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选一个呢”
我低下头,声音微涩“哥哥”
他似是词穷,又想了一下才接着道“哥哥也是为了你好,毕竟只有你一个妹妹。你即便因此而怨恨哥哥,哥哥也无话可说。”
木盆落地有一声轻响,竹门边怔然发愣的阮姑娘回过神来,弯腰摸索掉地的衣服和木盆。
我定定将她望着,尘埃落定的回忆再次分崩离析。
秋夜雨未停,月色初静。
屋子里燃了沉水香,轻风过门吱哑作响,阮悠悠似是生了一场重病,她侧身卧在床上,尽力克制着咳嗽的声音。
阮秸默不作声了一阵,终是低语道“悠悠,你还记不记得苏伯伯他是爹的至交,暮水山庄的庄主。前天爹收到了他的信,信上说他的小儿子将满二十岁生辰,邀你去山庄做客”
阮悠悠闭上了眼睛,在她的世界里,睁眼闭眼并没有什么不同。
晓风微凉,细雨扣窗,一点一滴敲在心头上。
屋内沉静无声,良久后,阮悠悠的父亲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你就这么喜欢那小子”阮秸道。
尚在病中的悠悠姑娘脸颊有些烫,她静静地想着那位心上人,想他用竹子编出来的草蚂蚱,想他在花前月下同她说的那些话,想他给她描绘出来的能用眼睛看到的光彩流离的世界。
她的心好像变得很软,软的像汀兰水泽,有一颗幼嫩的种子在那里生根发芽,开出一朵名为相思的花。
“爹已经和你说过了。”阮秸的嗓音微沉,话里清冷几分“我们对他所知甚少,爹不可能同意你和他的婚事。”
阮悠悠依旧一言不发。
彼时恰逢一阵敲门声传来,伴着一位老者的问话“现在是几时我赶着雨过来,却忘拿了药箱,适才想着是否该折返一趟。”
“大夫,快请进。”阮秸从藤椅上站起,脚步缓慢行至门前。
悠悠姑娘屏息细听,听见那位在村子里行医数十载的老人叹声对她爹道“几月不见,你的面色怎么比我这个老人家还差”
阮秸答“无妨,肝脾偶尔发痛,也是老毛病。”然后又说“悠悠几日低烧不退,不晓得是不是伤风。”
把脉的时间过得很慢。
她听到那老大夫说“这是”
“是什么”阮秸问。
老者叹了口气,缓缓道“气滞血瘀。”
“我给你开一副行气活血的方子,一日一贴煎水服了。”老大夫默了一会,续道“年轻人凡事想开些,切莫闷在心里憋出病来”
父亲送那大夫出门,不知过了多久,阮悠悠感到额头上覆了一块井水凉过的毛巾。
桌台边蜡烛滴泪,一点一点落在松纸上,雨垂莲塘般极轻地响。
“悠悠,你怎么样”是那公子的声音。
深宵夜阑,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他冰凉的手指摸到了她的脸,惹得她用被子蒙住了头。
“悠悠,你这是做什么”他赶忙拉开她的手。
阮秸便是在这个时候回了屋,瞧见这位公子的举措,他顿时动了肝火,抬声骂道“混账”
那公子也不恼,诚意满满地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亲也能乱认,谁是你岳父”阮秸冷声应着,话里话外皆是讥嘲“原来北郡薛家就是这样教儿子的,随意闯入平民百姓的居舍,毫无道德和羞耻之心”
北郡薛家,我听到这四个字,刹然愣了一瞬。
薛公子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
他将阮悠悠蒙在头上的被子扯下来,极有涵养地回答“淮山知错。”
薛淮山。
他真是薛淮山。
“请阮先生原谅。”薛公子敛了笑意,沉然道“我只想娶悠悠为妻,与她结发做夫妇,相扶到白首。悠悠的名字会被记入我薛氏家谱,我会倾尽一生护她平安静好”
我不清楚阮悠悠的名字有没有载入北郡薛家的家谱,只是她这一辈子,到底是与平安静好无缘了。
穿堂风缓缓吹过,半掩的竹门碰上石墙。
阮秸抖开一张宣纸,“药房在十里外的镇子上,你拿着这张药单,去给悠悠抓药。”
阮悠悠姑娘安静不出声,她听到薛公子走出了房间,听到她爹默然坐在床沿。
“悠悠,你才十七岁,很多事你还不懂。”阮秸把一本书册放到她的手上,拍了拍她的肩膀,“爹知道你喜欢他,但你了解他多少,又能明白哪些和他有关的事”
“爹”阮悠悠握着手里的书,忽而道“刚刚大夫说你的气色不好”
阮秸顿了半刻,叹气道“你若能让爹少操点心,爹的气色自然就好了。”
阮秸给悠悠的那本书,乃是集毕生心血编著的兵法之典,他再三叮嘱“无论薛淮山和你说什么,都不能把这本书给他。”
昨日梦如流水过,今朝云淡风微。
此时的阮悠悠捡好了衣裳和木盆,走到院子里的井边打水,她的鬓发微乱,一双细白的手在冷风中被冻得通红。
我跑了过去,抬手拎起木桶。
“这些衣服让我洗吧”我看着她端在手里的木盆,又道“我最会洗衣服了。”
她笑了一下,柔缓如春风拂过荷塘。
“井水冷。”她轻声说“我来就好。”
我眨了眨眼,看过她装在木盆里的衣裳。
院内梅花暗香,松柏翠色连天,我瞧见那木盆里,有几件属于小孩子的布褂子。
我陷入了片刻的呆怔,心跳在这一瞬蓦地加快。
倘若阮悠悠当了娘她的孩子在哪里
、第67章 苏木笺四
天际垂云,风也变得更冷。
我拉起吊桶用的绳子,从井里打上冰凉的水,长绳摇摆,将那破旧的木桶扯得微晃。
彻寒的井水蓦地溅在手上,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好像快要下雪了”我提着装满水的木桶,抬头望向日渐暗淡的苍穹。
话音才落,井水倒映出一闪而过的凌厉寒芒。
我听见了雪令拔剑出鞘的声音。
云层翻涌,朝日敛光,暮色将山林吞没了大半,强烈至极的魔气扑面袭来,快到寻不出任何征兆。
我扔下木桶,一手拽过阮悠悠的衣袖,侧身避开的那一瞬,淬毒的狼牙贴着锦纱的裙摆哗然飞过。
“怎么了”阮悠悠呼吸急促,两颊蕴着不自然的红,微抬了嗓音问我道“发生了什么事”
木桶斜着歪倒在了地上,寒凉的井水缓慢流淌一地。
林中鸟雀惊飞,黑云映着墙垣倾颓。
我没有出声回答她。
狼怪
四面八方都是狼怪
青面獠牙,口中流涎,蓬乱的杂发遮挡着污浊的双眼。
雪令的剑上已经沾满了血,他的脚边匍匐着两个狼怪的尸首,那血的颜色极深极浓,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区区狼怪也敢来人界撒野”雪令一手提着剑,祭出法诀召来冥杀剑阵,云淡风轻笑了一声,缓缓道“你们一个也不用走了。”
他凌空而起,剑芒疏狂如雷火乍现,“都会在这里丧命。”
雪令的剑道造诣极高,我在初次遇见他时就知道这一点,听说他自幼在冥洲王城长大,因着机缘巧合,有幸得了天冥二界剑术高手的真传,从此在剑道方面日益精进,连带着在法力修习上也有了令人惊叹的突破。
雪令方才那番话固然说的很威武霸气,但是也直接反映出了与我们对峙的乃是凶猛的狼怪,间接反映出了雪令一个人可以单挑它们一群。
阮悠悠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
剑气来势汹汹,须臾撕破雾霭云暝。
我将冥后之戒掏了出来,戴在食指上召唤守护结界,趁着这个空档,有只狼怪飞驰着冲过来扑咬,被我手起刀落削掉了脑袋。
血光漫天,染红了傲立枝头的白梅,庭中森冷,满是一片肃寒的萧瑟。
腥味盖过了梅花香,阮悠悠的话音轻的像呢喃呓语,她问“你们到底是谁”
我还没有想到要怎么回答,雪令已经在遥遥几丈外的地方面不改色地应道“姑娘莫怕,我们只是寻常的江湖术士。”
我立刻点头,跟着添了一句“也略懂一些斩妖除魔之道。”
天边落雪纷飞,鲜血红,轻雪白,二者交错在一起犹如泾渭般分明。
血月剑被我放在了守护结界之外,沾了血的剑身一分为十,迎面劈上几个狼怪的命门。我道法武学的根基浅,一时劈得不标准,竟是让它们的脑浆全部崩溅了出来。
我心中一抖,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阮悠悠伸手来扶我,她发间的竹簪松散,浓密的长发落下几缕,更衬得脸颊细滑,肤白如雪。
“你怎么样”她的手很凉,语声有些微的发颤。
我侧过脸想和阮悠悠说话,却是目光一滞,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件只有男孩子才会穿的小衣裳。
耳根倏尔滚烫,我把心一横,定定望着阮悠悠,咬字极轻“我已经怀孕一个月了”
用这种事骗人真的非常不好,我羞愧地低下头,软着声音继续道“求你别告诉哥哥,哥哥知道了一定不会认我了”
长剑铮鸣,无边风起,阮悠悠忽然握上了我的手,她两颊微红,似一朵美极清韵的芙蕖,一双翦水妙目徒然映着我的倒影。
“孩子的爹在哪里”
她顿了一下,又道“不要自己硬撑”
我只字不言,静心听她的往昔。
这一次的记忆颇为纷乱,带着崩坏的杂音,隐约能辨明暮雪黄昏,潇潇风寒。
梅香沁骨的院子里,薛淮山正在劈柴。
“我、我”阮悠悠站在他身边,良久吐不出下一句话,手心灼烫出涔然的汗意,紧紧攥着麻衣粗布的袖摆。
她惶然不知所措。
“悠悠,”劈柴声停了下来,薛淮山修长的手指拔过她的鬓发,微微碰了一下她的额头,“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安静地倚进他的怀中。
薛淮山愣了一愣,轻笑道“悠悠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他的手搂着她的楚楚纤腰,嗓音低缓地问道“悠悠,你想说什么”
风声呼啸,苍穹撒下纷纷扬扬的细雪,沾在她滚烫的面颊上,化开的清凉水意直达心底。
“我好像”她顿了一下,紧张地连话也说不清,最后攥着衣角,言简意赅道“有了。”
“有了”
薛淮山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两个月前的柴房里,月挂柳梢头的时辰,鸳鸯交颈缠绵了一夜。
“真的有了”他问,话虽是问句,却带着笃定的意思,手掌将她搂得更紧,印在她额上的吻也十分的滚热。
阮悠悠没有告诉他,这两个月没来月信她有多害怕,也没有提及这段时间以来的呕吐和眩晕。
她只是说“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薛淮山再次吻上她的脸颊,话中带着难以克制的喜悦“悠悠”
他仿佛在这一刻变得胸无点墨,再不是北郡薛家学富五车的大公子,也不是嘉南国内赫赫有名的少年英才。
他吻着她娇嫩的脸,寻不到其它的话,只一个劲地念着“悠悠”
“生个女儿吧,”他缓声道“像我家悠悠一样讨人喜欢。”
阮悠悠的心底仿佛融了一块蜜糖,甜的令人叹息,她的唇角含着笑,轻轻地应道“儿子女儿都好都是一样的好。”
短暂的甜蜜过后,阮悠悠有些话如鲠在喉。
雪下得有些大,薛淮山脱下外衣撑在她头上,一边领着她走回里屋。
锦缎华服的衣料擦过她的额头,她出了片刻的神,忽而道“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把我赶出家门”
“岳父大人若是怒不可遏,悠悠便跟着我回家好了。”薛淮山揽着她的肩膀,沉声在她耳边道“等我们的孩子出生,再抱来给岳父看,纵然岳父有天大的怒气,瞧见外孙也合该是气消了。”
他接着笑了一声,又亲亲她的手,“我已经差人传信回家,不日将迎娶名士阮秸的女儿为妻,聘礼单都准备好了,只差岳父过目。”
风雪飘摇,天边层云翻滚。
我抬头看着天幕,却听不清她余下的回忆,那里甚至夹着阮秸怒到极致说不出话的一声叹息,更兼带着锣鼓喧天的喜乐声,以及纷冗嘈杂的人言人语。
再侧耳细听时,已是来年春晓。
北郡被喻为塞上江南,清风杨柳拂岸,碧绦千丝绊,十里浓翠浅荫,燕飞莺啼,繁花绕绿。
当然这些阮悠悠都看不见,可是薛淮山会尽数描绘给她听。
她已经是他的妻子。
阮悠悠是真的出嫁了,她嫁给了北郡薛家的公子淮山。
过门的那一天,丝竹和鸣,花轿红妆,她一定打扮得很美,大概像是踏着云霞的桃花仙。
薛家的正厅松堂上,阮悠悠给她未来的婆婆奉茶,那茶盏温热,她屏着呼吸去听声音,谨小慎微地将茶端到婆婆面前。
婆婆接过茶,往她的手里递了厚厚一包的喜钱。
因着没有出错,她心下有些欢喜,却听到婆婆轻不可闻道“可惜了这幅好模样。”
可惜了
这幅好模样。
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是在嫌弃阮悠悠目不能视,还是暗指了别的什么
雪令带来的名册上,独能看见嘉南国的人迄今三年内的命格,我查不到薛淮山的过去,只知道他身为国君最器重的臣子――
将要再娶当朝公主。
剑光破阵,耳畔传来最后一声凄厉的狼嚎。
我回头去瞧雪令,他已经收了剑,衣服上沾着深浅不一的血迹,脸色微有苍白。
“毛球”他唤了一声。
我即刻应道“我在这里,阮姑娘和我都没事。”
阮悠悠呆了一呆,随即问我“你叫毛球吗”
“姑娘有所不知”雪令走了过来,信口胡扯道“因为祖上姓毛,而家妹小时候看起来正像是一个球,于是起名叫毛球。”
阮悠悠诧然应道“原来如此。”
雪令轻咳一声,侧眸看着我“方才你与阮姑娘交头接耳,都讲了什么”
我登时涨红了脸,“什、什么”
我做贼心虚地自问自答道“其实没有说什么”
雪令微妙地瞥了一眼阮悠悠,又道“这些狼妖不知从何而来,姑娘继续住在这里,怕是会有危险。”
她没吭声,只弯腰抱起了木盆。
夜晚雪地风寒,雪令召来了成群的食尸蚁,将院子里的狼怪吃得很是干净。
那些蚂蚁走了以后,我打了几桶井水,冲扫整个院子,积了一日的冬雪渐次化开,我拿着笤帚有些惆怅道“阮悠悠嫁到了北郡薛家,她上花轿的时候,肚子里还有薛淮山的孩子。”
“什么时候的事”雪令问。
我想了想,答道“阮悠悠十七岁那年出嫁,她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应该就是六年前。”
我握着笤帚的竹柄,心里颇有些感慨,“她将六年前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可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却模糊的像是搅不开的浆糊。”
雪令提过木桶,若有所思“照这样看来,阮姑娘应该是当了娘。”
他道“北郡薛家的人,该不会是留下了她的孩子,独吞了她父亲的心血著作,最后将阮姑娘本人撵了回来”
心中倏地一颤,我呆然望着他。
雪令轻蹙眉头,与我对视着道“薛淮山这么做,就是为了成为嘉南国的国师,迎娶公主光宗耀祖吗”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也猜不出那些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闻雪令总结道“薛淮山其人,未免太薄情寡幸了些。”
、第68章 苏木笺五
常言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在囊括凡间百态的玄元镜里见过紫陌红尘,见过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朋形同陌路,见过朝夕相对的结发夫妻同床异梦
那些一往情深的誓言,似乎抵不过人心易变。
我依旧记得在那个夏雨滂沱的夜里,薛淮山对阮悠悠的父亲许诺的话,他说他会倾尽一生护她平安静好,他愿以三书六聘之礼娶她为妻。
虽然看不见薛公子的脸色和神情,却能听到他话里的真心实意,然而过往云烟如谜,这一回连玄元镜也瞧不清。
月影斜疏,院子里残雪空寂。
我静静地发了一会呆,听见雪令叹了一声,他问“阮姑娘不愿回忆北郡薛家的往事,也难猜出她的执念在哪里毛球,你打算怎么办”
我抬起头,侧过脸看着他,略有迟疑地答道“我想做一个引梦阵,用阵法指引她在梦里追溯那些记忆”
雪令默了默,沉声道“算了,还是另想别的方法吧。”
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双手托腮没有答话。
“毛球,你应该知道引梦阵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微微皱眉,落座在我旁边,语声也变得严肃起来,“引梦阵的法诀繁复,时常召来反噬。在那阵里待得时间越长,也会变得越危险,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
雪令轻敲石桌的桌面,怅然道“你叫君上怎么办”
君上
我垂下眼睫,在这一瞬忽然很想他。
雪令没有拗过我,他答应了帮我做一个引梦阵,却是一再叮嘱我,一旦阵中有任何反噬迹象,便要立刻从引梦阵里退出。
临近午夜子时,四下又黑又静。
念过引梦阵的法诀以后,无边阵角终于缓慢地浮现出来,疾风骤起,在阵心处团聚出暗色的光晕。
我站在阵中央,看眼前梦境悠远,织成一首婉转吟诵的长乐。
江夏六月,暖阳拂过小轩窗。
阮悠悠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她坐在窗边一把黄梨木的椅子上,正在穿针引线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做小衣服。
就像所有临盆在即的孕妇一样,她也万分期待肚子里的孩子。
薛淮山不让她做这些针线活,因她总会扎到自己的手指,但她实在想亲手为孩子缝制衣服,所以常常背着他偷偷做。
这日却被薛淮山逮了个正着。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那针线和衣服都收了起来,阮悠悠伸手去摸,他似是将那些东西举得更高。
薛淮山的嗓音含着笑,轻巧如逗猫一般“孩子的衣服自然有人备好。”
他吻她的面颊,“你何必受这个累”
阮悠悠有些生气,她没有理他,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她的腹部一阵抽疼。
“悠悠,你还好吗”薛淮山揽着她的肩,安抚般吻她的鬓发,许是瞧见她神情隐忍而痛苦,他的话音也变得急促“悠悠,你是不是快生了”
阮悠悠很想开口,可她答不上来话,六月的日头正暖,冷汗却从她后背滑落,少顷便打湿了里衣。
卧室里点着她最喜欢的沉水香,香氛安谧幽静,她却闻得想吐。薛淮山当即将她横抱在怀,从桌子到床榻,不过几丈的距离,她腹部阵痛,难受到什么也听不清。
稳婆来得很快,大夫也在门外候着,房间里满是嘈杂的人语,弥漫着苦涩药汁的味道。
男人不允许进产房,这是豪门贵族家里一般都有的规矩。
阮悠悠寻不到薛淮山,她心里其实很害怕,费力而大口地喘气,紧攥着绸缎的床单,似要痛苦到极致,她一定把手指都握得发白了,耳边不断传来稳婆鼓励的话“夫人夫人夫人坚持住,孩子还没有冒头”
如我所想的那般,她难产了。
这个孩子生了整整四天三夜,在阮悠悠全然脱力时,她终于听见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稳婆告诉她,时下正值初阳破晓,她的儿子出生在夏天的早晨,平安且健康,眉眼像极了他的父亲。
她本已虚脱累极,连呼吸都是奢侈,听见那样的话,高兴到流下了眼泪。
阮悠悠很想亲眼看一看儿子的样子,可是用眼睛看向来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颤抖着手,去摸那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脸蛋,还有些皱皱巴巴的小脸蛋。
那孩子早已停止了哭泣,砸吧砸吧嘴,安静地睡着了。
薛淮山陪了她一夜,他的话里有初为人父的激动,可更多的却是对阮悠悠的心疼。
阮悠悠没有劲同他说话,她伸手摸他的脸,被他捉住了手腕,她的指尖滑下的时候,触到了刺手的胡茬子。
出了月子的阮悠悠才知道,难产的那三天里,薛淮山一直守在门口。她疼到惊叫的那一刻,薛淮山抬步便要冲进产房,却被薛父派人架了出来。
“他的的鼻子长得像你,眼睛还是像我多一点。”薛淮山抱着那婴儿,坐在床边同她道“不愧是悠悠和我的儿子,生得这般俊俏。”
他这话说得骄傲,将阮悠悠逗得笑了出来。
“宝宝才多大一点”她轻声道,过了一会,又小心地问“他真的真的能看见吗”
薛淮山握着她的手,郑重地回答“他的眼睛会转,拿东西晃给他看,他也会抿嘴笑。”
阮悠悠唇角上翘,她静静地听着,心里一片宁静和满足,柔和的像是开在太阳下的金盏花,良久后,方才回了一句“真好。”
真好。
要是这样的日子能一直继续该有多好。
第三年的年末,天已入冬,阮秸重病的消息传到了北郡薛家。那时阮悠悠的儿子早已会说话,穿着做工精致的锦缎小褂,在铺了软毛毯的地面来回跑。
阮悠悠闻讯有些站不稳,她的怀里抱着紫砂手炉,手指却僵冷如冰。
那日中午,阮悠悠的婆婆来到了她的房里,不仅送了一些极其珍贵的药材和补品,语气也十分和蔼“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若是担心父亲的身体,可以回家看看他。不过这路途算不上近,少说也得花个两三天,便让淮山陪着你吧。”
次日,薛淮山带着她和几位家仆,乘马车踏上了路。
彼时岁末正寒,阮悠悠难产后落下了病根,始终没有复原,她披着厚实的棉衣,仍然觉得很冷,一路上常常胃犯恶心。
但想到父亲,这些苦又算不了什么。
阮悠悠回家那日,恰好逢上一场小雪,风也带着冷意,刮在脸上有些生涩的痛。
她在自己家里生活了十几年,因而不用细想也能辨识出方向,但出了家门,能放心依靠的便只有盲竹杖。
薛淮山牵着她的手,立定在竹木柴门前,似是酝酿了很久,才缓缓道了一声“南越有个名叫张的诗人”
阮悠悠怔了怔,打断他的话“为什么要提张他只留下了一首遗作,死者长已矣,生者”
她没有继续念下去,手里的竹杖空然落在了地上。
“悠悠”薛淮山低声唤她。
阮悠悠推开他的手,踉踉跄跄跑进了门里,她依旧看不见东西,脚下所走的路全凭感觉,可在她心慌意乱的时候,这感觉也生疏了许多。
她摔倒在了院子里。
“爹”
这声音念的很轻,轻的像是要随风飘走。
小时候的阮悠悠总要在走路时摔倒,她那时还不知道自己与旁人不一样,更不知道睁开眼睛看到的世界有夏绿春红,五光十色。
她的父亲总是会极其耐心地将她扶起来,拍干净落在她衣服上的尘埃和泥土,不厌其烦地教她如何用盲杖。她有时心里委屈,偷偷将盲杖别成两半,阮秸却从来没有训斥过她,次日又会做一个新的。
跌倒了有父亲扶起来,竹杖断了也有父亲重新接,这些事从来都不值得害怕
可这一次,她怕得瑟瑟发抖。
“你还有我。”薛淮山握着她的手,牵到了心口的位置,他的掌心很热,嗓音却有些低哑“悠悠,你还有丈夫和儿子。”
阮秸在他女儿赶来的前一日便已经重病去世。
他离世那一日,还在床头翻看古籍,标注的墨迹刚刚干透,阮悠悠摸上那书页时,甚至能想象出他握笔的样子。
院子里的桃树和李树都不见了,阮悠悠只能找到冰冷的树桩。
薛淮山包揽了丧事,那几日他也很忙。
送葬结束的那个夜晚,天边纷扬飞雪,阮悠悠从布包里找出一本装订粗糙的书册,交给了薛淮山。
“这是什么”他问。
“我爹”阮悠悠嗓子发涩,哑声道“留下的书。”
薛淮山默了很久,伸手搂过她,“这是岳父生前的兵法札记。”他道“悠悠,谢谢你。”
阮悠悠想,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薛淮山变得和从前不再一样。
待他们返回北郡薛家时,这一年的年关已过,薛家来了很多客人,但对阮悠悠而言,大部分人都是陌生人。
夜已深,路边点着几盏明灯。
阮悠悠之所以知道有灯,还是她年幼的儿子告诉她的。
“娘亲,娘亲”小手牵着她的袖摆,那位方才两岁半的小公子用稚嫩的童音道“这里的灯好漂亮”
阮悠悠抬手摸到了灯台,她甚至能感到那烛芯灯火的温热。
“真的很漂亮。”她弯腰,亲了亲儿子的小脸。
小公子立刻来了兴致,软软的小手搓着她的衣角,“娘,湖边还有更漂亮的灯”
“不能去湖边。”阮悠悠握紧了盲杖,轻声道“我们回去好不好”
原本攥着她袖摆的小手松了开,她听见儿子欢蹦着的脚步声,一溜烟跑往湖边,“娘就看一下”
阮悠悠即刻召来跟在身边的两个侍女,她的心跳变得很快,生怕自己的孩子会出什么事。
湖边水风凉,阮悠悠找到儿子以后,弯腰将他抱了起来,尚未转身,却听到一个来者不善的声音“真巧啊大嫂,也有闲心来湖边散步吗”
尾音带着笑,声调婉转微扬,听起来像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阮悠悠怀里的小公子原本安静地伏在娘亲的肩头,听见这位姑娘的声音,竟然哇的一声便张嘴哭了。
“乖,不哭了”阮悠悠道“娘亲带你回家。”
“大嫂说话可真奇怪,”那姑娘噗嗤一笑,又道“你现在不就在薛家的凉亭边吗,这里难道不是你家”
她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自己接话道“我倒是忘了,大嫂看不见东西,又怎么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呢”
阮悠悠身边的侍女听不过去,跟着出声道“表小姐,这些话若让公子知道对您也不好。”
表小姐轻笑一声,似是不以为然。
在我以为这位表小姐已经走了的时候,却听见了她怒极的诘问“阮悠悠,你告诉我,表哥学贯五车惊才绝艳,怎么就娶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瞎子”
、第69章 苏木笺六
夜凉风轻,亭边水雾浓重。
薛家的宴席该是未散,一阵又一阵的风从湖上吹来,隐隐还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欢笑声和乐曲声,想那绵延十里的静水湖畔,大概倒映了摇晃不止的烛火明光。
湖的对岸有多热闹,湖的这一边就有多安静。
“听说表小姐明年九月便要出嫁了。”阮悠悠抱紧了尚在啜泣的儿子,答非所问道“我给你一个回答,无论你满不满意,现状都是如今这样。你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语气平缓,心中却极是不安。
阮悠悠的话十分在理,细想一番也隐有劝诫的味道,然而愤怒中的人往往丧失了思考的能力,除了发泄怒气以外,不大记得旁的什么事。
愤怒中的表小姐直接朝着她撞了过来。
“你不过是个一无所长的瞎子,要不是表哥想要阮家的兵法,你以为自己有能耐给他提鞋吗”
阮悠悠闻言怔了片刻,在这一瞬喉咙发紧。
她那日只带了两个侍女,因阮悠悠要用双手抱儿子,其中一个侍女便为她拿着盲杖,另一个离得有些远,恭谨地低声问“夫人,是否要回去了”
夜幕深深,四下漆黑如浓墨泼成,我身在阮悠悠回溯往昔的梦中,尽力感知她的心神,然而接下来的事发生的太快,快到阮悠悠和她的两个侍女都没有反应过来。
湖的彼岸仍在继续着宴上欢庆,管弦呕哑织成绕梁之音,冷风吹过阮悠悠的脸颊,她的手臂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耳边有巨大的水花声溅起,她的恐惧兜头而来,一寸一寸蔓延到脚底。
那位妒火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