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闪烁地看着陈司饰“是,小的愿意去做”
就这样,柔止按照陈司饰的吩咐,废寝忘食地去认识每一种药材和香料,并且仔细研究它们的药理和毒性。有时候,她会把自己关在屋里,一边翻阅各种书籍,一边将各种不同的材料搭配研磨,然后探寻它们的作用和效果。
“原来,好香不仅能产生芬芳清新的气味,使人身心愉悦,而且还能让自己达到沉静、灵动的境界,让自己的一颗心达到前所未有的超脱状态。”
这是柔止第一次对香品的认识。现在,她总算领悟到陈司饰平时总爱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她说,刻意去学习的人不如喜爱学习的人,喜爱学习的人不如以学习为乐趣的人。现在看来,如果说自己进入尚服局只是想当上一名大宫女,那么现在的她,却是一门心思钻研在那些热爱的药材和香料之中了。
“说说我手中这颗熏衣香丸,都有哪些配方”
金猊香炉升起脉脉轻烟,上面扣了一个竹编的熏笼,熏笼上搭了一件青色的柳丝花裙,柔止正斜倚在熏笼边全神贯注地翻阅书籍,忽然,陈司饰从漆香盒中取出一粒香丸,走了过来。
“姑姑是要问有哪些配方吗”
柔止站起身,放下手中的书籍,从陈司饰手中轻轻接过一粒香丸,闭上眼睛,拈在鼻尖深深地闻了闻,闻了片刻,最后,她不缓不慢回答道“清新淡雅的芳香之中透出一丝轻微的涩味,涩味之中还有一些隐隐约约的药气,如果小的判断得没错,此香丸应该是用安息、零陵、青木、枫香、白檀五味,外加肥枣数十枚调配而成。”
“这香有问题吗”陈司饰看着她,质疑问道。
柔止沉思片刻,摇头“小的觉得应该没有。”
“你确定”
柔止点头“是的,小的确定。”
陈司饰对她的答复没有再说什么,只道,“那好,将这粒香丸添入熏炉之中吧。”
“是。”
柔止依言照做,陈司饰在旁边默默看着她。当金猊炉中最后一缕香烟幽幽升完,柔止用香箸拨了拨下面的灰,然后将一粒香丸缓缓添入炉中。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不管香炉底座的炭火是慢燃还是急烧,香丸就是烧不起来。
柔止看着这一现象,思忖了片刻,猛然间恍然大悟,急忙转过身道“姑姑,不好意思,小的刚才说漏了一点,这香丸调制的时候蜜放得太多,以至于太过湿润,烧不起来。”
陈司饰这才点了点头,说道“所以,对于咱们调香的人来说,即使有天生的嗅觉,也不能完全凭自己的感觉行事,你懂了吗”顿了顿,续道“不仅是调香,而且做人也是一样,在这个皇宫里面,你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的感觉,你可要好好记住我的话”
“是,小的谨记姑姑教诲。”柔止不好意思应道。
陈司饰摇了摇头,轻声叹了口气,哎,这丫头,如此卖命用功,进步如此神速,就算自己嘴上不说,但不代表心里真的一点也不动容而且,每每看着柔止的时候,她总会无端端想起另外一个人来。
十几年前,她教导的另外一个丫头沈心珠,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一样的聪明乖巧,一样的勤奋好学,一样的倔强和善良,可是,每当想起心珠,想起心珠临死前那双苦苦哀求和痛苦绝望的眼睛,陈司饰每次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忍不住闭目叹息。
如果当年我不是那么胆小和懦弱,如果当时我努力去为她争取一点时间,并将那件事情报告给卫尚宫,那么心珠的结局又会怎么样她还会无辜枉死吗
“姑姑,司乐坊舞女们的这些衣裙小的全都熏好了,小的现在就将它们送往司乐坊好吗”
柔止清脆的声音将陈司饰从遥远的记忆中拉了回来,陈司饰轻轻转过头,恍恍惚惚中,只觉心珠的面颊和柔止的小脸逐渐重叠在了一起,她甩了甩头,看了看她手中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遂皱眉道“司饰房的其他丫头呢怎么一个都不在”
柔止笑道“姑姑忘了吗她们都去宣德门探视自己的亲人去了。”
“哦,是啊,瞧我这记性。”陈司饰恍然大悟,随即又疑惑地看向柔止“那你怎么不去”
柔止涩滞地低下头“小的小的没有亲人。”
“原来你没有亲人”陈司饰“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什么,只是目光有些飘忽地望着银白的窗外,叹了口气,说道“好吧,那就只有你将这些东西送过去了。今晚成王的寿宴她们要急着穿,可别耽误了才是。”
“是,小的赶紧送过去。”
柔止急忙点了点头,折叠好手中熏好的衣裙,装入匣内,推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
外面细雪纷飞,耀眼的雪光弥漫在天地间多么明亮。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连连下了有好几天,鳞次栉比的宫楼檐脊全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御道的两边,挺直的青松和翠柏也全被压得白皑皑一片。当害冷的北风一阵阵吹过面颊,柔止这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带伞。雪花轻盈地落在她的头上和肩上,她一只手抱着衣匣,一只手将雪兔毛沿边的衣襟往上竖了竖,最后,当她抬起头望向低垂天际时,只见一群野画眉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据说出门看见野画眉会有好兆头,柔止弯了弯唇角,极力勉强一笑。显然地,她是在努力撇去没有亲人可见的遗憾和伤感。
就这样急匆匆走着,刚要走向一座三拱石桥时,忽然,前面不远处传来两名宫女清脆如银铃的笑声
“嘻,明大人好,明大人,您好久都没到这宫里来了吧奴婢都们可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看见您了呢。”
第25章 求情
柔止循声一瞧,只见石桥的旁边,一名身披珍珠雪裘的男子正和两名宫女打着招呼。柔止一触及那男子的五官,心“咚”地一跳,忙不迭地背过身去――
这个明大人,已不知多久没见和他碰过面了,若不是此时出现在这个地方,她几乎就要快忘记这个人了可是,自己真的要去和他打个招呼吗柔止想了一想,摇头忖道,还是算了,每次和这人的碰面都有些尴尬,还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好于是,她瞥了瞥四周,决定绕过另一处月门,溜之大吉。
“这不是薛宫女吗薛宫女,没想到我们又碰面了。”
刚踏出半步,一道清朗的男音从身后传了过来。柔止足上一顿,无奈地乍了乍舌,只得硬着头皮转过身,朝来人福身一笑“奴婢见过明大人啊明大人,你也在这里,真是好巧,好巧。”她露出编贝般的牙齿,眼睛笑成月牙儿般,看上去虽是一脸谄样,可脸上分明写满了不安和尴尬。
明瑟撑着一柄乌骨油伞缓步走了过来,目光在柔止脸上盘旋了一圈,笑道“是啊,还真是巧。不过,看样子,我得跟薛宫女道声喜,恭贺你如今高升成一名内人是不是”
柔止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笑道“那个、那个,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大人你还记得奴婢啊”
“有些人,真是想记不住都难啊。”
明瑟笑了,清澈的笑容如三月的春水漾开,柔止“啊”的一怔,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明瑟一边缓步上桥,一边悠悠然笑说“你想啊,本官长那么大,会有谁敢将一瓢水泼到我的头上来呢如果这样的人都记不住的话,本官岂不是太健忘了吗”说着,他转过身,故意盯着柔止笑道“薛内人,你觉得我说的是不是”
柔止听了这话,忙不迭地低下头,嘴里小声嘀咕起来“本来以来大人你很大度,原来你也一样这么记仇的”
“唔薛内人,你说什么”
明瑟唇角微翘,目光含笑地看着柔止。这时候,两人已经下了桥,柔止看着分叉的路口,眼珠儿转了转,打了个哈哈“没什么,没什么,啊,那个,对了,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奴婢正准备去宝月阁的司乐坊,奴婢看”
“司乐坊吗正好,我也要去宝月阁,顺路走吧。”说话同时,明瑟动作自然地将手中的油伞遮向柔止头顶。柔止仰头朝他笑笑,只得硬着头皮和他并肩走在一起。
“薛内人是去司乐坊送东西吗”走了一段,明瑟问道。
柔止点了点头,“是啊,奴婢听说舞女们今晚要去宝月阁为成王殿下的寿宴表演曲子,所以奴婢将衣服巴巴地熏好了送过去。”说到这里,她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大人,您到宝月阁,该不会就是去赴成王寿宴的吧”,三皇子夜宴邀请,他们这些皇室贵胄岂有不去的道理
明瑟微微一笑,颔首道“是的,我去宝月阁,正是去赴成王寿宴的。”
柔止“哦”了一声,再次笑笑,两人不再说话。一路上,雪落无声,整个旷阔的御道只听得见两人足靴踩在雪泥上的沙沙声。偶尔,几名扫雪开路的宫婢朝明瑟恭敬地行了个礼,末了,还时不时回过头朝柔止看了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一个堂堂相国公子,怎么会和一个小小宫婢走在一起
柔止被她们这样的目光刺得很不舒服,转念一想,这也难怪,这个明大人如此风度翩翩,气质优雅,而笼罩在他身上的一切光环无一不显示着,他和她各自生活的阶层和圈子应该有多么的不同啊
不过,她很快地又将这种自卑和敏感丢开,找话题问道
“说起来,大人应该是成王殿下的表兄吧”
“算吧,可是我和他并不熟悉。”
柔止心忖,也是,三皇子在外守了那么几年的陵,不熟也是自然的,想到什么似的,她又无比遗憾地叹了口气,啧啧摇头“看来成王殿下有大人这样的宾客,这个寿辰也不见得会多么欢喜和开心。”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明瑟笑着转过头“薛内人此话何解”
“你想啊,参加寿宴的达官贵胄那么多,满堂的祝贺热闹之辞,却没几个是出于真心的。”
“哦是吗”明瑟看了柔止一眼,忍不住打趣笑道“小丫头倒是看得蛮透彻,那请问薛内人,你过生辰的时候别人都是真心为你祝贺的吗”
“那是当然”柔止心中一时得意,竟然开始滔滔不绝地回忆起从前的幸福时光,“你不知道,以前每年我过生辰的时候我娘都会给做新衣裳,给我做喜欢吃的糕点,像玫瑰蒸糕、藤萝煎饼啦,对了,我是花朝节那天出生的,娘亲还将那天的玉兰花的花瓣裹上稀稀的面糊,放在油锅里炸,你不知道那滋味”柔止刚要做个流口水的动作,忽然住了嘴,怔了她是怎么了,怎么在这位大人面前说这么多话而且,她居然自称我,而不是奴婢
当她尴尬地抬起头时,只见明瑟嘴边噙起一抹温和的微笑,像是在认认真真地听她说话。
柔止脸上微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人,那个、那个您一定是觉得奴婢很可笑是吧”
明瑟摇了摇头,面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真挚和坦诚“不,我是在想,薛内人以前一定有个很幸福温馨的家庭,也有两位很不凡的父母。”
“为、为什么”柔止驻足,表情茫然地望着明瑟。明瑟浅浅笑了笑,分析道“上次在藏的时候,薛内人对我说了句话,时至今日,那句话都让我印象深刻。”
“奴婢说了什、什么话啊”柔止开始结结巴巴起来,该不会是说了什么不该说、或者不知轻重的话吧
哪知道明瑟却是转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边走,一边微笑着说“你说,你爹爹曾经告诉过你,如果一个人有梦想,就要好好地去守护它,除非是涉及生死上的大事,都不应该轻易放弃的”顿了顿,续道“所以,我当时就在猜想,你爹爹也应该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柔止心窝一热,张了张嘴,面对这样的称赞,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与此同时,一阵雪风吹了过来,空气中飘来一缕若有似无的清香,那香味既不热烈,也不刻意张扬,竟然有点像香兰茎叶散发的天然清香。柔止被明瑟身上洁净的衣香一触,脑中立即一阵清醒,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是了,他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子,身份如此贵胄,说不定他的一句话顶得上别人的十万句,所以,如果他去跟内廷局打声招呼,那么将采薇从浣衣局解救出来绝不是一件难事吧
如此一想,忙又摇了摇头,这样利用别人的好脾气,会不会显得自己很是卑鄙而且,他凭什么要答应自己自己又哪来的面子让他答应呢
“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柔止一震,呆怔地抬起头。
是啊,豁出去了毕竟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搞不好以后再遇见他的机会都没有。于是,她看着明瑟,厚着脸皮道“大人,奴婢、奴婢奴婢能不能、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嗯”明瑟停下脚步,转过头,像是在等待她开口,温和的眼眸让人如沐春风。
柔止像是被这样的目光所鼓励,于是,她更加大胆地与他对视“是这样的,奴婢有个好姐妹,她叫薛采薇,其实大人你是见过她的”她一口气说完,末了,又吞了口唾沫,很是矫情地添了一句“嘿,如果、如果大人您觉得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
“这问题不难,我答应你”
明瑟点了点头,不加思索地答应,柔止丝毫没料到他会如此爽快,心中大喜,一时间高兴得差点没跳了起来“谢大人谢大人”
明瑟笑了笑,不再说话。两人继续走,走不多时,一座朱红的大门立在两人面前,上面匾额上用瘦金体书写着“司乐坊”三个大字,柔止抬头望了望,然后侧身笑说“大人,奴婢到了,谢谢您的伞额,那件事、那件事就拜托大人您了啊”
明瑟颔首,声音清朗“好。”
柔止开心地朝他一笑,雪光映照下,美丽的脸颊像被风吹开一对甜甜的梨涡,当她再次朝明瑟鞠躬行了个礼时,最后才转过身,高高兴兴地提步上了台阶。
明瑟看着她步履轻快的背影,摇了摇头,也笑着转身走了。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西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
穿过一座红木雕花的影壁,刚至乐坊的长廊下,一阵轻快悦耳的江南小调从敞厅里飘了出来。柔止在外面伫足听了一会儿,知道这是女子们正在排练舞曲,随即露齿一笑,捧着衣物走了进去。
“呀,这不是薛典饰吗薛典饰,您是给咱们送东西来的么”
一名掌乐内人回头瞧见柔止,停了动作,笑语清脆地小跑了过来。从她的表情来看,柔止显然是这司乐坊来的常客。“是的,瞧你们催得这么急,我还敢不快些赶过来吗。”柔止开玩笑似地朝她做了个鬼脸,然后凝眸打量着大厅中正专注排舞的宫女们,转首笑问“卢掌乐,你们跳这的舞可是西洲曲”
“难道薛典饰也知道西洲曲”
“你瞧着。”柔止笑笑,放下手中的东西,然后理了理衣襟,轻咳两声,走上前两步,抖了抖衣袖,接着舒展长臂将水袖一甩,动作熟练地跟随其他宫女们舞了起来。
耳边的丝竹之音悠悠扬扬,她的腰身看起来如此柔韧,动作和身形看起来又是那么优美流畅,而且,就连整个气韵和眼神也一点都不逊于其他受过专业训练的舞女。当一曲舞毕,不仅一旁的卢掌乐,就连其他舞女们也抑制不住地拍手笑道“跳得真好,薛典饰,你以前可曾学过这支舞曲吗”
卢掌乐走上前,捏了一把柔止的脸蛋“我说薛典饰,您一个司饰司的内人怎么也会跳这么复杂的曲子干脆你直接到我们司乐坊,我封你做个领舞怎么样”
“怎么就许你们司乐坊的人跳舞,其他司的内人就不会了吗”顿了顿,柔止才又笑着摆手道“好了好了,老实说吧,这西洲曲是我以前在清逸园的时候和一个领班嬷嬷学的,除了这一支呀,要问别的,呵,我可还真不会了。”
她说的这话不假,谁能想到,那个在清逸园干着粗活的老宫婢郑宫女,会是曾经司乐坊响当当的大美人儿呢
“臭丫头,原来是这样,不过,这证明你有的确有这方面的天赋和才华是不是所以我说呀,你干脆到我们司乐坊来好了”就这样,卢掌乐又和柔止开了会儿玩笑,直到有人提醒成王寿宴快要开始了,柔止这才作别告辞。
然而,就在她刚要迈出大厅门槛的时候,忽然,身后不防备传来一宫女尖声叫唤“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出事了,柔止听得声音,急忙回过头,但见人群簇拥中,一名舞女突然晕阙在地上,旁人怎么摇都摇不醒。
第26章 受辱
成王寿宴,按礼仪制度,除了皇帝皇后以及其他妃嫔不来参加,一些王公贵胄都要来的。不过,饶是如此,作为庆贺三皇子回京后的第一个生辰,此次筵席还是办当相当热闹的。因为,此次寿宴,还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这个角色是谁呢
灯烛璀璨的宝月阁内,丝竹鸣瑟,位于成王次座的宴席台上,一张棱角分明的五官显得格外显眼和突出。这张五官的主人穿着一袭黑色的御寒大氅,衣领端罩围着一圈紫色的貂毛让他看起来浑身贵气,仪表堂堂。虽然四十左右的年纪,却也并不显老。不过,烛光映衬着那张迸发出怒气的脸,他的眼睛居然给人一种鹰隼般的狠厉。此时此刻,他手中正使劲捏着一盏碧色的翡翠酒盏,唇角紧抿,面色铁青,两眼死死盯住殿南舞台上正在唱戏的几名优伶,从他的表情和神态看,显是胸中的怒气忍耐到了极限。
刘子毓南向而坐,目光淡淡地朝此人扫了一眼,唇畔逸出一丝冷笑后,随后顺着他的视线朝舞台瞧去。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君不见蟾宫折桂者,不是交结缙绅朝臣博高位,就是贿卖作弊通关节,君不见无门无路贡生者”
但见台上一名清秀俊美的小生正甩动水袖,用声调优美洪亮的昆腔唱着曲词。然而,唱着唱着,突然,又有一名头戴绿盔、手持佩剑的净角从帷幕中走了出来。那净角身躯高大,相貌可畏,一身紫色蟒袍,腰悬青龙剑,整个脸被白面的油彩涂抹得面目全非,从他的扮相看去,俨然一个反面的武士模样。
武士怒气冲冲地瞪着小生,就在准备挥动利剑,向这位小生砍去时,刘子毓心中登时怔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急忙扭转过头,再次朝方才那名黑氅锦袍男子瞥去。
像实在是太像台上的白面净角和眼前这位勇猛大将军、兼本朝的万国公实在是有着惟妙惟肖的气势和神韵
有些意思。
看着万国公早已扭曲成一团的五官,刘子毓扯了扯唇角,侧目朝侍奉在身旁的内臣冯德誉低声吩咐道“你去将宴会的戏单拿给本王看看,我到要看看,这折戏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是。”
这出戏唱的应该是单刀会,然而,当刘子毓接过冯德誉手中的戏单,再看了看舞台上这一生一净的表演时,不禁心中开始起了疑惑,再次吩咐道“干脆你现在悄悄的去后台向戏班的班主打听打听,这台上的两个人到底有何来历呵,怎么好好的一个单刀会,偏偏改成将军令了呢”。
“是,奴才这就去。”冯德誉转目瞥了眼四周,弓着身,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这个时候,戏结束了,大红的帷幕拉了又开,接着,另外一种悦耳轻快的丝竹之声响了起来。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西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
不错,此曲正是柔止在司乐坊听见的那支西洲曲。随着曲声的响起,十二名舞女应着拍子从戏台上蹁跹行来。
这些舞女,一个比一个美丽妖娆,一个比一个身段婀娜,尤其是领班的那名舞女,在周围其他绿裙的舞女映衬下,她一身粉色的拖地花裙格外显眼。当她轻舒皓臂,扭动身子将水袖一展时,远远望去,整个台上的图景美得就像一副图画。就像风吹碧荷,莲叶飘动,一朵菡萏在层层叠叠的绿浪间脱水而出。
如此美丽的女子,按说一般情况下,所有观众的目光都应该集中她身上才对,可是现在,在座的三名男子都没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刘子毓一门心思想着方才戏台上那两名优伶之事,此时此刻,眼前的美色不过红粉枯骨,对他来说不具丝毫观赏的兴致。
而席间的最东桌,一直默默不言的明瑟倒是很有兴致地在观看舞女们的表演,不过,现在他的目光,却是被其中一名毫不起眼的舞女吸引了。
是的,一名毫不起眼的舞女。
广阔的殿台上,乐声悠扬,舞姿翩翩,衣香鬓影中,那名舞女身穿绿罗长裙,发髻半盘半垂,眉若春山,唇如朱丹,贴在眉间的花钿在摇曳的烛光中明明灭灭,煞是好看。当她动作轻盈地舒展广袖时,整个人仿佛是从画中款款行来,不,更确切的说,应该是一朵绿云飞落人间。
明瑟目光触及那名舞女,弯了弯唇角,脸上的笑容如同水波动了一动。
至于第三个人,正是方才那位面色铁青的万大将军兼国公爷。
万国公是万贵妃的亲兄长,已故皇太后的娘家人,是本朝骁勇善战的一员勇猛虎将。他数次统兵出征,立下不少汗马功勋,在平定边陲时,当今圣上直接将他比喻为汉代的名将卫青和李广。但是,由于多次统领大军,连年的煊赫立功,渐渐地,这位国公爷就变得恣意骄纵起来。而且,纵观整个朝局,如果要说有两大势力集团分割着朝堂的权势,那么其中一个是以内阁首相明钰为代表的明氏党派,另一派便是以这位国公爷为首的万氏集团了。这两大集团,之前在立储的问题上,明氏拥立的是皇三子刘子毓,而万党拥立的则是不满三周岁的皇四子刘子瞻,为了这事,这两大党派差点没在朝会上大打起来。当然,最后皇帝一怒之下,选择的太子人选还是皇三子刘子毓,到底是年近弱冠嘛,他怎么会让一个黄口小儿来做这一国储君
万国公正为这事儿气得不轻,前不久,又有御史台一大堆言官弹劾他蓄养庄奴横行霸道,侵占百姓土地良田,这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处理,方才,成王寿宴上又突然出现这么两个角色闹上一闹,现在的他,早已是气得两眼喷火,心情烦躁。
满殿灯火,宫女如花,整个台上依旧是香风阵阵,丝竹声声。
国公爷看着这些美貌如花的舞女,按说以前,心情好的时候,他都会时不时摇头晃脑地随着拍子哼上一哼,然而此时此刻,当他看着舞女们一个个怡然陶醉在自己的翩翩舞姿时,他的整个脸部竟然迸发出一种暴怒的青光。随后,猛地灌了几杯黄汤,他干脆将手中的白玉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摔,怒道
“跳什么跳脱”
脱
偌大的殿厅上,一下变得鸦雀无声起来。在场的人除了三皇子刘子毓、二皇子刘子信外,所有的皇室子弟全都错愕抬起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汇集在这位国公爷身上。与此同时,丝竹之声停了下来,台上舞女们齐刷刷一颤,呆愣愣停下手中的动作,仿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万国公是真的喝醉了,视线之中,那些美丽的舞女们渐渐变成重叠模糊的双影,时分时合起来。昏涨涨的脑袋证明,显然地,他将宝月阁当成了自己府邸所建的酒池肉林。于是,也不顾场合,右手朝台上舞女们一指,再次醉兮兮地吼了一声
“装什么清高给我脱”
这道声音如雷击顶,夹杂着一丝冷酷残暴的火药味,刹那间,整个宝月阁的正殿内,空气再次凝结成一团,气氛肃然得可以听见细针落地的声音。直到,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打破满殿的肃静
“好啊好啊,脱衣服,我要看脱衣服,真好玩,真好玩儿”
当然,能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气氛,说出这样话的人,自然是那个万贵妃所生、天生痴呆的皇二子刘子信。众人齐齐转过头,但见傻瓜刘子信一边将手上的鸡腿啃得满嘴流油,一边拍着双掌等着看好戏。
柔止一身绿裙,木偶似地站在那些舞女当中一动不动,刹那间,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天呐,到底是怎么了她会跳西洲曲,会心软地答应别人的请求帮个小忙,可是现在,她到底是碰见了什么样的烂事儿
四周开始轰然起来,最后,傻瓜二皇子刘子信鼓着腮帮子,干脆用玉著敲起面前的杯盘不满地催促起来,“咦,怎么还不脱呀我要看脱衣服,脱衣服,脱衣服”
听得这道声音,其他一些纨绔贵胄子弟也开始公然调笑起来“哈哈哈,难得大将军如此赏脸,咦,你们怎么还不脱,没听见大将军的吩咐吗”“哈哈哈,没想到成王殿下今日寿宴,咱们还有这等眼福啊,大家说是不是啊”
放荡的哄笑声弥漫了整个殿厅,舞女们听得头皮发麻,一个个低垂下头,浑身僵立,不知所措,就连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柔止闭上眼,深吸了口气。突然,她的心剧烈一颤,想到什么似地,猛地抬起头,一双乌黑的眼睛直直胶注在正对面的刘子毓身上。
他是这宴会的主要角色,是这宝月阁内地位最高、最有权利的一位皇子,而且,他还是东朝的准太子殿下如果说这位国公爷是别人得罪不起的皇室权贵,那么,如今在这样难堪的场面境地之中,唯一能为她们这些宫女解困脱围的,不就只有他了么
是的,只有他。
柔止一动不动地看着刘子毓,乌黑闪烁的眼眸中,有希望,有求助,有渴望当然,还有一丝莫可名状的期待。
时间,在沙漏声中缓缓而逝。
然而,她越是这样看着他,眼中的眸光却越来越失望。
如此淡漠的神情,如此不显温度的眼睛,很遗憾地,刘子毓显然是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他只是事不关己地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酒盏,低眉敛目,唇角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烛光照着他衣领上那圈蓬蓬松松的雪白貂尾,他的那张脸,看起来越发如寒冰般凉薄透明,甚至,还让人感到一种透心彻骨的恐惧
柔止心中一冷,浑身如坠千年冰窖
“脱呀,怎么还不脱呀”
四周的轰然催促和放荡狎笑越来越大声,万国公勾动唇角,习惯性地眯起酒醉的双眼轻视着台上的舞女,旁边火炉里的火在熊熊烧着,红光将他张扭曲的五官映照得狰狞而恐怖。柔止呆呆地站在舞女们当中,虽然整个身子一动不动,可是她的眼睛在一一巡视着那些咄咄逼人的权贵们时,猛然间,一腔怒火从眼底迸射了出来
多么丑陋而浑浊的皇宫,多么衣冠楚楚的一群皇室贵胄,陡然之间,眼前这华贵奢靡的宫楼殿宇竟然和地狱没什么两样她抬起头,对着殿顶的天花藻井深吸了口气,然后大踏步上前两步,抬高下巴,向那些人一字一顿道
“我们是宫女,不是女支女就算是女支女,她们也不会被人作践到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