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身畔央求道“娘娘,娘娘,老奴求娘娘”
我扬起头,咬牙迎向他的眸光,强道“第一桩,十四,要以跟随陛下回宫之条件,交换不尘之自由”
他皱眉,眼光,似不能置信地看着脚下的我。面上,虽,仍不露痕迹,但面色,已明显被我气得发白。
我手心内,尽是冷汗,吸一口气,扬声复道“第二桩,十四,要以自己腹内孩儿之性命,和陛下,交换隋蘅之自由”
他震惊,死死望着我,如果,眸光可杀人,十四,此刻,已然粉身碎骨。
我仰着小脸,傲然回视他。
我知道,他纵再怒不可遏,十四方才所提的条件,他也一定会咬牙应了。虽然,他心内,恨不能即刻将我撕成碎片,但,却不得不应下。这就是他历来恨我之处,也是十四自个的,辛酸之处。
他低头看着脚下之人,冷笑道“戴十四,朕,平生最恨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无言以对。只,低头,看着自个膝下的云毯花纹。静等。
君王身后数步之外,尚站了一应人,我眼角余光能瞥见,却,只当视而不见。想必,是满朝的臣工,内庭的嫔妃小主,还有一些近身护卫、宫人等。人虽多,此刻,却都屏息无声。
风高,浪急,此处,又是高不可及之处。我的发丝,随风乱拂,衣袖,更是教风吹得哔哔作响。虽是烈日当空,却明显感到入秋的寒意。
我又累又乏。人,一旦有了决定,心力也就松了,强抑了多日的煎熬,于此时,一齐爆发。
衣衫毕竟单薄,我强撑着不让自己发抖,尽力挺直身子。一双素手,绞握着自个的衣襟,强压下心头的翻滚之意。
他看着我,既不说可,也不说不可。半晌,始解下自己身上的玄色披风。
李裕,多么有眼色,即刻自君王手中接过那件――绣有五彩蛟龙华美无比的玄色披风,一面弓身为我披上,一面扶着我,拉我起身。口中,还忙不迭地颤声叫道“娘娘,陛下允了陛下允了”
我苦笑,双手,勉强扶着李裕的手臂,支起身子。垂下脑袋,根本不敢再看他一眼。我知道,今日之事,他断不会轻饶我,但,此刻,他不会再发作。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章 曲中声尽意不尽 1
八月十八,我随圣驾回宫,正式迁入离宫前一早为我准备的紫宸殿。
一连盈月,十四,都没有再见到君王的一只衣角。
除了入住这按中宫之仪建造的紫宸殿外,他,并没有给我任何封号。李裕,特地让内务府多拨了数名宫人给我,所有用度,也都按着最高等级配发。所有宫人,也一律口呼我为娘娘,我照样应,左右不过是一介称呼,叫猫叫狗,又有甚区别。
每日,只有云鸢陪于我身旁。
我并不恼,我脸上,永远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仿佛,世间万物,再与我无碍。
十四的心,早,已碎了。这一副身子暂时活着,是为了偿债之用。等,所有的宿债还清,届时,这凤凰宫内一草一木,一器一物,都是十四索命的良方。凭十四的医力,任谁也拦不了我。
宫中岁月,确实寂寥。我闲来,只能靠旧伎打发时日。
字帖书画,会留下笔迹,他日十四去了,徒给别人留下念想与伤心。歌舞,虽可以怡情,但歌者亦可以寄情复传情,十四不能让旁人知道自个心内的悲意。起舞,更不可能,十四的身子日沉,脚步有千斤重,岂能再舞出轻盈之意。
十四所会的,唯剩绣活。
一针一线,绣的,并不是十四腹内孩儿的衣衫,而是,十四留给云鸢的遗物。十四这一生,纵不辜负旁人,独独辜负了,待我如长姊的云鸢。
这一回,十四绣的是一对枕套。洁白的软缎之上,几枝兰叶,迎风疏展,半缕香魂,隐约飘入。自古兰儿有风骨,仿似云鸢待十四的姊妹心肠。
我绣得极用心,十四,即便当初在绣墨龙戏牡丹之时,也没有眼前这般认真。绣绣拆拆,唯恐,有一丝错针。
秋意,一日比一日浓了。我的丝履,从未迈出这紫宸殿内殿的朱门半步,更遑论宫墙之外。那些纷争,我一概不管。连钱镠这个名字,也渐渐离我远去。
李裕公公时常来看我,每次来时,我从不抬头看他一眼,兀自坐着,泥雕蜡塑一般,忙着自个手内的针线。
我看得出老人家的伤心,但,世间,谁没有伤心
对十四而言,李裕来,即是钱镠前来。十四,再不想给己给人,以任何念想。我知道他暂时放不下我,一时不来,不过因了雷霆震怒,难以转寰。心内,其实,并不曾真正放下。但,十四,要助他放下。
这一日,李裕又奉旨站在我跟前,弓着身子,望着我,愁云惨淡。
我入宫,已逾三月。秋风,刚扫落了黄叶,转眼,已是十一月冬里。我穿着冬衣,身子,已明显臃肿。如今,算来,腹内的胎儿,也到了三月出怀的日子。
我低头数着手里的针脚,只听李裕轻咳一声,哀婉道“娘娘,就听老奴一句话。娘娘自个的身子不当紧,也要念着娘娘身内的麟儿。老奴听宫人们讲,娘娘从来不肯到这屋外走一步,如此下去,可怎么好说句死罪的话,太医院呈上来的脉象,每一次,连老奴听着,都害怕”
“娘娘,就让老奴扶着你,暂且在这庭院中走几步,哪怕,今儿,只走十步,也好。”
“娘娘”
任凭他一句一句地求着,我只当听不见,兀自不管不顾。
果然,过了大半炷香的功夫,老人家终于死心。照例,摇头叹气,哀哀告退离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一章 曲中声尽意不尽 2
等到他走,云鸢始在旁落泪,低低道“十四,到底想怎样”
我也不答。
十四,又能怎样十四,夜夜惊醒于噩梦中,眼见自个的娘亲,浑身是血,挥舞着双手,向着十四,大声呼救。每一次,等到十四赶去救,俱,只差毫分,即可救出。
只差毫分,便已是,千里,万里。何况,生死间,上穷碧落。
哪一次醒来,不是一头一身的冷汗。眼前,虽是华丽无比的陈设,再华丽,也是冰冷的空荡。
钱镠自己不来,却遣李裕来。
为了见我,他更时常于宫内巧立名目设宴,要求各宫各殿妃嫔小主与会。每一回,我都让云鸢去回,向来不多不少八个字十四身子倦乏,请辞。
每一次,他虽怒,但,均未多发作。
到最后一次,宫人又来传旨,要我晚间于昭阳殿奉旨赴宴。这回是贞姬娘娘所生小殿下的百日庆辰。母以子贵,当日的贞姬小主,如今已被晋封为梅舒殿的贞姬昭仪。
我照例请辞。但随即,就有宫人来回我。怯怯,立于紫宸殿内殿西偏殿内,奉旨,颤声转述君王的原话于我“传朕旨意,今晚酉时三刻,朕为皇儿元琦庆祝百日生辰,紫宸殿的主子必须到”
我略略变色,却仍不出声。
你的皇儿,就这般重要么为了你的千秋霸业,你的子孙绵延,你就可以让十四眼见你左拥右抱,雨露均施么
云鸢觉出这次情形不同于往日,赶忙在旁应承道“公公请回吧。娘娘,已经应下了。”
我低头,恍若没有听见一般。
酉时一刻,云鸢自我手中夺下绣活,强行为我梳妆更衣。我看看她神色,未再挣扎。由着她,为我挽了发髻,换了一件素色的罗裙,却不准她施粉。一张素颜,拔了云鸢甫为我插上的所有钗环,随身,只带了她一个宫人,上了车辇。
夜色低沉,入夜的火烛已燃起。各宫各殿,掩映于旖旎的灯火中,宛如九天的宫阙,落入凡尘。道不尽的温柔缱绻,画不出的奢华尊贵。
我漠然望着窗外的景致,轻轻绞着自个衣袖内的素手。面上,虽平静如常,心内,却又开始不安。
今日,若是贞姬娘娘皇儿的百日生辰,那十四与他,已近百日未见。
原来,日子,竟这么久了。
自十四回宫,十四耳内,不断传来――他恩宠于何人何人,一连数日,天子又连续翻了哪宫嫔妃小主的牌子。因着要对十四责罚,这些传闻,总萦绕着紫宸殿的画梁,如阴魂般,不断绝。
十四听得,心都倦了。痛到极至,已不知道痛。如果那些露水之欢,可以替代十四的影子,就让她们替代吧
放眼世间,哪一个,不是可怜人那些此刻婉转承欢的,又岂知不会于哪日,复失宠于君王膝前
只是,十四,心已变了。这些情之百折,十四,已不会再拘泥。
第一章 曲中声尽意不尽 3
酉时三刻已过,我才迟迟而至。携了云鸢,拎着裙裾,丝履,迟疑良久,始踏入这阔别多日的昭阳殿内。
人,还未入,耳畔,已传来细细的欢笑声。一声一声,只听得刺耳。明明,面上,毫无波澜,却被这一殿通明的烛火,映出瞬间的阴晴。
我低头,屈膝,跪见正殿之上端坐的君王。刹那间,似有数十道目光,齐齐落于己身。我敛眉顺目,连眼角余光,也不敢去接。当中,有些人,应是十四认得的,另有些人,应是十四不认得的。但,无论他的新宠或旧人,十四见了,只有钻心的痛。
十四,只有将自个藏起来,谁也不见。宛如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个人。可是,君王偏不要让十四如意,连最后一点小小的平静,都不肯给十四。
半晌,始听到那久违的声音冷漠地响起“起来吧。别人,都已到了,唯独你戴十四,屡请不至莫非,非要朕的圣旨,才能请得动你大驾”
此语,何其沉重。此言一出,我何以能起我低头,继续跪着,听他训斥。
但,伪装的恭谨与柔顺,逃不过他眼内精光。果然,只听一声巨响,复有杯盏粉碎于金石之音,碎末,在十四的身畔四散溅起,一粒细小的瓷片,刺破了十四的素颜。灼热的血迹,顺着脸颊,迤逦而下。
一时间,满殿之上,鸦雀无声。君王震怒,谁人敢于此刻吭声。
我始抬起眼睫,一动不动,望着他。多日不见,还是那张俊颜,这副怀抱。
十四,都已经奉旨来了。十四,不知道,你复要什么而不得竟然这般雷霆万钧。
你要的,是十四的情么当日你血洗明月楼之时,又何曾想到过十四的情
他眼中,掠过一丝尖锐的痛楚,但随即,便被他深藏于冰冷的墨霭中。低头,复换成一副怒色,毫不顾惜地俯视着自己面前跪着的小小身影。
曾几何时,这副怀抱,是十四一生所依。
我以指尖轻触下血渍,再轻轻自袖内,取出素帕,尝试着擦去。耳畔,似有人在低低饮泣。我静跪于殿内,虽低头,却能清晰察觉到,那数十道齐齐落于己身的眼眸,顷刻间变了色。快意,嘲讽,冷漠,怜悯,还有不舍。
我想笑,但心知,此刻,十四不能再笑。十四胆敢笑,必将坠入万劫不复之地。十四,此刻,只想要平静。静静于一隅,安静地诞下龙嗣,再安静地离开人世。
为能持续那份平静,只得,暂时强压下心内的痛楚,更深地埋下臻首。
良久,一旁,始有人过来扶我。我抬头望去,是一向温婉贤惠的媛妃。她柔声道“陛下,十四妹妹毕竟有了身子,跪得久了,这地上太凉,恐对胎儿不利。”
銮座之上,无回应,也未反对。
我心内嗤笑。是,对龙嗣不利之事,他断不会应允。即便,他此刻恨不能撕了十四身上所敷的面具,还他想要的伊人模样。
媛妃会意,臂下用力,和已上前几步的云鸢一起扶起我。并,将我复送至他左手之下的首席入座。
左首为至尊,我想请辞,但环顾殿内,这个位置,似一早为我留好,而媛妃,也已于我对面――君王的右首盈盈落座。
我不敢再辞,低头,望着自个近前的酒菜发呆。渐渐,有些明白他意思,他虽迟迟未立我,但今日,是他皇儿元琦的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