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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相尽欢_第24分页

作者:素光同 字数:15518 更新:2021-12-22 01:15:35

    表小姐,将她推进了湖里。

    “夫人”

    侍女的惊呼中带着骇然的慌乱,趴在阮悠悠肩头的小公子呛了几口水,稚嫩的哭声尽数淹没在冰冷的湖泽里。

    作为一个不会游泳的母亲,阮悠悠所能做的,便是将怀中的儿子高高举起。

    那孩子用哭腔喊着娘,才不过两岁半的年纪,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

    哭声,水声,呼啸的风声,还有远处戏台传来的曲乐声,奔涌如越过洪闸的荒流,争先恐后地灌进她的耳朵里。

    那是隆冬十二月的夜晚,湖面冷得几乎要结冰。

    她的意识变得模糊,也渐渐有些撑不住,耳畔混和的声音嘈杂,眼前依旧一片漆黑。

    再然后,万籁俱静。

    像是过了很久,她终于睁开了双眼。

    头疼的仿佛要裂开,她极其难受地咳嗽,似乎能将肺咳出来,房间里依旧有熟悉的沉水香,飘忽着漫过纱帷,守在一旁的侍女惊喜道“夫人夫人终于醒了”

    是了,她终于醒了。

    “小少爷在哪里”阮悠悠哑声问。

    侍女会意,却支吾着说不出话。

    她的心沉了又沉,喉咙一霎腥甜,再咳时便有了血味。

    阮悠悠把手背搭在自己的额头上,她鬓发松乱,浓密的长发大概铺满了锦缎软枕,声音颤抖得尤其厉害“他不在了”

    “夫人夫人请宽心,小少爷很好。”那侍女兴许是伏跪在床边,嗓音压得极低“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侍女顿了一下,答道“小少爷被送到了老夫人那里往后、往后也会由老夫人照料。”

    阮悠悠没有再出声,她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眼角有滚烫的泪水滑过,良久后,才低低抽泣了一声。

    薛淮山来看阮悠悠时,她正坐在榻上绣着寒鸭戏水的花样,绣花针刺进她的食指,滴出的血湿润了绣布。

    “你才刚醒不久,怎么又开始做这些”他低声问。

    阮悠悠立刻放下这些东西,她侧过身抬手摸索,好不容易碰到他的衣袖,泪水当即盈满了眼眶,哽咽道“那天晚上、那天晚上”

    薛淮山反握她的双手,“那天晚上你失足落水,后来被侍女救了上来。那片湖的,好在你和我们的儿子都没事。”

    阮悠悠睁大了双眼,她咳嗽了数十声,手指也攥得很紧,“我没有失足,是她推了我”

    “谁推了你”薛淮山松开她的手,又道“悠悠,三日前的那个晚上,你的身边只跟了两个侍女,她们亲眼看见你不慎落水。”

    他说“母亲体谅你带孩子不易,已经接走了”

    “是你的表妹,是她推的我。”阮悠悠打断他的话,喉中咸腥如含着血丝,语气不知不觉放软了许多“孩子不能没有娘,把宝宝从婆婆那里接回来好不好”

    薛淮山默了一阵,没有回答。

    她想靠得离他近一些,却有些茫然地发现,只要他不发出声音,她甚至分辨不出来他的人在哪里。

    床前正站着她的心上人,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已经同他已经生了一个孩子。

    她知道他的耳朵后有一颗小痣,知道他最喜欢的乐谱和诗集,可她从来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唯一能熟悉默念的便是他的声音。

    可这一次,他的语声漠然而沉缓,并不是她记忆中谙熟于心的样子。

    他说“悠悠,你确实不适合教养孩子,这样的事还是交给母亲做吧。”

    末了,又淡淡添了一句“孩子年纪尚小,等到他长了些年岁,你再看顾也不迟。”

    拒绝来得简洁明了,且十分干脆,却叫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又过了几日,阮悠悠方才能够下床时,她召来侍女,想要亲自去婆婆那里走一趟。

    走路花了半日功夫,她踏进婆婆房前门槛的那一瞬,挂念几日的小儿子便飞扑到了她面前,软嫩的小手紧紧拽着她的手指头,尚未说话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阮悠悠扔掉手里的盲杖,蹲下来搂着他道“乖,不哭了,让娘亲抱一抱”

    “娘”那小公子抽噎着问“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她的心顿时酸疼了一片,最终也只是轻声答了一句“娘亲疼你还来不及。”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阮悠悠闻声抱紧了儿子,却听到那叫唤着的嬷嬷离得更近的脚步声,她抱起儿子转身就想往回跑,却被人硬生生拦了下来。

    她才想起来,就算没人拦她,她也是走回不去的。

    “把小少爷放下吧,您这是何必呢”拦路的嬷嬷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地劝慰道“老夫人也是慈悲又心善的性子,定是会好生照顾小少爷的,您大可放心啊”

    小少爷仍在哭,一个两岁多的孩子,遇事最直白的表达就是哭泣不止。

    但这孩子除了哭以外,还哽咽地喊着娘。

    阮悠悠的喉咙涩疼,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可是让一个母亲将她的孩子交给别人,无疑于在她的心口剜下一块肉。

    在这一刹那,阵心的光晕仿佛黯淡了下来,引梦阵里出现了漩涡一般的疾风。

    阵外雪令拔剑出鞘,扬声道“毛球,快出来。”

    我静静地站着,蕴了法力灌入那阵心,无数杂音蓦地乍现,像是陡然纷飞的碎片。

    我听见了各种各样的言语,杂乱无章且交错分离。

    “公子要去国都了,听说是兵法谋略受国君赏识,我们公子那样的人物,果然是要去国都的”

    “那夫人怎么办,公子一定会带上我们夫人吧”

    “国都都是名流贵族,公子的夫人却是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啧,公子该是有些烦恼吧”

    那大概是阮悠悠和薛淮山的最后一夜。

    锦绣屏风前,纱帐摇曳,她为他整理离行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叠好再拆开,再重新叠成最整齐的模样。

    轻纱拂过阮悠悠的手背,她平静地像是寻常人家的妻子。

    “我会在年底回来。”薛淮山揽上她的肩,缓声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阮悠悠身体微僵,心底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此行不会带上她。

    想到尚在婆婆那里的儿子,她又问“那我可以去”

    “上次你去瞧那孩子,他哭到背过了气。”薛淮山的嗓音低了几分,接着道“母亲的意思,是等到孩子再大一些。你既然看不见他的样子,迟几年也无妨。”

    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听到这样的话都觉得心冷。

    寒风刮得更急,阵角依稀现出半道裂痕。

    我后退一步,转身想从引梦阵里跑出去,却不料那阵心融化成滚烫的沸油,眼看着便要烧到脚边。

    崩坏的乱音入耳,整个梦境都变得有些扭曲,雪令挥剑斩断了阵结,用剑气将阵心拦在另一边。

    我呆了一瞬,扶着阵角跌撞着跑了出来。

    雪令一把拉住我的衣领,从上到下地审视我全身,黑色的眸子里隐有愠怒,问出口的第一句却还是“受伤了吗”

    我微红了脸颊,诚实道“没有”

    随即我又抬起头,双眸清亮,定定将他望着,“最后好像听到了阮悠悠的声音,她自请了一封休书薛淮山似乎也没拦她。”

    雪令叹了一口气,又问“然后呢”

    我顿了一下,继续说“薛母不让阮悠悠见她年幼的孩子,临走时,阮悠悠只带了几件孩子穿过的衣服。只是我还是想不通她的执念在哪里,你说她到底”

    “你们在说什么”

    听见这一声问话,我怔了半晌。

    清冷如水的月光下,披了一件外衣的阮悠悠站在竹门前,苍白着一张俏丽的脸,红唇失尽了颜色。

    、第70章 苏木笺七

    薄云遮月,树影微动,院中一片岑寂无言。

    方才我和雪令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注意阮悠悠来到了门前,此时再看她苍白如纸的脸色,不难猜出那些话大概全部被她听见了。

    雪令沉默了半刻,出声打破这寂静“我们并不是凡界的人,很抱歉这几日诓骗了姑娘”

    阮悠悠接连咳嗽几声,抬手扶上门框,应声问道“你们不是凡界的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话音刚落,她又轻轻地问“你们真的是兄妹吗”

    雪令收剑回鞘,低声答“毛球年纪小,我的确将她当成妹妹。”

    他独自静了一阵,拢着衣袖道“我们来自冥界,那里地域广袤与人界接壤,有春花秋月水色山光,也有很多凶兽和妖魔,和人间相比确实不太一样。”

    庭院深幽,门旁倒映着苍凉的云影,浅风吹过时,月下的影子轻微晃了晃。

    风中传来清冷的梅花香,伴着轻不可闻的落雪声响,阮悠悠的脸色依旧苍白,她静立在原地,缓缓问了一句“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雪后的树林静得安谧,没有虫鸣,没有鸟啼,凉风擦过我的衣摆,暗香馥郁盈满了袖口。

    “其实在我们之前,索魂的黑白无常已经来过几次。”我顿了顿,轻声说“你自己应该也有感觉,十天前那场大病以后,是不是夜不能寝,食不知味”

    我定定瞧着她,坦白道“根据生死簿的记载,你的阳寿在十天前”

    阮悠悠扶着墙站稳了身体,浅棕色的眸子盛着皎然月光,平静且平和地问道“所以,我现在应该是一个死人吗”

    “不是死人,是执念过深的死魂。”我细想一下,继续解释道“你如今的命理超脱于六道之外,生死簿上没有你的名字,只有在死魂簿上才能找到。”

    夜幕苍广,月落残雪上,我踩着脚下薄薄一层的积雪,步履缓慢地走向她,“你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吗凡是你想要的,我们都会尽力帮你得到。”

    我停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等到执念消散,再送你去黄泉地府奈何桥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阮悠悠微抬了下巴,她神色茫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重复道“未完成的愿望”

    她一手搭扶着破旧的竹木门框,唇角仍旧挂着笑,笑里却有苦涩的味道,“我没有什么愿望,多谢你们替我费心了。”

    言罢,她转身背对着我,抬步走进了屋内。

    眼见她要回屋,我立刻跟了上去,“悠悠,你想不想见一见你的孩子,看看他最近过得好不好”

    阮悠悠的脚步倏尔滞住。

    “对不起,前几天说谎骗了你”我站在门前的台阶上,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复又添了一句“薛淮山和你的儿子如今都在国都,等到下月初八,薛公子就要迎娶当朝公主”

    她似是全身一僵,却并没有接过我的话。

    半晌后,天边薄云消散,漫空星月璀璨,她背靠着破落的门扉,面容在清冷的月华下仍显得柔和秀美。

    她的手中攥着一把精巧的长命锁,这是天底下的母亲常为年幼的孩子准备的样式,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锁头上刻着铁画银钩的福字,一撇一捺都极有技巧地伸展,意蕴福泽绵长。

    “我想把这个交给我的孩子。”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

    我心中一颤,方知她所挂念的乃是尚处智龄的幼子。

    我想起刚来这里的时候,曾在床底下看到刻满相思词的竹简,也瞧见了那首嵌着薛淮山名字的小诗

    可那些竹简上覆了一层灰,不知道已经默默度过了多少年岁。

    就在几天前,曙光熹微的灶房里,阮悠悠亲口同我说,她的夫君离世已久。

    我想,也许在她的心里,曾经的薛淮山早已不复存在了。

    又或者她终于明白,那个桃浓柳盛卉木萋萋的日子,初遇的薛公子到底为何而来。

    我默了很久,轻声问“悠悠姑娘,我带你去国都好不好”

    阮悠悠怔然转过身,袖间掩着那把长命锁,纯银的锁头浅映月色,微微流光。

    寒冬正月初三,嘉南国的国都建安城内,深浅红绸飘荡,万千灯火阑珊,街巷笙歌入耳,顾盼间似有华彩满堂。

    建安城东的一家客栈里,我在窗前呆站了很长时间。

    雪令缓缓走近两步,立在我身侧道“全城上下都挂满了喜字红绸,王宫里也有了祝婚的舞乐,城门前还摆了庆台祭天。”

    嘉南国的国君素来低调,此番在建安城里弄出这样大的动静,只是因为五天后,国君最宠爱的公主将要嫁给当朝国师为妻。

    我关上窗扇,背靠光洁的墙面,认真地同他探讨“那位即将嫁给薛国师的贤阳公主年方十七岁,据说她娴静淑惠,品貌端庄,是国君的掌上明珠”

    我顿了顿,又道“这样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应该也是受尽万千宠爱长大的她知道薛淮山从前有过妻子,现在还有个儿子,心里会不会有些疙瘩”

    雪令思考了一下,答道“端看薛淮山本人如何表现,倘若他表现得对前妻没什么念想,也许贤阳公主便不怎么在意”

    当日傍晚,阮悠悠坐在窗边刺绣,乌黑的长发依旧用竹木簪挽起,两颊苍白到看不出血色,窗外喜乐声喧闹嘈杂,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绣出来的针脚缜密且仔细。

    趁着月黑夜色浓,我捏了一个隐身的障眼法诀,独自去了一趟嘉南国的王宫。

    殿宇林立的王宫内,我站在高楼旁呆然半晌,这才反应过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我从来没有见过薛淮山的样子。

    在阮悠悠的那些记忆里,我听惯了他的声音,却不曾瞧见他的容貌,将阮悠悠推下湖的那位表妹称他“惊才绝艳”,也确实出于嫉妒为他疯狂了一把,再联想到当今公主甘愿做他的续弦,不难猜出薛公子其人

    大概也有几分扎眼。

    暮色晦暗深广,上弦月从云际透出半点微光,殿前梅树繁花满枝,鎏金的牌匾上刻写着“秀宁殿”三字。

    迎面走来几位云鬓华装的宫女,一人手提一盏灯笼,恭谨谦顺地从侧门进入,我仰头望着那牌匾,心知自己终于走到了贤阳公主所在的地方。

    寒凉的月色映入窗棂,交织烛火剪影,衬得灯辉疏淡,殿上台阶一十三级,忽而折入一方锦缎华衣的衣裾。

    公主院中所栽的梅花皆是浓丽的殷红色,那素绣华衣的男子缓步踏入梅花林,衣袂随风扬起间,竟是入画一般。

    迎着若明若暗的月光,他缓缓走了过来,我抬头端详他的脸,忽然想起一句诗――

    陌上人如璧,公子世无双。

    “淮山,你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话音未落,殿上走出来一位头戴凤钗的明丽少女,她穿一身薄水蓝的烟纱长裙,袖摆上刺着金丝鸾凤,径直奔向了梅林中的薛公子。

    这位少女,想来就是那位美名远播的贤阳公主了。

    严冬冷月荒寒,苍穹一片浓黑色,薛淮山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梅树边,枝头倒映的树影葱茏,他的衣袖大抵沾了梅香,面上却看不出什么神情,只一双眸子里映了半点月光。

    阮家的院子里也有梅花树,只是花开以后如同落雪般轻白,我暗暗猜测着,也许六七年以前,在阮悠悠家中的薛淮山,也曾这样立在梅边看着她。

    贤阳公主绯红着双颊,复又道了一句“淮山,你明天一定会来看我的吧。”

    薛淮山低头一笑,并没有开口回答,他的目光温和,淡淡扫过那几朵盛开的梅花,笑里却察觉不出多少温情。

    他抬步往前走了走,袖摆挨着月下一枝冷梅,侧首看那公主“再过五日便要嫁给我了,到时候天天见还不够么”

    这是我今晚第一次听他说话。

    一如阮悠悠记忆中的那样,他的声音并没有多少改变。

    我听过他情深意重的誓言,听过他温润含笑的调侃,也听过他刺痛人心的冷言冷语,每当阮悠悠想起他曾经说的那些话,她总是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月影叠重疏落,贤阳公主微微垂首,有些讪讪道“淮山,有件事让我很担心”

    薛淮山走到她跟前,十分温和地问“哦,什么事”

    “你的儿子一点也不喜欢我。”贤阳公主扬起脸来,素白的脸颊涨红,目色盈盈有光,“往后在国师府邸里,若是我和你的儿子”

    “贤阳。”薛淮山打断她的话,语声低低道“你既然是我的妻子,那孩子也是你的儿子。”

    这显然不是他们第一次因为这个孩子而发生争执,贤阳公主背对着他侧过脸,话中更带了几分恼意,“那个孩子并没有我嘉南王族的血脉,怎么能算是我的儿子,下次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

    薛淮山拢了衣袖,没有接话。

    贤阳公主似是等了一会,终归还是缓慢转过身来,轻轻依偎在他的怀里,软声细语道“淮山,往后你也会有我们的孩子。”

    、第71章 苏木笺八

    天过三更时,我打道回了客栈。

    夜深雾浓,苍穹月色式微,长街十里灯影幽凉。

    窗扇吹入一阵冷风,蜡台上的烛火摇晃不休,我伸手关了窗户,始觉风里夹着纷飞的雪。

    雪令方才沏好了一壶茶,他端正地坐在桌边,指尖抵着琉璃杯的杯底,弥散的水雾漫过他的指间,在白衣袖口上沾了几分湿意。

    室内静寂,犹能听见雪落窗台的声音,过了一小会儿,他缓声问道“你的意思是等到六更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带着阮姑娘去一趟国师的府邸么”

    “悠悠心念她的儿子,想要尽早见到他。”我看着眼前烛火摇曳,轻声应道“而且而且我还想从鬼差那里借一副鬼眼给阮悠悠,让她能瞧见那个孩子的样子。”

    雪令将手中杯盏拎了起来,听了我的话以后,端茶的动作却是一顿,“把鬼差的眼睛借给她”

    他道“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死魂身上阴气甚重,也唯独鬼差能受得住,况且鬼差的本形都是一具白骨披着一层皮,借个眼睛再收回来也算不上麻烦,只是鬼差们一般听命于主管务工的杜宋长老,你有什么办法”

    我仔细思考了一下,忽然想到了冥后之戒,于是心里来了一些底气,交握双手道“也许和他们说一声,就能把眼睛借来了”

    “也好,倘若你借不来”雪令的话音顿了半刻,又沉着冷静地续道“我再去抢。”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鬼差是冥界地府的使者,时常需要在人界往来巡视,追踪跨界的鬼怪妖魔,或者协助黑白无常勾走凡人的魂魄,因而在凡间召唤他们,是一件比较容易的事。

    严冬时节的四更天,风雪漫天席地,长街夜色依旧茫茫,不多时,我听到了指节扣窗的笃笃声响。

    雪令放下茶盏,侧目望向窗边,“这么快就等来一个”

    我将那窗扇推开一半,果真撞见了一位目色幽幽的鬼差,他兀自飘浮在栏杆外一尺处,抱拳施了个礼,“不知月令大人与雪令大人有何要事”

    我倚在窗边,缓缓答道“这里有一个死魂,她生来眼盲”

    鬼差兄尚未听完,再次朝我躬身行礼,十分客气地推脱“月令大人明鉴,死魂之事素来与小的无关,倘若大人有什么地方用得着小的,还请事先报备给冥洲王城的杜宋长老。”

    灯火映帘幕,落影淡成了水墨色。

    我微微低下头,从袖中掏出了冥后之戒。

    簌簌雪风吹拂栏杆,寻不到半寸月华,夜色清冷且深寂,戒指上的宝石却依然流彩含光。

    鬼差愣了足有半晌,回神以后,慌忙跪在雪地上,结结巴巴道“参、参见冥后殿下”

    身后传来茶盏打翻的声音,我侧过脸一看,却见雪令愣然将我望着,少顷,他喟叹一声道“往后不能叫你毛球了,需得改称殿下。”

    六更天时,这场雪仍未停止。

    我撑着一把十六骨的油纸伞,默不作声地走在阮悠悠身边。

    落雪纷纷扬扬,映着天边清淡的霞光,像是染了熹微的浅红色。

    阮悠悠的脚步倏尔一停,她站在国师府的门口,手里的长命锁握得很紧,鞋底被路上的雪水打湿,沾着冬日里枯黄的蓬草。

    我微倾了竹伞的木柄,侧过身定定瞧着她,轻声问道“你现在能看得清东西吗”

    “还是不能,但是好像”她的呼吸微乱,声音也轻颤了几分“好像和从前有些不一样。”

    我应了一声“嗯”,而后又道“我把鬼眼补进了你的魂魄里,现在大概还有些不适应,再过几个时辰,应该就能看清东西了”

    天色微明,云朵深处隐着破晓的晨光。

    我布了一个隐身的结界,领着她走进了国师府的正门。

    此刻不过天刚亮,府内仍然点着几盏清亮的夜灯,绣了喜字的红绸缎系满屋梁木柱,甚至挂上了院前的翠绿云竹。

    我和阮悠悠走去了国师府的东苑,东苑中央的屋舍里,住着那位年方六岁的小公子。

    隐身结界渐渐消散,阮悠悠扶着桃木栏杆,一步一步踏上了石阶,麻布长裙的裙摆缓慢擦过石台,她却忽然松开了栏杆,脚下一瞬趔趄。

    “娘亲娘亲”

    屋前冲过来一个小小的人影,穿一身讨喜的红缎锦衣,猛然扎到了阮悠悠身上。

    我曾假想过无数种母子重逢的场景。

    比如阮悠悠坐在这位小公子的床头,静静地看着他,摸摸那柔嫩的包子脸,再一言不发地把长命锁放在他的手心里。

    又比如阮悠悠轻声询问这位小公子,她是他的娘亲,许久未见,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她。

    却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

    这个孩子如今也只有六岁,这样小的年纪,却能在冬日清晨天刚亮的时候起床,又能远远认出阔别许久的母亲。

    阮悠悠一动不动地站在石阶上,僵硬的手指却微微发起了抖。

    “娘亲”小公子紧紧挨着她的裙摆,稚嫩的童音里带上了哭腔,“娘亲,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久也不来看我”

    东边日出,雪色也淡了几分。

    台阶上泛着微浅的流光,像是借了朝霞一抹红晕,阮悠悠扶着栏杆蹲下来,仰起脸看着她的孩子。

    她当真是在看他。

    我一时失神,手中伞柄掉在了地上,飞雪沾湿了袖摆,缓慢落在指间。

    “娘亲每天想的都是你你小时候的所有事。”阮悠悠亲了亲小公子的脸蛋,又握住那一双冻得发红的小手,“那些事情太多了,有你第一次开口叫娘亲,第一次愿意自己穿衣服,第一次学会自己吃饭,也有你晚上害怕不敢一个人睡觉,缠着娘亲给你讲故事”

    她的声音轻了几分,“每过一天我都在想,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是不是还喜欢吃甜食,晚上睡觉的时候还会不会踹被子”

    那小公子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豆大的泪珠滚过眼眶,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又兴许是牢记着“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努力往上抬着头,不让那些眼泪继续滚下来。

    “这个东西,很早以前就想给你了”阮悠悠将握在手心的长命锁递到他的手上,她的眸色明亮,仿佛是晴朗的夜里挂在天边的一轮皎月,语声柔和如所有爱子心切的母亲“好好照顾自己”

    她默了少顷,缓缓补了一句“哪怕娘亲不能陪着你。”

    “娘亲不要走了好不好”小公子再次钻进她的怀里,哭声更浓道“为什么爹说我又要有一个后娘”

    我并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几时醒来的,也猜不到他为何突然跑出了屋门,但此时正值飞雪冬寒,这位小公子仅穿了一件小褂,大概会觉得冷吧。

    我才这样想着,阮悠悠已经脱下了外衣,披在那孩子的身上。

    院前种了几棵年岁不小的桃树,枝头连一片叶子也没有,覆着皑皑白雪,细枝将断未断。

    我弯腰去捡掉地的伞,站起身以后,却是愣在了台阶边。

    “他怎么来了”我呆然问道。

    雪令轻咳一声,弹了弹落在袖间的雪,“是我引过来的。”他道“毕竟是孩子的父亲。”

    初阳落下朝影,拂过冬日里颓败干瘦的桃花枝,薛淮山缓步踏着院中雪,径直朝屋前的台阶走过去。

    那里,有他曾经的妻子,和他们年幼的儿子。

    薛淮山的脚步停在第七级台阶,距离阮悠悠只剩下一步之遥,他却停在那里,再不靠近一步,漫天落雪莽莽,他站在桃木雕花的栏杆边,华衣俊容未变,风度翩翩不减。

    那小公子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抽抽搭搭地唤了一声“爹。”

    阮悠悠怔了怔,随即缓慢站起了身。

    她背对着他,抬头望着漫空飞雪,这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有了一双看得见的眼睛,大概看什么都是新奇的。

    “悠悠”他道。

    柱子上吊着殷红色的灯笼,燃了一夜的烛火仍有微光,阮悠悠似是瞧清了灯笼上的喜字,她复又垂眸看着自己的儿子,终是没有应答一个字。

    “悠悠,我没想到你会来这里。”薛淮山踏上第八级台阶,恰好挨在阮悠悠的身边,“你是来找我的么”

    比起昨夜同贤阳公主的敷衍,他此番的话里,倒真是带着几分温情。

    在阮悠悠刚满十七岁的那一年,薛淮山也是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了许多情切意浓的话。

    那时的阮悠悠想,他是她的心上人,也会是她的夫君,是她孩子的父亲,她此生定要与他比翼双飞,白头偕老。

    而此刻,阮悠悠却只是呢喃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她转过身来,星眸顾盼生辉,映着他清俊的面容,和他身后茫茫无尽的大雪,“我找你做什么呢,两年前的那封休书,不是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吗”

    薛淮山只字不言,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双眼,半晌后,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跟着哑声问道“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那个小公子抽噎了一声,伸手去抓阮悠悠的手,他捂了很长时间,声音再次带上了哭腔“娘亲,你的手好凉,怎么也捂不热”

    何止是捂不热――

    现在的阮悠悠,应该是连脉相都没有了。

    朝日淡薄,晨间雪影疏离,阮悠悠握着儿子的小手,极轻地接话道“你要娶公主为妻,这件事我原本不该过问。”

    她抬眸看着他,目色仍有些空茫,似是适应不了入眼的一切,声音却依旧平静“这是你的儿子,他只有六岁大,你寻你的富贵荣华,起码也要能护住他。”

    她上前一步,眼底杂色暗涌,却无关风月,“告诉我一件事,贤阳公主她会好好待这个孩子吗”

    一句话问下来良久,却无半点回音。

    我收了竹骨伞,又解开隐身的障眼法,踏着台阶走到了阮悠悠身边。

    薛淮山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清清冷冷地问道“你是谁”

    我在那小公子的周围布了一层消音结界,挡住我和他爹娘对话的声音,继而答道“我是冥界的人,和黑白无常做着差不多的事情。”

    我翻手幻化出嘉南国的名册,风吹纸页沙沙作响,“阮悠悠的寿数已经到头,在上个月的十四日,她死于一场无药可救的重病。”

    “当然薛国师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我摊开名册中间的那一页,将薛淮山的命格指给他本人看,轻声道“这是你未来三年的命盘,荣华富贵权倾朝野,也大概是你真正关心的事”

    薛淮山缓慢地抬起手,握住了阮悠悠的手腕。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目色从诧异转到空然,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你许是觉得不至于此。”我抬头望着清明天幕,接着道“阮悠悠难产三日,本就体虚亏空。她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又被那位表妹推进了冬夜的冰湖,后来”

    我有些说不下去,草草收场道“她的名字,已经不在生死簿上。”

    “不可能。”薛淮山握紧了她的手,手背有青筋浮现,“只要我找大夫来,很快便能治好她。”

    阮悠悠咳了几声,唇角渗出血丝,“你说这些话做什么”她从他的掌中抽出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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