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沉吟片刻道“我知道。”
刘二夫人索性冷笑道“您哪里知道。您要是知道,便会多为刘家着想,为刘家办事,刘家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金凤一怔“二夫人的意思是说,这一切全都是金凤的过错么”
刘二夫人将头一偏,有些狼狈“妾身没有这么讲。”
片刻沉寂。
少顷,金凤起身,淡淡道“二夫人也是太过辛劳了。稍坐一阵,金凤派些侍卫护送您出宫回府吧。”
刘二夫人在她身后道“娘娘,妾身也是看在您是自家人的份上,跟您说两句实诚话。当初您刚进刘府的时候,妾身便觉得您聪慧过人。可是再怎么聪慧,您聪慧得过白玉么男人都是好色又贪多的,您要是真相信皇上对您是死心塌地,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终究是亲生的父母更可靠,您说呢”
金凤点点头“金凤知道了。多谢二夫人提醒。”
刘二夫人脸上白了一白,终于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娘娘,您可知道萼儿是怎么死的么”
九重城阙烟尘生
送走了刘二夫人,金凤一人在窗前独坐良久。
男人的事情,好像都那么有道理,又都那么没道理,总之,女人没有过问的余地。她自然可以去质问段云嶂,我哥哥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害死的。段云嶂一定会否认。可是这答案她信还是不信倘若她信,那又何必去问他倘若她不信,那问了不过是徒增伤感。
她想,她原来还是没有做好眼看着段云嶂与刘歇彻底决裂的准备。如果刘歇死在段云嶂手上,她该如何,她是真的没有想过。如果刘家垮了,段云嶂将她一并处置了,也许她心中还会好受一些。
恍恍惚惚地出了宫,竟来到城郊的景修庵。回想起来,刘白玉迁到此处已有半年,从夏至冬,竟无人问询。
与庵主客套了两句,添了些香火,便径直往刘白玉居住的小院落去了。庵后有一小丘,丘上植满枫树,一到秋季便殷红似血,如今暮冬,只有光秃秃的树桠。一片黄篱掩映其中,绿竹和灰檐在黄篱后朴素清雅地伫立。
绕过篱笆,便看见刘白玉穿着一身素白的袍子,倚在门廊上,门前是一个破旧的小火炉,火苗艳红。刘白玉手中仍是一个玉净瓶,又一枝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梅花,听到篱笆门外声响,缓缓转过头来,唇边仍带一丝浅笑。
一缕散发从她未著饰物的乌髻上散落下来,垂在雪白的颈子旁边。
“啊,怎么是你。”刘白玉道,似乎有一些愉悦,又不明显。
金凤有些迷茫,仿佛她走了二十三年,走了千万里,只是为了走到这里。
“白玉姐姐。”她有些哽咽。
刘白玉笑了出来“我正有事求你,你却来了。”
“有事求我”
“正是。外头冷,进屋说吧。”刘白玉将梅花胡乱一扔,拉着金凤的手将她拉进屋来。
金凤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中起伏,道“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刘白玉极客套地倒了茶,两人坐下。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想请你去和皇上说一声,让他给我谋一个差事。”
“差事”金凤一愣,“你想要什么差事”一介弱女子,想要谋个什么差事
刘白玉神秘一笑“我想去西粤。好妹妹,你就去同皇上说一声,任命我为使节,出使西粤吧。”
“”金凤恍惚得厉害,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本朝女子是不可以做官的,可是出使西粤女国,派一个女官去,却也合情合理。
“你不肯”刘白玉脸色有些难看,“就算记恨我,可我好歹也是救过你一命的恩人,这点顺水人情你也要吝啬么”
金凤张了张嘴,这事虽不大,却也不是她能说了算的。
刘白玉看出她的心思“你只消替我提一提便可。若要考试什么的,只管和我说,我刘白玉也不屑于扯那裙带关系。”见金凤还在晃神,刘白玉有些着恼,道“你若不肯,那就算了”
金凤道“姐姐为何想去西粤呢”
刘白玉冷笑“刘家如今是什么景况,你也看到了,此时不走,难道留在这里玉石俱焚么”
金凤一窒,慢慢道“那好,姐姐等我消息吧。”
刘白玉微笑,捧起一碗茶来“如此甚好。”
金凤拢起衣裳,脚步有些蹒跚地走出房去,外头有宫女要上来扶,她心中猛然烦躁,硬是挥开。
忽然想到,永福知道她现下的境况,不知道会如何说。
母亲一定会板着脸说黑胖啊,你活的越来越不像个样子了
可不是么,原本觉得自己虽不算极聪明,看事情却还是清楚的,如今却发觉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比自己聪明得多,原来从前种种,皆是自作聪明。
未出景修庵,一匹快马急急地奔过来,不知是哪一府的侍卫飞身下马,隔着皇宫卫士远远地跪下来,大喊了一声“皇后娘娘,威国公夫人病重”
金凤大惊,慌忙抢前几步,一看,正是威国公府的服色。连忙问道“细细说来,夫人为何病重”
那侍卫满脸通红,急喘道“小人不知”
金凤跺脚“摆驾,威国公府”
威国公府内已是一片混乱,丫鬟婆子端盆的倒水的碰作一团,摔了盆打了碗跌在地上哭的哭训的训。几位夫人挤在厅中,只会用帕子揩着眼睛,什么办法也想不出。只有二夫人勉强有点管事的能力,坐在主位上强作镇静指挥大局,奈何自己已经面色苍白,声音发抖,底下的人更加是没有了主心骨。
金凤面色铁青,一路疾步越过无数下人,直直来到留鹤院刘大夫人的病房。门口的大丫环连忙跪下道“皇后娘娘,大夫正在看诊。”
金凤喘了口气,问“情况如何”
丫环哭道“下身大出血,孩子怕保不住。”
金凤的心跳得她有些承受不住。
这时刘二夫人才从厅堂姗姗赶来,远远地便大哭起来“娘娘,大夫人怕是不行了”她一哭,跟在后面的其他夫人哭得更是凄惨。“娘娘,妾身们也是没有办法,忽然就这么”
金凤只觉太阳穴一阵一阵抽痛,回想起多年前她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刘大夫人谈笑间指挥若定的风范,心中更是痛楚。
“都别哭了”她厉声道。
众位夫人们一惊,眼泪都惊了回去。
“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人还活着呢”金凤沉声叱道,转脸向二夫人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先说清楚。”
二夫人抽噎两声,慢慢解释,三两句金凤便明白了情势的严重。
原来大夫人本是无事的。今日午后,刘歇的旧门生,一个兵部的小官前来拜访,刘大夫人觉得这个时侯还有如此不避嫌又念旧的孩子实在难得,便亲自见了一见,岂料这人却带了一个惊天的消息过来,刘大夫人一听,扶着桌角就倒了下去,下身流血流得吓人,厅堂的地板都浸红了。
金凤疑惑“究竟是什么消息”
二夫人泪水不绝“说是边关战报,国公爷的军队在盘蛇谷被围,已经七天七夜没有消息了”
饶是金凤心里有了准备,听了此话也不由得身形晃了一晃。
这样的消息,刘大夫人如何能够承受
威国公府没有了刘大夫人,就没有了主心骨。二夫人跪下来道“妾身真的不知该怎么做了。娘娘,看在国公爷和大夫人的份上,您就拿个主意吧”
“拿拿什么主意”
“大夫说了,大夫人腹中的孩子怕保不住,一定要保的话,大夫人就”
金凤怒道“自然要先救大人”
“可是大夫人若是知道,一定是要先救孩子的。何况是国公爷的骨肉”
“闭嘴”金凤大喝,“莫说国公爷不在,就是他在场,本宫堂堂国母,难道还做不了这个主么”
“这”二夫人怯怯地犹豫了一声,也只得答应下来。
金凤握紧了帕子,心道,刘大夫人千万不能死。
刘大夫人若是知道她决定放弃那孩子,一定会恨她。可是恨她也无所谓。
总之,大夫人一定得活着。
乾罗殿中,明烛高烧。
段云嶂锁着眉,从兵部呈上来的战报中抬起头
“去,请皇后来一趟。”
“皇上,威国公夫人病危,皇后娘娘今夜在威国公府过夜,尚未回宫。”
“威国公夫人病危”段云嶂有些惊讶。
“是,听说受了惊吓,小产了。威国公府里已经闹翻天了。皇上,要遣人去请皇后娘娘回来么晚膳后太后娘娘和徐太妃娘娘还问了一次,似乎有些不高兴呢。”
段云嶂默然半晌,道“不必了,去挑选些上好的药材给威国公府送过去。”
无忧无虑的刘黑胖,如今去了哪里
害你变成这样,难道真是我的过错段云嶂失了神。
曾有郎骑竹马来
金凤坐在刘大夫人床前,忐忑不安地等着。大夫说刘大夫人已度过危机,今夜便可苏醒。
“可是怎么还不醒”她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再等等,再等等。”二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金凤对刘大夫人的这份心,她看在眼里,多少有些感动。
六夫人身子不好,脸色白得吓人,金凤便先请她去歇息了,还有二三四五四位夫人,一直在旁边候着,只是神色颓然。
又等了片刻,终于听到床上的刘大夫人轻轻呻吟了一声。
金凤扑过去“母亲”
刘大夫人缓缓地睁开眼,目光移到金凤脸上,却是空的“孩子还在么”
众人面面相觑。
最终金凤勉强开口“孩子,总会再有的。”
刘大夫人明显呆了呆,而后,眸子便似被石化了一半,再也不动了。
“母亲”金凤颤声叫道。
“为什么为什么孩子没了”刘大夫人涩然启唇。
几位夫人见不得这样的情景,嘤嘤哭泣起来。
金凤心中有了主张,硬声道“是我让大夫先救您的。孩子,可以不管。”
刘大夫人眸中豁然现出一道亮光,眼珠一动,死死盯住金凤“你你”
金凤点头“就是我。您要恨,就恨我吧。”
一旁二夫人惊惶地张嘴要解释,被金凤一瞪,只得低头不语。
刘大夫人喘了口气,气虚地笑了一声“你你走,不要看到你。”
意料之中。金凤注视了刘大夫人一会儿,道“您好好养病。”
掉头不管不顾地出了威国公府,天空灰暗得超出她的想象。
上了车辇,金凤吩咐“去城西,黄家巷子。”
随行的女官讶异“娘娘,不回宫么”
“先去黄家巷子。”
女官犹豫了一阵“娘娘,这不太好吧您昨天擅自出宫,又在宫外过夜,太后那里只怕已经”
“本宫连这点自由都没有了么”
女官跪下“奴婢也是为了娘娘着想。”
金凤瞅着那跪下的女官,蓦地发起愣来。她想起了曾经跪在她面前劝慰她的女官素方,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
“罢了,回宫吧。”她叹息。
这样的心情下,她又如何能去见永福
回到香罗殿,下了车辇,金凤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一路上她已想了许多,只得出一个结论刘歇不能死。
现在她才明白血缘之重于泰山,那生身之恩,不是说断就断的。父亲二字,亦不仅仅是个称谓。刘歇之于她始终是一个神祇一样的存在,无法磨灭,不可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