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说,默默扛下所有的重负,比起她,这个做哥哥的要辛苦得多。
沐墨言、沐墨瞳,他们名字中都有个墨字,偏偏别人喜欢唤他阿言,唤她阿墨。
虽然被唤作阿言,但谁都知道,他根本就是个惜字如金的闷葫芦。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墨言的不言,却是无奈。
院子的天井中央,立着一株老榕树,枝干虬结苍劲,冠盖如伞,华荫繁茂依旧,底下坐落一块巨石,两人小的时候常常在上面玩耍。
上有树荫蔽日,下有矮榻桌椅,盛夏时节,沁凉祛暑,十分舒爽。
现在上面却爬满了枯藤,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蹲下身,耐心地拨开缠绕的藤蔓,在记忆中的地方摸索,手指一寸一寸滑过湿透表面,摩挲着岁月的痕迹,不一会儿就探到一处凹痕。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霁和。
刻得很深很深,仿佛要烙入心底一般。
墨言的心思一向藏得很隐蔽,若非一次偶然看到他刻在石头上的这个名字,恐怕连她这个妹妹都无法得知他的感情。
家世显赫的英武少年,金枝玉叶的皇朝公主,本应是天作之合、锦绣良缘如果没有她的话。
她早已是无可争议的太子妃,日后统率六宫的人。
沐氏的荣耀因她而走上极致,已无法承受更多的来自天家的恩宠。
何况当时的圣上并非庸才,决不会允许沐家出了一位太子妃的同时再出一位驸马,一位盛宠的嫡公主的驸马。
所以终究是无望。
相思相望不相亲。
他该是忍受了多大的无奈与绝望,而她,分明知道,却无能为力。
如今他烙在心底的那个人,已远在北秋,隔着水千重,山万重,即便是魂牵梦萦,也再难以相望。
远近闪烁的星辰,仿佛幽兰的夜幕凝结了一点凉冰冰的水光,投下若有如无的辉芒。夜的寒气渐渐涌了上来,泠泠的刺骨。
沐墨瞳一袭素白的衣袍,在晚风中翻飞舞动,纤细而单薄的身形,仿佛是一抹暗淡的幽魂,随时都会化成一阵轻烟,一阵雾气,就此远去。
叹息一声,轻轻转身回头,蓦地撞入一双侵染着淡淡月华的凤眸。
迷离的夜色下,青衫寥落出尘。
不是远在云端不可触碰的神祗。
不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帝王。
而是一个伫立的剪影,于寒宵风露中遥望。
挺拔的鼻翼,淡薄的唇线,阴影笼罩下的轮廓更显深刻,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里有着莫名的丝絮,一层一层游曳,凝望住她。
她一时错愕,惊讶溢于言表“你怎么会来这里”
“今天是阿言的忌日,我过来看看。”声音落在空旷的院子里,格外悠长,竟似浸透了无尽的愁绪。
沐墨瞳微微牵动唇角,说不清是什么意味“难为皇上尚记得。”
“瞳儿,记得这一天的远不止你一人。”语息中,难以言及的复杂。
如果可以,他更希望北弥山上的一幕是个梦,一个延续至今的梦,等苏醒过来,一切都不曾发生。
没有金阙御座,没有江山万里,更没有眼前刻骨伤痛。
听到那声轻唤,沐墨瞳竟感到浑身如同冻结了一般僵硬。
瞳儿,有多久没有人唤起这个名字了。
此刻,竟会有种遥远如同前世的错觉。
越过远近的飞檐翘角,广袤的天边似有层层的雾气涌现,还未聚拢便被风吹散,露出深邃暮色中一勾残月,清辉穿过稀疏的枝叶洒落在地上,细碎凌乱,好似一副浅淡的水墨画。
“以前阿言常常说起你小时候的事情。”
凌玄戈越过她,踱至树下,伸手抚摸道劲的枝干。一种哀悼的姿态,深冗的缅怀。
“那时候我们经常在树下聊天喝酒、比试切磋,阿言在武学上是个奇才,十五岁时,宫中便再无人能撄其锋芒。”
那个在练武场上技压群雄的矫健少年,曾一度是京城贵胄少女们私下谈论最多的话题。
然而,即便仰慕者众多,却谁都不曾懂得,那双漆黑眸子中深藏的抑郁。
若非出生世家,他大概会投生军旅,奔赴边关,成为一代名将而流芳千古。可惜,最终却死在乱军之中,才刚过弱冠之年。
或许是因为夜色的关系,沐墨瞳眸中光华流转,却是一片凄迷柔婉,神色蓦地一松“哥哥一向严正端方,倒是难得与人投缘。”
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奇妙,两个同样少言的人竟会相交至深。身为东宫卫率,与沐墨言最为合契的不是玄玑,反而是他。
“你还未回沐府的时候,每次他从江南回来,谈论得最多的便是你。”
沐墨瞳呼吸一滞,几欲盈然而泣“他是个好哥哥,好兄长”
如果不是他硬生生将自己的双翼折断,为她挡下一切,她怎么可能成为江湖上,那个肆意纵横的墨姑娘。
身为兄长,他做的,已然太多。
隔着墙垣深深,隔着寒夜露重,守夜人在敲着竹梆,更声漏断。
那些久远的记忆,于此刻,一一浮上水面,那么明媚,那么哀伤,浮光掠影一般迷惑人。
“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沐墨瞳抬眼看向他,清冷的月辉下,琉璃般的瞳眸,似有火焰在冰冷的燃烧。“如果你当着对他心怀愧疚,又为什么要在他尸骨未寒时将霁和嫁到北狄去你明知道北狄的局势是团烂摊子,却在那个时候将她孤伶伶地送过去和亲,这就是你对逝者的追念”轻轻摇了摇头,“玄玑兄妹,你竟是一个都没有放过。”
凌玄戈身体陡然一震,神色刹那凄凉,仿佛有什么梗在了喉咙,欲发声已然嘶哑“你竟是这样以为的”
“那样的情形,你想要我怎么以为”
破碎沉痛的眸子,竟是不忍直视,心中突然一恸,莫以名状的苦涩,有什么一丝一缕的在心肺间撕扯,却是再也无法继续待下去,转身走向朝花轩。
“皇上,夜深了,回宫吧,那里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疏离的话语,遥遥自风中传来。
凌玄戈凝立在身后,看着她的白衣如雪,渐行渐远,哀伤缓缓沉淀,月色下,凄清如同霜华。
思绪早已不受控制的远离。
她不会知道,认识她,远比她以为的要早。
在成为东宫卫率之前,身为太子伴读的墨言频繁出入宫廷,两人得以相交莫逆,每次从江南回到京城,都会听他兴致勃勃的说起自己的妹妹。
她如何顽皮,如何贪玩爱闹,分明是个小姑娘,偏偏喜欢打扮成假小子
一点一滴,积水成渊。
在她的世界还没有他的时候,他的世界却已不知不觉被她侵占,毫无保留的填满。
如此的不公平,却也无可奈何。
那么早,她就已然进驻到他的生命里,他怎么可能做出让她难过的事
是否那次在金殿之上她决然转身的时候,两人的轨道就已不可逆转的拐了个弯,再也无法挽回了
“沐姑娘,您不能进去,皇上他在”小太监一路惶恐的跟在后面劝阻,无奈身前的人充耳不闻,脚步愈加赶紧往里冲去,他又不敢太过阻拦,现在朝廷上局势不稳,新帝多半还得依仗沐相的力量,而眼下这位出身沐家的姑奶奶哪里是他敢得罪的。但是此刻皇上正在跟钟氏的宗亲议事,这个时候冲进去打扰后果他可担待不起,甚是左右为难,秋寒测测的时节,短短的一段路居然急得脑门上冷汗涔涔。
沐墨瞳径直闯劲紧闭的太极殿,里面除却凌玄戈只有几位钟氏宗亲,见她贸然闯入无不面露愠色,只有钟眠枫风度翩翩地向她颔首微笑“沐姑娘。”
那位倒霉的小太监无措的朝殿内扫了一圈,瞧见众人神色后,怯怯退下,还不忘顺手关了殿门。
沐墨瞳视若无睹的越过他们刀锋般的目光向御座上看去,那双凤眸略略俯视的落在身上,隔着中间重重渺渺的琉璃雾霭,竟辨不清其中的意蕴,只觉金案背后的身影无法触及遥远。
“你要把零和嫁到北秋去”
良久,她才艰难出声。刚听到这个消息时,除却震惊,唯剩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是他作出的决定,朝夕相处的人怎能恩义断绝至此
不顾一切地冲进宫,纷乱而复杂的意识充斥在脑袋里,直到站在殿上直视那双眼睛才冷却下来。
白色生麻的孝服,乌云般的发髻上和腰间均系以麻绳编成的带子,这样的服饰是为五服中的斩衰,最为亲近的人过世,才会行此重大凶礼,服期为三年,期间不得婚娶,不得赴宴,不得闻乐,不得应试。
此时这一身缟素,映衬着寒玉般清冽的容颜,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上显得尤为刺目。
“那一定是谣传”她摇着头,早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所有人都瞒着她她不敢去想那背后的含义。
“沐姑娘。”钟氏的一名宗亲出列,神色凌然,言之凿凿,“皇上金口御封,都已着礼部入典的事情怎会是谣传零和公主的婚嫁仪仗不日即将启程,你在殿上出言不逊,质疑这桩婚姻,传出去岂不有损两国邦交”
“我不相信”转目朝御座之上看去,那人一言不发,沉寂如同莫测的冰山。越是如此,一颗心越是往下沉,焦灼如火烧。
“你说话啊,我太你亲口说,不然我不会相信。”
那名宗亲对她的失礼极为不满,正欲开口驳斥,却被旁边的钟眠枫暗暗制止。
沉默在空旷的大殿上蔓延,无人敢说一句话。凝重的气氛,几乎要结成冰,将所有人的心冻僵。
凌玄戈整了整身上孔雀羽织成的福寿如意团龙袍,缓步走下御座,眉目之间一股凛然高华“北秋
使者来朝,为他们的太子求娶太子妃,这等荣耀的事情,霁和身为皇室第一公主,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沐墨瞳容颜瞬间失却血色,几乎不敢置信,这样的说辞竟是从眼前人口中吐出来的。耳边反复回荡着他的话,荣耀他竟觉得这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情
天地刹那旋转崩塌,眼前空茫一片。
短短的时间内,身边的人变得不再认识。
或者,她原本就从未看清过他
巨大的无力感轰然扑面而来,压迫得身体摇摇欲坠。
“竟然是真的”
“沐姑娘,霁和公主为我最尊贵的长公主,她所嫁的夫婿自然不能平凡,北狄太子正当盛年,他日即位之后便是一国君主,那时霁和公主即成为北狄国母,夫荣妻贵,岂是其他人可比拟的。”钟眠枫适时说道,沉缓而有力的嗓音回响在大殿上,“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件功德至伟的事。”
似被他目光中冰冷的怜悯刺痛,沐墨瞳自失神中惊醒,尖锐的反驳“我天祈立朝以来,从未有过将皇室公主远嫁北狄的先例,不知远定侯口中的功德从何而来。”
从前也有过与北狄的联姻,但嫁去的都是赐封为公主的宗室郡主,像雾和这样以嫡长公主和亲的先例却是从未有过。
“如今叛乱初定,我朝正需休养生息,而北边疆域一直不得安宁,此番北狄使者前来求亲,盛意拳拳,若以联姻重责,正彰显了我泱泱大国的博大兼容,如何不能说这是件功德至伟的事情霁和公主的出使,整个天祈王朝的百姓都将铭记于心。“
钟眠枫款款道来,有理有据,仿佛她是一个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的鼠目小人。
沐墨瞳只想冷笑。
叛乱发动叛乱的到底是谁如今却是一副功臣自居,说得那么理所当然。结盟天祈曾几何时需要与北狄结盟
果然是成王败寇,连历史都可以为胜利者而篡改。
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信的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又有什么理由不成立
可笑她居然来到这里要求对质。
一瞬间只觉心神俱疲,浑浑噩噩的往外走,再在这令人窒息的地方待下去,她不确信自己会不会崩溃。忽听钟眠枫不经意地提醒“沐姑娘不日就要入宫了,以后像今天这样没有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