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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嫁作商人妇_第13分页

作者:玉胡芦 字数:13294 更新:2021-12-22 00:15:20

    位娇娘子”

    旁边站着的同僚便议论道“可不是那小子能干,先前捕鲨也没能把他弄死,这才从大营里放出来没半年,听说又弄了艘货船,下半旬就要开始走舱了。”

    “是啊是啊,还听说最近在查从前庚家和商会的老账,怕是准备把这二间铺面要回去不死心呐,小子可畏g。”

    “老爷。”家奴试探地看了眼梅静海。

    “哼。”梅静海面色冷若冰霜,鼻腔里哼出轻叱“那些老账可没那么好查,便是那漕运上的饭也不是他轻易吃得起的。一路运河北上,各关卡上的税吏与漕帮就足够他喝一壶,他一初来乍到的小犊虎,翻不了多少身。”

    见庚武行至路边,却和颜悦色捋着胡子道“贤侄这是去往哪里听闻初九那日成亲,怎也忘了叫叔伯前去喝一杯喜酒。我与你父亲从前是至交,这般生分乃是见外了。”

    身旁同僚预备告辞,梅静海又对各人拱手笑笑“那么,各位老板慢行。”

    青石台阶下庚武双手拱了一拱,隽颜一样谦和带笑“伯父生意忙碌,晚生怎敢冒昧叨扰。因母亲不喜铺张,当日便只是在族中祠堂小办了几桌,不好叫伯父寒酸。”

    秀荷对梅静海搭腕福了一礼“见过东家老爷。”

    好小子,他却是比他的祖辈哥哥们更要圆通应酬,不似另外两个少爷的耿直,当年码头请愿时不过有心煽惑几句,后来便被激怒。

    梅静海暗暗敛起心思,因见新娘子娇滴滴立在一旁,小两口儿看起来恩爱非常,便又作笑颜道“呵呵,说起来贤侄可是咱们春溪镇难得的文武人才,不像我家孝廷,镇日里就知贪玩戏耍。如今既已成家,日后便好生安稳事业,庚家从前的辉煌再现,而今重任就负于你一人身上是也。”

    他嘴上贬低着自个儿子,心中却为孝廷近日的激进而欣慰以梅家这般的扎实根底,只稍为儿子推波助澜一番,不怕他庚三小子能翻跃头上。

    “伯父教训得是,晚辈定然铭记于心。”那虚与委蛇,庚武自然也不当真,谦然笑笑着告辞,又不冷不热地对梅孝廷打了个招呼“梅二少爷别来无恙。”

    “庚三少爷别来无恙。”梅孝廷凉凉地回了一笑,低眉看见秀荷指头儿勾着庚武的袖子,便又促狭地勾起薄唇“自罗汉塔下依依惜别,三少奶奶却是出落得愈发如花似玉了。”

    他却不晓得,成亲前庚武并未与秀荷有过其他,秀荷的清白在洞房次日已然对庚家上下昭示。

    “三郎,我们走。”秀荷只是冷漠地不看,梅孝廷的眼神便逐渐阴戾。

    张锦熙抚着肚子从檐下姗姗走来,二个月了,肚子其实才一点点儿大,走路却万分矜贵小心。

    丫鬟阿绿看见大少奶奶与当日抢亲的男子路过,便舒了口长气“瞧,小姐以后都不用再担心了。”

    蓦然擦肩而过,张锦熙的眼神却在暗中打量秀荷,打量她的背影,看她的腰肢儿、气色,还有那男人对她的亲密连自己也不晓得为甚么,为甚么打一落轿起便暗暗想要同她比。有什么可比的。磕遣还一个绣女,而自己分明甚么都要来得更好。

    然而梅孝廷夜里同自己欢好,清醒时叫的是“大嫂”,情迷时叫的却是“秀荷”一句句都是剜她的心。

    张锦熙恨不起丈夫,即便恨他也对他所给的痛与绝望欲罢不能。

    见秀荷身段盈盈娇窕,那清隽魁梧的男子将她手儿勾着,举止细微之处都是呵护这呵护张锦熙没有。

    张锦熙的眼神便冷凉下来,轻叱道“她是嫁了,姑爷的心却不会死。你看他眼神,与从前有甚么区别。”

    阿绿抬头看,果然看到姑爷一双凤眸滞滞地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那眼中有纠缠有恨与狠,就像一只阴森鬼戾的狐狸。阿绿便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话。

    张锦熙走过来,谦恭地对梅静海福了一福,柔声唤一句“公公。”

    “唔。”梅静海做着长者的严肃,又转头问蒋妈妈大夫怎么说。

    蒋妈妈连忙搀着少奶奶鞠了鞠腰“说是当日少爷恰病着,怕是正好把病气过给了小少爷,胎气不稳,要少奶奶平日尽量卧床歇养,再不要别动气劳神。”

    一边说,一边示意少爷把少奶奶牵过。蒋妈妈的眼睛长在天上,但张家的小姐可轻易怠慢不得。

    哼。梅孝廷冷幽幽地摇着一柄玉骨小扇,只作未曾看见听见。

    张锦熙的眼神悄然黯淡下来,攥着手心里的帕子,默默隐忍着。

    “孝廷,你的心在哪里”梅静海便生出愠怒,那张家大老爷好容易才准备栽培自个儿子,正是两家联盟的关键时候,可不想看儿子对儿媳和孙儿这般冷漠。

    “爹,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了”梅孝廷决绝地睇了秀荷的背影一眼,奈何自小吃父亲棍棒长大,心里头还是惧他。把扇子微阖,几步钻进路旁车厢,车帘子一挑,别过脸随便那女人爱上来不上来。

    “那儿媳先回去了,公公也早些归家。”张锦熙冲梅静海微微一福,在阿绿和蒋妈妈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嗖――”梅孝廷便把车帘冷冷一放,自在里头闭目养神。

    马车走得甚快,路过那夫妻二人身旁,微开的眼隙正看到她仰头对着那个男人娇笑真是恩爱啊一忽而晃过去,便只有路边的几个胭脂摊。梅孝廷的心薄凉薄凉的,一瞬间只觉得什么都不剩下。

    车轮子轱辘轱辘,将青石街道上的积水溅起一片,秀荷看见庚武微蹙的眉头,低头攥着帕子道“其实那天并没有发生什么,梅家大少爷把我放了,你若是不信,自去问美娟好了。”

    那红唇轻咬,有委屈暗藏,似怕分辨不清。庚武见了不由又好笑又怜宠,轻刮了一下秀荷白皙的脸颊“我自是信你。方才不过想起从前,当日祖父应商会邀求去码头集会,原不过是场和平请愿,手上寸铁也无,后来却莫名演变作一场血杀。唏嘘之余,只怕还另有蹊跷,有朝一日必要将这其中渊源查清。”

    阿爹的腿也是在那场混乱之中才被误伤,秀荷紧了紧庚武的手心。

    “熹号”是在八月十六一早开船的。

    过了中秋,天气忽而转凉,后院窄小的新房内一片旖旎缱绻。自回门那日之后,已经叫他每日最多只能二次,如今一去半月,那新婚燕尔未尽,叫他如何舍得再把她搁置

    三更天过半就被他弄了起来,怕太早将院中女人孩子吵醒,又怕她去地上太冷,便用被子将她蜷了,抵在墙角好生疼宠了几番。从不晓得那立着的滋味原是这样煎熬,他的身型本就英挺硬朗,脚底下被他撑离半空,那狼野驰骋因着立姿而更加肆意,最痛苦时被他抵撞得上下不能,只是咬着他的肩膀嘤嘤求饶。他却不肯,忽而又将她整个儿扳去了后面,赫然轧至身后的红木圆桌之上等到天将亮起,才终于舍命出来,去灶房里煮了鸡蛋和咸粥,喂他吃了上路。

    天色亦比寻常亮得要晚,卯时初至了依旧昏昏暗暗一片。金织桥头雾气弥漫,桥底下流水哗啦啦,秀荷把包裹挂至庚武清宽的肩膀“你要早些回来,路上不要与人置气,能忍的且忍着,头一回生意总是艰难。”

    那小媳妇的温软叮咛好生惹人疼爱,嫣粉双颊上还有余羞未褪。想到晨间那一声声无力却缠绵的“三郎”,心中只是不舍得,庚武长臂在秀荷腰肢儿上一揽“你还未告诉我,早上那样可喜欢”

    什么喜欢不喜欢是谁说的出水儿了就是喜欢,那青砖地上湿却的一片他又不是没看到,还非要她自己再承认一遍。

    真坏。秀荷不应庚武回来再告诉你。

    “好。那你在家里等我回来。”庚武便把包袱一紧,一道青布长裳缱风大步萧萧而去。

    第叁肆回南绣北针

    “唰、唰――”

    捣烂的皂荚儿在木盆里晕开泡沫,一袭松青团云竹布箭衣浸了水便发硬,偏他身量修伟肩宽腿长,乍一洗起来真是好生吃力。秀荷捶着擀衣棒,许是因着太用劲,那鬓间的两缕碎发垂落下来,将细密的眼睫儿遮掩。

    “嘻。”四岁的颖儿便以为秀荷看不见,忽而趁她不注意溜进了身后的小房里。

    自从三叔娶了小婶婶后,娘就不肯让他过来,正是孩童爱思想的年纪,越不让他过来,便越发觉得这边藏着秘密。看那砖墙边的红床好好的,没缺胳膊没缺腿,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不由很惆怅“三叔一走就不锯床了。”

    撅起小短裳,趴下去看看床底下有没有藏着大锯子。

    悉悉索索――

    秀荷才拭着脸上的水珠,听见动静回头看,看到一个留着月牙儿的圆脑袋,便笑道“瞧,大清早在找什么呀,一会儿婶婶帮颖儿找。”

    颖儿探头出来,蹲在秀荷的身边“看床还在不在。三叔每天半夜都锯床,小婶子疼得嗯嗯叫。”

    锯床

    吱嘎吱嘎――好似那夜半缠命的声儿又在耳畔回荡,秀荷揉衣的动作微微一滞,脸儿顿地羞红。

    压低了嗓音柔声问道“那样小的动静,连颖儿都听得到呐”

    “嗯。我白天睡得多,晚上耳朵就很灵。”颖儿以为自己是猫头鹰,很自豪的说。

    自回门后已然收敛了,却连这样小的孩子依然还晓得想到婆婆每日清晨在自己碗里埋的蛋、还有嫂嫂们善意而潋滟的笑容,秀荷一瞬拘得不行。讨厌起庚武来。每一回一开始都是小心翼翼的进来出去,忽而抽颤起来,怎样推他打他都束不住他的武烈。

    晓得他疼她不够,然而大少爷和二少爷二十出头就去了,嫂嫂们都还那样年轻,这让她怎么抬头以后都不给他闹了。

    秀荷刮了下颖儿的鼻子“你三叔他就是匹野狼,以后我们都不许他再锯床了可好”

    颖儿重重地点了下头“好,颖儿喜欢小婶婶,不叫小婶婶疼。”

    二嫂福惠梳妆完毕,随大嫂云英从厢房里走出来,见儿子和老三家的神秘叨叨,不由叮咛道“颖儿,你秀荷婶子还要赶去绣坊上工呢,可不兴给她捣乱啊。”

    秀荷连忙抬起头来笑“嫂嫂走啦颖儿可讨人喜欢,无妨的。”

    那新媳妇脸都红到了脖子根,猜就知道这小鬼头在说些什么,福慧佯作不知的宽心道“他那颗小脑袋呀,一天到晚也不晓得都想些什么,你别听他瞎胡说。”

    她是个活泼热闹的性子,见云英已到前面,连忙揩着荷包追出门去。

    两个嫂嫂都在隔壁茶庄里帮人拣茶,拣茶也是门精细的活儿,得坐得住,眼花了可不行,心不细也不行,费眼睛。然而却安静,族里清朴人家的媳妇们多靠这个打发时间,庚夫人也并不限制。

    颖儿木痴痴地看着娘亲一抹秋香裙不见了,忽而又淘气起来“娘不让我说,小婶婶进门了,三叔半夜不冲凉了,锯床是为了生小弟弟。”

    “噗――”庚夫人才在庭院里浇花,乍一听孙子这话不由好笑,作蹙眉状嗔恼道“小鬼精,小孩子家家管大人事。还不快回去背你的三字经,再背不好,学堂里的先生可不收你。”又叫秀荷随她进房。

    洋铛弄这座一进的院落环境虽僻雅,然而屋子却不多。庚夫人与大嫂、岚儿住东厢大屋,二嫂带着二丫头琴儿和颖儿睡侧房,两个留下来的婆子住小间,后院秀荷那间新房乃是庚武回来后才新盖的。

    大屋里收拾得素雅清朴,七岁的岚儿正在绣花,见大人进来,便把针线一放出去找妹妹玩儿了。

    庚夫人叫秀荷坐下。

    秀荷应“诶”,低着头,脸上红羞未褪。

    庚夫人看着媳妇儿乖巧巧的模样,晓得她如今已然一门心的爱上自个儿子,不由笑容欣慰道“小孩子家家的胡说,听了就算了。进门这些日子可还习惯我听郑妈说你今儿个要去上工了”

    “嗯,告了几天假,绣坊那边的活儿落了不少,九月底就要交工,再不去来不及了。婆婆和嫂嫂们待秀荷是一家人,三郎他也对我很好,哪里还有不习惯呢。”秀荷点头应着,没敢说自己还不“习惯”庚武。

    那双颊儿嫣粉细腻,说话柔柔静静。庚夫人看着喜爱,便抚着秀荷柔白的指尖道“那就好。我们庚武性子冷,打小不和姑娘们说笑,打第一眼见他看你的眼神,做母亲的便晓得他心里有你。如今见你们小两口这样好,我看在眼里也就放心了。他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你也别惯着。这衣服呀,以后都留着他回来自个儿洗。”

    一边说,一边从小屉里取出一只首饰匣子,打开来是一对玲珑别致的璞玉金簪,叫秀荷拿着。

    庚家如今正是用钱的时候,这般首饰只怕是庚夫人娘家的压箱底儿,秀荷哪里能要,连忙站起身来推脱。

    庚夫人却不允秀荷推脱,定把匣子摁至她的手心“老大老二家的一人都有一份,不兴独你一个没有。我们庚家当年的变故你也晓得,原以为老三这辈子怕是困在大营里回不来了,哪儿想竟然能赶上皇帝大赦。全家如今就仰仗他一根顶梁柱,三月那天颖儿打开门看到他,把你两个嫂嫂又欣喜又辛酸的,当场就捂着脸泣不成声了。从前大好光景时你没跟着享福,如今进了门却只能做个挂名的少奶奶,身边也没个伺候的人。这绣庄上来回的跑,总是辛苦,等日后庚武生意稳当了,便辞了在家给他好好带带孩子,也好陪我说会话。”

    庚夫人和蔼带笑,每句话虽说得平静安然,然而那昔日保养精致的雍容上,眼角的丝丝笑纹却把这四年里个中的辛酸出卖。

    没想到庚武在婆婆嫂嫂们心中的分量原是如此重要,秀荷听得潸然,便把庚夫人手心轻握“婆婆说到哪里去,若非三郎大义救我,只怕儿媳此刻已然随着梅家大少爷离乡背井、飘洋过海了。阿爹腿脚不好,近日也全仗三郎手下的兄弟不时帮忙送酒。富贵可赚,真心难求,三郎为人仗义磊落,秀荷是真心实意嫁给他。梅家虽说不地道,到底契约签在那里,秀荷暂且把期限做满,等回头出师了,也好在家中收几个徒弟,赚点儿小盈余。自小就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这点儿路途哪里觉得辛苦。”

    “真是个懂事的闺女,庚武没有选错姑娘。旁人一听说他刚从牢里放回来,只怕当即就被他一张冷脸吓走,你肯嫁给他,就是他命里的福气。”庚夫人瞅着秀荷白皙乖巧的模样,满心里都是欣慰,因见婆子已把中午的食盒子装好,便叫秀荷拿起来出门去了。

    正是秋令时节,天高而云远。清晨的阳光还未晕开金黄,花厝里弄桂花飘香,一道巷子悠悠长长,独自在青石巷道上走,只听见风把裙裾吹得西索索的轻响。

    路过梅家大院门口,那漆红大门半开,里头静悄悄的,有家仆扫水的淅沥声儿透过门缝传来。自从梅老太爷和大老爷把爱热闹的南洋姨奶奶带走,连常年枯坐在天井下的大少爷也不见了影子,如今整个大院就只余了二房一家独大,宅子更冷清了。

    秀荷从阶前走过,见门房在倒茶,便笑着叫一声“叔。”

    那一袭斜襟缠枝花底褂儿,搭着绯色的褶子长裙,不缠足的脚儿走得急了胯盘就摇,那轻盈盈,窈窕窕,只看得门房愣了一怔“哟,秀荷姑娘回来了。”

    招呼完了又恍惚,如今已不是姑娘是媳妇了。

    老太太正在门内比对绣样,这批次的绣品是要送进宫去给娘娘们的,然而把近日赶出来的花样拿起来看,怎么总觉得比先前送给老太妃贺寿的那一副差了点儿甚么。

    老太太指着手里的问婆子“你看看这两幅差在哪里”

    婆子哪里懂,皱着眉头贴在眼睛上“看起来都差不多,一样一样儿的。”

    绣品也如画、如墨,看着画的写的都是一样的形态,然而那内里的魂与魄,却因着各人的修为各个相异。

    老太太不满意,又愠怒地叫绣坊的管事过来看“你说。”

    管事的是北面人,眯着眼睛把正反两面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讶然道“嘶倒不晓得谁人把京绣与南绣糅合得这般精巧。上次老太太叫送进宫中的那一副,后来两个媳妇告了假,就只剩下晚春、秀荷还有美娟在弄。老太太手里的绣样是美娟的,我这张是上一回老太妃余出的边角,既然不是美娟,那便只能是秀荷或晚春无异。”

    “哼,晚春那丫头好吃懒做,怕不是上一回那张绣品,七成都是秀荷完工的。”老太太吧嗒着烟斗暗思量,绣房里的师傅向来对新进的绣女严苛,几时不晓得秀荷竟学会了那遥遥京中的手艺,便蹙眉问道“她母亲不过一个三教九流的戏子,倒也懂得教她这些。”

    那管事的早前在京中呆过,不由顺口应道“老太太那您是不晓得,早先京中顶顶有名的青衣红角燕笙,那就是琴棋书画女红样样精通的。听坊间传说,还是人王爷家的私生女,老王妃不肯认,那婢子一头把自己撞死,七岁大的遗女被卖去了梨园,十六七岁唱红了,后来忽然又不晓得去到哪里,多少年没有风声了。”

    管事的爱看戏,一说起来就没玩没了,老太太嫌烦,不耐打断道“肯嫁给一个穷酿酒师傅的,总不会是那当红的角儿。”因见门外晃过去一道绮丽清影,便对门房喊话“老张,刚过去的是哪家媳妇”

    门房连忙颠着腿儿跑进来“回老太太,是、是秀荷姑娘新过门的庚家三奶奶。”

    老太太叹气“还真是成了宁可当那只狼崽儿的女人,也不肯做我们梅家的大少奶奶,这丫头也是一根拧骨。”

    吩咐婆子把秀荷叫过来说话。

    第叁伍回空也惦念

    晨间晓风微拂,沿着黑瓦屋檐下走路,扑鼻都是院角飘来的桂花清香。婆子在前头引,秀荷搭着腕儿尾随其后。那杉木窄廊圈圈绕绕,不时有起早洗漱的咳嗽声透过昏暗的雕花镂窗传来,还有哪个姨娘睡懒觉不起的氤氲昏咛,半死半活的。

    二层楼廊上一张轮椅铺了灰,空落落地杵在正中央。有阴影透过天井打照在椅背,灰蒙蒙的一簇,不小心倒让人误会正有谁人枯坐在上面。

    秀荷抬头望见,脚步不由顿了一顿。从前从楼下走过,总能看到汉生驮着大少爷僵直的身子,从木梯下背到天井,又从天井下背到阁楼。汉生比大少爷还小两岁,却把大少爷从十岁一直背到了十九岁。

    梅孝廷倚着木栏杆对自己摇扇,学那戏词儿里的唱腔“娘子光阴易过催人老,莫辜负为夫青春美少年”

    彼时梅孝奕总在一旁默默地听,忽而过了许多年,却一声不吭地叫汉生替他与自己拜了堂。阴鬼一般,既谋害庚武的性命,却又在罗汉塔下保全自己的清白,猜不透那晦暗心思。

    秀荷紧了紧帕子,叫自己心思回还。那些旧日的回忆已然似是而非,其实后来想想,她也并不多恨他们,没缘分在一起就把从前的都藏了,以后大家各自为好,谁也不冒犯谁,他们过得好她也乐意看见。

    走快几步,跨过茶褐的松木老门槛,还是上回后院厅堂的那个小里间。老太太大清早就叼着水烟斗吸,吸得狠了,烟筒里发出“咕咕”的水声。好在里头装的是甘草薄荷,可以一并清热解毒。

    婆子把秀荷领到跟前“老太太,人来了。”

    扎脚的妇人越老个越矮,老太太的三寸金莲搭在半空中下不来,见秀荷俏生生站在面前,连忙笑眸弯弯地把她手儿牵过“哟,新媳妇来啦,站过来我看看。”

    那亲热劲儿,俨然好像先前骗亲的一幕从来未曾发生过。

    秀荷就也和善,做戏谁人不会,走到老太太跟前搭腕一福“东家安好,秀荷回来上工了。”

    “上工好、上工好,我们梅家绣坊就属你瘸腿关福家的闺女有灵气,走了这些日子,可不晓得把管事们如何想念。”老太太眉眼端详着秀荷的脸啊胸脯啊胯啊,晓得那狼崽子必然没少把小媳妇恩爱。她偏心大房,心里不免替萋冷冷的大孙子叹气啧,就差了一步,不然此刻老大家的怕是也怀上了,哪里有她叶氏的得意劲儿。

    又对身边的大夫人道“瞧着,这丫头一成亲,比前头更水灵了。”

    “是太太夫人们的抬爱。”秀荷谦虚着,眼梢睇了屏风一眼,那屏风后今次空空荡荡没有藏人,也不晓得老太太又在打什么算盘。

    老太太瞄了眼秀荷白皙的柔荑,笑盈盈道“送给书院女先生的,叫家里头的丫鬟绣,总差了那么点儿味道。正好看见你过去,便把你叫进来收收尾儿。左右须一会功夫,不要耽误你上工才好”

    示意婆子拿来一副绣样,连着针线交到秀荷的手上。

    倘若只是修一张绣样,大可以直接送去绣坊,这般正经把自己喊到深宅后院,倒有些小题大做了。

    “老太太吩咐的一样也是工,哪里会耽误。”秀荷也不细问,因见那上头乃是一副采莲泛舟图,绣了有成,然而针工略显呆硬,未能将莲之神韵、美人灵动刻画出来。蹙眉微思量,后来便用浅色线在叶子边缘轻勾,又在湖面上撒下几道,添一张莲叶把娇娘犹抱琵琶半遮面,再将针线藏尾。半盏茶的功夫,递给老太太“老太太看这样可以吗”

    不过寥寥几笔,人也娇了,叶子也动了,湖水也活了,如何不可以

    管事的和老太太互相对看了一眼,说道“南绣擅留水路,层次有泽,花样明快;北绣起落自然,格调风雅,你看这洒线,就是京绣的一种难得手法。倒不晓得秀荷自小长在南边,却能将二种绣法糅合得这般行云流水。”

    子青骨子里总像要与谁人争一口气,平日里虽娇宠着女儿,等到要学东西时却又对秀荷诸多严厉。秀荷也不晓得子青为何偏叫自己学那么多有的没的,然而子青沉寂的瞳孔里,总像是藏着一个很深的故事。孩子的眼睛最能穿透人心,看不清大人从前故事,却看得清那心思萋廖。秀荷总是避免惹子青生气,子青叫她学,她便认真绣,从来也不晓得什么南南北北或许就是因着这不晓得不深究与不刻意,倒反而运用自如了起来。

    秀荷猜不透老太太心思,只含糊应道“师傅说的秀荷哪里敢当,小时候母亲在家里教着玩儿,那时不过觉得有趣,从不晓得甚么南绣北绣。私以为,这绣法亦是凭着那一瞬间的感觉,心里觉着该往哪儿去,针线便随着它去了。真要叫我说,还说不上来呐。”

    老太太睇着绣品不说话――若说这绣法也怪,就好比那戏台上的唱腔,倘若你适应了老生,忽而叫你变作青衣,你分明知它技巧在哪里,却磕磕巴巴如何唱不出那韵调。手艺活儿就是这样,习惯了一个,就被束缚了另一个――她倒是出脱,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小绣娘,该在哪里变化、哪里轻描淡写,却轻飘飘运筹帷幄。

    老太太想了想,脸上便堆开慈爱笑容“还是你这丫头厉害,几笔就弄得这样神韵早先孝廷娘糊涂,弄了一桩囫囵亲,我老太太平日也不管事,哪里晓得那么多弯弯绕绕,差点儿就叫你吃了委屈。今日见你回来,我这心里啊,也总算是落了颗石头。绣坊缺不得人手,那从前的事儿过去就算了,今后大家还是和和气气。”

    从铜盘里拿来两个红包,叫郑妈递至秀荷的手上。

    原来是怕自己辞工不干,拉拢人心呢。秀荷可不想要,庚武的生意才刚开始,也不晓得能不能赚到养家的银子,她也还没出师,没想着此刻就不干,只一劲推托道“老太太说哪里话,晚辈既然吃着东家的饭,活是自然认真做的,红包却是万万受不得。”

    老太太一定要她拿着“绣庄上每个出嫁的姑娘都有,不单是你,另一个给美娟。你们这些绣女,都是花一样的年纪被我太太挑来,平日里吃的穿的用的住的,真要比起来,比那些小户人家的小姐也差不到哪儿去。你们成亲,我就当是自个孙女儿嫁了。如今宫中那批货要得急,绣房里又新招了一批绣女,今日看你技艺已然到火候,回头便叫管事给你派几个徒弟带着,再把工钱涨一涨。我们梅家与庚家是至交,好好干,总不会把你亏待。”

    每个进绣坊的绣女,一开始总是学徒,学到一定时候,东家觉得可以出师了或者怕你辞工不干,便会派给你徒弟让你先带着。

    这般安排倒是正中秀荷的意了,当下也不再推诿,便把红包承了。

    老太太舒一口长气,高兴起来,吩咐婆子把秀荷送出门去。

    那新媳妇娇影窈窕,胯盘儿摇摇,听裙裾声悉索索走远,四周顿时便又沉寂下来。

    大夫人周氏眉眼不抬,像半瞌睡的模样,抚着佛珠叹气“当初孝奕就是在这间屋子看上的她,从来冷清清的一个人,听说她要嫁给自己,那一个月里眉间嘴角都噙着笑。他以为别人看不出来,我做母亲的又怎会不察觉自从她退亲之后,接连病了半个多月,那病中烧得厉害,又不晓得念了多少回她的名字哎,这丫头的心哟,狠得呀,叫她把我的儿推去了海那边,不回来了”

    老太太不耐烦地蹙着眉头,老大家的太迂,不怪静斋不喜欢她,看叫叶氏一张嘴糊弄得。这事儿说来得怪叶氏,只怕正是看上孝奕要出海,一边把儿子的心上人清理,一边又傍上凤尾镇张家,二房一家独大呢。她也不想想,家里的生意靠得是什么靠的是南洋赚来的金子垫根基。

    默了一会儿,又吧嗒着烟斗问周氏“出去了快两个月,可有递回来什么消息”

    周氏摇摇头,碎语念叨“一封信也不来。倒是晚春着人递了消息,说是那边的日头太毒,把皮肤晒得快和娜雅一样黑黄了,吃的也不尽兴,说是想回来。”

    老太太不高兴“晚春这丫头,便宜她当了小太太,对孝奕就没有半分体己。孝奕那是恨上了,他要是不回来,她也别想回来。”

    管事的躬着腰立在一旁还未走,见东家说起来没个完,连忙插嘴道“老太太,您这样就让秀荷带徒弟,不怕她来年契约一满,被旁的绣庄挖出去当了师傅”

    “该走的时候留也留不住。”老太太吧嗒着烟斗,默了默,长长吁出来一口烟“绣庄在宫里头的生意才开始,前两批货给好了,后面次点儿还无妨。趁如今人还在,叫几个聪明点的姑娘跟着她学学她那双手可是宝,没了手艺,可就什么都不是了,你怕甚么”

    “西索――”门外有脚步轻悄悄袭近,老太太打住话头,问谁人在外面。

    “孙儿媳给老太太请安来了。”张锦熙嗓音柔柔的,携一抹鹅黄色枣花褂子裙儿轻绵绵走进来。屋中光线昏暗,看不清她表情,也不晓得在外头站了有多久。

    第叁陆回不男不女

    南边宅子的院落总是多而窄,两道刷白的墙,墙头几片溜光的黑瓦,圈起来就是天井一小方。青砖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那月牙门下的鱼缸旁立着一道清俊身影,着一袭湖蓝地云纹绸裳,墨发梳得一丝不苟垂在肩后,晓风把他衣炔吹起,周遭无人,那孤影看过去安静且冷寂。

    指尖方从女人的红唇上拭过,染下来一抹胭脂,原不过是调侃利用,人一走,心却又厌恶起来。把手融进鱼缸里,看胭脂便化作缕缕红丝,几只鱼儿咕噜噜游过来,顷刻便把那红吞了进去。

    傻鱼儿,扔进水里的便以为都是食物,骗它一百次,下一次还是被骗过来,每一回都游得那般惬意。可惜人不是鱼,骗一回心就记了恨。

    梅孝廷精削的下颌勾起冷冽笑弧,见一条玉顶蝶尾游到手边轻舔,红红鱼尾轻盈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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