蕴着一滩水,水里参着殷红的狼血,夙恒的脚步停在了陡峭的山石边,深紫长衣的衣摆擦过石岩。
我从守护结界里跑了出来。
血月剑丢在了结界里,乾坤袋也不在我的手上,带着魔性的黑刀朝着脖颈砍过来的时候,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只是转瞬,转瞬之间腰被紧紧搂住,猛然往后退了几丈远。
子夜浩瀚无边,当空映下的月光莹澈无暇,夙恒左手搂着我的腰,右手已然化雷为剑。
那位手提黑刀的黑衣人,在被雷剑穿心的刹那,双眼瞪大如铜铃,满眶发红充血,近乎目眦欲裂。
我呆了一瞬,结结巴巴地问“雷、雷火穿心魂飞魄散吗”
“二十七天。”冷玉般的手指抵在我的下巴上,他答非所问道“你这一趟去人间,花了二十七天。”
我在他怀中转过身,脸颊贴上他的衣襟,鼻尖萦绕熟悉的菩提清香,我双手环住他,好同他挨得更紧,我想这个时候应该和他说一些应景的话,告诉他我也很想他,但是那些话哽在喉咙里,说出来的就只有两个字“夫君”
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尖,他的薄唇挨着我的耳朵,低声应道“嗯,我在。”
我飞快地侧过脸,抬起下巴亲了他一下。
正是在这个时候,右司案大人负手提刀出现在一丈外的地方,他没有抬眼往这边看,只是低着头咳嗽了一声。
我顿时红了脸,推了夙恒的胸膛,却没有推动。
右司案大人的神情依旧肃然,目光也很是端庄和正经,经过这一场血战,他的衣袍染了血痕,袖扣和衣领却还是相当的齐整,收好手里的长刀以后,他侧过身来,抱拳行礼道“属下参见君上。”
而后似是终于忍不住,他默默低下头,又添了一句道“那只凤凰已经”
已经跑了。
我心神领会右司案大人的意思,环视空旷的山林和辽阔的夜幕,再也寻不到方才那只烈焰燃火的凤凰。
此时九位冥将也走了过来,脚步无声地站在了右司案身后,其中一位冥将虬髯满面,看着很是威武不凡,他沉吟稍许,抱拳施礼道“即便在今日捉住那凤凰也是无用。”
他的目光有些沉重,“凤凰浴火重生除非在生辰之日斩断神魂,否则总有魂魄重生的机会。”
另一位冥将移步出列,接过话道“若是能捉住那只凤凰,即便不知道她的生辰,也可以锁在守魂塔里,每日斩断一次,直到神魂俱灭的那一日。”
我听言一怔,随即抓紧了夙恒的袖摆,插话道“雪令被狼妖咬伤了,他中了血狼的毒”
子时三刻,九位冥将护送阮悠悠去了黄泉地府,黑白无常跟着他们一同踏上了通向地府的路。
中了血狼之毒以后,既不能御风,也不能驾云,但雪令表示他的伤口并不是很疼,执意要一刻不误地返回冥洲王城。
半路上,他以剑撑云,脸色苍白如纸,右司案大人侧身看过来,微蹙双眉道“你如今这样,已经不能再撑。”
我点头,正色道“解百忧已经收到信鸟了,就算我们停在附近”
雪令打断我的话,哑声应道“再过一刻钟便到王城了。”
话音刚落,云团陡然降低。
当空月色正清明,地上浩淼云波起伏,凉风吹来,拨开烟水万丈,巍峨的宫殿倚靠山峦,玉瓦金阶流光耀眼。
右司案扶着雪令下了云朵,我走进那高约三十级的台阶,呆然问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华霆山。”右司案大人顿了一下,缓缓道“这座宫殿,是君上的行宫。”
行宫的嵌玉华门开启之后,走出两列秀丽宫娥,提着缀满夜明珠的宫灯行步过来,在这个时候,酒瓶摔碎的声响便格外刺耳。
我循声望去,瞧见了刚下云朵的解百忧。
他的脚边还立着那个碎了底座的酒瓶,醇香的清露酒飘散一地,黑衣随浅风飘起一角,折入茫茫无尽的云波里。
雪令握剑的手紧了紧,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解百忧一手提着药箱,走近以后低声道了一句“属下参见君上。”
他的声音似是平静,然而转眼便凑近了雪令,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一把将雪令扛在了肩上,驾着云朵冲进了行宫。
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
凉风飘广,蕴着丝丝如水的月光,夙恒揽上了我的肩,俯身将我打横抱起,御风而行进了行宫的华门。
“今天晚上”我双手勾着他的脖子,脸颊已经涨红,却还是坚持着说道“你想不想”
他吻了我的额头,尚不等我说完,已经答话道“很想。”
、第75章 洛华霆
时下正值冬末,华霆山上犹有未化的落雪,隐没在缭绕的云雾中,像是一副抒尽雪意云情的名画,好看到有些不真切。
主殿外的院子里栽了几株冬日海棠,枝叶素丽如初生,暗香清浅袭人,殿内正门半掩,偶有凉风携着花香吹进来,却并不觉得冷。
我披着衣服站在窗台边,透过琉璃窗去看窗外的景象,从华霆山峦看到冬日海棠,再到院中央的温泉。四更天的月色转淡,变得朦胧且轻薄,衬得泉水澄明,仿若凝玉。
“挽挽”夙恒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少顷,将那衣领挑得更开,炙热的吻也跟着落到了脖颈上,我喘息着说不出话,下巴不自觉地向上微抬,锁骨往下被吮吻出浅色的红痕。
我的头发没有干,两条腿也有些软,方才在温泉里的那一次,几乎耗光了所有力气,现在连站着也觉得费力。
可是即便这么累,心里仍然觉得满足,回想那些浓情蜜意的旖旎燕好,只觉得耳根烫得快要烧起来。
窗外的皎棠树枝繁叶茂,倚在琉璃宫墙边,拂落幽幽树影。云雾连绵如十里春絮,墙上刻着飘摇的彼岸花,在这样安静的月夜,那些绯红的花盏像是融进了树荫里。
粗糙的手掌扣住我的腰,猛然将我抱上了窗台。
一尺余宽的窗台乃是由冰晶翡玉砌成,隔着一件薄薄的纱衣,却感觉不到半分寒意,我想可能是我太热了。
云波起伏缥缈,风从纱帐中透进,缓缓吹过他衣角的一隅。
那件紫衣只是披在夙恒的身上,迎着当窗月光,我垂眸看他的胸膛,看到脸颊更烫,坐在窗台上往后挪了挪。
他倾身靠近,一手撑在琉璃窗上,紫眸暗含流华月色,薄唇几乎贴上我的唇瓣,我背靠窗扇,喘息渐急,微微前倾了一点,即刻被他狠狠吻住。
他进来的时候,我忍不住嘤咛了一声,双腿却将他的腰缠得更紧,他的手揽在我的背上,扯碎那件薄纱的轻衫,吻也变得更深。
殿中灯辉半明,洒在绣着江雪彤日的七扇屏风上,仿佛给日色度了一层迷离的剪影,云雾流风,那些影子像是在风中晃荡,震颤不休,且晃得愈加猛烈粗暴,我有些承不住,攀紧了夙恒的肩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一个时辰以后,天光微盛,山崖月散星收。
初歇,我的呼吸尚未平复,低头坐在窗台的角落里,看到腿上微有青紫的指痕,顿时红透了脸。
夙恒立在我身侧,揽过我的肩将我打横抱起,目光路过那些印子,顿了片刻,低声问“疼不疼”
我倚在他怀里蹭了蹭,“过几天就好了”
夙恒抱着我径直去了卧房,沾到床的那一瞬,我埋进被子满足得想叹气,过了一会儿,又从被子里抬起头,定定将他望着。
他坐上了床沿,反手变出一瓶凉药膏,指腹沾了药抹在我的腿上,我乖巧地往他身边靠近,轻声道“窗台那一次,你的力道好重”
我说着说着耳根便烫了起来,脸颊紧贴着柔软的锦缎床单,有气无力道“你是不是用了全力”
他低声笑了笑,俯身依在我耳边,“从来没有用过全力。”他抬手挑过我的发丝,轻咬我的耳朵尖,又道“怕会伤到你。”
言罢,他再次问“方才弄疼了挽挽”
我亲了亲他的脸,双手勾上他的脖子,“你给的我都喜欢”话中顿了一下,抱着枕头打了一个滚,整张脸埋进被子里,极其害羞道“其实、其实也很舒服”
他抬手捉过我的手腕,引我侧过脸将他看着,他低头吻了我的手背,眸中映着明灭的灯火,嗓音沉哑地问道“再来几次”
第三日的清晨,朝阳刚刚拂晓时,天边尚余深浅不一的星色。
华霆山行宫的书房里,我端正地坐在夙恒的腿上,一心一意钻研十九宫阵法,我捧着书钻研了一会,又分神思索了天诀阵,最终扶着桌沿趴了上去。
腰好酸。
想到这样腰酸的原因,我的耳朵尖跟着烫了起来,脸颊挨着冰凉的桌面,极轻地叫了一声“君上”
他没有回声理我,只是伸手搂住了我的腰。
我把整本书册摊开,扉页搭在脸上,又叫了一声“夫君”
夙恒抽走了那本书,修长的手指一顿,在我的鼻梁上刮了一下。
我打了一个哈欠,复又问道“你今天是不是要上早朝”
“还有半个时辰。”他答道。
我静静地听着,出声接过话“你回冥洲王城上早朝,我去卧室继续睡觉好不好”
即便趴在桌子上,腰和腿还是一阵酸软,我默了半晌,接着道“困得睁不开眼睛”
夙恒合上摊在桌面的奏折,夹在指间的白玉笔转瞬消失,我双手托着腮帮,在他的腿上重新坐好,却感到温热的鼻息落在耳侧,他的声音也低了几分,贴着我的耳廓道“乖,等我晚上接你回家。”
晌午的日光落上窗扉,将云雾照成了淡色。
我坐在床上醒了一回神,又将被子团成了汤圆的形状,最后穿好衣服,从床上爬了起来。
因为早晨上过药,腰和两条腿都没有一开始那么酸,我心满意足地坐在窗边发了一会呆,方才想起来应该去探视一下雪令的病情。
山间吹来薄雾清风,天空澄澈如凝华洗碧的翡石。
我站在高近三丈的殿门前,扣着铜环敲了一下门。
少顷,华门拉开一条缝,透出丝丝草药香,也有浅到几乎闻不清的血腥气。
解百忧侧立在门边,手指上拎了半壶酒,衣襟似是湿了几分,大概沾上了酒水。
他静了一瞬,忽而低笑一声“哦,毛球”随即又改了口“过不了多久,就是殿下了。”
他的话中依旧带着笑,手中酒瓶晃了两下,眸色静然看着我,续道“前几日收到了喜帖,想同你说一声恭喜。”
我怔了怔,脸颊有些红,点头应道“嗯,谢谢你”
随即将手伸进乾坤袋里,掏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成功将一块赤银色的药石翻了出来,天幕日色正好,衬得这块石头莹润生光。
我把这块药石递到他的手中,“那一天,我们遇到了血狼妖还有那只凤凰和她的几个手下。”
我仔细想了想,接着道“雪令让我把这块石头转交给你,他的意思大概是,假如他出了事,就不能亲手把这块药石给你了”
解百忧接过药石,默然不语。
过了好半晌,他仍在低头端详这块石头,清风徐来,扑上沁人心脾的酒香和草药香。
最后,解百忧把石头握在了手心里,拎着酒壶将门拉得更开,一边引我进门,一边缓声说“他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浅风吹起纱帐,半卷了流动的云霭,我静立在正门边,抬头看着他道“解了就好。既然他没事,我就不进去了”
解百忧的脚步一顿,转过身瞧着我,手中药石掂量两下,唇角噙起若有似无的笑,“也好,他今晨刚醒,脸色还有些差。”
从院子里出来时,太阳已经升的很高,天边浮云悠远,山色高阔无限。
华霆山的行宫也有一处花园,道路旁修剪树枝的侍女告诉我,那座花园里有一片汪泽的静湖,湖中有活蹦乱跳的肥鱼。
我原本打算回屋研究阵法,即便碰到不懂的地方,也可以默默攒在心里,等到晚上夙恒来接我时,正好可以请教一下他。
然而听闻有“活蹦乱跳的肥鱼”,我忍不住很想去花园里转一转。
明明还是冬末,日光却落下了暖色,浮云缭绕着远处的山头,远景近景都是一派秀丽风光。
偌大的花园内林荫深幽,百草丰茂,我遥望十丈开外处的静波湖水,却在湖边凉亭里瞧见了一个熟人。
大理石雕砌的亭子里,右司案捧着一本书,正低头看得聚精会神,我乍然出现他身后时,似是让他惊了一跳。
然而他毕竟是右司案大人,虽说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脸上却仍是一副持重和平稳,仿佛天塌下来也能面不改色的平稳,静了一阵以后,他不动声色地弯下腰,捡起那本掉地的书册。
“你的修为似乎精进了不少。”右司案拍了拍袖摆上沾着的灰,似在岔开话题“我竟是没察觉到你的脚步声。”
我没有搭这句话,凑过去问道“这是什么书”
右司案有些遮掩,袖摆挡住了书的扉页,让我瞧不见那书的名字,于是心中好奇之意更浓,但看他这幅不愿相告的样子,我又把想问的话咽了回去。
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袖摆上有几道少见的折痕,按理说,右司案大人应该是完全不能忍受自己的袖子不齐整,但此时,他的心里似乎只有那本书,已经注意不到自己的袖子。
澄澈的静湖泛着清漾的微波,湖上有几株盛放的冬日莲,在山间明色中开出绰约动人的姿态。
我扶着亭边阑干,看着那几株莲花道“听说这个湖里的鱼长得很标志,所以我想来看看它们”
右司案将那本书搭在桌上,默了一阵后,缓缓接过话“说到鱼,你可记得佛陀经里有一篇鱼子放生的故事,讲的是众生见之同有生死的道理。佛菩萨分上,实无生死。譬如梦幻,虽有非实。纵能生亦不能生”
我呆然将他望着,连湖里的肥鱼都忘记了。
右司案及时止住讲解,自然而然道“我方才正是在看这本佛陀经。”话中顿了顿,又十分温和地说“你仔细揣摩此中奥义,花上几日深究一番,也许能明白这一篇佛文的精妙所在。”
言罢,竟是转身离去。
“右司案大人”
他闻声,脚步一顿。
我双颊嫣红,双手背后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提醒他,“你、你把这本书落在桌子上了。”
、第76章 杏梁燕
右司案大人很明显地身形一晃。
亭外栽了几株花木,两三只仙雀栖在上面,欢快又活泼地扑了扑翅膀,时而发出悠长且悦耳的清啼,两相对比之下,愈加凸显出右司案大人的沉默和尴尬。
凉风翻起书页,卷出细微的沙沙声响,我飞快地扫眼看过,当即羞红了耳根,双手攥着衣角搓了搓,断断续续地同他说“我、我不会告诉花令的”
那本书的装帧十分精美,扉页用金漆烫着草体的书名,内里的插图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下面配了几行详细讲解的篆体小字,空白处似乎还有右司案大人亲笔写下的注释。
这本书名为“良宵春意浓”,是冥界绝版的工笔春宫画册,据说在八荒黑市里,一本可以卖到十两黄金的高价。
右司案大人依然背对着我,似乎永远也不想转过来了。
沉寂约摸半刻钟以后,他平静地应了一声“嗯”。
之后似是注意到袖子上的折痕,他抬手理了理袖摆,缓缓开口道“算上前言和后序,还差二十页看完。等我看完这本书,我会告诉她。”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这句话隐含的深意,顿时觉得十分羞涩,跟着应和道“那祝你早日看完,我先走了”
“你觉得,”右司案忽然道“她会不会喜欢”
我闻言一怔,立在原地默不作声。
其实这样的问题,并不是很好回答,毕竟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只和当事人有关。
然而右司案这话说得很没底气,同他往日的做派相比,多少有些不同寻常。因他此时背对着我,我也瞧不清他的脸上有什么表情,只是从背后看来,依旧是颀长而挺拔的身形,却在拂落肩头的树影中透出稍许落寞。
我不顾耳根发烫,斩钉截铁道“她一定会很喜欢的。”接着想了想,又续道“在冥洲王城的藏里七楼西侧靠玄关的那一排书架上,也有很多这样的书,而且笔触都很细致,写的评注也很容易懂”
右司案大人终于缓慢转过身来,目光有些复杂地落在我身上。
我羞于解释,告辞以后,一溜烟跑出了凉亭。
依稀记得小时候,娘亲时常教给我一些做狐狸精的道理,比如她经常提起的,作为一只九尾狐狸精,一定要要养成虚心学习刻苦钻研的好习惯。
我在刻苦钻研阵法书的时候,时常会感到几分困意,但在藏七楼偷看画册时,却总是脸红心跳十分清醒,每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心里都会有些羞愧。
天边落霞,转眼到了傍晚。
山谷的苍穹空旷,云朵栖眠在静林幽深处,偶尔逸出飘渺的雾色,我在树林里转了一个下午,捡到许多饱满的坚果,兜在手帕里打了一个蝴蝶结。
远望天边,大概快到夕阳落山的时刻。
夙恒今早同我说过,晚上会来接我回家,想到过不了多久就能看见他,我连坚果都懒得捡了,一心一意要快点返回主殿。
然而转了一圈以后,我才发现自己找不到出去的路。
林中有鸟雀齐飞,参天大树遮挡了薄暮的霞光,我揣着一口袋的松仁和坚果,在树林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十几丈外的地方,似乎有连绵的宫墙。
墙垣深重,漆着浓厚的金红色,夕阳落影照在琉璃瓦上,反耀出绚极灿烂的浅光。
林中忽有一阵风起,传来蛇吐信子的嘶嘶声,我闻声抬起头,瞧见那墙上伏着一只六尺余长的青蛇,生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看着很是威风凛凛,只是那蛇腹部的鳞片还在滴血,泱泱不止的血流,缓慢融进了朱红的墙瓦里。
云雾聚散起伏,天际晚霞残照,周遭的树影渐渐暗了下来,像是淡成了模糊的烟水色。
我呆站了一小会,又犹豫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抬步走了过去。
在距离这条青蛇三尺开外的地方,我停下了脚步。
夕阳收尽余光,唯独留下几抹晚霞的残红,东方天色更暗,山林也变得更加清冷沉静。
暗光浮现的那一瞬,眼前的青蛇化成了容色姣好的美人。
她穿一身素青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盘成了随云髻,面容苍白如过浆的宣纸,一双眸子却好比曜石般明亮,自始至终牢牢盯在我身上。
“挽挽”她哑声道。
我惊得后退了一步,口袋里的松子和坚果也跟着晃了晃。
我虽然觉得她有些面熟,却完全想不起来之前在哪里见过,更加没想到她竟然会知道我的名字,看她的目光就更诧然。
这位青蛇美人侧过脸,气若游丝般喘息,雪白的皓腕贴在墙头的砖瓦上,将那朱红罗瓦衬得愈加醒目。
她说“是我糊涂了那时候你还很小,怎么会记得我呢”
在她低头的这一刻,我却忽然想起来,去年十二月上旬,夙恒带我去过一趟朝夕楼。
在美人如云的朝夕楼,有一位跳合欢舞的姑娘,彼时烛火通明,红绡帘帐飘荡,她穿一件素色的薄衫,姿态窈窕,步步妖娆
我怔怔地将她望着,一字一顿地问“你是玉奴”
玉奴恍然睁大了双眼,两手攀着墙瓦,支起头看着我,语气急促道“你有印象吗你记得我”
她赶着说话,连喘气都顾不上,紧巴巴地同我说“那时你和你爹娘住在松泽树林,我住在你家旁边的山峦洞,有一次你娘亲养的云英鸡跑到了我的院子里”
我眨了眨眼睛,反应了很长时间,才出声总结道“原来你的名字是玉奴那个时候我只知道家旁边有一条青蛇妖,却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什么。”
言罢,又静了半晌,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才好。
其实对这条青蛇妖我没有多少好印象。
那个时候我年纪小,九条尾巴都摇不起来,娘亲经常把我抱在怀里,晚上也常要带我睡觉,惹得我爹多少有些怨言。
山峦洞里的那只青蛇妖,她偶尔会提着竹篮上门拜访,我并不知道她一般说些什么,只记得每次她离开以后,我娘亲的脸色都不大好,好在我爹会耐心地哄娘亲,外加各种发誓以证清白。
没过多久,爹和娘亲便带着我搬家了。
那个时候不明白的事,长大以后却有些懂了。
这只青蛇美人见我搭话,更费力地攀上墙垣,吐字轻缓地问道“挽挽,你的父亲他,他过得”
我心下一沉,喉咙变得涩哑。
她的话并没有问完,后面却并不难猜,只是这样的话,让我既不想回答,也无从回答。
“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见过他”玉奴的声音转低,眼神却变得温柔,苍白的唇角都捎上了笑,半张脸掩入素青色的纱袖间,似是无力抬头,却固执地问着“挽挽,你告诉我,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口袋里的松子和坚果都沉甸甸的,往常要是有这样的事,已经足够我感到开心和满足。
可是这一次,我难过到不想说话。
“你的父亲是九尾狐,你的母亲也是九尾狐天底下好像只剩他们两只九尾,然后又有了你。”玉奴轻声一笑,又道“我那时好羡慕你们一家,每天都想见到你的父亲。”
她将整张脸埋入袖间,掩住苍白的面色,缓缓道“他不喜欢我,也总是避着我,我都是知道的。”
苍穹霞光落幕,弯月初上树梢,玉奴见我不答话,气息越发弱了些。
我想,她一定是时日不多了。
虽然不知道玉奴为什么会去朝夕楼混饭吃,但作为一只修炼几千年的蛇妖,她的修为和法力都应该远远在我之上,然而华霆山行宫的宫墙外有一道复杂难解的结界,端看玉奴此时的模样,大概是强闯了结界,落得一身重伤。
我默了一小会,声音轻不可闻道“我的父亲,他已经去世了。”
我再次后退一步,抬眸看向诧然无措的玉奴,“十几年前,他刚历完一场天劫,在身子最虚弱的时候,有一群狼妖闯进了我家”
“挽挽不要说这样的话”她呼吸急促,声音微颤道“你们九尾狐会那么多种禁术,怎么会、怎么会”
我没有看脚后的路,无意撞上坚硬的树桩,口袋里的手帕掉了出来,包在手帕中的松子和坚果撒了一地。
泪水模糊了眼眶,我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却忽然想起了回去的路,只要沿着这道宫墙往南走,就是这座花园的出口。
我捡起掉地的手帕,落下最后一句话道“我娘用的最后一种禁术,是和我爹一起化成飞烟。”
山间云雾轻薄,月色愈加朦胧。
这一晚我刚回主殿不久,就等来了接我回家的夙恒,我有几次想告诉他今天在树林里遇到了什么,最终却都没有开口。
夜幕辽阔,冥洲王城内灯火初上,冥殿的殿门半敞,落下一地星华月色。
“今天下午我去了华霆山行宫的花园”我站在夙恒身边,轻声开口道“湖里的鱼生得很标致,还有一片很大的树林。嗯,树林里还有很多松子和坚果。”
话音顿了片刻,我贴近他怀里,“还是见到你最高兴了。”
夙恒抬手搂上我的腰,抱了我半晌,低声问了一句“下午在树林里,遇到了什么”
凉风吹过窗棂,带来庭中菩提香气。
我抬眸将他望着,他搂在我腰间的手一用力,把我抱上了紫檀木桌的桌沿,吻落在我的额头上,嗓音低沉道“听说今天下午,行宫的结界被蛇妖撞破了一角。”
“是,我遇见她了。”我顿了一下,接过话道“我从前就认识她,只是很久不见所以有些记不清。她问我”
“嗯”
尾音拖长,和平常有些不一样。
我定定将夙恒看着,“问我父亲的事。”
他俯身挨近我,再次吻了我的脸颊。
我低下头,轻声道“我爹很早以前就去世了,和我娘一起去世只有我活了下来。那一天家里来了很多狼妖,所以我一直很怕狼,也很害怕一个人,更害怕天黑”
偌大的内殿中,水晶灯盏光辉耀目,光影却渐渐模糊,我抬手蒙上自己的眼睛,泪水却从指缝中滑了出来,我努力平复,却止不住声音哽咽“我很想爹和娘也想过要报仇,可是我连那群狼妖的样子都记不清,也不知道”
他的唇贴上了我的唇,舌头伸进来以后,吞没了所有尚未出口的话,吻得极深也极缠绵。
我双手攀上他宽阔的肩膀,尽力迎合他吻得更深,有些喘不上来气,却还想要更多。
半晌后,夙恒放开了我。
“挽挽。”他搂紧我的腰,挺直的鼻梁抵着我的耳尖,“所有的事,我都可以帮你完成。”
他轻捏我的脸颊,低声道了一句“别怕。”
、第77章 雨霖铃
夜幕暗沉,殿内灯盏微光寥落。
我抱着枕头翻了个身,将被子往上拽了一下,三更天的夜晚安静至极,隐约能听见窗外细微的风声。
夙恒伸手将我揽入怀中,顺便抽掉了被我抱在怀里的枕头,他拨过我散乱的长发,在我的颈后落下一吻,语声低缓地问“在想什么”
在想爹和娘,还有小时候的那些事。
想到娘亲抱着我站在镜子前,摸着我的脑袋柔声说,几千年来她第一次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点,她很想看我化形以后的样子。
我爹揪了一下我的狐狸耳朵,散漫含笑地搭了个腔“不急,我们总能看到的。”
他说过很多很有道理的话,可是这句话,他到底说错了。
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在冥界一样会发生,凡人死后多半还有来生转世,冥界的精怪妖灵却很少有轮回的机会,他们的死常常伴随着魂飞魄散,比如爹和娘。
我想到那些事会很难过,可是回忆里的种种往事再让人难过,它也已经过去了。一日十二个时辰翻过,新的一天又会到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静了一阵,裹着被子趴在床上,双手托着腮帮,十分诚恳地邀请道“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夙恒抬手揽过我的肩,微凉的指尖搭在我的肩头,轻缓摩挲了两下,“你不在冥洲王城的这些天,养在花园里的萝卜发芽了。”
“这段时间王城下雪了,那些白萝卜还能发芽它们好厉害呀”我滚进他的怀里,软着声音问道“那下次可以种木铃草了吗”
我在他怀中撒娇般地蹭了蹭,接着道“这样就可以用木铃草炖鸡汤了,再加上甜甜的姜丝,炖出来的鸡汤会非常好喝的。”
他的手掌抚在我的背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衣,能感到他手上粗糙的茧,“嗯,再种一点灯芯叶。和银鱼一起清蒸,你应该会喜欢。”
“会特别喜欢。”我双眼一亮,又蹭了他几下,“如果是你做的,我就更喜欢了,连装鱼的盘子底都会舔干净的。”
他低笑一声,吻了我的脸颊。
我心底有些甜蜜的满足,欢快道“等到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