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碗冒出腾腾热气的鸡汤,定定看着他提笔在宣纸上拆解咒法。
睿智的大长老大概识破了那些课业都不是我写的,傍晚差人往摘月楼送了一沓有关阵法和剑道的书册,让我在一个月内写一篇涵盖所有内容的心得。
我想了一会,最终还是抱着这些书,颠颠去了夙恒所在的冥殿。
结果他不但愿意帮我写心得,还让冥司使送了一罐鸡汤过来。
待到几本书上的咒法全部解完,竟也不过明月初升的时刻,窗外星芒渐露,拢着月色拂上窗纱。
“这里不怎么懂”我伸手指着书上的一处咒法,指甲杠了杠那列字的繁复标注,“为什么要在玲珑杀阵的外面加上九珠结界”
“为了抵消阵法的魔性。”
在我尚未反应过来时,夙恒竟然凭空掌出了一个六十四斩玲珑阵,那残暴的阵角在他手中乖得像只刚破壳的雏鸟。
玲珑阵又名祭血阵,众所周知,召唤玲珑阵需要用装满铜鼎的鲜血为引,再念诵连篇累牍的繁冗咒文,才能有三成把握造就一个玲珑杀阵。
我从来没想过,若是要徒手捏一个玲珑阵出来,需得用何等霸道的法力来支撑。
又是一片黑芒乍起,玲珑阵外缓慢覆上了一层九珠结界,阵中魔性陡然消失殆尽,再往后,暴虐成性的玲珑阵色泽转淡,渐渐和九珠结界一同消融在随风摇曳的明灯光影中。
震撼过后,我默默喝了一口鸡汤压惊。
透窗凉风习习,吹来浅淡的菩提香气。
我放下手中的白玉碗,就势往旁边一倒,十分顺利地枕在了夙恒的长腿上,“天冥二界的武学法道可以粗略分为咒文、阵法、剑道、杀式和五行术数,专精一个就能称为法道巅峰,可我觉得你好像对每一项都驾轻就熟。”
因为躺的舒服,我蹭了夙恒两下,才继续说道“我看一本书都会觉得累,你怎么就能记住那么多东西”
我翻了个身,侧躺在长椅上,依旧枕着他的腿,却是更加正经地问“教我学阵法好不好”
从前爹娘还在的时候,我练就了一身撒娇的好本领,但这个本领已经很多年没有温习过,合该是有些生疏了。
我还没掏出当年的劲头,夙恒就在我的脸上轻捏了一把。
月凉静夜,长灯生辉。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只觉得那双漂亮至极的紫眸深不见底,但闻他对我说道“你想要的东西,我都能给你。”
、第22章 番外流徵一梦
世分三界,天界人界与冥界。
广袤无垠的冥界分为八荒十六地,各地管事的领主互不干扰,却也休戚相关,他们无一例外地臣服于位居王城的君上,每隔三日呈递一封奏章。
幅员辽阔的凡界则有生灵千万,芸芸众生织就十丈软红尘,而他们的轮回转世与六道命格,却都是由冥洲王城负责。
云波缭绕的天界广纳诸神百仙,每逢岁末朝会或者经法盛典,天帝陛下都会派遣使者下达冥洲王城,邀请冥君以及一众身居高位的冥臣。
总而言之,作为冥界之主,日常事务颇为繁多,肩负的担子一向很重。
作为下一任的冥君,夙恒从可以站起来的年纪里,就由他的父君极其严苛地教习武学和法力。
三界内皆以纯血龙族为尊,然而却很少有人知道,在到达巅峰法力之前,他们需要历经多少九死一生的劫数。
夙恒的本形乃是一条纯血紫龙,他自小基本是被天雷劈着长大的。
因为他的父君也是这样长大的,所以并不觉得历天劫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常常在夙恒刚历完雷劫之后,就将他捉来继续学习法道经咒。
好在夙恒无论学什么精妙奥义所需的时间都很少,即便是用极为复杂的古梵语或者上古天语记载的经法要诀,厚重到冥司使递给他时都有些气喘的繁冗整本,他得心应手用不了两日。
夙恒的父君渐渐将冥界八荒的奏章交给他批阅。
檀木桌上的奏折时而几摞高叠,横梁下常有金玉宫灯明辉通透,同他一般十几日不眠不休。
平衡权术威压下属赏罚自如,最上位者种种或明或暗的手段,他悉数校验。
此后夙恒的父君又给了他一张冥界的地图,修长的手指按过广袤的八荒地界,语声淡漠道“切莫骄矜自傲,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次日夙恒独自离开了冥洲王城,他的父君和母后站在玉石高楼上看他的身影,还只是个俊美非常的紫衣少年。
他在各地四处游荡,华都名城,古镇农乡,常有垂涎他美色的女妖女魔各种疯狂地纠缠,有时甚至还有男妖跪在他脚下卑贱地求他赏赐一夜。
这些东西但凡碰到他的衣角,他都厌弃至极地觉得十分肮脏。
他走过各种惊世骇俗的暗黑森林和险恶峭壁,从最崎岖险峻的路径绕回冥界八荒时,却径直穿过边疆结界,走进了整个冥界的放逐之地――
断祁荒原。
荒原内只有各种穷凶极恶的狂暴魔怪,和撕心裂肺的骇人嚎叫声,杀戮无休无止,纷战从未停歇。
白天总有沉闷阴森的乌云遮挡暗色的天幕,夜晚苍穹的那弯明月常年沾染血色的鲜红。
每日都有妖力强大的畸形凶兽魔怪,前赴后继地朝他撕咬过来,他在断祁荒原待了整整七百年,几乎屠尽了百万年来聚集于此地的强悍魔怪。
离开断祁荒原后,他踏入了冥界的禁地之一,传说中处处有幻镜的迷雾森林。
夙恒走进迷雾森林的第一日,就有一只白色的毛球撞到了他的脚边。
他低下头,看到了一只极为漂亮的白狐狸,长着九条雪白而蓬松的尾巴,一双狐狸耳朵竖的笔直,乌黑水润的双眼清澈见底。
据说上古时期的百年大战里,九尾狐一族便已经死了个干净,而后天冥二界百万年昌盛太平,却不曾有谁见过一只九尾狐狸精。
而现在,这只小九尾狐呆呆地望着他,良久后说了一句话“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语声软软糯糯,甜如黏化人心的绵糖。
随即软白的狐狸爪子磨了磨地,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好害怕以后再也不会乱跑了”
夙恒站在原地,并没有回答这只小九尾狐的话。
一阵飒飒作响的冷风吹过,树杈处陡然乍现一条几乎快成精的毒蛇,吐着红信,长约几丈,张开血盆大口朝着地面上的九尾狐直冲而去。
然而狂暴的龙族威压骤然放出后,这条毒蛇就在瞬间被绞杀成了烟灰。
虽然整个过程很短暂,几乎只有一眨眼的功夫,慕挽还是被吓呆了。
待她回过神来,就开始寸步不离地跟在夙恒身后。
甩掉一只小九尾狐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夙恒却从未想过要丢下她不管。
迷雾森林的唯一出路在东方,每一个月才开一次,他们往东走了几天之后,夙恒弯腰提起慕挽,将她抱进了怀里。
“再过十几天,你就能回家。”他低声说道。
怀中的小九尾狐在他衣襟处蹭了蹭,“可是我好饿不知道还能不能撑三天”
“既然饿,为什么不早说”
清澈的双目依旧水汪汪,这只小九尾狐这样回答道“我怕你嫌我麻烦会把我丢掉。”
他抬手布了个结界,将她放在正中央,“不会丢掉你。”
夙恒刚瞬移一步,侧过脸果然看到慕挽呆呆地望着他,眼看着就要哭了。
她以为他要走,并且不会再回来。
迷雾森林除了幻镜颇多外,其实和一般的森林差别不大,也有很多活泼可爱又好吃的小动物,比如野鸡。
夙恒没费什么力气就逮了一只肥野鸡,烤熟后放在了慕挽面前,然而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扑向那只烤鸡,而是扑进了他的怀里。
有那么一瞬,夙恒不想把她送回家,他想把她带回冥洲王城。
又过了几日,他们深入了迷雾森林的腹地,各式各样的幻镜交错林立,更迭着迷乱观者的眼睛。
幻镜内有仙云缭绕的天界美景,还有街巷市井的人间百态,更兼有冥界各地的壮阔风光。
慕挽站在不同的幻镜前,无比新奇地看着,漂亮的双眼明亮而闪烁,狐狸爪子都按在了镜框上。
最后她停在一面明静如水的幻镜前,看着镜中姿容倾城的绝色少女,呆然问道“这是谁为什么会长得有些像我娘亲”
“这是你化形以后的样子。”夙恒答道“这面幻镜是预知镜。”
慕挽有些骄傲地摇了摇尾巴,“挽挽化形以后果然好看,就像爹和娘亲一样。”
言罢,她又转过头来望了夙恒一眼,“其实你也非常好看。”
慕挽在迷雾森林的中心地带玩了好几天,每日都有夙恒给她烤野鸡吃,还有深妙无穷的幻镜之景可以看,她过得非常开心。
待到最后一日,夙恒抱着她瞬移到了迷雾森林位于东方的出口。
巨大的石山遮天蔽日,却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只要再过一段时间,这条缝隙就会完全打开,形成一扇浑然天成的石门。
走过那扇石门,就能离开迷雾森林。
慕挽在夙恒怀里打了个滚,显然还是非常开心,“马上就能见到爹和娘了,回到家还可以喝鱼汤和鸡汤,我还想告诉他们在镜子里看见了好多东西”
她顿了顿,定定看着他问道“你不开心吗”
夙恒看向远方渐渐聚积滚滚雷电的天幕,将慕挽放在了地上,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
迷雾森林有个鲜为人知的特性。
除非法力登峰造极,否则在森林内所发生过的一切,一出森林就会忘记。
夜风空凉,四周好像静默了很长时间,又仿佛只是过了一瞬间。
“你还小。”夙恒浅淡低声道“过不了多久,这些事都会记不清。”
慕挽低下头,好像认真思考了一会,最后郑重其事地回答“不会的,就算那些镜子里的东西都记不清我也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他低笑了一声,不再和她争辩。
不久,天际砸下一道骇人的惊雷,不偏不倚劈上了夙恒宽阔的肩,那道雷电粗如碗口,而夙恒本人却没有什么反应。
仿佛早已习惯了一般。
慕挽浑身一震,“你在历劫吗”
狂风骤起,天边密云翻涌,粗狂的雷电成团聚集,拧成几道梁柱般的巨雷,骤然一声雷劈的重响,惊彻整个茫茫苍穹。
夙恒的法力早已达到至尊巅峰,而这一次的雷劫是他要经历的最后一次,因而比起以往的哪一次都更加的丧心病狂。
为了不让雷电误伤到慕挽,夙恒瞬移到离她几丈开外的地方。
他却没想到,她会惊慌失措地跟着跑了过来,“你要去哪里你不出森林吗”
粗如梁柱的闪电轰然劈下,夙恒化成了原形,紫龙腾空而起,在惊雷密布的长空中盘旋,一道又一道的巨雷毫无顾忌,悉数劈在了龙骨脊背上。
正是在这个时候,石门开了。
门廊的尽头,站了一对夫妻。
被乌云遮蔽的月光朦朦胧胧照下来,却还是能轻易地看出,无论妻子还是丈夫,都美的不像真人。
慕挽的娘亲冲进石门后,立刻抱住了这只小九尾狐,连声音都在发颤,斥责的话到了嘴边,都软成了女儿的名字“挽挽”
慕挽的爹本想狠狠打女儿一巴掌,然而到底还是舍不得,最后也只是拍了拍她的脑袋,语重心长道“挽挽,下次绝不能这么调皮,你娘都快被你吓出病了。”
直到被爹娘抱出石门,慕挽仍旧呆望着远方的天幕。
她说话的声音一向又轻又软,可是这一次却是卯足全力朝着天际喊了一句话。
夙恒从石门边疾驰掠过,听到那句话的回音还带着些许属于狐狸精的软糯。
她说“我不会忘记你。”
、第23章 泠青沼
冥界与人界接壤,有别于常年暖春的天界,向来都是四季分明。
转眼到了夏末,依照每年的惯例,几位在冥洲王城身居高位要职的长老和大臣需得动身前往冥界各地,明察暗访当地的领主是否忠于其职。
师父是今年出派的长老之一,他们临行前一日,我在宽敞的宫道上偶然撞见了他。
天光正盛,凉风如水。
他在我面前大概一丈处停住了脚步,眼眸微眯,神色淡淡地看了过来。
师父的身后跟着两排毕恭毕敬的侍从,他的腰间仍旧佩着一把重剑,白衣若流霜,扶风堪胜雪。
晨间的早风夹着雾气,吹在身上有微涩的凉意,我屈膝行了个礼,恭敬道“师父。”
“嗯。”他简单应了一声。
随后师父抬步便走,领着两列侍从与我擦肩而过,自始至终不曾多看我一眼。
他走了很久以后,我依旧怔怔然立在原地。
“咦,挽挽你呆站在这里做什么,不知道路边风大吗”
我听到这娇俏含笑的声音,抬眸向前方望去,果然看到红裙摇曳的花令风情万种地晃了过来。
她的身边跟着一个相貌俊秀的年轻男子,乃是从前没见过的新面孔,我心下估摸一番,觉得这大概又是她新纳的男宠。
花令手扶松散的发髻,慢悠悠驻足在我跟前。
正盛的日光将她的唇色衬得朱红若丹霞,她提起裙摆凑过来,媚眼如丝,在我耳边轻轻呵气道“怎么了挽挽,瞧你这副惹人疼的小模样,难不成刚刚被谁欺负过”
我耳根微红,向后退了一步,“并没有只是偶然停下来发呆。”
“这样啊”她半倚在身旁男子的怀里,柔弱的像是能被一阵风吹倒般,“挽挽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好了。”
“对了,正好有件事要告诉你。”花令眼含媚色地瞥了我一眼,柔白的手指点在殷红的朱唇上,“方才大长老召我去长老院,同我说了一件重要的事――当然,此事与你有关。”
花令同我说话的时候,那男子目光惊羡地看着我,我仰起脸回视他,却听到花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挥手轻推了他一把,“忘记和挽挽介绍了,这是我新纳不久的男宠。”
“模样看上去还算乖巧,打算这两天试试他伺候的怎么样”花令眼波盈盈望向我,朱唇轻啵了一声后,嫣然而笑道“要不要和我回凝花阁,我们三个一起找几种有趣的玩法”
“我、我不大会玩”我被她火辣辣的目光看红了脸,转而问道“长老同你说的那件事,方不方便告诉我”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花令用手指勾起垂落耳际的青丝,宽松的衣领滑落一半,隐约露出白腻的香肩。
见我愣愣看向她,她脸颊飞起羞怯的红霞,眼角睨着我娇嗔道“作甚盯着我不放等我们到了人界,你有的是机会单独看我一个。”
我顿了一下,却还是机智地抓住了重点“等我们到人界”
“对呀。”花令从袖中拿出一方绣帕,捏在指间转了一个圈,“大长老说,死魂簿上已经出现了新的死魂之名,你不日便要动身前往人界,但念在你初登月令之位,他还是不放心让你独自前往凡间。近日冥洲王城的使者都比较忙,无暇伴在你身侧,而风花雪月四令中,除你以外,独我一个能抽出空来。”
她摊开手中绣帕,轻笑一声继续道“所以这一次挽挽去人界,我会一路陪着你,直到我们把死魂领回黄泉地府。”
我点了点头,随即翻出乾坤袋,将死魂簿拽了出来。
打开一看,果然多了一个凡人的名字。
只是书写那名字的笔墨浓重,看上去执念颇深,解起来很麻烦的样子。
我收好死魂簿,浅声道“最迟明天,我们就要动身去人界。”
“那就明天动身吧。”花令答道“今天晚上,我想收拾东西。”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散漫地把玩手中那方绣帕,恰好一阵清凉的早风拂过,将那绣着戏水鸳鸯的锦色方帕吹落了地。
我顺着那块落地的方帕看过去,居然望见了从不远处走过来的右司案大人。
右司案大人左手抱着一沓公文,眸色微有清寒,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冷俊的面容依旧一派肃然。
“我最近一定是在走霉运,”花令开始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襟,语声忿忿道“怎么去哪都能碰到这尊阴魂不散的瘟神。”
被花令当作瘟神的右司案脚步一顿,驻足在那方落地的绣帕前,干了一件叫人吃惊的事。
他将那帕子捡了起来,然后――
十分自然地揣进了自己的兜里。
整个过程极为顺理成章,就仿佛他捡的是自己的手帕一样。
花令的脸倏地一红,面上尴尬之色更甚,片刻后,她轻笑了一声“挽挽,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明日辰时我去摘月楼找你,我们一起前往人界。”
花令火急火燎地跑掉后,我走到了右司案身边。
“她走了。”我轻声道。
他的眸色黯了下来,仍旧静静站在原地,仿佛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这么沉默地站着。
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就这样陪着他站了一会。
宫道边有几棵茂盛的槐树,根茎茁壮,枝叶葳蕤,将夏末初秋的碧影映得深长。
右司案立在那幽深的树荫下,背影依然笔直,他从兜里掏出那块绣帕,缓缓问道“你们明日要去人界”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回答“而且我觉得至少要二十天才能回来,因为这一次的死魂不是很好办。”
右司案闻言又默了一会,才接着道了一句“我正要去冥殿。”
我眨了眨眼,轻声问道“我也想去冥殿,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右司案大人侧过身,淡淡看了我一眼,温言道“走吧。”
一路上,他没有和我说几句话,总是在有意无意地询问花令的喜好。
我倾囊相授,没有一点藏私地全部讲给他听。
说到花令喜欢喝蜂蜜的时候,他若有所思地停了一步,说到花令喜欢熬夜搓麻将的时候,他的面色沉重了几分,说到花令的院子里养了一窝小黄鸡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她为何要养小黄鸡”
我双眼晶亮地将右司案望着,欢快地回答“她说等小黄鸡养大了,就全部送给我吃掉。”
右司案嘴角微抽,像是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然而等我们到达冥殿的书房,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后悔。
冥殿书房的中央,站着包括师父在内的几位长老和大臣,正恭敬地对着夙恒上禀所见所闻,不过他们用的都是古梵语,我听不大懂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见到这样的阵仗,我转身就想跑,却被右司案拽住了袖口,定在门边不得动弹。
我定定地看向他,希望他能被我的眼神感化,迷途知返松开我的袖子。
结果右司案大人执迷不悟,硬生生将我拽进了书房。
书房内所有大臣和长老都愣了愣,只有师父的眸光愈加森寒,他面无表情地斜睨了我一眼,唇角冷然勾了勾。
夙恒的华座边有一把白玉高椅,正是我平日里坐惯的那个,现下他伸手拉了那椅子一把,勾人的凤眸里仿佛有光华流转,语声低缓道“过来。”
清凉的早风拂过,吹得窗外的菩提树叶沙沙作响,整个书房内蓦地沉静一片。
我不敢看师父的脸色,耳根红透跑了过去,在那把白玉高椅上坐好,低下头观摩光洁如镜的檀木地板。
直到他们一行人走出书房,我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按照冥界的律法,能坐在冥君身边的,似乎只有冥后。
我才这样想着,就听见夙恒道了一句“把手给我。”
我把椅子挪了挪,原本想挨他挨的近一些就把手伸过去,结果他揽上我的腰,将我轻而易举地抱进了怀里。
虽然不是第一次坐在冥君的腿上,但是这一次我格外紧张。
夙恒的左手掌心多了一个沉甸甸的碧落石宝盒。
众所周知,碧落石乃是价值连城的名贵珍宝,因为色泽纯净,质地温润,在天冥二界内极受追捧,堪称千金难求。
然而这样的宝贝却被用来刻了一个盒子。
宝盒开启的刹那,我震惊在了夙恒的腿上。
盒内的冥光宝石灿极炫目,嵌在精致至极的流银戒环上,浅淡的日光拂进来,将那金色的冥纹照得熠熠生辉。
我在看冥洲宝物志这本书时偷了懒,心不在焉地翻了前面三章,却也认识眼前的戒指分明是
冥后之戒。
夙恒牵过我的手,将这枚戒指戴在了我的食指上。
我慌忙将它摘了下来,塞回夙恒的手里,“我不能要这个”
他接过戒指,放回了碧落石宝盒。
我以为此事就这样告一段落,却不料他将盒子和戒指一并递给了我。
我捧着碧落石的盒子,心跳怦然加快,少顷,对着夙恒说道“我明天就要去人界了,不能保管这么贵重的东西万一找不到了怎么办。”
“不用担心找不到。”他挑过我的下巴,低头轻吻我的脸,“我下了咒结,盒子和戒指只会认你为主。”
、第24章 静女其姝一
人界的赵荣国地处高江以南,自古为农繁商茂的鱼米之乡。
哄堂一月自春风,酒香人语百花中,赵荣国同沉姜国和文楚国一起,被时人并称为江南三天府。
赵荣国有四大清流贵家,而其中又以平宁谢家为首。
平宁谢家高德清骨之家训,因立国丞相谢微的功成即退位而为人所知,被忍辱负重囚于塞外二十载仍未投降的文将谢班发扬光大,在赵荣国的全境,负盛誉已数十年有余。
一夜即能暴富,百年方成贵族。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无论在朝在野,平宁谢氏的嫡系子弟,都恪守自小习得的修身养性,其家族名望之高,已经到达了赵荣境内鲜有人不知的地步。
怀揣着钦慕之心的路人在谢家门口的石狮子上抚摸一把,都觉得自己沾染了高洁风骨的清流之气。
因为常有路人经过,谢家门前的石狮子看起来总是油光锃亮的。
谢云嫣作为谢家嫡系一脉的长女,出生在平宁郡采莲南塘秋的盛夏。
径下叶田田,鸳侣醉留连,她的名字,在“云”字辈之后,取义来自言笑嫣嫣。
谢云嫣七岁以后,开始由她的父亲教习书法,此后严冬酷夏,寒来暑往执笔不辍。
她父亲的书房外,养了成片一青如黛绿影蔽天的长竹。
谢云嫣彼时脸型微圆,因为肤白,乍看起来像个讨喜的白团子。
白团子指着窗外苍苍如碧的竹子,用软糯的声音问她的父亲,为什么竹覆雪尚且坚。
平宁宣纸上,白团子的父亲用端正楷体写了本心二字,叫白团子她自己参悟。
我双手端着玄元镜,默默看着镜中景象,心想清流贵家就是不一样,平常的孩子七岁时认全字就已经很了不起,谢云嫣七岁时还要对着字参悟道理。
这一年的雪下得日久而厚重,云开千树挂雾凇。
平宁从前不曾有过这样的先例,官府尚未准备好开仓接济,谢家的仆从就已经运着大批米粮和冬衣去往城郊的善缘铺。
谢云嫣坐在父亲的马车里问“为什么不说是我们谢家在行善,反而要借用寺庙的名义”
谢父伸手摸了摸云嫣的垂髫发髻,看向马车外说道“谢家受清名已过,日中则昃,月盈则食。”
谢云嫣不是很懂父亲的意思,她想了想回答道“太阳至午时后西落,皎月自盈满而亏损,所以我们做事图得是利人为己,而非为人所知,爹,是不是这样”
谢父俊容带笑,从怀中拿出一块鲤鱼玉坠递给她,挑开窗帘,没有答话。
谢云嫣接了过来,将那块鲤鱼玉坠挂在脖子上,藕节一般稚嫩的手,反复摩擦鲤鱼玉坠上被精细雕刻的纹路。
到了善缘铺,谢云嫣黑亮的双眸看向她父亲,嗓音娇糯地说道“爹,我想去帮忙。”
谢父和她一大一小两双相似的眉眼对视了一会,终是推开车门叫她早点回来。
协调众人的是谢家的某位管事,远远从辆不见标记的马车中看见了大小姐,惊得手中米粥差点洒了出来。
更可怕的是大小姐她
居然、居然还跑了过来。
她即便是跑,也无改自幼养成的走步习惯,在皑皑白雪地上,留下一串间距相同并且脚印笔直的足迹。
管事立在原地看那今日着装朴素到贫寒的大小姐,弯下腰来询问她要做什么。
谢云嫣抬头看向他,脆嫩的童声答道“你们拿纸碗的时候,要蹲身去木桌下的箱子,但是我只需要弯腰就可以递给你们,我可以帮忙吗”
管事看向那辆不见标志的马车,躬身将谢云嫣带到了善缘铺旁边。
听到风声而赶来的灾民排了一条长队,凛冽冬风刮出紫红冻疮的双手接过冬衣和米粮,有人感激不已地连连道谢,有人拿到手就转头而归。
在这群灾民中,有个鹤发鸡皮的老妇人,她拿着一节细瘦的竹杖,反复敲打着施舍米粮的木桌台,用尖利刺耳的声音叫嚷道
“我的孙子正是不能饿的年纪,我不过多要一袋米粮而已,你们推脱来去,不过是看不起我这老态妇人”
管事正欲和事,没有站稳的老妇人却腿脚一滑,踉踉跄跄摔倒在地。
而后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哭诉“儿子儿媳走得早,留下个养不活的独苗求求阎王爷行行好,让无常把我的魂勾掉,省的叫人瞧不起还嫌我吵闹”
老妇人正挡着施粥处和放着米袋的木桌之前,后面排队的人渐有私语窃窃,谢云嫣见状,费力地提着三袋米走到老妇人的跟前。
她站在清扫后仍旧没过脚踝的积雪中,脸部稚嫩的皮肤被冷风冻得微红,声音软糯地对老妇人开口说“佛法善缘,这两袋米是寺庙给的,这一袋是方丈给我的粮食,可我不喜欢吃米饭,也吃不掉这么多,一共三袋,您收下可好”
老妇人看了她一眼,拿到三袋米粮便不再念叨,双眼空茫地接了下来。
老妇人的孙子是个身形清瘦的男孩子,这少年怔愣了片刻,便从他奶奶手里夺来那一袋粮食,不言不语地递到谢云嫣面前。
谢云嫣用谢氏培养出来的标准足迹向后退了一步,双眸清澈地看向他说“我不是白给你的,我还会去你家吃饭。”
男孩子被他奶奶拉扯了一把,终是应答了一声好。
回马车的时候,谢云嫣接过她父亲递过来的紫砂手炉,开口说道“助人便是为己,为己则当助人,这可是竹立深雪的本心所在”
谢父却只是看向渐沉的暮色,不驳斥不赞同,对驾车的车夫说道“回府吧。”
吐蕊芳春,采莲时夏,锦带盛秋,风霁隆冬。
四季更替几次之后,养在清贵世家的谢云嫣大小姐,抽穗拔节成一位明眸皓齿的清丽美人。
她即便是只静立在原地,也美如空谷幽兰,双眸剪秋水,十指拔春葱。
在百花争丽最丽为云嫣的春园里,谢云嫣同样出身赵荣清流名门的娘亲停下脚步,目光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眼角微有细纹,却掩不住笑意欣然,“吾家有女初长成,云嫣今年便要满十五了。”
赵荣国的风俗,是要在女子将到十五时才可以谈及婚事。
而平宁谢家在婚嫁之事上,向来都是极为慎重,门当户对是首先被摆在第一位的要务,再然后还要有几道思虑良多的精细挑选,结果便多得是举案齐眉的伉俪良眷。
不过这其中也有一些例外,比如谢云嫣至今未嫁的姑姑。
谢云嫣的姑姑转着手中刺绣红梅的锦团扇面,红润的唇角微微上扬,她的眉眼与谢云嫣有七分相像,饱含笑意地看向她,“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不知这赵荣的各位公子,谁能有幸娶了我家云嫣。”
谢云嫣清丽动人的脸颊此刻却微红如粉莲,她没有接话,因为她想到了几日前游湖时遇到的那位蓝衣公子。
那位蓝衣公子身姿颀长,俊眉修眼,在竹篙小舟上和着她的琴曲,吹了一首高山流水般相辅相成的长箫。
她和她的古调琴曲,都在那碧波徜徉的春湖上,漾起了怦然不歇的潋滟波痕。
曲终人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