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廊前等不到她回归的破碎――
“大少奶奶,我们少爷他在这里看了你九年九年呐”
“九年呐――”
“九年呐――”
旧语一声声空空四散开去,好似又看到当日那清隽男儿把她抱离出门的一幕,情不自禁失了神。
老太太被周氏和叶氏搀扶着,从灰蒙的堂壁旁走出来。病歪歪站不稳,看到四角庭院下的青砖白石上站一道玉白身影,那英姿飘逸,飒爽清颀,像是重生。嘴角便有些发颤,嗫嚅叫一声“那位可是我大孙子站在门边”
“奕儿。”周氏手中佛珠微微一颤,难得嗓门提高了半声。
梅孝奕被唤回心神,凝眸看过来。那高堂之下的老人,颤巍巍拄着拐杖,别去一年,怎生苍老这般
不由心酸,应声回答“祖母,母亲二婶也在。家里出了什么事,如何这样冷清”
“呀,是大少爷回来了”叶氏咧开嘴角,笑声总是尖高,像不真实。
老太太的浊泪一下子就掉下来――自去年五月出海,至如今一年有余,从未收到过老大家的只言片语,都以为恨在心中不肯归,不想竟然回来了。腿也治好了。天开眼呐。
“回来好,还肯回来就好。快,你快进来坐下。”擦擦眼角,用拐杖示意孙子靠近。
三个小脚妇妪伫在高堂阴影之下,萧萧条条苦涩无依,昔日的容光阔气都已找不见。撇去隐忍了十数年的鄙薄与怠慢,梅孝奕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好。”
周氏和叶氏扶着婆婆在八仙椅上坐稳,脚夫们鱼贯而入,挑着担子去后院安置。老太太吧嗒着烟斗,望着这些黑黄黑黄的人们,沙涩的声音隐没在白雾迷蒙里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了,自从孝廷因为私盐的事儿关进长平大狱,后面便一波一波没有消停过。好容易化了上万两银子把他弄出来,绣庄那边立刻就出了事,一环套一环。后来撤股的撤股,追债的追债;朝廷那边化钱打点,更像个无底洞,砸进去就看不见影子,不砸,连性命都没希望保住。给老太爷和你爹静斋去过数封信,也一直石沉大海,最后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把其余产业都抵押出去,如今就剩下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阔宅子,哎,造孽哟。”
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叹一辈子吃斋念佛,怎么老了老了还要受此残酷迫害。
“家中生意忙不过来,二叔怎容阿廷与亲家大人贩卖私盐祖母当日为何不劝阻他一二”梅孝奕掂着茶盏,一语问破那话中要害。
“还不是那当娘的掩护,把我瞒着,生怕我破了她儿子前程。孝廷也是我孙子,我还能害自个孙子不成看如此把全家拖累。”老太太阴扈地瞪了叶氏一眼。这妇人嘴巴厉害,平时没少给静海吹枕边风,静海也是昏庸,甚么都听婆娘的。这些年家里生意铺开甚大,外头人都以为赚了多少银子,其实不过平平,全靠老太爷和静斋挑回来的贴补。
叶氏睇着梅孝奕端正笔挺的马步坐姿,眼里酸酸的,心虚圆场道“怎么又全怪起我来了他那么大一个人,做什么还能次次告诉我我也是后来出事了才晓得。白白为这个家操了二十年心,临了落不着一处好,我图的是什么呀这是。”
抹眼泪,看四周,想要得人安慰。却没人应她――周氏抚着佛珠闭目碎语,大少爷冷漠地勾了勾嘴角――她便坐不住,别过身儿不语。
老太太也懒得管叶氏,看一眼晚春,见这小幺蛾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不是金就是玉,坐半边椅子翘半个圆臀,一到家就哈欠不断,不由蹙了眉头问“怎么瘦了这样多,在那边没有给你吃饱”
那枯燥的卖地讨债有什么意思,晚春早就听不耐烦了,见老太太问,赶紧挺直腰肢儿巧笑道“回老太太,水土不习惯,常病。”病的下场就是汉生拿来芙蓉膏给她吃,吃着吃着吃上了瘾,但是晚春不敢说。
梅孝奕不想听晚春的声音,冷冷地打断话茬“祖母与老太妃关系匪浅,老太妃又与太后娘娘交好,若不是得罪了非常之人,断不至把过责栽陷于梅家。这其间玄妙,事先应有风声,二叔可曾派人去打听过。俊
“自然是打听过的,说是背后来头不小,和京中某个了不得的人物有关。”老太太又看了眼晚春那副坐没坐相的模样,吧嗒着烟斗打住话头,向周氏递了个眼神。
晓得这是个留不住话的碎嘴儿,周氏便卡断念经,睁开眼睛道“累了就先回后面去歇着吧,别在这里干碍眼。”
她也不喜欢晚春,其实还是满意秀荷。平时对谁人都谦卑忍耐,对着晚春却是直来直去的不客气。
晚春巴不得呢,赶她她还不稀得听。道了个万福,懒散散地扭着腰肢儿走了。
梅孝奕给汉生打了个招呼,汉生应声“诶”,尾随后头而去。
一股胭脂香粉味儿拂面,老太太皱了皱眉头“怎么才去一年,就把她惯成了这副德行这丫头骨子里贱骚,越由着她越蹬鼻子上脸。”口中叱着,又续过方才的话头接着道
“最初冒老爷把两间店面判回他们庚家,你二叔便起了疑,派人去京城打听。说是端王爷早前和一个戏子有过一段风月,那戏子叫燕笙,只怕就是关家那丫头的娘,庚武后来认的义父也是他。如今他庚家风光可了不得,咱家的好地连同早些年他们贱卖的,全部又被他买了回去。这还不够,他家的酒成贡酒了,倒把我们梅家的绣庄贴上封条,这心眼儿狠的,不叫人活了。当年真不该一时心软留他一条小命,看如今被他反咬一口咳咳,咳咳咳”一说起庚家的翻盘就气喘不上来,问孝奕这次准备呆多久,怎么老太爷和你爹不回来
福城商人世代出海经商,在朝廷颁布禁海令之后,依然有些不怕死的冒死随船出去。梅老太爷就属其中一个,但梅家在宫中有老太妃做靠山,到了那边打点起官场来也好糊弄。去年底渐渐却有些力不从心,否则不至于老太太送了数封信,只言片语也未能到达。
一座阴盛阳衰的老宅,静悄悄的,女人们希冀的眼神全都寄托在自己身上。梅孝奕微抿薄唇,默了片刻只淡淡道“南洋那边今岁闹乱子,没赚甚么生意,带回来的金子不多,若非孙儿识得华商头领,只怕这趟一样也是回不来。但若再要过去,日后却是难了。待把家中事物打点周全,届时再做决定罢。”
他并未直说,但梅老太太和周氏的脸色却刷得颓唐下来。像是不成文的规矩,所有出海经商的男人在海那边都另置了家室,那些身材娇丰的南洋女人一样也给她们的男人生儿育女,甚至因为相处的时间比自己更长,生的孩子也更多、更好看。孩子一多,牵牵绊绊就繁复,放不下,最后就留在那边,老了死了也不回来落叶归根,只给这边独守了一辈子的发妻留一个空冢。
老太太和周氏一直都知道,老太爷和大老爷在那边早已另娶了女人,老太爷年轻时候就带回来过两个,去年大老爷把娜雅和南洋混血儿带回来,那就是认祖归宗。听孝奕今番这么一说,大抵以后也是不回来了不回来了那她们活在这座宅子里还有什么意义
周氏捻佛珠的手越来越疾,猛地一下睁开眼刹住。茶褐色的古旧屋梁下光线昏蒙,她凝着梅孝奕清俊却阴冷的脸庞,这个从八岁上莫名病瘫的儿子,这个被她因为恨丈夫而刻意忽略了二十年的骨肉,他自小克己勤奋,却羸弱孤单,没有儿伴、没有女孩儿亲近,不知受人多少轻慢,她忽然间却怕他离开了。他再一走,如此孑然,她就没有了根。
周氏嗓音有些抖,难得开口道“晚春不好,这次回来让母亲再给你张罗一门亲事。你已年越二十,膝下不能没有骨肉,我身子尚好,无事还可以帮你们带一带小孩。”
福城人婚嫁,一般哥哥若未娶,弟弟便不能先办酒。早些年敷衍他,对他的亲事不闻不问;后来为着阿廷能顺利成亲,便给他先骗了关家的亲事、又将错就错把晚春纳下,从来就不曾过问过他的感受,如今却又做什么殷勤
梅孝奕勾了勾嘴角,撩开袍摆站起来“不好你们也给我把她塞来了。亲事日后再说吧,这几日我先去衙门会会冒老爷,等家中事情妥当,随后再去京城一趟。”
那英容清冷,脸还是从前雅俊的脸,言语间却运筹帷幄,分明再寻不见昔日困在轮椅上的死气。叶氏看着梅孝奕,莫名有些不高兴,不高兴老大家的独撑一面,还有对自己不遮掩的冷淡。
便叫蒋妈妈给自己沏杯茶,笑盈盈道“莫说那什么冒老爷的,是个只吃不吐的浑官;就单说如今,谁人看见我们梅家不是躲着挡着你贸然去见他,还不是叫他白吃你几z贿赂。官场上的交道可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带回来的金子不多,钱呐,得用在实处。”
汉生在后院预备了热水,叫少爷可以去洗了。
四角屋檐下落水嘀嗒,梅孝奕在门槛边顿了顿,回过头来噙着嘴角笑“人还没去,就断定他不见。听二婶这样的口气,倒好像那困在牢中的不是你丈夫与儿子,全怪侄儿多事了。”
那一双凤眸潋滟,眸中笑意却冷,终于让人想起从前那个没有活气的半死人。叶氏手帕紧了一紧,尚不及开口应话,那厢梅孝奕一袭玉白绸裳拂过眼前,已经往后宅方向漠然而去。
――――――
“我打、我打你个狗日的龟儿子”
“看你今天怎么去找她,老子一锄头砸断你两条腿――”
人声也似鸟啼,一到春天便嘈杂起来。晌午日后普照,那巷里巷外老人咳、孩子哭,丈夫训儿子、媳妇喊婆婆,好不热闹。。
二嫂福惠坐在院中间的石头椅上,叫秀荷帮忙剪刘海。秀荷学了她娘子青,妆容和头发都弄得顶顶好看。左右无事,巴不得打发时间,便用篦子把福惠留海梳整齐,微打点水儿弄湿,腆着腰肢儿就要开剪。
福惠半眯着眼睛,坐得笔挺挺的“可不许留私心啊,得剪得和你一样好看。”
云英在一旁缝衣服,闻言不由调侃她“哟,这阵子二嫂可是越来越爱打扮了。”
学字的颖儿抬起头,像个小大人一样补刀“酒庄上新来的袁叔叔,他说我娘的刘海遮掩眼睛了,我娘回来就叫小婶婶修。”
秀酒庄新招来许多师傅,庚夫人遇到抬东西、修屋房之类的事儿,偶尔也把伙计们叫过来帮忙,那姓袁的来过几次,倒叫这捣蛋儿记住了。
“小鬼头,哪里编来的谎话,再胡说打你屁股”二嫂脸一红,揪过儿子要打。但看那眼睛黑亮、鼻子挺挺的俊秀小脸蛋,手却顿在半空打不下去――想起从前和他爹短短几年,却一辈子也抹不掉的夫妻恩情。眼眶儿红起,说不剪了,免得凭白落人口舌。
秀荷不由有些尴尬,其实知道福惠心中的挣扎,一边爱着庚二少爷,不想让那份深情泯灭,却终究一辈子太漫长,熬得太辛苦。
便柔柔地笑着说“咱剪了自己看得舒坦,管那些七七八八干嘛看小孩子一句玩笑把二嫂逗的,二嫂自己也成个孩子了。”给颖儿眨眼睛,傻小子,快去逗你娘笑。
“娘,你眼睛进沙子了,我给你吹吹。”颖儿搂着福惠的脖子,小脚丫垫得高高的,吹得可仔细。
福惠心又软,想想也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头,便又笑着把刚才那一桩涵盖过去,叫秀荷快给自己剪。
秀荷正要动剪刀,八岁的岚儿呼啦啦从外面跑进来――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可了不得,小婶婶你快去看看吧”
“谁打起来了这丫头,从小咋咋呼呼的,像你二婶子。”云英嗔笑着女儿。
岚儿吐了吐舌头,不服气道“我可没咋呼,不信娘你自个出去看长河舅舅要去窑子里找相好,关爷爷气得要剁断他的腿,大伙都围着劝呢,劝不住,关爷爷已经去扛锄头了。”
早先关长河还病着不起时,小凤仙倒是来过几回口信,问他什么时候把首饰打好。都被老关福挡回去,说去不了了,成瘫子了,叫她要首饰自己来拿,小凤仙后来就再也没消息来过。如今若要叫她晓得哥哥四肢健全,不晓得还要缠到什么时候。
秀荷连忙把剪刀放下,说出去看看就来。
云英眼里有担忧,叫秀荷要小心些,劝不住就别劝了,护着肚子要紧。
秀荷回头应道“不碍事,出门就走几步路,阿爹可宝贝小外孙,他见了我准就不打了。哥哥也真是,白费大嫂给他炖的那几服药,病好了也不知长进。”
早先关福酒庄上的事儿忙不过来,曾拜托云英帮忙炖过几回药,云英干活儿仔细,回回炖好了都亲自送过去。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云英脸皮儿薄,不由有些窘迫,连忙道“几服药有甚么了不得的,都是亲家。那你快去吧,去晚了不定出什么事儿。”
――――――
老关福住在洋铛弄隔壁的白鹤巷,拐个弯儿就到。
正是晌午热闹时候,巷子口围成密密茬茬一圈儿,人还没走进去,就听见关福的声音说“我日你个龟儿子,锄头就在这里,是滚回去还是断腿你自己选咳咳咳咳咳”一动气咳嗽就止不住。
关长河看着老爹面红气粗的样子,也心疼,却更痛苦,哀求道“爹,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求你别关着我成不成我就去看看她,问她到底是怎么想”
“想能怎么想你病了这些个月,她可来看过你一回畜生,老老子要不关着你,你这条命迟早还是被那幺蛾子害死”关福说着,又想起当日儿子被抬回来时满头满身是血的模样,只觉得喉间汹涌,忽然咳一嗓子,袖子沾丝一片红。
“爹”秀荷赶紧腆着腰肢儿走过来,八个月的肚子圆滚滚的,走路一快便显得笨重。
阿檀亦步亦趋随在身边扶,叫少奶奶您走慢些。
关福看见闺女,脸上这才有了安慰,不着痕迹地把袖子卷起来,叹声道“快回去,大个肚子跟出来做甚么小心吓着我外孙女。这混账今天就算不气死我,早晚也得被他活活气死,可别把你拖累进来。”叫阿檀扶秀荷回去休息,说着又觉喉间湿咸,硬生生吞咽下去。
秀荷却已经看见了,眼泪都快流出来,咬着下唇问关长河“哥哥就一定要把阿爹气成这样才算满意别怪我不告诉你,你病在床上这几个月,她可一天没闲着。这么无心的女人,值得你拿父子俩的性命去糟蹋”
关长河不敢看妹妹的眼睛,那双眼睛从小就水汪汪的,看得人心肠硬不起来。关长河沮丧却又坚定地说“我就是喜欢她她不来看我,那是因为爹派人堵了,她有她的苦衷,我不去,她没办法养活自己。男人喜欢女人,和女人喜欢男人不一样,我喜欢她就像妹夫喜欢你,没你妹夫活不下去。妹夫不介意你和别人拜过堂,怎么就不允许我破一破老规矩了”
想不到哥哥竟然这样说自己,秀荷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却也懒得与他争论,只安抚着少腹道“没不允许你破规矩,烦请哥哥不要随便拿人作比。早前她说要你给她一百俩银子,她就回来跟你过,那时阿爹可有关着你你给了她,她可曾随你回来如今不是叫你打一对儿金子给她赎身,说不管你是瘫了还是残了,她都对你死心塌地,金子我替哥哥出了,你随我去领她吧。”
关长河蓦地一愣,这才恍然自己说错了嘴。但也知道妹子自小敏感好强,说出来的话就不肯收回去,只得狠一咬牙应道“去就去,话是她说的,她要是说到做到,金子我日后赚了还你。她要是薄情诳我,我关长河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从此再不踏进她院门半步”
老关福拦着闺女,叫秀荷别冲动,别糟蹋自个的首饰去便宜那粉头。秀荷只道无妨,吩咐阿檀去叫刘伯备马车,又扶阿爹回院子里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凝绿、呼噜噜、欲也三位小伙伴打赏,沏一壶铁观音奉上\rq
话说,多么想一口气写到重点剧情,揍是乌龟速度好拙计,几个对话就三千字了,只得又截成两半,捂脸遁走。但是葫芦是爱大家的qaq,真滴,自罚挂在东南枝上吹风中′` 彡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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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捌贰回 春心不念
南洋脚夫把一担担竹筐挑进门,人们都在暗中默默观望着梅家再次风声雀起,但梅大少爷却仅把米店赎回,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有知情人便透露,梅老太爷这些年抬回来的竹筐里,最多不过几块小金砖,遮在表面摆摆气场,其余都是南洋土特产。还说南洋那边生意不好做,老太爷在那边安了家,今后不回来了。早先人们尚且怀疑,此刻却不得不信以为然。梅家再翻身,到底也不如从前了。正所谓风水轮流转,春溪镇的两个大户此起彼落,再过几年的桥头祭酒,只怕就要换做庚家的三少爷。
车轮子轱辘轱辘,两辆马车在青石长街上一晃擦肩,汉生掀开帘子“爷,刚过去那位好像是秀荷奶奶。”
“哦。”梅孝奕端坐在帘内,闻言微一颔首,却并不抬眼去看。
日头透过窗隙,在他清冷面庞上打出阴影,无风无波。汉生不明白,梅家大院里的人们对大少爷都不好,大少爷如果不是为了秀荷奶奶,做甚么还要回来。但汉生不敢问。大少爷去了南洋一心治腿,拜的是当地最有名的羽禅大师,听说这羽禅乃是前朝国医戚远戚老大夫门下传人,如今已有六十多岁年纪。大少爷自认识他之后,越发言不露表、喜怒不形于色,心思叫人猜不透。
马车一路到达县衙门口,主仆二人递了名帖等待,果然一会儿就被送回来“实在对不住,我们老爷这几天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
“晨间还见冒大人在茶馆喝茶,好不红光满面,何以转眼就病了几天还望师爷通融通融。”汉生从袖子里掏出荷包,望瘪瘦的师爷手里塞。
“这个”师爷掂量一掂量,见手感还挺沉,面色便有些踌躇“这么和您说吧,不是不给您面子,实在是你们梅家的案子如今正棘手,我们老爷他担不起干系。你们还是回去,能往京城想办法的就赶紧去,别在咱这小庙头耽搁时间。”
荷包收下,把人往外轰。
个死老冒,早些年不知道吃了梅家多少贿赂,如今一出事就把人当狗赶。汉生很生气,张口欲驳。
梅孝奕不着痕迹把他一拦,只从袖中掏出另一张名帖递过去,薄唇勾起笑弧“长虹贯日,众星捧月,天罗地网,四海一家。麻烦师爷回去告诉你家大人,就说罗公子在门外等候。”
慌得汉生皱起眉头“少爷,这怕是不妥当”
梅孝奕负手而立“无妨,你只管等他亲自迎出来便是。”
“哎唷哎唷,不知梅大少爷大驾光临,这死师爷竟然把门挡着,差点冤枉老子怠慢”果然不一会儿,冒大人便跻拉着拖鞋,腰带都来不及扣好就诚惶诚恐地颠了出来。
老冒此人甚贪,但懂得藏富,暗地里吃不少贿赂,明面上却做得清平。一路沿青砖白石去到客堂,客堂里装饰朴素,几个小妾正在椅榻上不情不愿地系盘扣。才群欢一半就被打断,可不尽兴,见进来一名雅俊冷颜的年轻公子,纷纷扭腰摆臀吃吃发笑。
“下去下去,一堆杵在这里做什么干碍眼。”冒大人咧嘴尴尬,挥手让妖精们告退。又亲自用袖子把主座擦拭,叫梅孝奕坐下“想不到传说中的鬼手罗刹,竟然就在本官治下,实在叫本官倍感惶呃,倍感惊喜呵哈哈。”
耷拉着两手立在梅孝奕身旁,见丫鬟端来热茶,又亲自给他端上。心里暗暗嘀咕,都说那罗刹乃是个阴狠老练、杀人不见血的角色,怎么竟然会是梅家这个半瘫子少爷却也不敢怠慢,到底还是卑躬屈膝。
梅孝奕微抬眼帘,一眼将他心思洞穿,冷俊面庞上却依旧无风无波“冒大人躲在这偏隅之地贪欢享乐,自然消息滞后了。若非天爷将花名册交予我,恐怕我也抓不住您这条旁支。”
“是是是啊,不对哪里敢贪欢享乐,实在是上有老、下有小,养家不易哇,多余不出时间顾及其他。”冒大人汗颜点头――
旁支你个头啊旁支,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好么早些年日子混不下去,曾在京城入了掉脑袋的帮会,后来走了狗屎运买了官,渐渐就把旧事抛却脑后了。都怪皇上子嗣不稳,东宫不立,让那些乱党又死灰复燃。
因忌惮梅孝奕手上有花名册,怕他把自己老底抖出去,那可是要抄家灭门的。当下哪里还敢显摆官威,哈着腰陪小心“实在并非本官不照应,你们梅家今日落难,那是朝廷上面有大人物压着。本官不过就是个芝麻小县令,那些风风浪浪的事可没胆儿掺和,也掺和不来。还望梅大少爷体谅是也。”
看这老胖子两撇八字胡一抖一抖,倒委实窝囊得不行。梅孝奕素长手指悠然剔着茶盖,轻蔑地勾起一道笑弧“冒大人所言极是,谁人都想过平平顺顺的日子,但也不得不提醒您,天爷说过叛者必杀,旦一入会,再想脱身可就剩死路一条。既然大人贵体有恙,那么在下今天便先行告辞,择日若有需要,再来府上拜访。”
从前只听说梅家大少幽凄死气,怎知他一转身,却变成个要人命的鬼刹。冒大人拭着额头,乖乖,看来没好日子过了。
把梅孝奕送到门口,仰头看他阴冷的凤眸,想了想,没胆儿敷衍,只得又回头添了一句道“唉,我估摸着是端王那关家丫头的戏子娘和他有渊源,腊月初我在镇上见过他私访,没敢认,装作没看见。怪就怪你们梅家势利,送上门来的好亲事不要,如今可好,白白拱手让了死对头,叫他老庚家占去上风了不过那戏子的身份还有另一层,当年京中圈子里谁人都晓得。梅大少爷他日进京,不妨去打听打听醇济老王府本官能说的就只是这些了。”
醇济老王府这又与关家伯母有甚么瓜葛梅孝奕微微蹙了蹙眉,见家丁已把马车赶来,便打了一拱,撩开袍摆跨上车辕。
“呵呵,晚生谢过大人提点,告辞。”
“哪里哪里,梅世侄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哈哈哈。”
人前场面话还是要装。
一面黑亮缎布帘子垂下,车厢内光影忽明忽暗,主仆二人各自沉思,沿青石长街方向回去。
“大少爷,真要去京城挖子青婶的老故事,咱就算和秀荷奶奶正式结仇了。”汉生忍了忍没忍住,嗫嚅地试探道。
梅孝奕不应,默了良久,只幽幽道一声“不去京城莫非就能与她安好。慷叔和三弟还困在狱中出不来。”
言下之意,这仇是不结也要结了。汉生便猜他应该是已把从前少年时的心意淡去。
――――――
天气晴好,风轻云淡,正是晌午时分,青石长街上路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怡春院红门大开,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懒懒倚在二楼三楼栏杆上招揽过客――
“嗤嗤嗤快瞧瞧那推车的小子,又没人亲他,脸比杂戏团的猴子屁股还红。”
“哟,老爷您怎的装作不理人家一日夫妻百日恩,昨儿才与人家好过,被窝还热着呐,这就不认识啦。”
那红门里头春花姹紫嫣红,胭脂香粉勾得人走不动路。若妻子正在旁边,掐男人一把赶紧拖着走掉,楼上的女人便捂着帕子吃吃嘲弄。风尘中人总瞧不上贤良淑德,殊不知在许久前的某个纯澈时光里,自己也曾对那世间平凡的相夫教子有个憧憬。
“迂――”刘伯扯紧缰绳,马车在怡春院门前停下。
秀荷叫阿檀扶自己下去,关长河也要跟下来,秀荷叫他不要下,说好了就听着,不然怎么试她之前说的是真心还是放屁。
揩着帕子碎步走到阶前,冲门边斜倚的姐儿招呼一声“帮我把小凤仙叫出来。”
一堆女人在二楼嗑瓜子,纷纷戏谑打量秀荷,认出是红姨的干闺女,都熟识,便嘻笑着冲窗内嚷嚷道“凤仙,小凤仙,你家小姑子来找人啦。”
“呸,快给我闭上你那张烂嘴你才有小姑子,老娘早就和姓庚的断了,那林家大少爷只有大姑子,哪来的小”小凤仙花枝妖娆地走出来,人还未至,先闻声。只见二十出头年纪,杏仁眼儿红嘴唇,身段丰腴有致,倒是颇有一番烈辣的味道。
走到廊前往下一觑,看见是秀荷挺着个圆鼓鼓的肚子站在台阶旁,便尴尬地咧了咧嘴角,收住声。
林家大少爷就是梅家三姑姑嫁去的那家大房嫡子,上面生了三个姐姐才得一个他。林家早前故意把青红酒酵酸退货,还把阿爹打得落下病根,没想到这表子竟然还敢和那狗日的大少爷相好关长河在马车里听得冒火,秀荷给阿檀使了个眼色,叫阿檀回马车里去,看着大舅爷。阿檀脑袋缺根筋,蛮力却大,重重点一下脑袋,如临大敌一般上去了。
秀荷揩着帕子,仰头淡淡一笑“你就是小凤仙吧我暂时也不是谁的小姑子,我只是来告诉你,你早先说我哥哥不管残了废了,只要给你一对儿金子,你就死心塌和他回去过。今天他在家里忙,过不来,我把首饰给你带过来了,你收拾收拾随我走吧。”
秀荷把庚武给自己的一对定亲首饰拿出来,打开精致的红绒绣花小盖,叫小凤仙看。
晌午日头渐盛,那赤金的首饰在阳光下闪烁耀眼光芒。
“天呀,啧啧,还真是足金”
“瞧这款式,该是在堇州府第一首饰庄定制的,那里的师傅光手工钱就能抵咱两个月花哨”姐妹们讶然惊呼。
小凤仙愣怔不语,心眼儿对首饰勾馋,咬着嘴唇纠结了老半天,到底舍不下这烟花粉墨逍遥自在的好日子。
默了默,便慵懒地在栏杆上撅臀一坐“唷,一对首饰就想把我买回去,伺候那瘫子一辈子亏你也想得出来。你家如今虽说有钱了,但那钱也是你男人庚武赚的,轮不到他一个烧瓷的头上。他就一粗做的汉子,也就床上那点儿功夫了得,能有几样真本事如今人都废了,老娘还指望他什么快活不去。”
到底和关长河好了这么多年,自己说着,心也虚,不等别人笑起,便先自嗤嗤地嘲弄起来。
秀荷回头看一眼,看见身后车帘子隐隐晃动,晓得哥哥已经在忍耐的极限了,但这还不够,便狠狠心又浇了桶油“话可是你自己先前说过的,我哥哥腿瘫没瘫先不管,人到底为了你把命豁出去这么几回。眼瞅着过了年都已二十四,因为你,至今一门亲事也没成。你就算不肯和他过,随我回去看他一眼总是应该。就算要断,好赖当面把话说清楚。”
“关秀荷呀关秀荷,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你自己早先嫁了梅大少爷,不肯伺候那半瘫子,新婚大晚上逃婚出去。现在倒好,拖我下水了。他关长河要是能有庚武半分能耐,我也愿意没成亲就给他怀肚子。他能。克不能。不就是一对金首饰,搁他头上,得用命去拼;搁人林大少爷,掏掏荷包就有了,多大个事。说到底老娘就是看不上他,你自己回去告诉他,叫他死了那份心罢”
“说得好够辣正对爷的胃口。不就是金子明儿个就带你去清江浦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