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提起了傅大人的不辞而别,她握着眉笔的手抖了一下,声音极轻道了一句“本宫知道他会走的他总是这么听话。”
与此同时,那位刚到定京城不久的端王却在全城上下寻找傅铮言,傅铮言并不知道自己和端王有什么关系,从来不曾在端王殿下的面前现过身。
他躲藏在东俞王宫内,每逢丹华长公主出门,必定乔装打扮一路尾随。
从傅铮言十岁开始,丹华的名字就烙铁般刻在了他的心上,他无法忍受看不见她,又不能违背她所说的话。
初秋的天空万里无云,日光朗朗普照大地,傅铮言无意见到端王的那一刻,诧然到险些从房梁上摔下来。
端王年过五十有余,却因保养得当,面上看不出老态和颓相。
他的容貌,和傅铮言足有五分相像,尤其那一双深目,简直称得上如出一辙。
傅铮言不该称他为端王,事实上,他更应该称他为父亲。
听说端王殿下年过五十尚且无妻无子,傅铮言有些明白为何丹华会突然赶他走。
他准备立刻奔到丹华面前同她表明心意,不管他的父亲是谁,他只想和她待在一起。
早风清爽,云淡天高,丹华长公主一身繁丽宫装,登上了行往东俞宗庙的马车,近日乃是东俞传统的朝凤节,上香祈福本该由王后去做,但由于国君尚未立后,国君本人又不想去,这个任务就又担在了丹华身上。
她代做的事情太多,已经分不清哪些本该由弟弟完成。
回来的路上,丹华遭遇了一场蓄谋已久的伏杀。
被她触怒的世家大族联合在一起,花费两年的时间培育了一批强悍无比的死士,预备让丹华长公主魂归西天。
丹华随行的人马很多,却在那群死士几近疯狂的围剿下显露了颓势,马车外惊叫声刀剑声接连入耳,马车内丹华长公主抱着一只木雕的小野猪,平静如常地问道“禁卫军还有多久能到”
坐在一旁的女官答道“回禀殿下,至少半个时辰才能到。”
“即便本宫今日死在这里”丹华抬眸看向马车外,袖摆遮住了怀中的木雕,“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傅铮言拖走了一个死士的尸体,扒了他的衣服蒙上面巾,扛着大刀加入了这场混战,他在死士堆里一路砍杀,偏偏还穿着与他们相同的衣服。
两方厮杀到难舍难分,死士这方渐渐明白傅铮言是敌非友,他们怒极反攻,招招凌厉直指傅铮言。
“殿下”马车内的女官挑着车帘,惊讶到“有位蒙面人”
她的话尚未说完,丹华突然冲出了马车。
丹华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蒙面的傅铮言,他的身上已经负了数不清的刀伤,喷薄的鲜血浸湿了黑衣,犹在坚定地强撑着。
丹华长公主的声音有些抖,却异乎寻常地拔高道“杀光这群死士杀一人赏千金”
那些侍卫更加不要命地往前冲,半个时辰过得像是半辈子那么长。
禁卫军终于赶了过来,丹华疯了般地冲入死人堆里,一个又一个地扒掉他们的面巾,抖着手去找傅铮言。
她并没有找到他。
傅铮言本应死在这个时候,旧伤新伤加在一起,足以要了他的命。
然而黑白无常却勾不走傅铮言的魂,他强撑着一口气就是不愿意死,执念深到刻进了骨子里。
丹华找不到傅铮言,有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定京城方圆百里内,连续数月没有下雨,百姓怨声载道极其不满,丹华长公主批完奏折,又要奔赴天台祈雨。
她祭祀上香时心不在焉,香火燎到了她的手指,三柱高香掉在了地上。
这次祈雨过去几日,天上连一朵云都没有,茶楼酒肆里的说书先生随口编了段子,指桑骂槐地讽刺着丹华长公主。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傅铮言要去浦阴山上找魔怪。
他听说城郊的浦阴山玄妙阴森,普通人去了经常有来无回,于是猜想那山上是不是住了什么神仙,能帮着团一下云朵降一点雨。
浦阴山上的魔怪没想到会有蠢货自己送上门来,内心感到一阵圆满和高兴。
万年魔怪什么也没有做,定京城内只是恰好来了一场暴雨,并且接连几日倾盆而下。
这位魔怪就这样诓骗傅铮言“这场雨是本座求来的,你知道本座为了这场雨,花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吗作为报答,你得让本座把你的心挖出来生吃了。”
傅铮言想了想,平淡地回答道“你挖吧。”
魔怪十分感动,充满义气地拍了拍他的肩,“本座敬你是条汉子,给你一个不那么痛苦的死法。本座先咬一口你的手,待毒液发作你痛到没有感觉的时候,再把你的心挖出来吃了。”
傅铮言点点头同意了。
玄元镜的镜中景骤然截止,幻化的景象与现实连在了一起。
我的心情有些复杂,收了镜子以后,缓缓打开内室的房门,呆呆看向坐在桌边的傅铮言。
他端着一盏凉透的茶水,怔然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画上所绘的乃是姹紫嫣红的仲春之景,有位男子怀抱桃妆红衣的美人,坐在喜气洋洋的高头大马上,画幅的左下方题字为“喜嫁”,附了一首恭祝花好月圆的长诗。
傅铮言低下头,喝了一口杯盏里的凉水。
我抬步走到他身边,斟酌半晌方才问道“傅公子,你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傅铮言自己端过茶壶,往杯子里续了半盏茶水,温和有礼地回答“没有什么心愿了。”
他道“多谢姑娘。”
我眨了眨眼睛,有一种知道他所有秘密却无从开口的感觉,假如他当真没有心愿,此刻又怎么会坐在这间客栈里,早就应该投胎转世进入轮回了吧。
我走到墙边,踮起脚尖取下挂在墙上的画卷,捧着画轴献宝一般地举到他面前。
障眼法即刻生效,画上的桃妆美人变成了宫纱长裙的丹华,搂着美人的男子变成了傅铮言的模样,开了满树的缤纷繁花飘飘洒洒,樱红色的花瓣落在地上,像极了铺满十里的花嫁红妆。
画卷左下角的“喜嫁”两个字,从黑墨变成了朱砂,又一点点地氤氲开来,变得极为鲜艳醒目。
傅铮言端着瓷杯的手一颤,哑声道“能把这幅画送给我吗”
“我不仅能把这幅画送给你”我凑近了几分,循循善诱道“还可以把画中景象变成真的。”
我目光灼灼地将傅铮言望着,满心以为他会迫不及待地答应。
却不想等来的是一句“有劳姑娘费心,不必了。”
“你是怕会麻烦她吗”我抱着画卷抬起头,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有很多话,她不告诉你,你也不会问她。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愿望,也是她的愿望呢”
傅铮言没有应声答话,他从我手中接过这幅画,平展开来铺在桌上,粗糙的手指划过画中美人的眉眼,目光沉静如一汪毫无波澜的湖水。
良久以后,他终于开口道“我只想让她过得好。”
、第48章 凤栖梧终章
数丈高的楼台上,暮色昏暗,凉风满袖。
我扶着雕花的白石栏杆,遥望东俞王宫的楼阁殿宇,夕阳斜晖落幕,在碧瓦屋檐上映下一层重叠的剪影。
丹华长公主从我身边走过,曳地长裙的裙摆绣着金丝银边的凤羽,她走路的脚步极轻,发髻上的流苏钗却碰出了o的声音。
“这里只有你能看见我。”我转过脸望向丹华,又朝她站着的地方挪了几步。
不远处佩刀把守的侍卫依旧站得笔直,目不斜视地凝视前方,似乎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丹华长公主的眉梢微挑了几分,她没有说一句话,目光定然落在我身上,攥在手中的那方软帕一松,缓缓掉落在地。
我被她看得有些脸红,弯下腰将她的锦帕捡了起来,一边递给她一边称赞道“你的手帕好香。”
丹华接过那块绣着淡色桃花的帕子,扫眼看了周围所有的侍卫,礼尚往来回了一句“你的身上也很香。”
天幕渐渐暗沉,楼台上的灯盏尚未点起,我不声不响地掏出乾坤袋,从里面扒出一个竹木做的灯笼,又涅法点上了火,提着灯笼照亮灰蒙蒙的墙头。
丹华长公主看着我从小袋子里扒出一盏灯笼,没有表现出震惊的样子,显得非常见过世面。
“江湖术士”她缓声问道。
“我不是江湖术士呀,”我握着灯笼的木手柄,诚恳地同她推心置腹“我是一只九尾狐狸精。”
“傅铮言在我那里。”我接着坦白道。
丹华长公主的脸色未变,可能是不大相信我的话,她向前走了一步,看着我反问道“你找到了他”
“嗯,我在城郊的浦阴山上找到了他,他中毒以后腿脚不便,接连几日也不能走路。我的夫君,”我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夫君带他去了洗髓池,因为他想自己走过来见你,洗髓池能帮他重新站起来。”
我从兜里掏出一支做工精巧的金步摇,正是丹华曾经送给傅铮言的那一支。
“你还记得这支钗吗”我问道“你十四岁那一年,在东俞王宫的安和门前,把这支钗子送给了他。”
丹华长公主抬眸看我,眸中有亮泽的浮光波动,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嗓音却依然平稳。
她问“你想做什么”
“十几日前,你从东俞宗庙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伏杀。傅铮言扮作死士的样子,混在死士堆里趁乱砍杀他们他一共受了二十三刀,生死簿上寿数已尽。”我手中提着的灯笼缓慢沉下,昏暗的灯火掩映间,丹华的脸色变得愈加苍白。
她喃喃低语道“我不相信。”
明月初上,天际有朦胧的星光,我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残忍,默了半刻才接着说道“傅铮言心中的执念过深,黑白无常都勾不走他的魂,你可以把我当成阴曹地府的人,我的使命就是让他能安心踏上黄泉路。”
丹华的左手搭上了栏杆,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转过身不再看我,语调轻缓再一次重申道“我不信。”
丹华说完这句话,松开栏杆径直离开,仿佛一刻也不愿多待。
我拦步挡在她面前,却见她一双妙眸中泪水满眶,我呆然愣了半晌后,手中点着火光的灯笼摔在了地上。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弄哭一个姑娘。
她分明信了我说的话,却要转身一个人流泪。
“你不是第一个和我说他已经死了的人”丹华目色怔然,却忽然开口道“我招揽了整个东俞国的高僧和隐士,让他们帮我找傅铮言可他们却告诉我,我要找的是一个死人”
丹华即便哭起来也没有声音,她既不啜泣也不哽咽,任凭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一点点沾湿她的裙摆。
若是傅铮言看见她这幅模样,不知道会心疼成什么样子。
“傅铮言唯一的愿望就是想让你过得好。”我定定看着丹华,声音极轻同她说道“他的心里什么也没有,从头到尾都只装了你一个。这些年来,无论是荣华富贵,还是高官厚位,在他的心中,大概都比不上你的一根头发丝。”
丹华长公主没有回答,她动也不动地站在夜风中,似乎并未听见我说的话。
我扯了一个天眼,仔细翻看与丹华有关的经历,方才知道她当初为何会狠心对傅铮言不理不睬。
傅铮言不仅是丹华的贴身侍卫,也是她钦点的兵部侍郎,傅铮言每日最多在兵部待上两个时辰,然而兵部的大小官员却几乎都认识他。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傅铮言与长公主的那层关系,傅铮言之所以受到瞩目,只是因为他
生得好看。
时时关注傅铮言的官员,包括一位新近选派上来的兵部小官,这位小官本名陈阿方,十分仰慕傅大人的英姿飒爽,却也常常觉得傅大人着实有些面熟。
直到有一日,他听说了傅大人的全名,吓得当场瘫坐在了地上。
世事总是如此巧合,当年陈阿方的家人在赶傅铮言出门时,又怎么知道他往后将长伴丹华公主身侧,甚至出任兵部高官。
陈阿方度过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每天都担心傅铮言找他了结当年的仇怨。
然而傅大人却似乎早已忘记了他,陈阿方战战兢兢地与傅大人打招呼,傅铮言也不过是淡淡点一下头,并没有削了他的官职,将他押送到暗无天日的大牢里。
于是陈阿方在内心十分感激他。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日后,街坊出现了一拨极其面生的人,他们有意无意地打听起当年有谁抚养过一个被遗弃的男婴。
几番寻查之下,他们找到了陈家。
陈阿方没有在第一时间说出傅铮言的下落,而是跟着家人一同唯唯诺诺地含糊其辞,直到那日傍晚时分,他们家来了一位乘坐华贵马车的锦衣男子。
那男子一身华裳,拇指上的玉扳指澄澈若莹石,身后跟着五六位膀大腰圆的家臣,眉宇间难掩一派肃沉之色。
他的年纪至少有四十岁,却与风华正茂的傅大人生得很像。
这位不速之客,正是东俞国唯一的外姓王爷,封地广阔却低调了许多年的端王殿下。
端王只说了几句话,言简意赅地表明他一定要找到当年那个男婴,陈阿方的心头乍然明透,想通了端王殿下正是傅铮言的亲生父亲。
于是他将傅铮言的下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端王。
端王殿下虽然年过五旬,却还有一颗敢作敢为的心,他偷偷摸摸跑去了兵部,混在一众官员里瞧见了傅铮言。
只一眼,他便双眼含泪地认定傅铮言是他亲生的儿子。
于是端王一纸书信传到了丹华长公主的手里,信中端王的措辞极其恳切,只是一个千方百计想寻找爱子一起回家的父亲。
他当年气血方刚时,曾带领十几名侍卫来定京城参见国君,在长安街的兰桂乐坊流连忘返,迷上了当时的头牌诗茵姑娘。
后来端王的封地有人造反,他急急忙忙赶着回去,与诗茵姑娘不告而别时,并不知道她怀了身孕。
端王在那场战乱中不幸受了重伤,从此无法再生育孩子,偶然听得当年的诗茵生下一个儿子,怀着一线希望重返定京,果真发现傅铮言与自己生得很像。
端王的信写得很长很长,但归根结底其实只有一句话,就是快点把儿子还给他。
再往后,端王面见了丹华长公主,他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句“长公主殿下年少有为,重持城府,监国五年以来,历经外戚专权边疆反乱,东南涝旱国库亏空。眼下朝野臣服,海晏河清,皆是因为殿下的英明神武。”
这番好听的恭维话说完以后,端王又表明了他的诚心,如果丹华能让他带走傅铮言,他不仅会倾尽全力栽培这个儿子,还会让他承袭自己的王位,自己的封地也会永世臣服,绝不叛乱造反。
在谈及绝不叛乱造反的时候,端王特意加了重音。
丹华和端王都是惯常在宫闱争斗里摸爬滚打的人物,话说到这个份上,显然已经非常明白。
端王真正的意思是,倘若长公主愿意还儿子,他们相安无事,倘若长公主不放人,他只好犯上造反。
丹华在意的并不是这样的威胁,她觉得自己惹恼了众多世家贵族,总有一天会不得善终而真正到了那一天,她怕自己会连累到傅铮言。
可他终归还是为她而死。
淡薄的月影拂墙,楼阁的红漆砖瓦被照成了暗色,我从地上捡起那盏灯笼,再抬头看丹华时,她脸上的泪水已经被夜风吹干了。
丹华张了张嘴,像是嗓子喑哑说不上来话,她目色空茫了一会后,终于缓缓问道“为了让他安息,你想让我怎么做”
秋夜的晚风绵长,楼台上的灯盏被风吹得微晃,丹华的手指比那萧瑟的灯火晃得更厉害,表面上仍旧做出这般镇定如常的模样。
我轻声道“傅铮言放心不下你,我却没有办法保证你一辈子过得好”
丹华的下巴微微抬起,她眼角的泪痕未干,声音仍有几分颤抖“你没有必要在任何地方帮我。”
丹华的话音落后,楼阁正门内走出一个身着明黄长袍的男子,他身形单薄而瘦削,眼底有常年纵情犬马声色所浮出的淤青。
正是丹华同父异母的废柴弟弟,东俞国当今的国君。
这位弟弟见到丹华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他带着满身的酒气,口齿不清地醉醺醺道“大臣大臣们又来找寡人了”
国君烦躁地一挥手,袖口沾着浓郁的脂粉香气,大抵是刚从美人堆里爬起来,“都说了让他们去找你,偏要找寡人你说他们烦不烦”
丹华长公主没有应声。
国君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忽然抬脚往丹华的膝盖上踹了过去,一边怨气漫天地碎碎念道“寡人和你说话,你怎么也不吱上一声”
丹华长公主没有躲开。
我着实看不下去,在国君面前现了身,灯笼的手柄劈在他的后颈,两下便将他弄晕了过去。
两旁的侍卫只看见国君自己晕倒在了地上,但是长公主殿下没有发话,他们又不敢凑过来瞧国君一眼,心中的纠结全部写在了脸上。
“傅铮言的性子耿直,最是好骗。”丹华侧过脸去看东俞王宫的琼楼殿宇,声音里听不出半分的低沉和哀伤,“只要让我和他说上几句话,他就会以为我能一辈子过得好。”
我怔了怔,又问道“你打算和他说什么”
她垂下眸子,语声轻和“说我打算册立驸马,挟令国君,最终取而代之。”
瘫在地面的国君闷哼了两声,似有苏醒过来的迹象,我抬脚将他踹到一边,凑近一步问道“这在傅铮言心里,算是过得好吗”
“他并不知道算不算。”丹华的声音轻的像叹息,仿佛被透凉的晚风一吹,就要散在暗沉无边的夜幕里。
她道“只要我说好,他就会认为好。”
夙恒带着傅铮言从洗髓池回来时,清晨的日光洋洋洒洒落在地上,丹华长公主对着镜子描眉上妆,她的面容依旧娇美如三月的清露桃花,眼底却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直到傅铮言抬步进门,她的眸光才蓦地一亮。
傅铮言停在离她几丈远的地方,身量仍然笔直而高挺,看不出分毫垂死的模样。
我在傅铮言面前用了隐身法,因而他并没有看见我。
我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将朱红木门小心地掩上,看到站在门边的夙恒,转瞬扑进了他的怀里,“你回来的好快。”
他伸手扣住我的腰,“因为想见挽挽。”
狐狸耳朵尖,我虽然身在房间外,又被夙恒抱在怀里,丹华和傅铮言所说的话,却是一字不落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傅铮言一向少言寡语,这一次却是他率先开了口“丹华”
我知道傅铮言的心里攒了很多话,他想和丹华说他时日不久,也想和丹华说他的心里除她以为什么也没有。
然而傅铮言最终说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他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他大概是已经握住了丹华的手,又缓缓添了一句“秋天冷,多穿点衣服。”
那些掏心掏肺缠绵悱恻的脉脉情话,终究化成了朴实如常平淡无奇的嘘寒问暖。
我听见丹华长公主轻笑了一声,笑声和往常比起来没什么不同,她状若无事地说道“我在整个定京城内找了你那么多天,你终于愿意出现了。”
“倒不是非见你不可。”丹华道“我的弟弟突发恶疾,接连病重数日,今晨也没能醒来,太医断言他活不过今日。”
丹华长公主已经开始撒谎。
国君今早确实没有醒来,却是因为我昨晚劈晕了他,加之昨夜饮酒过量,才会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
丹华的语调分外柔和,又有几分盛气凌人的骄傲“过不了多久,本宫便会登上王位,就像东俞正史上的几位女国君一样,举国欢庆万民来朝。”
她的语声微微低沉了几分,轻然一笑道“到时候,我即便豢养面首,言官也不敢谏言冒犯。”
我万万想不到丹华会说这样的话,睁大了双眼怔然望向那道木门。
傅铮言沉默了很长时间,方才问了一句“这样你会高兴吗”
丹华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会高兴。”
“我还以为”傅铮言顿了顿,嗓音微哑道“你和我一起去城郊打猎的那段日子,才是你最高兴的时候。”
你和我一起去城郊打猎的那段日子,才是你最高兴的时候。
这句话大抵是瞬间戳在了丹华的心上。
可她连片刻的停顿也没有,不动声色地否认道“我不是当年的丹华,那时我只有十几岁,也不是东俞的监国长公主。”
丹华的语气变得有些咄咄逼人,“你从来没有批阅过奏折,也从来没有接受过百千朝臣的恭贺,你不知道站在天台祭祀时受众人膜拜仰视是什么感觉,又怎么知道我现在喜欢的是什么”
“本宫现在已经过得很好。”她道“所以不再需要你了。但念在你这些年来劳心劳力,可以赐给你几箱珍宝和黄金。”
因为成长环境和生活经历的不同,人与人之间常常有各种不一样,丹华此时和傅铮言所说的话,没有半点眷恋和温情,别的男子若是听到这样的话,兴许会当场暴跳如雷,然而傅铮言的心弦却莫名松了下来。
“我从前曾经担心过,若是我往后不在了,你能不能过得好。”傅铮言的语声依旧平平淡淡,接着说了一句让我听了也觉得揪心的话。
他缓声道“我原本想一辈子陪着你,可惜一辈子快要过完了。”
丹华仿佛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扬声问他“你要去哪里”
傅铮言答非所问“你登基的样子,我大概看不到了。”接着有膝盖跪在地板上的闷响,他哑着声音继续说道“恭祝陛下千岁。”
傅铮言不是凡人,他是没有活人阳气的死魂,中了魔怪的剧毒以后,即便解毒也站不起来。
最温和有效不伤魂魄的方法,就是带他去冥界的洗髓池,然而傅铮言又只是凡胎,他想要凭着死魂的身躯站起来,只能生生忍受洗髓池的灼肤之痛。
他的膝盖并不能弯,我也不知道他是忍着怎样的痛才跪了下去。
宫殿的高门打开时,迈出门槛的是面色惨白的丹华长公主,她踉跄了几步跪倒在地上,双手撑地哑声道“他走了。”
黑白无常领着傅铮言的魂魄,一言不发正站在我的身边。
傅铮言的魂魄被黑白无常拴上了锁链,他因为方才那一跪,魂魄变得有些僵硬,既不能转身也不能回头,却十分想看一眼背后的丹华。
他无法回头,目光有些怆然,忽而低声同我说“能劳烦姑娘再帮我一个忙吗”
我抬头看他,跟着问道“什么忙”
黑白无常带着傅铮言走远以后,我仍旧怔怔然站在原地。
我把傅铮言的遗愿告诉了丹华长公主,那日傍晚的夕阳红的像染尽了血色,吹在脸上的风却冷得刺骨。
丹华亲自将傅铮言的尸骨火化了,这是他最后的愿望。
很久以前,丹华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她说等到次年开春,你娶我为妻吧。
傅铮言等了一个又一个的开春,等到他这辈子过完,也没有等来娶丹华做妻子的日子。
可他仍想与她合葬在一起。
傅铮言说,将他的尸骨化成骨灰,撒入东俞的王陵。
“他能想到这一点”丹华捧着他的骨灰盒道“他想得真好。”
丹华穿了一身殷红色的华贵长裙,发髻上并着几支晶莹剔透的莲花钗,芙蓉如面柳如眉,粉黛胜春燕妒莺惭。
她打扮得极其漂亮,像是要去做谁的新嫁娘。
深秋的风迎面吹过来,丹华紧紧抱着傅铮言的骨灰,缓缓走在回宫的路上,她的声音轻的像呓语,低低问道“你冷不冷”
她将怀中的骨灰盒抱得更紧了一些,“我这样抱着你,会不会暖和一点”
傅铮言这一生,不过短短二十几载。也许是因为小时候极少有人待他好,少年时期却有丹华与他形影不离,除了丹华公主以外,他几乎没把什么放在心上。
他的世界里,好像永远只有丹华一个人。
她高兴,他便跟着高兴。她悲伤,他费尽心思哄她高兴。她的一喜一怒,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也能牵动他的全部心神。
丹华的身影渐渐隐在重叠的宫门中,她的脚步和缓又轻慢,仿佛当年那日的城郊踏青
草长莺飞的融融春光,漫山遍野的娇妍繁花,傅铮言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连绵起伏的巍峨高山。
、第49章 番外凤栖梧
丹华公主的母亲出身贫户寒门,原本只是太后身边端茶奉水的侍女,却因姿容殊丽身段极美,被当今国君一眼相中,未经礼部备案便急急纳入了后宫。
丹华公主出生以后,国君颁下一道诏书,不顾世家贵族和朝野群臣的反对,封这位美人做了王后。
曾有一段时间,国君将丹华视若掌上明珠般疼宠,对丹华的母亲也是竭尽心力地爱护。
但他仍然想要一个儿子。
然而太医却告诉他,王后在生丹华公主时因难产而伤了身,再次怀孕的可能微乎其微。
国君开始宠幸其他美人,丹华见到父亲的次数也越发少了起来,她的母亲抱着她翻看史册书集,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该如何认。
年幼的丹华坐在她母亲的膝头,小手指着史册上的将军生平轶事,咬字不清道“大将军好威风”
伺候在一旁的嬷嬷笑了一声,将温热的参汤燕窝端了过来,“陛下的妹妹安荣公主,不就是嫁给了当朝将军吗等我们丹华公主长大,也可以招威风的将军做驸马。”
彼时的丹华甚至不知道驸马是什么,就听到她母亲柔声道“有没有官职都无妨,只要能真心对丹华好。”
只要能真心对丹华好。
丹华公主的母亲重病去世后,她觉得这世上再没有谁会真心对她好。
丹华的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她才刚满六岁。
春寒料峭,屋檐房瓦上还有一层未化的雪,丹华公主穿着一身白衣服,雪球一般蹲在她母后的宫殿门口。
她自小被教养得很好,食不言寝不语,连哭泣也没有声音。
侍女们温言软语地安慰她,她却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嫩包子般的小脸深深埋在臂弯里,终是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两个月后,她的父王娶了左相的女儿为妻,甫一入宫就是高高在上的王后。
又过了十个月,这位新后生下了儿子,伺候公主的侍女告诉丹华,她有了一个弟弟。
丹华的弟弟,尚未满月便被封为东俞太子。
教习丹华公主的几位老师都是翰林院大学士,出了名的饱谙经史学识渊博,其中一位在同丹华讲解诗经时,却见年幼的公主呆望着书册上的字。
老师放下自己手里的书,温声道“殿下想问什么便问吧。”
丹华默了一小会,捧着书站了起来,一字一顿地念道“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她念完这句诗,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师,“为什么诗经里说人不如故,男子还常常要纳入妾室,迫不及待地迎娶新妻”
丹华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她的父王这么快就娶了新的王后,这么快就又生了一个儿子。
这位翰林院大学士也是沉浮官场数年的人物,他立刻明白了丹华公主的意思,哑然半晌后,竟然缓缓解释道“诗经里的民谣乐歌,多半来自坊间市井,殿下莫要全信。”
丹华公主九岁那一年,国君忘记了丹华母亲的祭日,没有去东俞王陵给已故的王后上一炷香。
次日丹华离宫出走,她仗着身量娇小,从宫墙的排水洞里爬了出去。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到城东的集市口,因为身上没有带一分钱,眼睁睁地看着卖包子的人路过她,卖糯米炸团的人路过她,愣在街边饿到头晕眼花。
不远处走来一个打扮富贵的胖子,这位胖子经过乞丐时厌弃地啐了一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