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太太又要去揪黄先生领口,黄先生脚快,往边上一躲,陈老太太气得一杵拐杖,“你这小人快给我说清楚”
从医学角度来说,其实事情特别简单。
母体双胎共用胎盘,弱肉强食,一个营养过剩,一个发育迟缓。到头来,女胎抢走自己双胎兄弟的养分,活了下来。
死胎于许慧芸,如遭雷击。而此时,陈家男人的身体渐渐不行了,许慧芸满心想着再孕,却是结局渺茫。没过多久,陈家男人就病逝了。许慧芸生儿子的执意,却莫名其妙地深种了。
直至现在,她也没法忘怀,当初要不是陈之,她的儿子,指不定现在多顶天立地了。看了多年冷眼,受了多年委屈,陈老太太都过世了,许慧芸还在介意。
这种事情,常人大约是没法理解的。就连身处此中的陈之,也觉得荒谬不已。但是,许慧芸只有一个,谁也没法替代她,去体会那几十年的辛酸苦楚。
所以,谁也没法说三道四。
陈之从陈萱的学校出来,漫无目的地在街巷里打转。有个卖蛋饼的老头看她来来回回的,把她喊住,问“是不是外地来的走不出去了”
陈之一晃神,才摇摇头,“我本地人。”
她出了街巷,就好像空无一物的盒,忽然被开了盒盖,万千浮华纷至沓来。太满了、太多了、太忙了、太乱了――
陈之抱起手臂,茫茫然地看着盒外。
几十年前,许慧芸要是没有遭遇陈家男人,没有遭遇陈老太太,现在会成什么样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温柔乡,而许慧芸运气不好,一生的男人扛不住风雨,没法成为她的温柔乡。
陈之想,她的运气,倒不至于这么不好。
她想到那个男人,忽然有了来去的目的。
50、第五十一章
宾馆的钟滴答响过数声, 林敏掀开被子, 下床洗漱。卫生间很狭窄, 也很简陋,头顶低矮,林敏得稍弓起背,才能容下。没有窗户, 就算是白天,也得把灯打亮。
洗手台墙上的镜子, 照出他的脸和半身。长时间没有打理, 林敏的下巴上冒出星星点点的胡茬。他抬手捋了一把, 糙得很。宾馆附近有小超市, 他琢磨着,过会过去买把刮胡刀。
从卫生间出来,一眼就看到墙边角落里的快餐盒。他一边小心地换上外出的衣服,一边想, 买刮胡刀的时候, 顺带着把这堆快餐盒也扔下去吧。
他的手臂还固定着,衣服不太好穿。门被敲响的时候,他还有一边衣袖没有套进去。
敲门的是楼下办登记入住的马尾妹妹。
“有人找你”马尾妹妹做了个数字六的手势, 靠在耳边摇了摇, “有个女的打电话过来,听起来挺急的。”
“女的”
林敏套手臂的动作顿了一下,大约能想到是谁,快速地把衣服穿好, 大步流星地走出去。马尾妹妹小跑着,跟在后面,说“她说寻呼你了,但你没回。联系不到你,就打我那的电话了。”
电话的话筒已经起了,随意慌忙地搁在旁边。林敏拾起来,放到耳边,喂了一声。电话那头的人等久了,很快回了一声。
这道声音――
林敏呼出口气,带着点遗憾地说“是你啊。”
林玲没好气地喊“你还想是谁啊”没工夫和林敏瞎折腾,林玲直接报了地址,要他赶紧过来。
赵芬芳住院了。
“前两天不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林敏把话筒夹在肩上,摸了摸口袋,还有些闲钱,“我这就来。”
林玲把电话挂了,回到病房,赵芬芳躺着闭目养神。医院里,恰好有林正大的熟人,这间病房,也是托了这层关系,才搞到的。
其实,赵芬芳根本没什么大病,无非是这个年纪的人,都有的那么些个小毛病。寝食难安,血压显高,身体不适,病容全反映在脸上。四壁花白,床也白,被也白,人脸也白,到处是白,看着唬人而已。
林玲想,这老太太,留不住人,就爱耍些无伤大雅的小花招。
赵芬芳盖着被,一只手露在被子外,正挂着水。林玲手过去碰了碰,冰冰冷的,“妈,我再把暖气开大点”
赵芬芳没睁眼,像是已经睡了。过了一小会,倒是把头点了点。
林玲前脚过去调温,林敏后脚就到了。
林玲走出病房,把门轻合上。
病房里就剩一母一子,这时候,赵芬芳才蓦然把眼睁开,瞪得溜圆,狠骂“不孝子”
林敏正想扒拉条椅子,在床边坐下,听到这三个字,没动弹了。张了张嘴,也没说出一句话。
赵芬芳看着人高马大的儿子,就这么傻站着,心里那股火,倒是下去了点。稍稍平息了一会,赵芬芳才用眼神示意了下旁边的椅子,大发慈悲似的,给林敏赐了个座。
林敏一声不吭地坐下,垂着脸,想,今天赵芬芳不管是说什么,他都顺着应着,绝不当刺头,不打击老人家。又想,老太太都这么虚弱了,还能说出些什么像上回那样,母子俩拉拉家常,和平喜乐,相安无事。
偏偏,赵芬芳不打算相安无事,质问林敏的头一句话就是,“我问你,你是不是不打算结婚了”
林敏瞥了赵芬芳一眼,心存着侥幸,还想着糊弄过去,说“没,该我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会结婚的。”
哪想赵芬芳这人精,一眼就识破了他,说“你别和我耍花腔我是问你,你是不是打算和萱萱结婚了”
林敏暗暗地,深吸了口气,没回话。
“好,好,好――”赵芬芳明白了,林敏这意思,就是当个闷嘴葫芦,我不和你争,不和你闹,但心里还是自有褒贬,说到底,还是要和你对着干。
母子俩都沉默了一会。
终于,赵芬芳叹了口气,像是败下阵来,气呼呼地说“行,行,行那就取消婚礼吧我这条老命,都已经在这挂着了,”啪啪拍了两下脸,“我这张老脸,干脆也别要了”
林敏心里想着,你这么大把年纪,怎么就知道个陈萱,你觉得陈萱好,可他不觉得。整天陈萱陈萱陈萱,全中国就剩下个陈萱了也不见见别的姑娘。
赵芬芳哎哟了一声,林敏又回了神。帮着忙,把老太太扶着靠坐起来。赵芬芳一边用手撑着床,一边说“我这已经是把老骨头了但我也没想这么早,就去见阎王。我还想多活几年。”接着,狠剜了林敏一眼,“都被你气得”
林敏嘴上忙回“妈你肯定长命百岁。”
赵芬芳哼唧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其实,赵芬芳气的,还真不是林敏不和陈萱结婚这事。她活过半百的人了,怎么不晓得,就林敏这条件,会找不着更好的真要比对起来,陈萱这姑娘,顶多就是中规中矩,这婚要是结不成,脸上确实没光,但也谈不上有多遗憾。
当父母的,都想着儿女早些成家,趁身体还健朗,也能抱抱孙子。
但照现在这局面,赵芬芳得断了这念想。
她气的是,国家好好地给分配的工作,林敏说不要就不要了。
“听你爸爸说,你不想再回局里了”这件事,赵芬芳和林正大是同一个反应,觉得林敏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要去广州你想干什么你有个谁都羡慕不来的好工作,结果呢你学那些人下海去了”
赵芬芳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不是傻啊喝茶看报的活不干,去干吃苦受累的下海是有赚头,但又能多赚几个钱啊你两个姐姐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家里有积蓄,我和你爸的,都是留给你的”
两个老人,总归是要去了的。化作一g黄土,带不走一分钱和财。
赵芬芳一边想着,一边叹息着。
“别去了,啊”她抓着林敏的手,声音里忽如其来地,带上了哀求,“结婚的事,我和你爸能搁下,”忽而又矛盾地转了口气,变得强硬,说,“但去广州这事,我们不会同意的。”
林敏不吭声,仰着脸,看吊瓶里,滴滴答答掉下的水。
赵芬芳盯了他一阵,也没管手背上还扎着针,抬手就是一掌下去,拍在林敏的手上,说“和你说话你听见没啊”
林敏把视线放平。
赵芬芳忽然急了,提着被子,坐直起身,“你是不是打定主意要去广州了是不是你别给我不说话,你是我儿子,你心里想什么,你不说话,我就不清楚了错了我清清楚楚”
她说“我和你爸爸,多大年纪了,你知不知道我们把你们三个孩子辛苦抚养成人,你两个姐姐都嫁了出去,女儿没法一辈子陪在父母身边的,你是儿子,你不同。我和你爸就指望着你呢结果呢你也要离家到头来,我们两个老的,劳苦了大半辈子,落得这么个下场子女一个个地走孤苦无依”
赵芬芳心里闷得不得了,拿手捂着眼,好半天没说话。
护士进来,替她拔针。
她摆了摆手,抑着声音说“走吧走吧,别烦我了。”
护士一怔,指着自己,“我”
病房里安安静静,片刻,林敏站了起来,又走了出去。
他一出来,林玲就知道,这对母子,肯定是不欢而散了。什么也没说,姐弟俩一路回了宾馆。
林敏手不宜动,静静地在床尾坐着。林玲在一旁替他收拾,“一会把房退了,你到医院去,照顾妈妈。”
林敏站起来,走到门边。
打开房门,还没看清来人的面目,就觉脖子一沉,眼前唰地黑了一片。林敏定在那没动,昼想夜梦的女人,就这么始料未及地,站在他面前。
他没说话,她也没有。
陈之把自己挂在林敏的脖子上,眼睛鼻子嘴巴都埋进了男人的肩胸里。这一时候,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是她的温柔乡。
“你――”林敏压着下巴,看到女人的头顶。
“你――你没看到吗他的手臂。”
陈之看了看自己,她的大半身体,压在林敏的手臂上。他没喊痛,但她还是猛一下放开了。顺着声音看过去,林玲站在逆光的地方。
林敏没回头,反是再把下巴压下几分,对着陈之的耳朵说“我姐。”
“知道。”陈之说。
临出国前,特意找到她,花了好一番大力气,拐弯抹角地探她,交代她要对林敏好的那个姐。
但现在,陈之想,她不想花精力去应付这些。
“我另找个时间过来吧。”
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走。
林玲抱着手臂,冷眼看着房门外,说“你看中的这个女人,好大的脾性”林敏回过身来,看着她,她指着陈之离开的方向,说“看到我在这,不打声招呼,直接走人了是不是觉得我在这碍事了”
林敏说“你别迁怒她。”
“迁什么怒我就是气她呢她不是爱你吗也没问你手臂的事我不是在这吗也不进来问句好你以为我是欠她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