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可不是,本心有个屁用。”她捧起一碗莲子羹,瞄着那煨软了的半边莲子在浓稠的银耳羹汤里兜兜转转,一不小心便沉下去不见了。
一口莲子羹下肚,有宫女来报,说轩罗殿里的小孙子公公遣人求见。
金凤怔了半晌,这才唤那人进来。
那人也是段云嶂身边的,看上去眼熟得很。
“小的小潘子,叩见皇后娘娘。”小潘子在金凤的打量下紧张地咽着口水。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小潘子偷觑了一眼皇后娘娘的脸色,扑通一声跪下大哭起来“娘娘啊,小孙子公公和小的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既不敢去上报太后,也不敢让其他人知道,只能来找皇后娘娘您了”
金凤吓了一跳“你慢慢说,究竟是什么事总不至于皇上病重了吧”
小潘子的哭声戛然而止“那倒不至于。”
金凤喘了一口气。
“娘娘,皇上在太液池的亭子里喝醉了,现下正正撒酒疯呢”
“你说什么”
“撒酒疯。”
“不可能啊,皇上自从大婚之后就再也没喝醉过了。况且皇上喝醉了分明是倒头就睡的”
“娘娘这都什么时候了皇上抱着亭柱,说要往下跳呢”
手腕一个不稳,盛莲子羹的瓷碗被她啪地反扣在桌面上。金凤认命地叹气“本宫知道了。”
金凤原本还奇怪,小潘子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说皇帝在撒酒疯。可是当她到了太液池才发现,说段云嶂撒酒疯,实在是很照顾他的面子了。
皇帝陛下此刻正抱着一根柱子,一脚悬空,拎着酒壶绕着柱子转圈,口中念念有词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两个黄鹂鸣翠柳小怜玉体横陈夜香蕊暗陈花绽,翠腰羞对幽灯”
金凤深吸了一口气“皇上这样多久了”
守在亭子口的小孙子泪水涟涟“快一个时辰了。不肯回宫,只是要酒喝,再就是不停地念诗娘娘,皇上念的都是什么诗啊,什么吮花蕊,什么牙床,什么玉壶”
“行了”金凤咳了几声,狠狠地剜了段云嶂一眼。“小孙子,你带着内侍们暂且避一避。”
“娘娘万一出个什么事”
金凤冷笑“咱们家皇上不知多么恋栈红尘呢,怎么会出事”
小孙子还待说什么,却被皇后娘娘刀锋一样的眼神扎了一下。他打了个哆嗦,喏喏退下了。
从前没看出来,随和的皇后娘娘发起火来这么可怕
闲人散尽,金凤踱进亭内,一把把段云嶂手里的酒壶夺下来。
段云嶂正摇头晃脑转圈得兴起,猛然被人夺了酒壶,正待出声谩骂,却看到他的小皇后气势汹汹地一手叉腰,站在他面前。
段云嶂静了半晌,嘿嘿地笑了,伸出双手去捏金凤的脸“小、黑胖嘿嘿,小黑胖”
金凤躲闪不及,一张饱满的脸蛋已经陷落在狼爪中,被毫不温柔地捏来捏去,顿时两腮上浮起浓重的红晕。
“皇上你住手”金凤挣扎着吐出几个字,却在段云嶂大手的蹂躏下支离破碎。
皇帝陛下作为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的少年天子,可谓是完美无缺,唯一的一个缺点,就是酒量不好。据皇叔拢月王爷总结,皇帝陛下之所以酒量不好,是因为第一次醉酒之后受了惊吓所引发的后遗症。至于是受了谁的惊吓,如何受的惊吓,拢月王爷没有细说,众人却也都心知肚明。
这些年来皇帝陛下一直谨慎地避免醉酒的情况发生,即使是在不得不饮酒的情况下,皇帝陛下也只是小酌一两杯,从不过量。
却原来,堂堂天子酒醉之后是这么没有酒品的人。金凤好不容易从段云嶂魔掌下挣脱,抚着被捏肿的脸,愤怒地想。
段云嶂的醉眼瞅了她一阵,僵硬地撇开脸。他一挥袖子站上石桌,任夜风将他发丝吹得恣意飞扬。
“大江东去浪淘尽”皇帝陛下吟道。
“洞口阳春浅复深”皇帝陛下再吟。
金凤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把把他从石桌上拉下来。身为人君,喝醉了酒就大念淫诗,还搭配着念,简直是岂有此理
“段云嶂,你给我滚下来”皇后娘娘怒咆。
段云嶂瞅着她,哈哈一笑“哟,这不是桃花嬷嬷么”
“”皇后娘娘的脸青了。
“桃花嬷嬷,有上好女儿红,来一壶。”
“嬷嬷,你又胖了。”
“”
“嬷嬷,你可知这万里江山,也不如苔影秋月,百般荣华,也不及一人知心”
金凤一愣。
段云嶂脸上十分苦恼的样子,慢慢从石桌上爬下来,在亭子一角坐好“嬷嬷,我有时候真想寻一荒山隐居,吟诗作画,务农读书,了此残生。正所谓采菊东篱下,悠然”
“嬷,嬷,摸你个头”
“啪”的一声,清脆地在亭中回响了许久。
皇后娘娘给了皇帝陛下一耳光。
段云嶂偏着脸,呆若木鸡。
“你你敢打朕”醉意氤氲的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那一巴掌把他的理智直接从宜春院扇回了这池上亭。
金凤也呆住了。她怔怔瞧着自己的手。瞧了一会儿,仰脸面无表情地道
“皇上,你不觉得可耻么”
“你去采菊东篱下了,谁来为你受该受的苦,解该解的难”
段云嶂先是一怔,而后漠然“你不必激我,江山离了我,依然是江山。”
金凤静静地看他。
“你说得对。”
她吐字清晰,嗓音中却有什么难以自抑的东西要汹涌出来。
这江山,就是段云嶂的本心。他并非心甘情愿,可那皇家的烙印早已深深刻入他骨髓里。如果不是这样,他不会如一头骄傲的嘲风一样孤独而坚定地守在段家王朝的王座上,如果不是这样,他不会为了吕大尚书而放弃自己纳妃的自由,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痛苦。
“可是你离了江山,就不再是你了。”
段云嶂沉默了。
这一生平和的小黑胖,如何能明白他的心情她那么逆来顺受,从来不需要面临像他这样的抉择。
冰冷的夜风吹来,他清醒了大半。
“你懂什么别人加诸你身上的不公,你可曾抗争过你可曾为了什么人而努力过你没有。你如何明白我的心情”
金凤被他问住。是啊,她不懂段云嶂。一直以来都是段云嶂在照顾她,她何尝为他做过什么。她是风浪中一叶浮萍,勉强靠岸已是不易,偶尔调戏一下浪中鱼虾便觉十分惬意。而他生来就要是海中瑞兽,要力挽狂澜,要让那迷雾散去,要将那浪尖铲平。
刘大夫人说,每个男人在一生中,都会有极其潦倒和自我厌弃的时候,只要过了这个坎儿
只要过了这个坎儿。
那么她也不介意作为浮萍,为瑞兽梳理一下毛皮。
她拉起段云嶂的手“我信你。我信你无论想做什么,都一定做得成。江山也好,佳人也好,慢慢来,终究有一天是你的。”她恳切得几乎以为自己要哭出来。
“你信我刘黑胖,你的相信,值几个钱”段云嶂却不买账,只鄙夷地冷笑。
金凤没有被他的冷笑吓倒,在这样的情境下她莫名地燃起了些斗志,越挫越勇。她默默撩起狐皮的大氅,一脚踩上亭子的边缘。
段云嶂愣住“你要做什么”
金凤恍若未闻,扶着亭柱将另一只脚也踏了上来。只消向前一挪,她便会跌入结着薄冰的太液池中。
她对段云嶂一直存着一份亏欠感,是因为他百般的袒护么或者是因为那雪地里马背上套在她手腕上的木镯又或者,是因为多年前在魏太傅堂上掩护她的那一句话。她想她是敬重这个少年的,他正直而磊落,却不迂腐。他比她勇敢,比她强大。
“段云嶂,你被迫娶我,又被迫舍弃你的心上人。这些不是我的罪过,可是你要恨我,却也是理所应当的。不过我知道,此刻我若是跳下太液池,你依然会救我。这就是我对你的信任。”她瞄了瞄还漂着些浮冰的水面,心中有些发怵,脑子却开始发热。
段云嶂的脸白了几分“刘黑胖,你疯了么”
金凤强撑一股气势站在高处,脸上的神情凛然不可侵犯。
“我让你看看,我的相信,值几个钱。”
他不是说她不晓得努力也不晓得抗争么,她就抗争一回给他看看。
咚的一声,太液池上的薄冰碎了,水花四溅,而亭中,只剩下段云嶂一人。
皇帝陛下因醉酒而略有些昏沉的脑子,足足反应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池上的夜风再度给他的神智增添了一丝清明。段云嶂慌了,连忙冲到亭边“黑胖”
池中并没有人头浮上来。
段云嶂当机立断,脱下外袍便跳进池中。寒冬腊月,池水冰寒刺骨,他入水的那一霎那,险些窒息。
然而他无暇顾及许多。他的心被巨大的恐慌占据。如果小黑胖死了,该怎么办
如果小黑胖不在了,怎么办
这世上有不计其数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而刘黑胖,只有一个。
无辜黑胖遭水浸
段云嶂想,他或者是疯了。
深夜,他抱着湿漉漉冷冰冰的小黑胖的身体,冲进香罗殿。而他的心,似乎在他跳进太液池的那一霎那就沉入了水底,再也没有浮上来。
金凤说,她相信他。
他知道她从来不会蠢到用自己的生命来做赌注,她说相信他,就是百分之一百地相信他。
多么不可思议。连他自己都无法这样地相信自己。
这个夜晚,香罗殿内人仰马翻,灯火通明。风月领着人拥上来,要为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换上干暖的衣服,却只能见到皇帝陛下木然坐着,一手紧抓着皇后娘娘的手,死也不放开。
华太医从被窝里被挖出来,连夜入宫,见到这样的情景,一时也犯了难。明明昏迷不醒的是皇后娘娘,为何皇帝陛下的脸色却苍白得吓人
华太医分别为二人诊了脉,这才稍稍定下心来。
“皇上,娘娘受了风寒,需要调养数月方可痊愈。”
“那皇上呢皇上身子如何”风月在一边担心地问。
“皇上身子强健,虽然落水,却并无大碍。微臣开上一副驱寒的药,皇上服下便可。”
听了这话,皇帝陛下却久久没有反应。过了许久,他才干涩地启唇
“她会死么”
华太医一愣,以为皇帝陛下没有听明白他的话“娘娘受了风寒,只是需要调养。”
“朕问你,她会死么”皇帝陛下倏地转头,一双眼睛如刀刃一般。
华太医吓出了一身冷汗“皇上娘娘只是受了风寒,一般不会危及生命。”
“一般那就是说,依然有生命危险了”
“”华太医吞了一口口水,觉得这个时候和皇帝陛下讲道理,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只要按照微臣所开的方子细心调养,娘娘定会无碍。”
一旁早有人送上姜汤来,段云嶂眼睁睁地看着风月给金凤喂下去,这才接过来自己那一份,一口灌下。
风月望着这帝后两人,幽幽地叹了口气。
这夜香罗殿中无人入眠,而皇帝陛下执着皇后娘娘的手,直至天明。
昏迷了不知多久,金凤噌地坐起来,迷迷糊糊地说
“我要吃青椒炒腊肉。”
耳边有人咒骂了一句什么,而后她被扶起来,唇边送上了一杯水。那人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