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受不住。
自从离宫,十四无一天安生日子,经历了太多变故,没有病倒,已是奇迹。待会,再见墨荷,十四也是鼓了很大的勇气前去。有些话,当面自墨荷口中说出,比从旁人口中听到,更让十四难过。
江南多雨水,此刻,天上竟又飘起细雨。摊主随之撑起巨大的油纸伞,护住自个的摊点。我吃得很慢,虽然肚皮很饿,但,一颗心怦怦乱跳,头大如斗。既盼,也怕。
千辛万苦,比喝药都难以下咽,总算,将一碗面吞进肚中。我轻笑道“云鸢也好了。闻莺姐姐,我们走吧。”
闻莺点头,一脸忧色,径直在前带路。行至前面一辆小小马车前,站住,道“十四,以车代步吧。”
云鸢惊慌地看我,我悄悄点头。其实,不碍事。无论我去哪里,他自会派来最好的好手保护我。
心里,却随着这个念头,不合时宜地涌出一丝甜蜜。我咬牙,轻甩下头,意图将自个罪恶的念头,甩出脑海。
闻莺看在眼里,只当我多虑,忙道“十四不必在意,我只是担心十四的身子,没有其他企图。再说,自会有钱镠的锦衣军一等一好手护着十四,闻莺又能怎样”
云鸢这才想起,长舒了一口气。
我只含笑,随闻莺登上车辇。车声辚辚,一路颠簸而行。我忽低低道“锦衣军有没有太过为难林使臣”
闻莺没料到我还会问及林生,眼中,感激不已,颤声道“怪不道人说,十四的心地极好,闻莺如今才知道,果然是真的。邑谦他,病了――”
我也有些唏嘘,轻道“严重么”
闻莺摇头,复点头“一直发烧,说胡话。请了太医来看过了,开了药。”
心内的重负,日积月累,沁入五脏六腑之中,至不能胜时,终于借着肉体发作出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低头,悄悄握住闻莺的素手,复使劲,再紧紧握住。这个女子,无论她对十四讲的话,孰真孰假。她对林生的情,再真不过。她同十四一样,因着心系了不该系之人,辗转煎熬,挣扎至今。这份煎心之痛,十四,曾经尝过,故,知其痛,有所深。
第八章 纵有笙歌亦断肠 2
约,行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总算在前面停下。
车夫掀开布帘,闻莺取出碎银给了他。我抬头,望着自己眼前的门楼,心内一寒。
门前一块匾额,工整端丽地书着三个正楷大字“云舒院”。
十四见识虽浅,但天下青楼楚馆皆一家,十四少时于明月楼内就听过,云舒院和明月楼同为妓院。不过,明月楼为民妓,而云舒院,则为官妓,隶属教坊司管辖。
墨荷,怎么在这里
闻莺领着我等一路进入,并无人前来阻拦,似乎轻车熟路。她掏出一角碎银,向院中一位小厮样的人道“有劳小爷,去和你们管事的说一声,就说我们几个要求见不尘姑娘,麻烦他行个方便。”
小厮欢欢喜喜地领了银子去了。闻莺转过身来,看着我,看到我眼中的惊惧之色,只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
我身子一斜,云鸢忙扶住我。走到此处,再不相信墨荷还活着,已是不可能。但,既活着,何以再入虎口重操皮肉生涯,这和死,又有什么区分
钱镠,你又对墨荷做了什么你口口声声说心爱十四,可是你,左一遍右一遍,都对十四身边的至亲之人做了什么
我吸口气,握住云鸢的手臂,撑住自己。
闻莺似对我的反应早已料到,只抬头看着不知名的远处,若有所思。
不一会,刚才那位小厮即返,哈腰向闻莺赔笑道“这位姑娘,话,我已经为你带到了,管事的没意见,可是我们不尘姑娘,还是不愿见你。姑娘,还是请回吧”
闻莺刚想开口,我接过腔“这位小爷,麻烦你再去一趟,奴家姓戴,双名十四,就说十四求见你家不尘姑娘。”
小厮看看我,犹疑了片刻,还是去了。我静静立着,双手,紧张地绞握在一起。
不一会,他就去而复返,看着我再摇摇头“不尘姑娘说了。她只见男客不见女客。这会子她正忙着作生意,请各位姑娘不要打扰她。”
我心生疑窦,不尘许是墨荷无疑了。若不是,没有理由,不见我。也不问我底细,直接闭门不见,定有问题。
闻莺看着我苦笑道“走吧,十四。我也来过多次,但只最初见过第一次,其后,她谁也不再见。”
我无奈,随着他们向外行去。
墨荷,十四知道你心内之痛。十四要走了,临走之前只想再见姐姐一面。十四在这个世上,已无亲人,十四只想临别之前,和姐姐说几句话。你为什么连这个机会都不给十四难道,你也恨十四吗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竟停了。只天色,阴沉沉的,宛如破晓时分。我与闻莺道别,恹恹地回到住处。一个人,独对着天色发呆。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八章 纵有笙歌亦断肠 3
第二日,我早早醒来,吩咐云鸢为我整装。雇了马车,再次行至云舒院求见,但,仍是不见。
我一连去了十天,每次早早去,失望返。到最后一次,我临去前问云鸢“我们还有银两吗”
云鸢点头,但不解何意。
我轻道“给我一锭,我有用。”云鸢虽不解,但仍是去柜中取了来。我收入袖囊,携了她再次来至云舒院。
甫进门,即对张罗客人的小厮说“这位小爷,麻烦你去跟管事的说一声,就说奴家跟你们借一张焦尾琴一用。”言罢,自袖中取出那锭银子给他。
他眼一亮,随即领命去了,不一会,即返。手里,果真拿了一张琴来。
我将之置于中庭的青石地上,抬头环顾自己上方的四面绣楼,屈膝,席地而坐。素手轻按,合着琴声,款款而歌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是一首乐府词,也是当日,墨荷写给林生的绝笔,落水前,托我带给他。她不可能不记得。
一遍复一遍,歌声不断绝。
行来过往的男客与官妓们,在我身边越聚越多,二楼上,也站满了围观的人众。
我不管不顾,兀自歌着。唱道第六遍,终于有一位小丫鬟前来打断我道“这位姑娘,不尘姑娘让你不要再唱了。”
我歇下琴声,低道“请姑娘转告不尘姐姐,就说――除非她肯相见,不然十四,就在这唱到天黑,明早再来接着唱。”
那位小丫鬟皱眉,低低嘟囔了几句,复去了。
我轻轻一笑,兀自再唱了起来。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一句誓言,天下,又有几个痴情人最终做到了
墨荷不曾,十四,也不曾。
我唱着唱着,掉下眼泪,歌声越发悲婉。素手许久不抚琴,今日弹了那么久,指尖竟磨出了血泡,复破裂,渗出血渍。
唱道第十遍,终于,方才那个小丫鬟又挤入人群,向我欠身道“我们不尘姑娘,请戴姑娘上去说话。”
我轻拭泪痕,起身,携了云鸢欲移步。她回过头来“姑娘吩咐了,只准你一个人上去,其他人,一概不见。”
我回身低低嘱咐云鸢道“云鸢,先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云鸢点头应承。
我缓缓抬步,步履,似有千斤重。总算等到这一刻,可或许相见争如不见。等着十四的,又会是怎样伤心的不堪
小丫鬟领着我,沿着楼梯拾级而上,悄悄行至二楼,再转过一弯回廊,来至里侧一间精致的绣房外。隔着布帘,已依稀闻到一股浓郁的甜香。之前的墨荷,自负绝色,非但衣物从不熏香,就连脂粉,也懒得调和。屋内的女子,果真是墨荷吗
小丫鬟为我挑开帘子,让道“戴姑娘请。”
我屏息,移足,行至屋内。房门,被人自外轻轻合上。此刻,屋内只剩下我,与窗前的一位伊人,背我,而玉立。发髻低挽,一袭粉色的裙衫,腰间以桃红的丝带系之,足下,是极浅的嫩绿丝履。
婷婷复袅袅,身形容量,俱与昔日的墨荷相近。但,衣着装束,又何其迥异。
我忍不住颤声唤道“墨荷姐姐”
只见,伊人缓缓回过身来,轻薄的面纱下,一张惊世的绝色娇颜,不是墨荷,复有谁
第九章 绿阴幽草可怜生 1
我几步冲至近前,扯住她衣袖,泣道“墨荷姐姐”即已泣不成声。她,并不为所动,只直直的立着,看着哭泣的我,宛如看着一个路人。
我觉着不对,轻道“墨荷姐姐,你为什么不理十四,莫非姐姐也恨十四么”
她低笑“墨荷已经死了,蓉妃,也已经死了。如今,我是不尘,是这教坊司云舒院的头牌官妓。”
“又是钱镠所为么”其实,根本多此一问。纵然已被废黜,但,除了天子权柄,谁可以将昔日堂堂的皇贵妃发配至此处
她复冷笑“十四,错怪他了。”
我愣住,含着眼泪,诧异地望着她。
她曼妙地转身,指尖,轻拂过墨玉打造的条案,幽幽道“是我自个,要到这教坊司继续为妓。此生,墨荷也好,崔氏也罢,或者今日的不尘都好。我,生来,是淫贱的命,命中注定要身侍千人万人。之前,已有那么多男人尝过我的身子,再多一百一千,又有何妨不过,这教坊司的官妓,接待的都是朝中的官员,虽比不得那些民间的恩客强悍,却,别具一番温柔滋味在其中。”
我惊悚到极至,复羞窘不已,一时失语,死死瞪着眼前之人。
我咬牙低道“钱镠,我要杀了你”
她猛得回转身,看向我,眼中,俱是嫌恶之色“戴十四,不要再在我面前虚情假意。自,你以己血换其生起,我已然了解,此生,你都不可能对那个那个人,假以辞色。”
我低头,不争气地哭。
她冷然道“你哭什么”
我吓得赶紧噤声,抬头,呆呆地望着她。虽,仅隔了一层淡淡的轻纱,却看不清她眸内的深意。
她扬声道“你去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我伤心欲绝,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却不敢哭,抽咽道“墨荷姐姐,我是十四啊你为什么要对十四这样”
她厉声道“戴十四,收起你的眼泪。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握住自个的衣襟,低低道“墨荷姐姐,可以告诉十四为何吗十四,今日来,本是跟姐姐告别,十四,要离开京师,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听了,似有所动,随即,别转视线。良久,才道“走了,也好。你,去吧”
我屈膝,跪下,扯住她衣襟,再也顾不得其他,嘤嘤哭道“墨荷姐姐,十四心里好难过”话音未落,复,泣不成声。
她一动不动,身子被我扯着摇了数摇,却不曾俯身看我一眼。
我一边哭一边道“姐姐恨十四么”
谁知她竟然接道“是。我恨十四,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是因为钱镠”
她始俯下身,向我道“十四,既然已知,复问我做甚”
再抬起身,轻轻挣开我,行至窗前,柔声道“自己所系之人,心内,却日思夜想着另一名女子,那份煎心之痛,十四当日,不也亲尝过么”
“那日,我去宗正寺的狱中看十四,十四拉着我,哭成泪人一样。十四当日之痛,不也皆因了――十四以为,钱镠心系之人为墨荷,而非自个”
我抽咽道“墨荷姐姐,也如十四当日那般心系于他么”
她苦笑“是,又怎样不是,又若何怎奈君心若流水,朝来暮往不复回。现在想来,他心内,从来,只有十四,而无墨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