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被无常牵走的魂灵。
然而看完她的神智之后,我手扶他们家破败的门框,望着谢云嫣在灶房忙碌的身影,心绪一阵纷乱,以致说不出来一句话。
我从来没有遇到,或者听说过这样的死魂,你甚至可以说,她的灵魂只是过于干净和沉稳。
我本以为,在经历过这样的灭门之痛、下堂之苦和清贫之悲后,谢云嫣的魂魄中该是有着浓浓入骨的怨恨与悲苦,郁郁到全然不能解开的深深执念。
可是我看到她的心里,却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有关仇怨的杂念,那里平静地像是一汪纹丝不动的镜湖,哪怕扔下再大再沉的巨石,都能回复到宁静镇定和安稳如初。
谢云嫣唯一的认知便是,她走了可以走的路,并且她可以撑下去继续走这条路。
这是她的救赎,她走投无路的支柱。
可是无论什么事,至少要有个符合实际的限度,人本血肉凡胎,过于坚韧挺直,又如何能承受得住。
我要带走她,其实只要做到一件事,就是让她明白自己并没有那么所向披靡,她早在灭门离乡和清寒贫苦中,将自己反复煎熬到筋疲力尽。
花令站在我身边,若有所思地问道“挽挽你说,我们要不要让谢云嫣的女儿再次重病”
他们家的晚饭热香飘散了些许,我想了想开口答道“不能对她的女儿下手,为母则刚,谢云嫣的女儿有事,她的意志只会更加坚定。”
我总觉得魏济明很有些不对劲,若是他一边对谢云嫣心心念念,一边和连歆郡主缠缠绵绵,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他为什么做得那么很绝,闹市华道边他说出来的那番话,初听时只觉得他是个渣,后来却想到,他怎么知道谢云嫣生了孩子
明灯高挂的魏府,我坐在主房的客椅上,看对面号称上京城第一妇科圣手的老大夫,给年轻明艳穿着一身朱红华衣的少夫人诊脉。
随后这位妇科圣手叹了一口气,说了些劝慰安抚的话,又开了些补气养颜的普通方子,默默背着药箱走出了门。
宽敞明亮的内室里,连歆郡主狠厉地抬手,一把推掉了案台上所有的花瓶和精致茶具,噼里啪啦响彻一地之后,她又狠狠地扇了侍女一巴掌。
连歆指着那侍女,怒极攻心地高声叫喊道“不能生不能生,你找来的大夫都说我不能生你这个下作的贱人,你看我今天能不能把你也打到不能生”
侍女肿胀着脸面,跪在地上一个劲地求饶。
连歆拿起高架上的白瓷花瓶往侍女身上狠狠砸去,那花瓶碎了,人却没有砸中。
连歆又撕了墙上的字画往侍女身上摔去,不巧字画直接被撕烂,厚重的画轴也没有碰到侍女的身子。
连歆郡主气急败坏,从我身边那堵墙上取来了长剑,她拔不出来,直接甩着剑柄往侍女的头上打,可惜还是有些偏颇。
侍女看她怒发冲冠,简直快要杀人了,顾不得求饶命,跌跌撞撞急忙跑出了门去。
方才那些东西之所以砸不中,都是因为我在一旁做了手脚。
连歆郡主已经造了这么多孽,除了毁人姻缘,还有虐打侍女,如果她今晚不小心直接打死了侍女,死后堕入地府该是会被判个油煎之刑。
然而无论如何,那位侍女都是无辜的。
我充满善意地为连歆避免了日后的油煎之刑,她却还如此生气,她大概是不知道,现在为了生孩子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些徒然的无用之举。
我看过连歆郡主面门上的命脉,发现她此生都不会有母子缘。
只是那条母子线歪歪扭扭,盘盘曲曲,这是被人改动过的痕迹。
我想起刚进入魏府的时候,四下都有蒙面的黑衣人,起初我以为这是杀人放火道上混的弟兄们,后来发现,这都是康王军部的属下。
这种父爱其实不大容易理解,因为怕女儿受到一点委屈,就用尽了各种手段,将她牢牢护在无人敢逆的金钟罩里,给她披上一层强权霸势的铁布衫。
可惜即便是在这样谨小慎微的保护之下,他的宝贝女儿还是被人下了终身不孕的虎狼之药。
魏济明回来以后,我在他繁乱的思绪里一点点翻,才翻到了连歆郡主入门之前,魏家盛办的那场夏日花宴。
那时康王殿下的密探还没有进府,那一日魏府门庭若市宾客不绝,亭园内藕塘连叶,荷花成片。
魏济明有好几位庶出的妹妹,已经全部嫁了出去,魏府办那场花宴的时候,魏济明最小的妹妹首次回了门。
这位娇美的庶妹嫁了个年过三十的大夫,她站在她哥哥的身边,看起来温婉静娆,却不可貌相地从怀中拿出了让女子绝孕的狠药。
这位庶妹看着哥哥,双眸闪动地说道“康王有本事用魏家上下胁迫哥哥这样做,我就有本事弄到定齐严禁的虎狼之药。”
定齐国因为地广人少,严禁任何商队或者大夫持有绝孕药物,一经发现,满门获罪四邻连坐。
在定齐国弄到绝孕药,是件不仅麻烦而且困难至极的事。
魏济明接了过来揽在袖中,看向花叶连绵起伏的荷塘,答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嫁给那个路过上京的边镇大夫。”
妹妹笑得盈盈带泪,她说“哥哥,你明明知道有人比我苦得多。”
回忆渐渐淡去,那只要一点就可以见效的药,在与连歆的新婚之夜里,被魏济明下了整包。
他想下的不仅仅是绝孕药,他想让她死,被豺狼入腹死无葬身之地才好。
可是魏家上下满门四百多口人,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商人,他不能赌。
魏府每日都有德高望重极擅解毒的御医给连歆郡主把脉,可惜这位庶妹拿来的东西十分了得,靠脉象确是断不出来,能望闻问切出来的,只有连歆不能有孕甚至不宜合房的宫寒之体。
我终于知晓了魏济明在做什么,他的身边,日夜都有康王派来的人,他几乎是用尽了暗道才知道谢云嫣的境况。
他知道他的妻子和亲生女儿在哪,却不能去看她们一眼,只因他没有能力同握有军权的王叔抗衡来护她们周全。
他曾假装无意,乘着马车路过谢云嫣的门前,马车帘外是苦寒的冬天,他看到她挺着肚子还在搓洗麻衣和粗布。
他握着自己的手腕,却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拽脱了臼。
魏家有个藏宝的高阁,密探汇报的是魏济明常常将自己关在里面数钱。
而事实是他根本不会再数钱,从前他看重的财富,不能带给他珍视的人丝毫好处,而今他一看到账本,胸口就能抑郁出一口血。
他的云嫣,他引以为傲的云嫣。
他从赵荣平宁郡带回来的让他每时每刻都怦然心动的美人云嫣,他到底把她丢在了哪里。
高阁下有密道,暗探每日告诉他谢云嫣过得如何,他知道有关她的一切,知道住在她旁边的浆洗房掌柜,就是康王的直系下属。
魏济明家财万贯,却不敢给心尖上的人和亲生女儿送一分钱。
因为康王只有知道谢云嫣过得不好,才会略有怜悯地让她活下去。
魏济明能做的,只有让药店老板以十分之一的价格卖给谢云嫣药品,在她冬日买的棉衣中偷偷夹了鹅绒,在她夏季买的麻布中参了蚕丝。
谢云嫣在街口卖那其实味同嚼蜡的粗糙摊饼时,他收买一批批的人光顾她的门面。
魏济明每晚都不在魏府吃饭,他总是在离谢云嫣卖饼那条长街最近的商铺里,将她的摊饼当成晚饭。
一条长街宽不过七丈,他却走不过去。
于是那样难以入口的摊饼,就成了他系于心间的所依。
他从来没有想到,锦衣玉食华屋良居,骄阳清月宝马雕车里养大的谢云嫣,竟然可以做到那些。
可她每做到一点,他的心头,都疼到滴血。
、第29章 静女其姝六
我从魏府走到张家的时候,正值黎明时分,上京突然来了场黑云压城的瓢泼大雨。
谢云嫣所在的平房,刮风下雨便会四处漏水,凄风苦雨交替间杂。
小孩子夜里一般都睡得很熟,但是清寒雨夜中的谢云嫣,一晚上定会醒神几次,确保破旧的棉被紧盖在常乐身上,唯恐她着凉。
我站在她们面前,却感到那阵雨的中心愈加往谢云嫣所在之地靠拢,血月剑紧跟着有了轻微的晃动。
活人阳气甚重,不能给妖兽魔怪任何助力,掌控死魂是唯一的捷径。
而谢云嫣这样罕见的死魂,其魂魄透彻到毫无杂念,若能将其心智掌控,无疑会使法力提升一大截。
透过窗外的密雨,我看见了一个头戴斗笠的蓑衣女人。
强烈的魔气透窗刮来,显而易见,那蓑衣女人是只年岁不小的魔怪。
花令侧过脸看向我,眉梢一挑低声开口道“要不要我出门杀了那个丑八怪”
我握着血月剑回答“不用,她看不到我们,等一下再动手。”
那只魔怪顺着一阵撞开房门的风走进来,在谢云嫣面前陡然现身,窗外一道灰白的闪电劈过,谢云嫣惊觉坐了起来。
谢云嫣看到面前站着的陌生蓑衣女人,用棉被将常乐盖了个完全,她挡在常乐身前,语调平静低缓地问道“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斗笠将魔怪的整张脸全部挡住,只在一道白过一道的闪电中显出模糊而可怖的轮廓,她低垂着死气沉沉的脑袋,声音却是无与伦比的诱惑,“谢云嫣姑娘,你现在沦落成这幅模样,到底是因为谁呢”
见云嫣没有回答,她接着嗤嗤地笑道“若是没有当年谢家的满门灭口,你还是赵荣国平宁郡的清贵大小姐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将你害成这样你想不想,让当年派出杀手的五皇子,一个人凄惨地死掉”
她停顿了一下,低着头勾起唇角,继续说道“我帮你杀了赵荣当今国君,你说好不好”
所以说不能听信陌生人所言,是多么正确的一句话。
若是追根溯源,那谢云嫣的一切苦难与不幸,的确开始于那个充斥着刀光剑影的雨夜。
但是这个扯谎的魔怪真是十分风趣,倘若国君有那么好杀,天界那位负责守护国君的紫微星君又怎么会一天忙到晚。
谢云嫣的手护在常乐身上,看着魔怪道“五皇子当政以来轻徭薄赋,休养民生,为什么要帮我杀他”
那身着蓑衣的魔怪沉声一笑,紧跟着接话“你难道不想报了灭门之仇,不想告慰亲人的在天之灵”
谢云嫣的手恍惚中好像顿了一下,她垂下眼睫,低声答道“他死,我亲者不能生,他生,赵荣百姓有生。报仇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中好过,可他死了以后,我也不会好过。”
谢云嫣水润的双目泛起涟漪微波,清丽苍白的脸上依旧一片沉静安宁,她抬眸紧盯着魔怪,压低声音继续道“此外,我猜你并非凡人,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不起。”
被雨沾湿的斗笠上抬,骤然露出有半张脸那么大的骇人巨口来,那个大嘴女魔嗤嗤笑着说“不愧是我看中的魂魄,今天一定要将你的魂力”
她那树枝一般的枯爪伸向谢云嫣时,被我用血月剑一把砍下,魔怪尖利地嚎叫出声,使劲甩出另外一只爪子来。
此时原本在熟睡中的谢常乐,无可避免地被这样的响动给吵醒了。
我破了障眼的隐身术法,在房内和那魔怪打了起来,常乐那双黑亮的眼睛始终盯在我身上,让我因怕吓到小孩而有些紧张。
缠斗几个回合后,血月剑直接刺入蓑衣之后的心脏,花令跟着放出解除瘴气的云雾,长了张血盆大口的魔怪,就这样被化成了几道青烟。
然后我想起来,常乐和谢云嫣好像还在旁边看着。
我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她们,诚恳地胡说道“贫尼隐居深山已达数十年之久,近来贫尼一直在设法收复这只魔怪,深夜有碍施主歇息,叨扰了。”
我庄严地迈出门槛时,却听到年仅三岁的常乐软糯着声音问她娘道“娘,为什么那个姐姐头发那么长,长得又那么漂亮,还说谎骗我们她是尼姑呢”
淅淅沥沥的雨点中,我闻言差点跌了一跤。
云开月明,天边微霁。
我回想起谢云嫣的话,却几乎要觉得她油盐不进。
可是很多人的坚强,不过是因为没有可以依靠的肩膀。
我虽然动不了定齐的国君,却能陷害定齐的康王。
来人界之前,我在冥洲王城的督案斋里查阅了上京城所有臣子的寿命,找到了一位死在当下的高位官员。
上京城人口众多,我只想要这样一个死者,死前有着能得到国君注意的特殊身份。
这位高官的家属在整理其遗物时,于只有死者和妻儿知晓的密盒中,发现了厚厚一沓的信件,每一封拆开来看,都是没有落款的匿名。
每一封信的字里行间都狂妄至极地穷尽所有威逼利诱的手段,希望收信者可以投靠更年长睿智的明主,而非乳臭未干的小儿。
而最后一封信,更是以破罐破摔的语气威胁道,若不按照之前所言明的指示去做,一家人恐有性命之虞,倘若迟迟做不出决定,奉劝收信人不如在月末之前,来个干脆的自我了断。
读了信的遗孀和嫡长子,连夜将所有信笺送入了宫里。
刚看完儿子女儿方才回到主宫的国君,对着明烛将所有信件仔细看完,便将它们烧了。
次日的言官上谏,出言七日前几位王族当街驰马,于闹市撞人,伤及妇孺有八,有辱王家颜面。
这位言官,也是我精挑细选的好人家,他虽然今年七十古稀,但是还有一颗红彤彤的匡君辅政的心。
可惜他每日下朝之后,便在书房一心钻研古文先学,所知道的时事大都来源于家人告知,在家人那些或隐瞒或美化的消息包围之下,他已经好久没有谏言过。
然而七日前的事今天才拿来说,实在有些不讲道理。
康王当下就立刻出声,疾言厉色地训斥言官,态度是很明显的狂放倨傲。
几个身居高位的朝臣跟着附和几句,国君说了些场面话,罚了那些王族的俸银,此事便这样轻轻地揭了过去。
诸如此类的事我做了很多件,虽然没有一件直指康王,但他的性格实在很配合我。
或者说,他可能本就适合在平叛之地用直来直往的方式达到目的,而不是在深水井冰的上京,凭着一己好恶视他人为无物。
定齐的国君手中已经掌控了七成兵权,这么些年来,他若有那个度量宽厚王叔,就不会在杀伐残酷的储君争位里脱颖而出。
我坐在定齐朝堂的房梁之上,想到今晚月黑风高,宜办事。
当天晚上,花令难得正经地拦在我面前说道“挽挽,天界的紫微星君相当难缠,你动不得由他守护的国君。”
我用黑布蒙了半张脸,拍着她的肩膀说“没事,我只是去吓吓国君,又不会真的砍了他。”
最后花令虽然屈从了我的淫威,却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句“非得等紫微星君亲自找上门来你才会知道有多麻烦。”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我端着特意买来的锃亮砍刀,在国君正宫里现身。
彼时他正在用细笔勾画各国的地图,抬起头就看到一把擦得光亮的砍刀擦过他的肩膀,直直嵌入背后的墙壁。
我一句话也没说,当即转头出了宫门。
第二日,康王府跪迎圣旨,圣旨说安稳北疆,非骁勇可靠如康王者不能胜任,定齐大梁就此担在了康王的肩上,还望他不要辜负了圣心。
花令轻蹙一双柳眉,看着我问道“为何我们前几日做的所有事都未触动国君,昨晚一趟便定下了圣旨”
我想了想,答道“因为那些事都不过是些怀疑的种子,而整个上京城内可以掌控黑衣人又能安排行刺的,在国君看来只有康王一人。”
我看向握紧拳头的康王继续说“哪怕我行刺得不够彻底不够精准,国君都可能当成一种成事之前的试探,可他不会拿自己的命当赌注,康王不走,他就会斩草除根。除此以外,我觉得魏济明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努力,不然我们煽动那些官员弹劾康王时,断不会那般容易。”
我没有说出来的是,其实国君很清楚康王不会谋反,当初他从康王手中收回兵权,甚至只用了一道圣旨。
只是最开始那些伪造的信件里,放肆地声称国君幼齿而抬高有功的长者,年轻的国君自然需要有人来排解这种烦闷。
之后的黑夜行刺,只是他给了自己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他必须让王叔走。
人总自以为理智而沉着,而他这样想的时候,很可能就正在被私欲所迷惑。
不过康王在上京城内,也过得不甚如意。
唯一的女儿日日吵闹不休,而他本人又因在外十多载,年龄见长,不甚明晰朝堂之事,顶着王叔的名头挤不进清流勋贵的顶级圈子,哪有身在外地时,那种受周边所有官员抬举逢迎的快慰和畅意。
最不能碰的便是闲人,哪怕招惹了忙人,他也会因事多而忘却,但于一个没有事做的闲人,他可以调用手中的一切消磨枯燥的日子。
闲人康王手里的部下,基本都放在了魏府。
康王走之前对魏济明说,若不好好待他明珠一般出众的女儿,他仍旧有办法回来治理魏家。
魏济明拱手抱拳,我却看到他笼在袖内的手腕上,青筋已然突兀暴起,而宽大的湖蓝袖摆遮挡下,那张让整个上京城少女沉迷的俊脸,冷笑得分外阴沉。
、第30章 静女其姝终章
朝日晨间,魏济明站在谢云嫣的面前,依旧是当年的俊眉修眼。
谢云嫣正踮着脚尖往麻绳上晾衣服,她双手举着飘在半空中的素色麻布,看到魏济明后缓缓放了下来,扶着竹竿声音微颤地说“你来了。”
魏济明有千万句话想和她说,又不知道怎样说才能让她高兴,他走得离她更近了些,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云嫣,我们回家。”
素布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谢云嫣目光平淡,神色宁静,说了一句让他心疼得几乎要碎掉的话。
她说“我又在做梦了。”
魏济明将她手中的素布扯来扔在地上,他抱着她柔弱的肩,沉声低低道了一句“云嫣,你没有做梦,我带你回家,和我们的女儿一起。”
怀中的美人与四年前相比,不知清瘦了多少,魏济明埋首在她的发间,情生意动低语道“你的书房我一点也没动,你养在花阁的云英兰今年又结了好几个新苞,你抄的山水诗集我找了最好的书匠裱装”
谢云嫣终于抬起手来搭在他宽厚的背上,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这一次,不会醒来该有多好。”
魏济明身形一顿,他低下头来看她,看着看着就分外怜惜地吻她。
他们在温煦的日光中深吻,双唇辗转极尽缠绵,闭着美目的谢云嫣,眼角晶莹一片。
谢云嫣停了下来,她的右手搭在左胸口上,靠着竹竿轻蹙眉头。
魏济明搂着她的纤腰,温沉着声音问她“怎么了”
常乐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里屋跑了出来,她额头那道狰狞的疤痕犹在,光滑白净的小脸上看起来极为明显。
她呆呆地看着魏济明搂着她的娘亲,手里的嫩黄野花,朵朵散在了地上。
魏济明说“常乐,爹来带你和你娘回家。”
说完以后,又觉得不够吸引他本要捧在手心娇养的小女儿,随即补充道“我是你的亲生父亲,你喜欢的任何东西,爹都可以买来。”
常乐仰着小脸,眸光微动,而后却缓慢蹲下身来,低头平静地捡着野花,“为什么不早点来呢早点来,娘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平房内又走出一个扶着墙的少年,他今日才满弱冠的二十岁,常乐转头看到他,脆脆叫了一声爹。
那少年披着麻衣走到这里,开始剧烈的咳嗽,咳完后他对常乐说“昨天的字都认完了”
见常乐点头后,他看着谢云嫣说“既然乐乐认完了字,就和你父亲走吧,他是你母亲的丈夫,你的生父。”
常乐刚捡起来的野花又一次掉在了地上,她低着头不说话,整条街上的小孩不知谁开口说的第一句,此后便都叫她野种。
谢常乐一直都想有亲生父亲。
她再抬头的时候,双眼盈满了泪光,对着那身披麻衣的少年说道“可是奶奶已经走了,我和娘也走了,就只有爹一个人了。”
盲眼婆婆坟头上的草已是第二年生青,她重病的时候,谢云嫣整晚整晚的照顾她,却终是留不住她。
咳嗽的少年一手撑着破败的墙壁,默了半刻,颓然答道“你还可以回来看看。”
魏济明也蹲了下来,他对自己的女儿说“我会派人来照顾他,常乐乖,跟爹回你真正的家。”
常乐仰头看了一眼她娘亲,谢云嫣杏目淡然一直没有说话,只有我知道她正在忍受怎样刻骨切肤的绞心之痛。
而后魏济明直接将常乐一手抱起,另一只手牵着谢云嫣,缓步往门外走去。
常乐始终看着张家少年,那少年对着魏济明的背影说“你带她们走,别再让她们吃苦。”
装饰华丽的马车上,铺了一层厚重的棉绒,可是谢云嫣还是觉得很冷。
魏济明贴着谢云嫣的后背,低叹一声道“云嫣,我来得太迟了。”
却没料想谢云嫣答了一句“那些夹在棉衣里的鹅绒,冬天很暖和。”
谢云嫣的语调很平静,于其中听不到一丝挣扎病痛的痕迹。
她发现麻布夏裙里有真丝,棉絮冬衣里有鹅绒,她无论买什么药都很便宜,就连那位盲眼婆婆下葬时候的棺椁,都比她花尽积蓄买来的那具要厚重的多。
她站在街角卖饼的时候,常常能看见他,可他总是乘着马车呼啸而过,她永远跟不上他。
魏济明微缓片刻,才抱着她说“云嫣,我的云嫣。”
随即他接道“你做的摊饼,除了面以外什么也没,我在家中备了十个东俞的厨娘,一百七十五种菜系,回去我们一个一个尝。”
魏济明又笑了一声,他摸了摸常乐的小脸说“爹知道你喜欢漂亮透光的东西,给你准备了一间房子,抽屉里都是各色的澄明宝石。你的房间外,种了满院的四季花,芍药蔷薇青萼梅,若还想要什么,直接和爹说。”
常乐拉着谢云嫣的手回答“我想要一个家,有爹和娘。”
魏济明牵过她藕节一般的小手说“常乐已经有家了。”
我站在这宽大马车的拐角,看着魏济明对谢云嫣和女儿毫无顾忌的爱怜,招引无常的法诀迟迟念不出来。
但是死魂簿上黑字书写的谢云嫣,已经越来越淡了。
回到魏府,远远便看到魏母拄着拐杖站在宽大的正门门口,她自连歆嫁进家门后,就去了魏府的别院休养,于连歆被送进家庙后再次回了府。
魏母看到常乐的时候,拐杖都在颤动,她伸手蹲下来对着常乐说“小心肝,快来奶奶这里。”
常乐回头看了她娘亲一眼,见谢云嫣点头,飞快地跑了过去。
魏母看到粉团一样的谢常乐实在是喜欢极了,只是那粉团额头上的疤痕挠得她甚为揪心,于是她对着谢云嫣说“我带常乐去敷雪玉膏。”
谢云嫣靠在魏济明怀里,答了一声是。
常乐被她亲奶奶牵走以后,魏济明将谢云嫣打横抱起,“哪里不舒服”
谢云嫣轻声回答道“只是太累了。”
魏济明将她抱回了新建的卧房,豪奢的红木象牙床上,他双手撑在床沿,“我去叫大夫。”
谢云嫣急忙拉住了他的手,“不要走”
魏济明坐回床榻,只听到云嫣继续说“我在街头卖饼的时候,看到你的马车经过你的马车时常经过”
她微有喘息,蹙着眉头说“可是我跟不上马车太快了”
魏济明已经明显地感到谢云嫣有异,他坐在她身边,双手有些克制不住的颤抖,“以后都不会了,你要撑住,你才二十二岁,我们还有很久的路要走。”
谢云嫣听了以后,缓慢地回答“可是我好像撑不下去了。”
她的泪水从眼角流出,顺着精致的颌骨滑下,语声仍是醉人的平宁软调“我本来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再等来你”
她撑起身来伏在他胸口道“可是我居然等到了”
她的手指里紧攥着什么东西,握在胸口对他说“可我好累”
魏济明牢牢抱着她,他全身都在发抖,却尽力控制着语调平缓“云嫣,我们的女儿才三岁,你不能有事。”
他握着她的手说“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后悔,我们还会有更好的日子。”
自地府而来的无常站在云嫣面前,我手中死魂簿上谢家长女的名字已然不复存在。
谢云嫣突然浑身抽痛,曾经圆润泛光而今竖线沟壑的指甲将白皙的手背嵌出血痕,她靠在魏济明怀里颇为艰难道“代我代我看常乐出嫁”
她极度痛苦地攥紧纤细的手指,然后双眉舒展开来,贴在魏济明的胸前说“那天的碧湖好漂亮,你的长箫吹得真好。”
他怀中清丽美人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直至全然的消失殆尽,都仿佛只是个倾城颜色的不经意。
有那样的一瞬间,四下茫然,他浑身冰冷地体会到何为生无可恋。
而后他发现她苍白纤细的手指还在紧握着什么,至死都没有松开。
他牵起她的手,不知情根几千重,一如当年那日十里红妆,花烛嫁裳,锦绣罗衣点鸾妆。
谢云嫣的手,因为这四年劳作不复往日滑腻,却仍旧分外柔弱白皙,便是在这时,她的手里滑出了一枚镌刻着细纹青松的玉佩。
那枚玉佩,尚有余温。
这么些年来,多少个晚上,她紧攥着这个以求可以在梦里见到他。
哪怕夜夜梦醒,都恍然不过一场繁花一场空。
魏济明想起谢云嫣最后和他说的话,她那样醉人的平宁软语,在昙花清丽一现的最后时刻,游丝般纤弱地同他说
济明,魏济明我从来没有后悔嫁给你
从来没有过。
是我自己
撑不住了。
、第31章 番外静女其姝
谢云嫣出殡那一日,魏府上下一片缟素,仿佛在夏末时节落了一场凉极的雪。
魏济明在灵堂前站了几天,他不吃不喝,目色黯然,像是在做一场绵延不止的梦,梦里梦外万般皆空,任谁都无法叫醒他。
直到粉团一样的常乐瑟缩在他脚边,带着哭腔的童音糯糯叫了一声“娘到哪里去了”
常乐自小就不喜欢哭,更极少让大人操心,可是这一次,豆大的泪水从她的双眼中不住滚落,她抱紧了魏济明的腿,小小的身子哭到发颤,却还极力压抑着不发出声音。
魏济明缓慢地弯下腰,伸手抱起了女儿。
“她走了。”魏济明低声道,他在说给女儿听,也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再也回不来了。”
魏济明紧紧抱着常乐,一步一步走出灵堂。
清晨的日光明媚生辉,却刺得他双眼发痛,他抬头看向碧蓝色天空,眼底忽然一黑,倒头栽下了石阶。
几日滴水未进,哪怕铁打的身体也扛不住。
魏济明跌下台阶后,不幸摔断了一条腿,从此往后,若想行步,只能依靠轮椅或拐杖。
然而即便如此,他却还私藏了几分庆幸。
只因那日摔下石阶时,他牢牢护住了怀里的常乐,没有让宝贝女儿受到一点伤。
魏济明虽然摔断了一条腿,却仍是家底丰厚容形俊朗的上京贵公子,魏家的店铺门面依然伫立于定齐国最繁华的街巷,属于魏氏的商队仍旧时常来往于四通八达的官道。
因而在定齐国都上京城内,还有很多出身名门的少女,愿意嫁予魏济明为妻,愿意为他开枝散叶,生儿育女。
魏家的族长上门找到了魏济明,同他商量续弦的事,并且出于某种目的,言辞切切地劝诫道“你如今只得了常乐一个女儿,若是再度娶妻,也许不日便可得个儿子,继承你名下那笔巨产。”
彼时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