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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相尽欢_第8分页

作者:素光同 字数:15315 更新:2021-12-22 01:15:22

    隔着画舫兰舟的纱帘,谢云嫣含蓄地谢绝。

    那位公子手执长箫对她说道“在下定齐国魏氏济明,慕平宁谢家名声已久。”

    谢云嫣外出一向低调,她纤长的十指按着尚且颤有余音的琴弦,轻声问道“公子怎么知道,我是平宁谢家的人”

    魏济明笑得理所当然,他毫不避讳地看向纱帘兰舟内的绰约美人,语气和缓地回答“泛舟琴音矜高自持,却又婉转清丽,手法娴熟老练,曲调却娇嫩滴水,除了平宁谢家的长女云嫣”

    魏公子隔船扔来一枚青松玉佩,低低笑道“哪里还有这么合我心意的姑娘。”

    、第25章 静女其姝二

    赵荣当下的国君喜好美色,年轻时广纳后宫,到了自己行将就木垂垂老矣的年岁里,膝下已经有了十几个儿子。

    谢云嫣的上一辈有她的父亲和姑姑,以及两个在赵荣都城的朝堂中为官已久的叔叔。

    谢家清流之党秉承君意,一直效忠于王后所出的太子一派,虽然算不得太子党内中流砥柱的人物,但也绝对是辅佐政务首屈一指的要员。

    国君病弱之时的太子固位,需要的是不服就杀的铁腕强权。

    但是这位赵荣太子,却是生来一副慈悲心肠,他从来不听幕僚谏言,至死不伤手足情念,和他排行第五的弟弟比起来――简直不像是一个爹生的。

    太子身陷错综计谋被国君废黜以后,从前留下的仁德名望和积攒已久的储君积威,都使他在朝中仍有不小的复辟希望。

    然而太子殿下的五弟弟,接管政务铲除其余党的手段却狠辣残酷到让人心惊胆战。

    除了血染都城的一场杀伐果断的肃清,这位五弟弟还觉得,比起毫无新意的杀鸡儆猴,他更欣赏摔玉震瓦,他需要几个极能震慑旁人的活靶。

    比如在赵荣负有盛名,却无人敢动的平宁谢家。

    即便是再雄厚的家世背景,在雷霆王权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一日的傍晚,平宁郡的谢府陷入异于往常的安静,谢云嫣的父亲收到了从赵荣都城寄来的出自他弟弟亲笔的血书。

    当夜谢云嫣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的后背已经莫名出了一层透凉的冷汗,而后她端着烛台挑开阁楼的竹帘,半夜里刀剑相撞妇孺哭喊的声音和她打了个生冷的照面。

    她的指甲深深陷进了手臂里,直到洁白的皓腕被掐出猩红的血来,她才方知这不是惊恐骇人的午夜梦魇。

    素兰熏香的梨花木房门被粗暴打开,谢云嫣拿起锋利的剪刀,等到看清来人时却发现竟是她的姑姑。

    姑姑的胸口有道狰狞至极的剑伤,此刻还在冒着泱泱不止的鲜血,将素染的纱织白衣浸透成了刺目的朱红。

    她费劲全力说了一句话“走,活下去”

    谢云嫣跪在地上扶她的姑姑,受了重伤的美人倚在谢云嫣的怀中,十指紧攥着云嫣的袖口,拼着最后的力气说“云嫣,云嫣你是谢家的血脉,无论发生什么你要活下去”

    谢云嫣怀中美人那双往昔明媚的水眸开始无可挽回地涣散,曾经名冠平宁却终身未嫁的美人姑姑,在将死前挣扎而费力地喘着气说“丁卫丁卫你终于来接我了”

    十年前的布衣街,有个名叫丁卫的画师,每日只卖画三幅,工笔堪称卓绝,又因本人风姿出尘,一度受到名门贵家的追捧青睐。

    后来他自称所行有辱名门清白,站在奔腾的高江边跳了下去,尸骨不复。

    可是丁卫跳江,在平宁是个人尽皆知的笑话。

    谢云嫣的眼泪滴滴落在她姑姑的身上,紧跟着就有手持铜剑的黑衣人走进了门槛。

    谢云嫣默默无声地抬起脸来看着他,两颊的泪痕不仅没为那张清丽绝伦的面容减色,反而显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楚楚动人。

    那柄尚且没有沾染谢家人鲜血的长剑,在指向她颈间的时候骤然停顿。

    朦胧的月光微微泛红,但谢云嫣脖子上的那块鲤鱼玉坠,却仍旧在晦暗烛火的照应下生出一阵温润的光泽。

    眼前的十五岁少女云鬓杏眼芙蓉面,蒙着黑头巾的杀手却想起了多年前雪飘数月的苦寒之冬,同样有个挂着鲤鱼玉坠仿佛粉雕玉琢的漂亮小女孩杏眼清澈地看着他说

    “我不是白给你的,我还会去你家吃饭。”

    当年终日寒冷潮湿的斗笠巷,清瘦的少年和他的奶奶在解开第三袋米的绳索时,发现了一对小巧精致的纯金手镯。

    后来他的奶奶生了急病去世,他用金手镯换来的钱将老人下葬。

    他一直记得她要来家里吃饭,饿到头昏脑涨也藏了碗精细的米粮,可他到底没有等来她,即便他等到了草鞋穿底,布衣磨破。

    当他知道这世上有种善意的谎言时,他被人带走做了杀手。

    而这一刻,他终于又遇到了这个让他从青涩少年时期就开始心心念念的女孩子,可惜也是这一刻,他知道若非他死,就是她亡。

    长剑的指向变成了梨花木的房门,黑衣夜行的杀手背对着她说“从西南角的后门走,那里没有人。”

    谢云嫣紧抱着了无气息的姑姑,颤着声音道“我要和爹娘一起走。”

    持着剑的杀手站到了她的身后,他粗糙的手扒开了扯在姑姑身上的谢云嫣。

    月色刻骨寒凉,他握着她冰冷的手,四下只有撕心裂肺的叫喊和阴森泛寒的剑光,血染谢府的屠戮仍在肆无忌惮地继续,他压低声音同她说道“你没有爹娘了,但是你要活下去,别怕。”

    他本想抱她一下,如同许多场梦里曾经反复出现过的那样。

    可是他正持着厚重而锋利的长剑,他不能抱着她,他若把剑放下,他就不能保护她。

    昏暗的月光洒在西南角的后门上,身着云纱长裙的谢云嫣在宵禁的长街上漫无目的地往前跑,而后乌云蔽月,本就还有些料峭春寒的夜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拔凉夜雨。

    这一晚明为宵禁,可是满门的屠戮却没有引来一位官府的救兵。

    谢云嫣并不知道谁有这个胆子绝杀平宁谢家,然她现在却也明白,既然身负祸害,她绝对不能去往日交好的平宁贵家门阀,平白无故害了别人家。

    天大地大,竟是无处有归家。

    我握着镜柄的手同样凉了下来,这种一日之间家破人亡天崩地裂的无助,我也曾经感受过。

    宵禁长街尽头的小巷拐角,谢云嫣靠着墙壁淋在雨中站了一夜,她从痛苦至极地佝偻着背哭,到无声地站得笔直,也花了整整一夜。

    黎明起色,乌云渐开,客栈里返程的定齐国商队途经长街转角。

    谢云嫣在长街拐角里站了一夜,终于等来了她要找的人。

    领头骑马的蓝衣公子,在拨云见日的雨后清晨,看到了一位浑身湿透曲线毕露倒在他面前的清丽姑娘。

    魏济明抱起高烧的谢云嫣时,她的袖口滑出一块尚有余温的青松玉佩。

    恍惚中谢云嫣听到有人极为眷恋情深地在叫她的名字,这个声音极为温柔动听,一遍一遍地叫得她生出一种,仿佛自己失去了一切还有这声音的主人来任她倚靠的感觉。

    、第26章 静女其姝三

    定齐国地处赵荣国以南,雨水丰沛,四季明媚,却是各处多山。

    多山使之易守难攻,却也因此少田欠耕,因而历代国政都是看重农商,提拔武将,却向来轻视文理,因为文字与纸笔,不能给他们带来最直接的利益。

    定齐国常与周边诸国互通有无,以此来弥补不足。

    而定齐国都城上京的魏家,因为同各国交道买卖甚广,跻身都城的豪奢富贾已有十余年,正是上京炙手可热的新贵。

    这个世上有样一种男人,他不仅年轻俊朗,文武双全,出身优良,富贵无边,最为要命的是,他居然还尚未娶妻。

    这种男人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已婚妇女恨不相逢未嫁时,让未婚少女心念君兮君不知,猜想能与他缔结良缘的该是怎样惊才绝艳的女子。

    魏济明就是这种男人,但与此同时,他也是个相当挑剔的人,他的母亲给他悉心准备了好几桩婚事,却都被他一一推拒。

    只因他想娶的妻子,定要出身绝佳的清贵名门,自幼娴熟礼仪与六艺,温柔体贴,细致入微,当然也必须殊丽貌美。

    可惜整个上京都城的姑娘里,没有一个能满足这么严苛的条条框框,而邻近的赵荣国平宁郡,却有一位条条应准的谢大小姐。

    作为一个自小被家族培育的挑梁生意人,魏济明坚信没有啃不动的骨头,自从到了赵荣国的平宁郡,他便日日派人蹲守谢家门庭,只等谢大小姐出门,来个不经意的偶遇。

    终于有一日机会来了,伺候的仆从恭恭敬敬,簇拥的美人雪肤云鬓,她的马车不见丝毫雕饰,只有碧湖画舫上有浅浅雕刻的幽兰纹理。

    湖上水风吹起了纱帘的一角,魏济明清楚地看见了美名远播的谢云嫣,扔出玉佩之前,他都只感到满心的惊艳。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魏济明在离开平宁的前几日,曾经带着繁重的聘礼单去谢府上门求亲,却被委婉地谢绝了心意。

    他那时只知道谢家不纳妾,谢女只为妻,却不知道原来谢家还有不与商户门庭联姻的规矩。

    他当真是拜服平宁谢家。

    然而经商之人必定要有几条来往官场的暗路,魏济明收到平宁某官突然的来信,告知他谢家已然穷途末路,让他清者自清。

    这下魏济明当真觉得自己同名动平宁的谢大小姐是注定缘浅,但是作为一个从来不信天上掉馅饼的生意人,他不想天上居然会掉美人。

    返回定齐国所需的旅途劳顿,喜欢骑马的魏济明首次选择坐了马车。

    浑身湿透的谢云嫣被他扒光了全身的衣服,谢大小姐的肤质白皙剔透,魏济明给她换衣服的时候,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

    怀抱着谢云嫣的魏济明,听到回访而来的探子同他说,平宁谢家在昨晚被一夜灭门。

    于是他双手抱得更紧了一些,他在昏迷的谢云嫣耳边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见她有了反应,心中怜惜之意更甚。

    他便是在这个时候,下定决心要娶她。

    魏济明将谢云嫣带回魏府之后,出手极其阔绰,高价请来了几位上京城最好的大夫,用最昂贵的温补药材给她治病。

    谢云嫣醒来的那一日,周围有两个服侍的婢女,其中一个见她坐起,立即去报了信。

    魏济明风尘仆仆地从魏家店面地赶回了魏家府邸,眼见谢云嫣芙蓉面上一双楚楚杏目水润汪汪,看得他的心都要化了。

    于是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极为柔和,他同她说了很多脉脉情深的关切话。

    他第二次去看谢云嫣的时候,她正坐在书桌边校准房内书册上的别字错行,她的字迹极其工整,笔风秀丽又隽永,一笔一划都优秀到可圈可点。

    见到魏济明,谢云嫣抬起头来看着他,手中的毛笔溅出了几块细小的墨点。

    魏济明看向那些比定齐国当朝史官写得还要出众的字,满意地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看向她,“你大病初愈,做这些干什么”

    谢云嫣历经高烧,语声尚且喑哑“云嫣承魏公子救命之恩,望能报答一二。”

    魏济明开怀笑了几声,他紧握着她的纤纤玉手,缓声问道“救命之恩,你以身相许如何”

    谢云嫣扯出被他攥住的双手,扶椅直直跪下,她看着他的双眼说“滴水之恩尚当涌泉相报,云嫣愿长伴公子身侧,但请公子准我按赵荣之礼守孝一年。”

    魏公子大方地同意了,此后他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母亲,魏父几年前因病辞世,魏济明的母亲听闻儿子将谢家嫡长女搞到了手,感到十分惊讶。

    魏母本是个芝麻文官的庶女,心中十分仰慕那些清流世家,即便知道谢家遭逢离奇的不幸,她对这个还没有见过面的云嫣姑娘,仍旧没有半点排斥之意。

    云嫣姑娘也果然如魏济明想要的那般,柔顺贴心又完美。

    她侍奉在魏母左右,教习魏济明庶妹们的课业,编校魏家藏书里的错处,甚至还是心法算术的一把好手。

    他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要娶她。

    这一年的日子过得很快,魏济明成婚的消息遍历了上京,接到请帖的达官贵人众多,上门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新婚当夜芙蓉春宵,红被翻浪,烛火明灭,一夜缠绵。

    在这里我不得不承认,玄元镜是一面有节操的好镜子,该快进的时候快进,该模糊的时候模糊,魏济明和谢云嫣洞房花烛夜的这一段,只有一片影影绰绰。

    第二日清晨,谢云嫣全身酸痛地起身,魏济明在一旁拉过她的皓腕说“我知道你们谢家的女婿不可纳妾,你来谢府之前,我曾有两房侍妾,都送去了别庄嫁人。作为我的妻子,你还要参与魏家所有的账务,云嫣,我不会瞒你任何事。”

    谢云嫣回头看着魏济明,披衣下床对他行了定齐国的妻对夫之礼。

    魏家的账目繁多,到了魏济明这一代,因为往年的不断开张新铺却未曾仔细统筹,生了许多死账和空账。

    谢云嫣并不怎么会看账,但她胜在勤奋好问,自小又精通算术,不用算盘就能准确心算。

    而在魏府的这一年又各处耳濡目染,账本弯弯绕绕也能转过来,她埋首在书房一个月,写了指节厚度的变更稿,又反复删改,变成了十几页。

    但她转念又想到,自己才刚刚开始看理魏家的账务,担心定齐的诸多规矩会被她冒犯,最后只总结了算法摘要,手笔薄成了一张纸。

    她将整理完的账目和那张纸交给魏济明的时候,她夫君的身形有些发颤。

    魏济明一手的账本都散落在了地上,他的怀抱急忙而热切,被他紧抱在怀的美人谢云嫣,有些喘不上来气。

    魏济明摸着她的长发,鹣鲽情切地柔声说道“云嫣,我的云嫣,能把你带回家,是我求了多久才得来的运气。”

    、第27章 静女其姝四

    这一年初夏,魏济明出远门的前日,谢云嫣感到莫名的不安。

    夜阑人静时,锦缎床帐内,她趴在他赤裸的胸口,用带着平宁软调的声音轻缓说道“济明,你可不可以不去了”

    魏济明笑出了声,他伸手揽上她的雪背,声线宠溺地回道“一万两的单子,我定要亲自走一趟。云嫣,你是不是怕我不能陪你过十八岁生辰你放心,我定会在你生日前赶回来。”

    谢云嫣静默半晌,接了一句话“肃岗之地多盗匪,你这次去,多带一些护卫。”

    魏济明这一整天都在为出远门而奔波准备,方才又使劲浑身解数和谢云嫣颠鸾倒凤,现下早已有了困顿的倦意,他简单地应答了一声好,揽着她的肩就去会了周公,而谢云嫣虽然闭着杏目,却是一夜未眠。

    一天天等待的日子过得尤为漫长,谢云嫣每日在画纸上精细描摹一朵祈福花,待她画完第四十朵的时候,她的贴身侍女站到门前为她报信。

    她的丈夫终于回来了。

    谢云嫣不用打扮就足够出众,她这日穿了一身浅樱色薄裳,云鬓花颜蔷薇钗,远看近看都是一道不忍亵玩的殊丽美景。

    常言道娶妻娶德,纳妾纳色,谢云嫣这般德才美色,倒真让人感到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这位千里挑一的美人行至花厅,看到魏济明站在正厅中央,魏母坐在堂上。

    然而魏母却是铁青了一张保养得当的脸,双手撑在拐杖上不发一言。

    见到谢云嫣前来,老夫人愤愤地杵了杵手中的拐杖,陈年乌木的拐杖在青石地板上敲出沉郁的闷响,仲夏本该炎热,而这一下响动,却敲出了谢云嫣的心头凉。

    魏母锁紧眉头,看向厅中央的魏济明,“济明,你自己要做的事,自己和云嫣开口。我年纪大了,没有你这样丢得起脸。”

    谢云嫣目光茫然地看向魏济明,这才发现他的身后,还站了个明艳动人的娇俏姑娘。

    那姑娘见她看过来,仰起脸来对她笑,不痛不痒地叫了一声姐姐。

    谢云嫣一身薄樱色百纱裙,高挑的身形站得笔直,一双杏眸水波盈盈,定定望着魏济明,却没有说一个字。

    魏济明回视着她,声音里却不见任何起伏,平静如水地同她说道“这是康王的独生女儿连歆郡主,我在肃岗救了她,我要娶她做平妻。”

    康王是定齐国当今的王叔,在北部边疆平叛十载,前段时间才启程返回上京。

    返程的路上,被康王视作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儿,也即刚满十五岁的连歆郡主,吵着闹着非要骑马,怎知那马突然受惊,一骑绝尘了十几里,遇到了魏济明一行。

    魏济明喜好骑马也极善驭马,于是这是一段英雄救美没有新意的话本。

    连歆郡主听了魏济明的话以后,扬起了小巧圆润的下巴,目光放肆地看向谢云嫣,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挑衅。

    谢云嫣的手有些微的颤抖,连掌心都出了潮湿的汗,可她不仅没吵没闹,还用十分平静和缓的声音回道“妾身知道了,这月的账本已送入书房,您可要挑个时间过目”

    这样尊卑分明的自称与他谓,谢云嫣从前并没有使用过。

    如果她还有着不能被冒犯的清贵家世,俯瞰市井的世族身份,连歆郡主在抢男人这方面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偏偏她还没耍什么手段,这只是她自小养成的教养,在愤怒的时候冷静,在绝境的地方平心,甚至是以退为进。

    不过这些做得再好,终究抵不过郡主二字。

    连歆郡主的父亲,也即定齐国的康王,不日便上奏定齐国君求取这门平妻的亲事。

    虽然国君在殿内看到奏折的时候,深深觉得他叔叔是在陪女儿胡闹,又陷入了万一自己女儿长大以后也这么造孽该怎么办的烦恼中,却还是亲笔将奏折批了下来。

    在定齐国,商人的地位普遍很高,但康王还是给准女婿求来了一个上京监管衣料的差使,按照惯例,上任前一个月要去南部纺织局开阔眼见。

    魏济明哪里用得着开眼界,他甚至可以将纺织的工序倒背出来,却不得不领着圣旨踏上了南途。

    直到临走前,他都没有踏进谢云嫣的房门一步。

    整日吃斋念佛许久不曾出门的魏母却在他走的那一日,推开素兰梨花木的房门,拄着拐杖搂着谢云嫣说“好孩子,别难过,娘会护着你的。”

    可惜事实证明,魏母护不住她。

    魏家除了光耀门庭的魏济明这一脉,还有同居上京的其他正系旁支。

    魏济明走后不久,魏家族长领着正系旁支的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魏济明的家门,无子不允纳妾一条条罗列出来,就要废了谢云嫣。

    定齐国男多女少,被休掉的年轻女子,一般都会被亲族再嫁。

    谢云嫣得知自己要再嫁,仍旧没吵没闹,她不动声色地回了房间,在木梁上悬挂白绫三尺,将纤细的脖子伸了进去。

    哪知她刚把脖子伸进去,胃中就一阵恶心干呕,心里便有了让她撼然的猜想。

    所谓才女,恐怕就是像她这样,好像什么都懂一些。

    才女谢云嫣小的时候,还跟着姑姑学了些岐黄之术,粗略把脉一看,竟然自己诊出了喜脉。

    她扶着床沿坐下,汗湿的手心反复摩擦着脖子上的鲤鱼玉坠,终是镇定了心神,将梁上白绫解了下来。

    谢云嫣嫁给了魏氏位于城郊,基本不来往的旁亲张家。

    有幸娶她的人,却不幸是个病弱到终日卧床的少年,不过张家乃是没落的书香门第,人口十分简单,除了谢云嫣那个名义上的夫君之外,只有这个夫君盲眼的母亲。

    魏济明返京的时候,整个魏府都在为迎娶郡主而张灯结彩。

    魏济明的母亲为着没有护住谢云嫣,一怒之下撞了梁柱,差点就见了阎王,此时正昏迷于别院的床榻,辛劳悲苦地养着病。

    连歆郡主搂着魏济明的身体,甜甜地同他说道“能娶我是你的福气,你说对不对”

    魏济明笑得温润,他低下头来看着她,柔声回答“自然是福气。”

    上京城内常常能听到新婚郡主如何得其丈夫宠爱的事迹,贵族少女与俊美夫君,他们在上京湖内泛舟,去城郊之外踏青。

    魏济明和连歆郡主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时候,谢云嫣却在张家过着举步维艰的清苦日子。

    她被绑上轿子的时候,全身只有发钗和手镯算是可以卖钱的东西,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底层的贫穷,将钗子和手镯典当之后,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更艰难的是,她还怀着孩子。

    好在张母和她儿子都是忠厚而本分的人,谢云嫣来他们家第一日,盲眼的张母便拉着她的手说“这么滑的一双手,怎么就落到我们家来了”

    破败的平房中,张母从怀中掏出一个已经藏臭了的鸡蛋,小心翼翼地递到她的手里。

    夏去秋来,苦寒之冬,谢云嫣挺着大肚子在平房的门院里,侧身洗着麻布衣服。

    她的脸因为浮肿不见往日的美貌,给浆洗店搓洗一件麻衣,可以挣得五文钱。

    她搓洗麻衣的时候,娇嫩的手背被苦寒冻掉了一层皮,撕扯的瞬间,她却不觉得痛。

    除了谢家被灭门的那一晚,我再也没有看见她哭过。

    开春回暖,百花吐蕊,谢云嫣难产了一夜,将破旧的棉絮扯成了一块块血团,终于生下了猫一样娇弱的女婴。

    谢云嫣挣扎起身,自己剪断了脐带,盲眼的婆婆颤身端着刚烧好的沸水,兑了半盆凉,试过温以后送进门来。

    老人家听到女婴哭声,喜笑颜开地说“我也有孙辈了”

    她颤巍巍地走到隔壁,对瘫在床上的儿子说“你媳妇给你生了个漂亮姑娘”

    床上的少年因为久病而苍白的面容漾起了异样的微红,他撑在床上静默半晌后说“辛苦她了。”

    又是一年过去,平房中依旧飘满了病床前的药香,却因为女婴的哭笑而有了勃发的生机。

    谢云嫣给她起名叫常乐,常乐常乐,常以为乐,这是多好的名字。

    常乐极为聪明,刚满一岁就会认人叫人,一声软和不清的娘亲,让谢云嫣许久不见的笑颜又展开了来。

    常乐扒在卧榻少年的床头,叫得一声爹,让那少年打翻了药碗,随即定定点头道“没错,我就是你爹。”

    身价高昂的魏济明为了爱妻一掷千金,给连歆郡主打造了一套金丝绞玉的百花首饰,这一整套光彩夺目的首饰在蝶妆阁展示的时候,谢云嫣正巧跨着破竹篮子走过,篮子里装着集市口捡来的菜叶。

    谢云嫣途经蝶妆阁,一眼就看到魏济明一身蓝衣揽着连歆郡主走过华道,身形一如当年英挺俊朗。

    自从她知道美貌会招来祸事起,就终日在脸上涂抹黄土,此刻她荆钗布裙,看起来只是个蒙昧的村妇。

    她和他离得不远,想到刚满一岁的女儿,她心中蓦然一热,忍不住远远叫了一声济明。

    魏济明步履一顿,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继续揽着连歆,而连歆郡主却是转过头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于是魏济明终是顺着郡主的目光走了过来。

    谢云嫣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再次见到他,她提着菜篮子的手都握得越发紧了些,她想开口和他说,这些年她过得还好,其实并不是特别苦。

    却不想魏济明刚上来就一脚踹倒了她。

    他在长街雨巷扶起她时有多怜惜,闹市华道这一脚下去就有多厌弃。

    破竹篮子里的菜叶撒了一地,谢云嫣慌张地将它们捡起来,这些都是好不容易找到的没有的叶子,她今日天不亮便赶来菜市,正是为了捡这些可以入口的菜叶。

    却在此时,听见魏济明开口道

    “贱人,给那样的野男人生了孩子”

    谢云嫣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看着他,没有再捡菜叶。

    缓慢地站起身以后,谢云嫣对着他点了下头,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她的身形依然纤细而高挑,走路的姿态仍旧绰约而曼妙,脚步还是如同自小养成的那样,足迹笔直,每两步的间隔,都如丈量过般等距。

    、第28章 静女其姝五

    玄元镜的最后一幕,发生在这一年的仲春。

    出身赵荣国百年清流贵家嫡系,美名一度撼动平宁郡的谢云嫣姑娘,此刻正站在上京城的街角卖摊饼。

    她本想卖字画,但笔墨纸砚一个比一个贵,她没有钱。

    更主要的是,定齐上京的百姓,对字画都不怎么感兴趣。

    这将近四年的日子,实在太过苦寒而清贫。

    谢云嫣怀孕和做月子期间,都没有得到恰当的调理,还受过很多次的风寒,她自己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都用在了照顾女儿和张家母子上,过度的操劳与贫苦,终是让她年纪轻轻就患上了严重的心绞痛。

    她原本莹润透红的面颊,如今常年显现着虚弱的苍白。

    一整条喧闹的集市街,只有谢云嫣从不吆喝,粗布麻裙一年四季干净到磨白,摊饼的分量只多不少,留住了一批回头客。

    清流贵家嫡女与豪奢商门公子的独生女儿谢常乐,终于有了平常人家都买得起的小玩具,新年的时候,也第一次有了一身新棉衣,不用再穿麻布袋改成的旧袍。

    张家卧榻少年的药也没再断过,他们家的炉灶里,也终于每天都能升起热饭的炊烟。

    日子好像比从前好了些,可我看到的谢云嫣,却已经尽力到几乎油尽灯竭。

    谢常乐在满是石子的小院里跌倒,不小心摔破额头的时候,谢云嫣刚好卖掉了今天的最后一张饼。

    云嫣回到家门口,常乐还在用袖口擦着额头泱泱不止的血,这孩子的面貌眉眼像极了魏济明,可是性子却得到了平宁谢家的真传。

    摔得这么惨烈,她一个才三岁大的孩子,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出,更别说哭。

    直到看见娘亲回来了,谢常乐才抿着嘴说“娘,我不疼。”

    云嫣放下担子跑到她面前,抬起她那张稚嫩煞白的小脸,才发现那道口子划得极深。

    当夜谢常乐发起了高烧。

    谢云嫣一整晚都陪在她身边,然而常乐却开始说胡话,说着她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说的胡话。

    粉团一样的谢常乐迷迷糊糊地说“娘他们说我爹和你生不出来我还说我是野种”

    云嫣用麻布浸湿了水,给她一遍一遍地擦身,傍晚买回来的药,被常乐吐了个精光。

    她摸着常乐被汗湿的头发,用所有母亲对病中孩子的那种温柔至极的语气说“乐乐是宝贝,乐乐是娘的宝贝”

    她的声音还是那种平宁软调,在赵荣出了名的醉人燕语。

    可是我听在耳边,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清。

    照顾了常乐一天一夜的谢云嫣,看到女儿退烧好转,才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然而她孱弱的身体,却并不能经受这样的担心忧虑和不曾休息,所以她的死期,本来应该在常乐醒来的那一日,累极后死于突发的心绞痛。

    前来此地的无常并没能勾走她的魂魄,阴曹地府的无常来了几批,谢云嫣甚至还能强忍着病痛去街角卖摊饼。

    常乐额头上的伤口很长,谢云嫣比平日里更加早出晚归,她在攒钱买药堂昂贵的雪玉膏,专治划破留下的狰狞疤痕。

    玄元镜幻化而止,往昔与现实连在了一起。

    我和花令站在张家平房门口的时候,谢云嫣这一日的活刚刚结束。

    常乐坐在门边等她的娘亲回来,她远远看到了谢云嫣以后,立刻像只灵巧的小燕子般飞扑了过去。

    谢常乐抢过她娘亲担子里的重物,走一步歇一步,一路晃晃地挪回家。

    我在凡人面前用了障眼的隐身法,谢常乐路过我的时候,我没有后退,于是她直接踩到了我的脚。

    常乐浑身一僵,显然感到了不对劲。

    她突然转过头来看着谢云嫣,然后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挺直着背走进了门去。

    真是好可爱的小姑娘。

    我便是在这个时候,面对面地看清了走过来的谢云嫣,到底是有着怎样的执念,才生出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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