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茶房,从那一刻起,就再没有机会踏出小院门。
每天蹲在茶房学煮茶,沐芽小心地竖着耳朵。不过几日她就发现,她在这里当差好像有些不伦不类,因为这后小院是给太监们使的,从前的茶倌也是小太监,是她来了才调到前头去伺候。后来沐芽终于知道,北五所中每位皇子可用两个大宫女、四个小宫女,都是在前院伺候皇子起居,根本就不会到后院来。
怪不得沐芽来到这里就没分到过新行头,还都是她从司衣司带来的衣裙,原来她占的不是宫女的名额,是个小太监的名额。不知道敬事房那里做了怎样的手脚,她像一只被人逮住逗趣的蛐蛐儿,扣在了闷罐儿里,他不掀盖,她就动弹不得
日头西斜,风又大了些,水快凉了,沐芽赶紧加快了手下的活儿。这么一个主子、二三十个仆人,一百个茶碗,其中二十个是专门给这主子用的,瓷、竹、紫砂、绿玉、琉璃各式各样,每样擦洗去垢的程序都不同,而这里的规矩,一日三洗,不管用过没有都要洗干净,热茶熏着,拿起来都是喷香扑鼻,温温的,茶汤冲进去才不会乍了味道。
茶倌的手几乎整天泡在水里,忽热忽冷,来来回回,很快就被二月和暖的春风给剪破了。其实在浣衣司的时候沐芽的手已经被冻伤了,这一来很容易就裂了口子,夜里疼得厉害,不敢睡实,不敢叫出声。
她错了,那一天见过哥哥她就深切地知道错了。现在别说偷玉佩,她连九皇子的面都见不着。唯一支撑沐芽的就是哥哥,哥哥一定会想办法弄清楚这里的一切,她要做的就是安安生生地等着
茶碗都从水里一个个捡了出来,沐芽探身摆放到身旁的架子上,肩膀好酸,刚撑了一下,脚下的小凳子一歪,沐芽一个歪斜,胳膊肘忽地被一只大手托住,“当心。”
沐芽回头,赶忙从凳子上下来,俯身行礼,“奴婢叩见八殿下。”
奕柠忙虚扶了,“快起来,无需多礼。”
八皇子的声音与他的人一样暖暖的温柔,沐芽抬起头,虽然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跟他说话,不知怎的心里倒不觉得怕,这些日子不见熟人,此刻甚而还生出了些亲切感,“殿下,您到这里来有何事”
“碧苓让我来瞧瞧你。”
他压低了语声,提到那个名字脸色都有些发红。看着眼前人沐芽想起那个为了他连命都不惜的姐姐,酸酸的,“跟姐姐说,我好好儿,就是就是想姐姐。”
沐芽说着低了头,在司衣司的日子是她来到这里最惬意的时候,每天有碧苓护着、教着,可以吃好,可以睡饱,还可以收到哥哥的信
看着小丫头落寞的样子,浸泡得红红的手揉搓着衣襟,奕柠心里也不大是滋味。九弟行事总是这样,刀子一样,一刀下来,彻底斩断。当时听碧苓说起那件棉袄,奕柠就料得是七哥的,一来因为是三姐出面调动的人,二来么,九弟是绝对不会对这样不识字的小宫女生什么情意的。九殿下的眼睛向来长在头顶,承德避暑,多少千金闺秀都被他嘲笑过。
只不过是这样的一个猜测,他告诉了九弟,九弟竟像是做实了一样非要亲手掐断,说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和碧苓。奕柠不是没有私心,也知道沐芽是小宫女根本不得机会常出入各宫,她要是想见七哥定是私下密会,这一来就很容易暴露,一旦刑罚受不过,难免会供出碧苓。
可奕柠也深知相思之苦,想那七哥虽说生性孤僻、怪诞,毕竟血脉相连,一个人苦锁三载,唯一能通往的就是浣衣司,与小丫头许只是一时相惜,未见得怎样,怎可捕风捉影就毁人于一旦更况,激怒七哥,惹出事端怎生是好九弟却说不怕,他不敢,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
九弟的底气不知从哪里来,这些时文华殿读书见到七哥,奕柠一直悬着心,好在看他神色确也如常,更听了碧苓转来的话说他二人像果然并未怎样,舍也就舍了,奕柠的心这才放下。放下了那边,又牵挂这边,九弟调了沐芽来就这么当个小太监使,怪可怜的。
“沐芽,你再忍忍,过些时,我身边一个大宫女到了岁数出宫,趁时候儿我再换个小宫女把你换过去。”
“哦,不不,”沐芽忙摇头,“多谢殿下,奴婢在此处就”
“八哥”
沐芽话还没说完,院门外进来个人,“你在这儿做什么”
“哦,我跟沐芽说句话。”
“走吧。”
“嗯。”
这是沐芽第一次看到她的正经主子,今天一身银白衣袍、紫金冠,夕阳下斜映,英俊的脸庞有了侧影,像画笔勾描的光影,棱角挺立、无可增减。只是那表情十分冷淡,淡得连那丝坏笑都隐去,像根本就没看见她,转身离去。
脚步声消失在朱漆门外,沐芽轻轻吁了口气,端起一盘茶碗走进茶房,主子们该喝茶了。
从二门出来,两人一道往堂屋去,奕柠道,“九弟,怎么安排沐芽做那等粗活儿”
“烹茶、洗杯子,这活儿还重么”
“不是重。只是女孩儿家皮儿薄,成天泡在水里手都红了。”
“哟,”奕枫住了脚步,笑看着奕柠,“八哥就是会疼人,尤其的,会疼女孩儿。”
奕柠瞪了他一眼,“你少拿我取笑。莫说她与碧苓还有金兰之谊,即便就是咱们手边儿一个不相干的小宫女,你也不好这么使唤她。”
“我的人,我不好使唤么”
奕枫这句话说得半真半假,连他唇边的笑都有些冷,奕柠心里生了异样,“奕枫,你究竟是为何要了沐芽来是成心要与七哥作对么我看七哥倒不甚在意,碧苓也说了他俩是如何相识,并无旁的,你何必为难一个小丫头”
奕枫闻言并未搭话,鼻子里哼了一声,抬步离开。心道,“不甚在意”咱们走着瞧
两人前后脚走入正堂,堂中的玉画屏旁候着一个的女孩儿,正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上头的题字,听到他二人进来转过身,“你们两个到哪里去了倒把我一人搁在这儿。”
奕柠忙道,“让妹妹久等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奕枫撩袍子坐在了一旁的,“明儿你搬进宫来住,规矩多着呢。”
“我是不懂规矩的人么”女孩儿撅了嘴,看向奕柠,“八哥你说呢”
奕柠笑笑,“瑾玮妹妹最是知书识礼、形容大方了。”
瑾玮抿嘴儿笑,奕枫白了她一眼,“瞧你乐的,明儿进了宫你就知道了,哪有住在府里自在。”
“府里哪里自在”瑾玮在他二人对面坐了,“爹爹管得严,若不是娘娘接我进宫来,我成日不是念书就是弹琴,连个说话儿的都寻不着。”
“你就是惯的了。”
“你是个好的。”看瑾玮被说得面上有些不悦,奕柠斥了一句奕枫又问道,“做准了么”
“怎的没准”奕枫想起今天在昭仁殿,舅父庄之铭一个头磕在地上半天不肯起来,直说小女不懂礼数,万不可进宫以免冲撞各位殿下,笑道,“国舅今儿若是不跪,瑾玮还得不着皇父的夸奖呢。”
瑾玮听着掩嘴儿笑,“皇上还说让我与公主们一道住呢。”
“哦是么”奕柠也笑,“昨儿才见静妃娘娘说四妹妹、五妹妹长大了,这就要搬到乾西所去,这么说你也要住过去了么那可热闹了。”
“可不。”奕枫道,“你当是什么若是接她进宫是住翊坤宫,她才不肯呢”
“啐”瑾玮羞,“表哥最不是个好的我怎的不愿意侍候娘娘了最喜欢跟娘娘说话儿了。”
“哈哈”奕枫笑,“瞧瞧吓的,我又不去告诉”
“瑾玮不必理他,你表哥就是歹稀罕,他最巴不得你搬进来呢。”奕柠道,“说准日子了么”
“原本说的是明儿,我今儿就不回去了,明儿府里送行李就是。”瑾玮喜滋滋的,“免得回去爹爹又变卦。”
“打嘴吧,皇父口谕都下了,哪容得国舅变卦,往后再想教训你也够不着了。”
三人正说笑着,宫女奉了茶上来。瑾玮捡起茶盅,轻轻一拨茶盖,冉冉茶香飘了出来,她嗅了嗅,蹙了眉。
奕枫看着她道,“这是福建正山小种茶。”
“我最不喜红茶。”
“你尝尝。”
瑾玮搁了茶盅,“不了。”
“让你尝尝你就尝尝么。”
听表哥劝得紧,瑾玮不好驳,又端了起来,浅浅地抿了一口,轻轻抿抿唇。
“如何”
“不觉红茶的苦涩厚重,倒有股酸甜味儿呢。”瑾玮说着又抿了一口,展了笑容,“再品,好香甜。”
奕枫没再搭话,低头饮茶。自从那小丫头到了茶房,这茶的滋味就不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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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不转水转
三人说了一会子话,到了该传晚膳的时候,奕枫要留他二人一道用膳,瑾玮想留下可又摇头,说不好,头一晚在宫里就不陪娘娘不好。
奕枫笑她,说这会子知道宫里的烦难了吧。
既是留不得,便得起身告辞。奕柠也说不过几步远的路,再央唤人把晚膳送过来也是多事,不如就回去了。奕枫这便把二人送了出来。
日头西斜,正照着北五所前狭长的甬道,膳食局的人还没有进来,只有各所守门的小太监,影子斜在地上拉得长长的,十分安宁。
三人刚出了头所的院门,正要道别,奕枫看着甬道尽头处愣了一下,奕柠回头,就见一人正迎面走过来。奕枫原是不想搭理的,可毕竟身边还有瑾玮,只得等了。
虽然逆着光,林侦也早看见头所门前的三人,走到近前,奕柠先开口道,“七哥,”
“八弟,九弟,”
招呼过这两位,林侦的目光落在中间这一位身量苗条的女孩儿身上一身银白碎花映月袄儿,外罩桃花儿粉的小褂,小女儿的倭堕髻上缀了两只蝴蝶钗。夕阳里,鹅蛋脸庞柔光若腻,略带稚气,柳眉杏眼盈盈含水,清静似秋日的天空。看着她,林侦微微蹙了眉。
奕枫见状,嘴角一弯,抱了肩,好整以暇地瞧景儿。
这一刻的默声,瑾玮有些尴尬,略略嘟了嘴,“七哥,是我呀。”
甜甜的语声,亲切的称谓,林侦依旧不敢造次,心里倒还笃定,这不是两位小公主,其他人认不认得都无妨。
“七哥哪里还记得你是谁。”奕枫道。
一旁的奕柠忙解围,“七哥,这是瑾玮啊,庄大人的千金。”
这庄大人说的是当朝首辅庄之铭,尹妃的堂哥。庄家是大周三朝老臣,到了隆德帝这一朝高居首辅之位,据说膝下三子一女,这便是掌上明珠的瑾玮。
林侦微微低头,“瑾玮妹妹,恕我失礼。”
“许是我变了许多”
女孩儿的一双眼睛看着他,语声虽娇柔倒似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