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气”
我推开被子,翻身滚进他怀里,“没有生气。”
纤白的手指描着他衣领上的暗纹,我轻声道“不知道朝夕楼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天上的神仙都会去,我只是有些害怕”
他将我抱紧了些,低头吻了我的脸颊,“我带你去一趟。”
夜空茫茫,月朗星稀。
雕饰华丽的马车内,四角都嵌着光色柔和的夜明珠,我坐在夙恒的身侧,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夜景。
八匹银尾独角兽拉着这辆马车一路疾驰,纵横交错的长街上,景物和行人的影子都有些模糊。
我眨了眨眼睛,侧过脸看向夙恒,“君上”
他没有应声。
我略微思考了一下,浅声叫道“夫君。”
夙恒将我抱到他的腿上,解开我有些松垮的腰带,重新系好了以后,缓缓接话道“乖,再叫一声。”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落在耳畔更是说不出的惑人。
我抬头亲了亲他的脸,乖巧道“夫君。”
“还有半个时辰。”夙恒吻着我的唇瓣,手掌扣在我的腰上,“想不想在马车里”
我红透了耳根,含羞拒绝道“不想”
话音落后,夙恒并没有放开我,隔着衣服在我身上摸了几把,静了一阵忽然开口道“死魂簿上有了新的名字。”他淡声道“挽挽又要去人界了。”
这话虽然说得平静漠然,却似乎带着淡淡的怨气。
我怔了怔,又凑过去亲了他一下,“这次雪令和我一起去,我会尽快回来。”
夜明珠的光晕轻浅,像是融进了雨夜的月色。
他一手搂着我的腰,淡淡应了一声嗯,而后又道“我等你。”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冥司使恭敬地拉开车门,手执纯银法杖立在门边。
琵琶古琴交杂着丝竹箜篌,入耳的乐声清亮悠远,我望着不远处鸿图华构的玉宇琼楼,默了半刻后轻声道“这就是朝夕楼”
夙恒将我横抱下马车,冥司使们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我也是第一次来。”他道。
来往的客人熙熙攘攘地走过,我才察觉客人中有男有女,安静地呆了一小会以后,又发现他们好像看不见我。
我定定望着夙恒,心想他大概是加了隐蔽结界。
然而有一位冥司使却好像不在这个结界里,他收了握在掌中的法杖,方才踏过门槛,就有两位秀丽动人的姑娘围了上来。
正门外红绸纱幔飘荡,古乐悠扬,韶光清朗。
两位姑娘身穿广袖长裙,衣领拉的很低,脸上薄施一层浅粉的胭脂,眉眼含笑,举措多娇媚,声音甜而不腻道“奴家终于又盼到您了。”
似乎是常客。
那位冥司使默默从兜里掏出两锭金子,递给了一左一右两个姑娘。
路过的客人们见怪不怪,似是早已习惯这般非同寻常的豪奢。
冥司使又从兜里掏出一沓大额银票,一副常来欢场烧钱作乐的样子,语气中透着一股空虚寂寞冷,深沉道“叫你们最漂亮的姑娘来。”
他说“叫上七八个,好好乐一乐。”
两位引路的姑娘双眼放光,娇容堆笑,冲他盈盈一拜道“爷,您这边请。”
我跟着这位爷走进了朝夕楼的大堂。
大堂的桃木横梁上,悬吊着数十盏水晶流灯,通亮如夏日的白昼一般,丝竹曲乐婉转不歇,夹带着花衢柳陌的欢笑燕语。
厅堂的正中央,搭了一个高约三丈的玉石台。
我牵着夙恒的手,静静站在一方无人落座的圆桌边,看台上那云鬓花颜的青衣美人
跳着冥界的合欢舞。
台下的看客们三两成群,坐在桌边饮酒作乐,怀里抱着或妖媚或清秀的姑娘,时而为那跳舞的青衣叫上一声好。
舞乐的节拍很慢,琵琶轮指长音不歇,烛火通明的台上,她姿态极美地褪下外衣,藕臂纤细如莲蔓,着一件薄衫挥袖旋身,眼波盈盈堪可勾人。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好像
曾经在哪里见过她一样。
守在冥司使身边的姑娘笑声若银铃,朱唇轻启道“爷您看,跳舞的这位是玉奴,玉奴姑娘也是朝夕楼的红牌之一,每三个月登台一次”
那位冥司使掂量着手里的银票,望着跳舞的玉奴姑娘,应了一声“哦”,又道“待会也把她带到我面前来。”
一刻钟以后,在朝夕楼顶层的某个包厢房间里,齐聚了包括玉奴在内的七位红牌,清新冶丽应有尽有,薄裙裹身,貌美非常。
最后一个推门进来的姑娘更是丽质超群,她抱着一把玉骨犀牛角的琵琶,一颦一笑皆引人遐思,一举一动都仿佛无尽拨撩,款款站在七位红牌之前,莺声软语道“爷,让奴家给您唱首曲吧”
我想了一会,还是很肤浅地问“你觉得她们漂不漂亮”
夙恒抬手揽上我的肩,“比不上挽挽一半漂亮。”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冥司使蒙上双眼和八位红牌玩起了捉迷藏,他们在屋子里追逐嬉戏的时候,夙恒凭空拽出了一把紫檀木椅。
他抱着我坐在这把椅子上,一心一意剥起了核桃。
我一边吃核桃,一边仔细端详那些姑娘,看了一会,目光有些怔住,“她们中的两个,眼底好像有青印。”
“嗯,厉鬼青印。”夙恒道。
我着实感到十分震惊,手中的乾坤袋跌到了地上,袋子里装着的山核桃滚出来几颗,有一颗甚至滚去了墙角,绊倒了一位衣着清凉的姑娘。
她娇弱地惊呼出声,衣服扯破半边,光洁的后背露在了外面。
我伸手捂上夙恒的双眼,“不要看她。”
他道“我只想看挽挽。”
我闻言心满意足,仰着脸亲了他一下。
“清岑和修明确实来过朝夕楼。”夙恒召唤出赤焰天火,将落地的乾坤袋烧成了烟灰,低缓着声音道“这里有不少美人是厉鬼所化,采阳补阴,伤了几位天界神仙的仙骨。”
我怔然一瞬,接话道“所以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敲碎那些厉鬼的命盘吗”
夙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收了掌中的核桃,指尖划过我的脸颊,最后挑起我的下巴,“看得如何,想不想回家”
“想。”我捧着核桃仁,轻声答道“这里似乎没有什么好看的。”
、第64章 苏木笺一
破晓天色微明,云霞都是浅色的。
我将乾坤袋里的东西再次翻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以后,站到高大的殿门前,推开了紫檀木雕花的华门。
“忘了一件东西。”
我的脚步停住,转身看着夙恒。
他自今日晨起时,就只披了一件衣服,紫色衣袍松松垮垮,该露的不该露的尽数展现在眼前。
我心跳渐快,视线上移,对上他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
朝日澄明,早风清凉。
殿内梁柱边点点银光汇聚,他于那堆银光中拿出一把薄削的长剑,反手将剑柄递给我“昨日抽空磨了磨血月剑。”
我怔然接过,过了好半晌,轻轻地嗯了一声,“我会尽快回来的。”
殿门被我推开一半,室内映入晨间的暖光。
日影霞色落在衣袖间,将素白的纱裙衬出了樱粉,我抬眸定定将他望着,浅声道“每天都会想你的。”
他的手指刮过我的鼻子,指尖挑在我的下巴上,摩挲两下后,松开了手。
“花园里种了萝卜。”他静了半刻,忽然道“等你回来,应该发芽了。”
我心知这萝卜是种给白泽吃的,不由得有些替它高兴,但这种高兴散掉以后,又隐隐有些舍不得走。
庭中菩提轻摇,殿内寂静无声,但余熹微的晨色倚上门扉。
我抬步正准备走,口袋里掉出一块雪白色的面团。
夙恒弯腰将那面团捡了起来,放在掌中把玩两下,没有还给我的意思。
“这是我昨天用面团捏的狐狸”
经过一个晚上,它变得很是干冷僵硬,尾巴上还有一道裂痕,我怔了怔,依言道“原本打算丢掉”
夙恒将那面团捏成的狐狸凭空收了,也不知道是藏去了哪里,瞧见我呆然的目光以后,他的唇边似有淡淡的笑意,浅的看不出来。
在这十二月隆冬的清晨,我的心好像跳漏了一拍。
“你准备把这个面团放在哪里”我轻声问道。
他静立在门边,看着殿外广阔无垠的浅蓝天幕,云淡风轻道“放在藏宝阁密室的碧落盒里。”
我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在门槛上。
辰时一刻,天光开阔。
忍冬桑青的树影成荫,我在长老院前等到了雪令。
他背后背着一把雪白色的剑,手中握着一沓名册,踏着晨光走了过来,眸中映着成片的苍翠青林。
“哎,毛球”他站在我身边,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大长老说这次收集死魂的任务有点麻烦,让我陪你去人界。他还告诉我,这一次的死魂非同寻常,玄元镜里什么也照不清。”
他将手里的名册递给了我,“于是我从督案斋调来了这个,你且看看是否有用。”
人间十二月,天冷风萧,树林间霜露含雾。
秋日的枯败落叶铺满了地面,覆着一层未化完的白雪,偶有几只不畏寒的冬虫爬过,钻进黝黑的树洞里。
雪令提过死魂簿,扫眼看过那簿本上的名字,“这名字是叫阮悠悠”他合上簿本,声音轻了几分道“依这名字,大抵是个姑娘吧。”
时值傍晚,天空暮色四合。
林中小径蜿蜒曲折,茂密丛生的树木变得稀少,视野渐渐开明。
这条路的尽头,通向一间再寻常不过的木屋。
远方夕阳沉沉西下,枝头寒鸦蓦地啼叫两声,木屋的烟囱里尚有炊烟袅袅,柴扉边竹门半阖,掩住了放在门前的鸡笼子。
雪令站在院子的竹篱笆前,端详一会后缓缓道“她似乎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养过鸡了。”我看着那个青竹篾的鸡笼子,又抬起头望向雪令,“为什么还要把笼子摆在门口”
院子里栽了几株梅花,枝叶才被修剪过,浅香沁人,素白的花瓣别枝而立,像是落在枝头的冬雪。
敲门以后,屋内无人应声。
雪令顿了一瞬,推门走了进去。
天色将晚,光线有些暗淡。我跟在雪令身后踏入房内,看见屋子里的陈设虽然极其简单,却十分整洁干净。
卧房里隐有极轻的话语声,像是梦中的呓言,我仔细听着,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窗外斜阳沉下,光色愈加晦暗。
雪令从袖间掏出一颗夜明珠,我正准备往卧房走,裙摆却被什么东西扯住。
低头一看,竟然瞧见一只柴犬,正用爪子按着我的裙子。
“这只狗竟是不怕生。”雪令走到我旁边,弯腰拍了拍那只柴犬的脑袋,“我还以为在凡界,这种狗对陌生人一向凶猛。”
它的爪子有些细弱,眼睛里仿佛蒙了一层雾,悲戚地低吠一声,垂着尾巴引我往卧房的床边走。
雪令把夜明珠扔进卧室,通亮的珠子悬浮在半空,霎时满屋柔光清明。
竹床上躺着一位面色苍白的清秀姑娘。
我扶着竹架坐在床沿,伸手去搭她的额头,掌间一片骇人的滚烫,指腹沾着她额间的汗滴,微风一吹,顿觉冰凉。
时下正处严冬,屋子里非常冷,她的身上盖了两床棉被,却仍在止不住地轻轻发颤。
“大概半个时辰以前,她还准备自己去做饭。”雪令站在床边,低低叹了一声“灶房里的炉火还没有熄。”
夜色深重,冷风飒飒作响。
那条柴犬趴在我的脚边,吐着舌头不住地舔着爪子,直到血腥味越发浓重,我才低头注意到它的伤口。
雪令已经在乾坤袋里翻起了吃食,他寻到一包温热的肉饼,蹲身而下靠在那只狗旁边,将肉饼摆在它面前。
“吃吧,别舔爪子了。”雪令道。
那柴狗应该有多日没吃过饱饭,狼吞虎咽地咀嚼着肉饼,尾巴摇得十分欢实。
我给床上的姑娘喂了一瓶药,试着叫她的名字“阮悠悠阮姑娘”
她没有什么反应。
雪令站起了身子,他拍一拍身上沾到的狗毛,清咳一声,接道“平日里可能甚少有人叫她的全名,应该这么叫”
他微提了嗓音,缓缓道“悠悠”
悠悠姑娘手指一动,随即开始剧烈地咳嗽。
我生怕她被自己呛住,立刻将她扶了起来。
她的手似是要刻进棉被里,紧紧握着被子角,苍白的手背上青筋纤弱,像是只要轻轻一碰,就能轻而易举地把她碰碎了。
窗扇破了一个洞,虽然用破布堵住,却仍有寒风不间断地灌进来。
雪令发现那个漏风洞以后,好心走过去开始修补。
约摸一刻钟以后,阮悠悠醒了过来。
她缓慢地靠在床架边,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静如池水,呼吸微微起伏,像是才从一场噩梦中恍然醒过来。
也许这本就是一场噩梦
她的阳数已尽。
正在吃肉饼的柴狗将爪子搭上了床沿,热烈又欢欣地吠叫一声,阮悠悠摸索着搭上它的脑袋,轻声安抚道“我没事,别怕”
窗外风声渐止,暮色更浓。
她轻轻地、低低地,再次说了一声“别怕。”
我不知道她是说给这只狗听,还是要说给自己听。
阮悠悠微抬起下巴,散乱的发丝搭在额间,犹然沾着汗水。
她问“请问你们是谁”
我正在想要怎么详细地同她解释,就听见雪令轻声一笑道“姑娘莫担心,坐在你旁边的是我的妹妹。我们二人夜晚赶路,不幸迷了方向,碰巧看见此处有炊烟,索性寻了过来。”
他抬步走近,“敲门许久,不见有人来应。进屋以后,才发现姑娘发了高烧。倘若叨扰到姑娘,还请原谅我们兄妹二人的莽撞。”
我点一下头,跟着应和道“对不起,就这么直接闯进了你的家门。”
“二位言重了”
阮悠悠姑娘双颊微红,她坐直了身子,将被子往上提了提,“若非你们方才的照顾,我现在”
她道“可能已经上了黄泉路。”
这话听在我耳边,让我心里微一酸涩。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寿命已经到了尽头。
而我们之所以会来这里正是要帮她踏上黄泉路。
阮悠悠床前的被子垂落一角,刚好搭在地上,我弯腰去捡被子,瞧见了床底放着的竹简。
那竹简上刻着
岁月不堪数,故人不知处,无端把韶光负。
自一百年前起,凡界就有了宣纸,竹简着实很少见,尤其这竹简上的字还刻的这样深,并非用毛笔写成。
什么样的人才要用这样的竹简
我呆了片刻,怔怔望向阮悠悠姑娘。
她的目光平静到不正常,像是在看我,又像是没有任何东西入眼。
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玄元镜照不出她的生平,玄元镜复原了死魂生前所见,而这位悠悠姑娘根本没有任何生前所见――
她是个盲人。
、第65章 苏木笺二
窗户上漏风的破洞已经补好,朦胧的月华流泻入户,映得地砖深深浅浅,我侧过脸去看,一时有些失神。
“最近的客栈在十里之外,中间还有一段崎岖的山路。”阮悠悠敛下长睫,声音轻缓“你们若是不嫌弃,今晚不妨住在隔壁”
我静静地望着她,接话道“谢谢你,今晚打扰了。”
雪令也跟着添了一句“多谢姑娘好意,总算不用急着赶路,若不是有幸遇到了姑娘,今夜只好露宿野外。”
他一手背后,煞有介事道“我一介莽夫倒是无谓,可叹家妹自小身子弱,旅途颠簸已觉疲累,露宿荒郊怕是受不住。”
阮姑娘愣了一愣,低着头浅浅笑了。
她道“公子是个好哥哥。”
阮悠悠皮肤细白,五官秀美,长发浓密乌黑,本就十分耐看,她这样一笑,更是显得尤其温煦柔和。
难以想象这样的姑娘,会是一个执念深入骨髓的死魂。
“家里很久不用烛火了。”话中顿了顿,她抬手扶上床架,似欲起身,“你们若是需要”
我连忙道“不用了,我们自己带了蜡烛和火折子。”
是夜,月色静沉。
我提笔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桌前,这张桌子缺了半截木腿,用红泥砂的瓦砖垫着,写起字来,桌面轻晃不止。
雪令握着长剑立在一旁,沉默稍许后,他问“这是在写什么”
竹窗半掩,偶有一阵凉风吹来,晾干了云波宣纸上的墨痕。
我闻言停了笔,仰起脸看他,“我在阮悠悠床边的竹简上看到了这首诗,一般的诗句无论五言还是七言,至少会有四句但是这首诗,写了三句就结束了。”
雪令似是来了兴致,他俯身靠近,将这首古怪的诗念了出来,“薛烛观其钏,淮水入南荣,山路犹未属”
“这是什么意思”雪令抱剑思索一阵,忽而笑道“也许只是随手写的,并没有特殊的意指。”
他接着轻叹一声,语气似有几分惋惜,“这位阮悠悠姑娘,一个人生活在这里已属不易,没想到还是盲人,也难怪玄元镜照不出什么东西。”
我默不作声地盯着那首诗看,出神时笔杆从指间滑落,滚过整张宣纸。
三句诗都是按竖列写的,此时横着看第一行,连成“薛淮山”三个字,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只是薛这个字恰好是一个姓氏。
我怔了一瞬,轻声问“薛淮山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雪令没有立刻回答,抬袖摊开了他一早带来的名册。
这个名册上记录了整个嘉南国男女老少的姓名和籍贯,翻到一半时雪令忽然道了一句“若是这个薛淮山不是嘉南国的人,我们岂不是白找了”
我想了想,认真地答道“那我们就等到明天早上,含蓄地问一下阮姑娘。”
嘉南国地广人稀,名册并不能算得上厚重,翻到后来,倒是真的寻到了一位出身北郡的公子,姓名条件恰好符合。
“倘若是他,还真有些蹊跷。你看这里”雪令指着那薛公子的命格,指尖挨着纸页敲了一下,“他是嘉南国的国师,日后还要迎娶国君最宠爱的公主,命中富贵显赫,也不知是如何认识了荒郊野岭的阮姑娘。”
次日清晨时分,阮悠悠下床升起了灶火。
我跑到灶房里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熬一锅粥,菜板上的莴苣叶切成了细丝,锅里的粳米在沸水中上下翻滚。
清透的晨光笼在她身上,更衬得她腰肢纤细,身段窈窕。
“家里只剩下这些,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胃口”阮悠悠靠着灶台,轻声开口道。
我诧然看着她,忍不住问话“这是给我们准备的吗”
阮姑娘点了点头,她微侧开脸,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水缸里原本养了一条鱼,方才去寻时却不见踪影,可能是被野猫叼走了。”
我上前一步,盯着她的双眼,试图从她纷乱的心绪里剥丝抽茧。
悠悠姑娘的记忆颇为杂乱无章,却有一个记得很深的景象。
那是春花漫放岭上苍翠的二月天。
彼时阮悠悠的父亲还在世,她的母亲在生她时难产而死,是父亲将她一手带大。
那时的院子里除了几株梅花外,还种了桃甜李,她看不见春日的桃花李树有多娇媚清艳,只记得那些花朵带着甜到骨子里的馨香。
她一向醒得早,鸡鸣一遍即会起身,那日也不例外。
春日的暖阳破晓,梁上燕子清啼,阮悠悠端着一碗稻谷,蹲在院子里喂鸡。
柴门前传来一阵马蹄声,绕过竹篱传到她的耳朵里,那马行步悠然,蹄声清闲得很。
阮悠悠提着裙子站了起来,细碎的稻谷被她撒在了地上。
“请问这位姑娘”
她正准备进门回屋,听见这话恍然停住了脚步。
那声音大抵是来自于青年男子,沉缓如溪涧松石,兼带半点散漫的意味。
他问“阮秸先生是否住在这里”
阮秸是她父亲的名字。
不过在嘉南国境内,阮士这个称谓流传更广些,人们将“士”这个字放在阮姓的后面,以示对阮秸的尊敬之意。
阮悠悠的父亲阮秸原本是军师出身,跟随嘉南国开朝国君四处行军,计谋多端极擅用兵,所著兵法以诡诈多变而闻名。
国君南征北战十几载,安定四方以后创立新朝,阮秸被封为一等公,赐良田万亩美妾数十。
然而阮秸却递交了一封辞呈,他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隐退到了无人所知的荒村野林。
阮悠悠乍听见有人询问她父亲,且这个人是个前所未闻的陌生人,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事,于是开口答道“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她说“公子恐怕寻错地方了。”
她的背后,那位骑马而来的年轻公子,闻言笑得清闲而促狭。
“这么个美人,竟然也会骗人。”他道。
阮悠悠不知不觉红了脸,她捧着那只方才装稻谷用的瓷碗,背对着他进了屋门。
她踏过门槛时,听到那公子再次开口道“千里外远道而来,只想见阮先生一面,敝人生性轻慢,唐突姑娘的地方还望海涵。”
“我爹不会见你的。”阮悠悠回答“公子还是离开吧。”
春光灿然,花香鸟语,所有声音陡然淡了下来,徒留一片沉寂。
嘈杂的回忆散去,眼前的阮悠悠蹲在灶台前,往那炉子里添着干瘪的柴火。
灶炉里星点火花飞溅,燎在她袖口烫出几个黑点。
我看不清她的其余记忆,跟着发起了愁,蹲在她旁边陪着一起添柴火。
阮悠悠的父亲因病去世,在生死簿上的记载不过薄薄一页纸,然而现在的我更关心的是,那个登门拜访的公子后来去了哪里。
倘若他就是薛淮山
想到雪令所说的,薛淮山身为嘉南国的国师,将要迎娶国君最宠爱的公主,命中富贵显山露水,我不由心生一阵拎不清的杂绪。
为了引导阮悠悠姑娘的回想,我诚恳地胡说道“家兄托我来问姑娘一件事。”
阮悠悠用火钳拨弄木柴的手一停,“什么事”
我眨了眨眼睛,沉静半刻,轻声道“家兄想请问姑娘是否有意中人”
阮姑娘闻言,怔然面对着灶火。
“我哥哥也觉得这样十分莽撞,显得他很不合礼法。”我靠近了阮悠悠,又道“但是他昨日第一次见到姑娘时”
“我的夫君离世已久。”她忽然道。
熊熊烈火燃烧的干柴噼啪作响,阮悠悠的声音格外平和宁静“今日吃过早饭,二位便继续赶路吧。”
我凝视她的脸,再次分剥离析她的记忆。
往事如碎片,拼成一副只有声音的画面。
夏末初秋的雨夜,阮悠悠撑着一柄伞,站在院子里有些茫然无措。
“快要做好了。”依旧是那公子的声音,浸染着情到浓时的笑意“原来的鸡舍漏雨,这个一定不会。”
他的指尖搭上她握着伞柄的手,“我还编了一个鸡笼子,你看做的如何”
话音才落,他察觉到自己不应该用“看”这个字。
于是立刻改口“悠悠,你摸一摸。”
竹伞微倾,兴许遮挡了半面涟漪。
她伸手去那个竹篾笼,却只摸到了宽阔的肩膀,那一层锦缎的外衣,沾着凉薄的夏雨。
他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吻了她的面颊。
阮悠悠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崩断了一条弦,那一瞬什么都没有了。
公子低声笑了起来,笑里有柔和的宠溺,他道“世人皆道你的父亲用兵诡谲,怎么他养出来的女儿却是这样一副单纯的性子。”
悠悠将伞塞进他怀里,冒着雨转身跑回了屋子里。
她的父亲正站在门边。
阮悠悠就像是所有情窦初开被父母抓了现行的姑娘,她又羞又紧张,她与这些姑娘唯一不同的地方只在于
她什么也看不见。
阮秸的脚步声融进了雨幕里。
“你走吧。”阮悠悠的父亲对那公子道“阮家庙小,容不下一尊大佛。犬女目盲,攀不起富贵高枝。”
“阮先生。”雨水淅淅沥沥,像是一曲婉转长音,竹篾的鸡笼子落在地上,溅开细碎的水声。
那公子答“悠悠心地纯善,知书明礼,琴技卓绝精通诗曲,还操持一手好家务。不是悠悠高攀,是我想让她下嫁。”
阮悠悠诧然立在门前,恍惚间乱了心神。
听他道“我愿以三书六聘,娶您的女儿为妻。”
、第66章 苏木笺三
时光溯回流转,往昔种种次第消散。
阮悠悠放下火钳子,扶着灶台站直了身子,她用木勺舀起铁锅里的菜粥,盛入一早备好的瓷碗里。
“要帮忙吗”我问。
“暂时不用”阮悠悠摸过托盘,将瓷碗和木筷子摆好,我伸手去端那托盘,她怔了一下,温声道“小心烫。”
熹微的晨色落入袖间,灶台边烟火渐散。
我侧过脸仔细看她,她穿一身粗布衣裙,浓密的乌发用竹簪挽起,面颊苍白而素净,温婉如仲春时节初开的桃花。
我忽然非常想知道,那位公子是否真的娶到了她。
这日清晨吃完早饭以后,雪令轻蹙眉心,颇为费解道“毛球,我大抵是哪里做错了,无意得罪了阮姑娘。”
我抬眼瞧他,表现出愿闻其详的样子,“为什么这么说”
雪令的眸色更为复杂,声音里带着几分匪夷所思“我记得昨天晚上,阮姑娘还夸我是个好哥哥,今天一早我同她打招呼,她却避我如蛇蝎。”
我闻言腾地涨红了脸,轻轻地“嗯”了一声,低下头不再说话。
雪令叹了口气,与我分析其中的道理“我起初以为阮姑娘性子柔和,心思单纯,现在想来似乎并不是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样”
我原本在一心一意地搓衣角,听见这话下意识地打断道“不是的阮悠悠确实生性柔和”
雪令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将今天早上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雪令听完那些话以后,静了片刻,看着我道“能不能想个法子,让她继续回忆从前的事”
朝阳东升,云霞含风,屋外仍有严冬的阴冷。
阮悠悠还没有出现,她正在里屋整理衣服收拾家务,用抹布擦拭窗台和木桌。
雪令与我商量好要演一出戏给她看,好让悠悠姑娘回想一些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
感同身受这四个字,用在很多地方都会合适。
我站在院子中央的梅花树旁,心里略微有些紧张,话还没说出口,耳根就已经一片嫣红。
雪令轻笑了一声,接着正色鼓励我“毛球,我觉得你说的很对,阮悠悠的父亲不太可能接受那个公子做他的女婿,但是悠悠姑娘却已然动情。”
他道“假想我是你的哥哥,却不同意你和君上的婚事”
雪令的话音未落,我因为狐狸耳朵尖,隐约听见了阮悠悠走到屋前的脚步声。
盲人的耳力一般都是极好的,像阮悠悠这样天生失明的姑娘耳力应该更好,为了不让这场戏还没开始就穿帮,我即刻出声道“哥哥”
雪令呆了一瞬。
他反应得很快,配合极好地答了一句“你若还当我是你哥哥,就该和那个男人一刀两断。”
几丈外的竹门打开时,阮悠悠正抱着一盆换洗的衣服,她踏出门后脚步滞住,停在了柴扉边。
冬梅傲霜,枝头花色灼灼。
雪令侧身看那梅花,话里早没了笑意“你同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生来有那样的地位,平日里要什么美人没有,日子长起来,如何能专心待你一个”
“他不会变心的”我抬头看他,极力反驳“他说这辈子只喜欢我一个,也只想娶我做妻子,往后我们还会生龙”
我顿了顿,更正道“生孩子。”
“男人的情话你也信”雪令声音压低,指尖挑上梅花瓣。
“我信。”我道“他说的我都信。”
雪令侧目瞧我,漆黑的眸子在冬日暖阳下灼然生光,“倘若我说,哥哥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