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八十个红包是有的,给府里的下人们,十三以下的家生子打赏几个铜钱买糖吃,正经能办事的少则一二钱,多则一二两,也算给家里帮衬点儿。
除夕过后的正月里,包的红包又是旁的,红纸上拿金粉涂上福寿等字样。
这活本是雇来个先生就能写,打发一二个红包就是,但沈平庆娶的正妻,书香世家的底子,写一手漂亮的瘦金体,又好写字,但凡家里要写个什么,便是挂的那二十四幅春联,也都是她一笔写就。
马氏取了粥回院子,进屋便叫,“起了啊,喝点肉糜粥,今儿的瓜子果儿都少吃些,大过年的生病,不吉利。”
进了第二道门,马氏一看,沈寒香小小的个身子,坐在妆镜前,自己编头发在。
“还会自己编头了不用娘给梳”
镜子里映照出马氏走近的那身靛蓝袄子,半新的,去年做的。
“看娘梳那么多次,怎么也会了。”沈寒香嘴角微翘着。
马氏坐到一旁,略出神地打量她女儿。这女儿三日前骤然一场烧,温度不甚高,却起不来身,总腻在床上。到第二日,身上一忽儿烫得像火炭,一忽儿又如堕冰窖。
叫大夫来瞧,只说是风寒,要好好养着,仔细别吹风。
结果沈平庆今早回来,她还跑出去迎了。沈寒香随她的名字,马氏多次同沈平庆提说是女儿名字起得太寒凉,都七岁上了,还是成天黏在马氏身上。见了生人从不开口,脑袋净往马氏怀里钻,弄得马氏都不太敢带她出去,免得亲眷们传来传去要说她的姐儿不懂事。
说起来倒是沈柳德省心,现十四岁,价成日在学堂里和小子们玩得好,三不五时带个人来串门子,都是有头有脸的少爷们,混是混,但随着他娘的势利劲,三教九流要想搭上沈家少爷,也是从未有过。
“娘。”沈寒香稚气未脱,说起话来软绵绵的,但比从前多带了三分欢喜劲,此刻手里拈着一朵大红绢花,沈平庆出去办差才带的。
马氏坐过去,替她簪上,摸着女儿的头发,马氏微笑道,“你懂事来,这倒是头一回自己要簪花。”
沈寒香刚出生那会儿,沈平庆才赴京,家里底子薄得连个长子都只能喂点薄粥。发迹也都是督工里滤下来的油水。这孩子生下来就成日里犯困,起初马氏只道是婴孩都是如此,一天睡十个时辰也不见得多怪。
某天抱着沈寒香吃奶,才见她两个眼儿似有点不对,一只灰蒙蒙的,看着茫然又没什么精神,另一只却黑得发光,直像是精光在内。
沈平庆又在外头跑,大房来看过一次,总归是拉着马氏的手说了一晚上家里有多难。
“这姐儿长大了,也不好嫁人,就是小孩的时候,也不好同人玩,怕要遭人欺凌。”
马氏想了一晚上,夜半三更散着头发爬起来,发梢扫在沈寒香脸上,她便咯咯直笑,伸手来抓马氏的头发。
马氏狠心把被子朝她头上蒙,偏小孩红红的小手露在袄子外头,一张一收。
马氏终归是不忍心,泪水在眼中不住打转,后忽长叹一声,把沈寒香抱在怀里好生安慰了会儿,自己也哭。
婴儿却浑然不知,不片刻就睡得香甜。
马氏反复摩挲婴儿紧抓着她手指的小指,光滑的皮肤让她霎时再起不了任何念头,只觉得这么小小软软的一团,任凭长大了什么样,总也不能在这会儿,总也不能由她来。
“爹带回来的,总是个心意,戴着爹看了高兴。”沈寒香的话声惊醒马氏。
“姐儿长大了。”马氏露出欣慰的笑,端过粥碗来喂她,沈寒香自接了去。
“我自己来,娘忙别的去罢,今儿还没去大娘那儿瞧过罢。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也好。”沈寒香说。
“你大娘在写字。”
沈寒香眼睫轻动,勺子碰着碗,她抬头笑笑,“要不娘等我会儿,也想去瞧大娘写字,顺便讨个红包。”
“好。”马氏摸摸她的头。
这是个特殊的日子,七岁除夕,马氏去大房处,沈寒香因为闹肚子,加上从小就不太出屋走动,恹恹躺在床。
结果正月初一,便有人带她去和李家的混世小魔王李b一块儿耍,李b摔坏了沈家一件千里马瓷像,推到沈寒香身上。沈寒香一通猛哭,哭得都吐了。那李b才撇嘴,过来牵表妹的手,满嘴嫌弃地说,“好罢好罢,是我打碎的,以后再不说你是瞎子了,你眼睛比我好使,刚还叫我要小心来着,是我没听见。”
一时间大人都笑了,初一打碎东西本不好,但是知县的儿子打碎了个瓷马,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紧接着大娘就出来打圆场,宣布了两家结亲。沈寒香还记得她娘脸上那个讪讪的神情,众人看她,她才笑。
现细想起来,同李b的初见,这许多年沈寒香一直都记得,自也记得头天晚上马氏抱她睡时,叹气连连。
那时并不懂,现而今懂了。大娘当是在除夕和马氏提了要让她嫁给李b,但马氏是个姨奶奶,李家是知县,门户就是高攀了的,怎么能让沈寒香嫁过去当正房,一时沈寒香也想不明白。若说是因两个姨妈,那便不该是大娘来提。
眼下要紧的是,不能让这门亲说定了。
沈寒香狼吞虎咽吃完肉糜粥下地去,由得马氏牵着,朝大娘院子走。
沈家的宅子,买的个什么亲王的老宅子,总归沈寒香也不懂。沈平庆原在工部当差,自己盯着重修葺一番,也似模似样。
定下亲后,李b也常找由头过来玩,起初找沈寒香,后觉着沈寒香性子沉闷,便常去找沈柳德一道出去走鹰斗狗地赏花嫖妓。
刚走到大娘屋外,沈寒香便拽了拽马氏的袖子。
等沈寒香把马氏脖子上的那朵牡丹坠儿摘下来,马氏一声笑,“姐儿喜欢这个就拿去玩罢。”
沈寒香没吭声,只把东西仔细收在自己贴身的小锦囊里,里头还有几张糖纸。
门内墨香扑鼻,里头十数个丫鬟站得一屋子都是,七嘴八舌地夸赞夫人字儿漂亮。一见马氏来,纷纷住了口。
现正房跟前得宠的个大丫头叫彩杏,过来招呼马氏坐,又叫两个丫鬟去取茶。
“大娘在写什么呀,能让我先瞧瞧么”沈寒香站着刚能把眼露出桌子。
徐氏一愣,随手抓起个红包,给她瞧,边说话,“姐儿今日倒不怕生。”
马氏笑喝茶,应和了声。
沈寒香羡慕地摸上头未干的墨迹,等徐氏写完手底下的,转过脸来正看见沈寒香满脸胡摸上去的墨,她自己却还不知道,只是爱不释手地摸那红包,红包有点大,塞不进去她的锦囊。
徐氏不禁笑说,“姐儿喜欢拿去就是,红包多的是。”
沈寒香一噘嘴,“这里头什么都没有,等着大娘抓一把里头会响的给我。”
红包里通常是一小锭碎银或是几个铜钱,银钱不响,铜钱才响。沈寒香要的反倒是便宜的。
徐氏遂蹲身下来想给沈寒香擦脸,帕子都掏出来了又有点犹豫。
沈寒香素来不让人碰,一碰就要哭爹叫娘地闹上大半天,这徐氏从来就不喜她,眼睛生得不祥是其次,总爱在她这儿哭,闹得府里上下都穿她这个大娘凶狠。
“大娘抱。”沈寒香伸出两条胳膊。
徐氏面色一松,先给她擦脸,叫丫鬟拿花生糖来,把沈寒香抱起来,让她挨个儿看桌上写好的红包,她略花了些心思,用不同的写法来写福寿,桌上的砚是她自家中带来的,甚贵重。
沈寒香一眼便瞧上了,眼直勾勾要掉下来似的。
徐氏抱着她,坐到马氏对面,中间搁着个小桌。
“大奶奶喝茶。”彩杏又给徐氏捧茶。
这时马氏才看见,大奶奶心口也挂着条金链子,底下垂着的坠子,同那个牡丹坠儿一模一样。
沈平庆前次办差回来带的,马氏垂下眼,喝了口茶,这才敛去眸内震惊。
“逢年过节,大姐不得空,不该来扰的。”
“什么话,一个院子里的人,多走动才好。”徐氏与沈平庆少年夫妻,也快四十岁了,再怎么保养,总归早年跟着沈平庆也吃了不少苦,脸敷层白粉是看不出,手却似一层苍白枯干的树皮。
马氏放下杯子,遂将手搭在小桌下。
“大娘写的字真漂亮。”沈寒香展开个红包纸,摊在桌上看了又看,喜欢得很。
“还不会认字,就知道漂亮了。”徐氏不禁莞尔。
“我见过的,娘写的字就不好看。”
马氏顿时哭笑不得,倒也不生气,徐氏听了这话,果然嘴角微翘,高兴得很,说要教沈寒香写字。
“等过完年就来大娘房里,教咱们三姐儿读书习字可好”
沈寒香响亮地答,“好”
徐氏又抓把糖给她,才同马氏说话。
徐氏这人,不得沈平庆喜欢,一群丫鬟奉承着。沈柳德不爱读书,与她也不亲。唯独个彩杏,是娘家送来的,念过点书,还能说得上几句。
快到四十岁,徐氏尤爱言字两桩事一是说媒,二是说教。
沈寒香出嫁前,少不得被徐氏叫去教训,但前世徐氏极不喜她。沈寒香话少,性子温和,听徐氏说话就拿那双不太好的眼睛定定看徐氏。
徐氏气头上曾说早晚这一宅子的人都得被你的眼咒死。
那时沈寒香照顾沈平庆第八个年头,徐氏不知在想什么出神,沈寒香端药进来,甫一转头看见她,徐氏竟吓得立时跳起来,药撞得洒得一地,沈寒香烫得一掌通红。
徐氏不住骂,骂了些什么她也不太记得了,自沈平庆过世后她便一日比一日乖戾。沈寒香出嫁那天,大喜的日子,徐氏一根绳子想把自己吊死,还好府里发现得早,倒是救了下来。
从此就不太说话,困在一方院子里,大节方才出次门露个脸。
上次见她,还是在回娘家的头一日,被徐氏夹枪带棒地数落一顿。
徐氏和马氏说了会儿话,就让马氏带沈寒香先回去,没叫她做什么,只说照顾好姐儿的身体便是担了府里的事儿了。
出门来,马氏牵着沈寒香,久久欲言又止。
到自己房中,才把沈寒香抱着,从她贴身的小锦囊里掏出牡丹坠,一脸若有所思。
沈寒香把红包撕碎了,丢在火盆里,一股烟气。
“哎,怎么烧了,姐儿不是喜欢的吗”
沈寒香有点想睡,朝床上蠕,马氏便来给她脱小袄,叫人去灌个汤婆子,沈寒香躺在被窝里,把冰冷的手脚朝马氏手头揣。
马氏给她捏脚,又问,“姐儿又不喜欢红包了”
沈寒香撇撇嘴,“不喜欢大娘写的字,喜欢娘写的。”
马氏愣了住,去捏她的鼻子,“才在大娘那儿说娘的字丑。”
“儿不嫌母丑。”沈寒香理直气壮道,“娘在我这儿,自是天底下顶顶最好的。”
马氏这才笑了,说沈寒香是想多要几个压岁银子,她也不辩,心情极好地缩在被子里。汤婆子一抱上就睡了去,连日纠缠的噩梦这一晚也没来,她倒是梦见个很奇怪的人,一身衙门里的朱衣纱帽,看着像捕快。
怪就怪在,这人总把她的鞋子拿出来瞧。
沈寒香记得那双鞋,珍珠凤头鞋,她自己亲手做的。早些年同李b关系还不那么坏,李b买回来的珍珠串子,说衬她肤色。
她珍而重之地收着,后来陆水双收入房,也有这么一串,珠子更加圆润亮堂。
沈寒香就把自己的拆了做鞋子装饰,剩下的没用完,串了个手串,收在哪儿也不记得了。这个老看她鞋子的男人,似乎是认识的,又不大想得起。
沈寒香在梦里翻了个身。
马氏就在一边小桌上做针线,缝的是给沈柳德的衣裳,她针线活好,只一直同徐氏不太亲近。现沈寒香要跟着徐氏念书写字,才又重把之前没缝完的个小褂子拿出来拆,琢磨着把箱子底下的锦缎拿出来给沈柳德做衣服,赶在正月里能穿得上。
作者有话要说
、冯氏
傍晚马氏把沈寒香叫起来梳洗,牵着出门上堂子里吃饭,外头天已全黑了。
沈寒香衣服没换,圆脸睡得红通通的,煞是可爱。马氏把她抱着,她便软哒哒趴在亲娘肩头,浑然一派没睡醒的模样。
上饭桌时候,马氏出去与人说话,二十人围坐的大圆桌子,小孩与女眷坐一起吃。沈平庆娶了四个姨太太,正妻徐氏手套着个青狐手抄站着,管家娘子诺诺与她说话。
徐氏目光片刻不离自己儿子,沈柳德这时候正自在丫鬟圈子里打转,扯散个小丫鬟的头发,那丫鬟要哭不哭的。
沈寒香自自己椅上滑下去,一晃一晃地朝沈柳德去了。
徐氏蹙起眉。
见得只到沈柳德胸口的沈寒香过去拉了拉沈柳德的手,沈柳德低头,掌心多出一块松子糖。沈柳德本不爱吃糖,眼底却似被沈寒香溜圆的脸蛋吸引了住。
“谁看着三姐儿的,怎没个人了”沈柳德张望片刻,没见下人跟着沈寒香,一时有点不高兴。
沈柳德眉目同沈平庆有七八分相似,俱是宽额高鼻,年纪虽小,肃着脸也带三分威严。
“马姨娘亲自照看着的,哥儿怎不过来玩。”说话那人才十八岁,是沈平庆前次带回来的姨奶奶冯氏,紫红的一身十分打眼,衣上蛱蝶穿花。
沈柳德蹙眉,“小姨娘有啥好玩的吗”
“哥儿过来不就知道了”那冯氏生就一双风情万种的桃花眼,看一眼就叫男人浑身都酥了。
偏沈柳德年纪轻,不买账,牵着沈寒香要去找马姨娘。
沈寒香口里塞着糖,说话含糊,晃了晃沈柳德的手,“大哥,想嘘嘘。”
沈柳德一愣,脸孔有点发红,硬是板着脸,“这就带三姐儿去。”他四下张望,想找个下人来把麻烦孩子带走。
沈寒香却紧紧抓住他的手,把沈柳德都抓得痛了。
“干啥呢松手疼疼疼。”
沈寒香嘴一瞥,像要哭。
沈柳德一把捂住她的嘴,慌忙在她耳边低声说,“别哭,别哭。”他爹很是疼这个小女儿,要是这儿哭了,被老子看到,屁股蛋子要打开花。沈柳德又是犯难又是懊恼,脑门儿被驴踢了才带个半大孩子出来晃。
一大一小两个走出堂子,沈柳德带沈寒香去嘘嘘。
嘘完沈寒香便不抓着沈柳德,自己朝后院里跑了,小身子一摇一摆的。沈柳德现已头疼得死,只得追在后面,声音不高不低地喊,“幺妹要去哪儿前头待会儿要开饭了,别乱跑。爹知道了要揍人的”
树影摇曳,沈寒香矫捷地钻过树桠去,沈柳德钻不过去,只得又绕过去。
树后是沈家养鱼的大池子,只见沈寒香脱了鞋,两只雪白脚丫子踩在一条长石头上,那石头到沈柳德膝下,沈寒香在上头光脚走。
沈柳德吓得魂飞魄散,忙喊,“下来仔细跌倒池子里去。”
沈寒香把鞋放在一边,坐下来,朝沈柳德招手,一点酒窝在颊上,让人想戳。
“大哥来。”
沈柳德探头探脑,四下正是无人,沈寒香两条腿晃来晃去,他倒是也想爬到石头上去。
“就待一会儿,我上来你就下来。”沈柳德压低声警告。
沈寒香不怕他,反倒笑起来。
沈柳德手脚利索,爬上去拧着沈寒香两边腮帮狠狠道,“笑有什么好笑的待会儿爹揍我,又不揍你。就知道跟着你出来没好事。”
沈寒香歪着头看他,学着沈柳德的动作,也伸手去掐他的腮肉。
兄妹两个,一个赛一个狠地掐着对方的腮帮子不撒手。
沈寒香鼻子一吸。
沈柳德忙忙放手,大声道,“哥的糖都给你吃了不许哭”
沈寒香撇嘴。
“别找麻烦,不然揍你。”沈柳德晃了晃拳头,满意地看沈寒香后缩了缩,又觉有点不好意思,去牵她的手。
沈寒香由得他牵着,转头盯着池面,忽道,“哥。”
沈柳德心不在焉嗯了声。
“咱们去吃饭罢。”沈寒香说。
“哎。”先时没爬上来想上来,上来也没啥好玩的。沈柳德自取笑着先下去,给沈寒香穿鞋子。那是一双冷冰冰的小脚,握在手心里小巧玲珑的。
沈柳德愣了愣,给她套上袜子系好,又塞进鞋子里,戳了戳她的鼻子,“大姑娘家别把脚给男人看,看了爹妈就要把你嫁出去。”
穿好鞋,沈寒香两手环着沈柳德的脖子,让他把自己抱下去,才点头低声说,“大哥最疼三姐儿,我知道。”
沈柳德哭笑不得,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多管闲事,小孩俱是讨债鬼,他娘总这么说他。
吃过饭已是亥时,下人们收拾了堂屋,这就要围着火盆儿守夜。炭火烧得通红,热气扑面,马氏抱着沈寒香。
“看谁呢”徐氏拿帕子沾了沾儿子满是汗水的额头。
沈柳德收回目光,诺诺道,“没。”
沈柳德有点怕他娘,至于为什么,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他娘不太疼他。至少打小他就是让奶娘抱大的,像沈寒香那样,成日黏在马氏怀里,他是从未体味过。沈柳德小时,马氏也常抱他,一双白得如同敷粉的手,此刻在沈柳德脑海中钻了出来,一忽儿又想到沈寒香苍白的脚,还不及他巴掌大。
“你爹问话,哥儿在走什么神”彩杏在旁扯了扯沈柳德的袖子。
他这才回过神,沈平庆严肃的嘴角压抑着一丝不满,眼角笑纹浅了三分。
一时间沈柳德满背冷汗,只觉里衣都湿了。
沈平庆道,“夫子说过完节什么时候上学堂去”
沈柳德不敢看他老子的脸,小声回,“正月二十才上学。”
沈平庆本要问几句功课。
这时候冯氏过来,手头捧着个小瓷盅,镶金边两只白鹤栩栩如生,冯氏笑在沈平庆与徐氏之间坐下了,嗔道,“大过年的,老爷没得问哥儿功课作甚,哥儿这么大了,心思不在功课上也应当。”
沈平庆接过来一揭盖子,甜香溢出。
这便有人问是什么,冯氏回说是玫瑰做的汁子调出来的,又朝徐氏问,“大姐可给哥儿瞧好人家了,若没得,我这儿有几门亲”
话未完,彩杏从旁便道,“奶奶吃药的时辰到了,先吃过药再过来陪着。”
沈平庆一点头,“夫人的药要紧,趁热喝了,想睡不过来也成。”
徐氏虚应了。
冯氏索性朝旁挪了挪,坐了徐氏的位子,嘴里不停嗑瓜子,一屋子人说闲话的说闲话,等着待会儿去院子里看烟火。
马氏给沈寒香喂了点米汤,把空碗递出去,手帕沾了沾她的嘴角。
沈寒香揉揉肚子,忽朝马氏道,“娘,要嘘嘘。”
马氏这便起身。
沈寒香拉她袖子,又说,“娘坐,自己去。”
马氏不放心,叫个丫头跟着她,沈寒香便自己走,也不让丫鬟牵。绕过堂屋,要去一个小隔间里等,下人拎恭桶来。
“姐儿在这儿等,奴婢很快就来,千万别瞎跑。”
“知道了”沈寒香眼珠到处看,似对小间好奇得很。沈家的方便之所富丽堂皇,走马灯在头顶缓缓转,丫鬟见沈寒香一直盯那灯看,便放心出去。
不片刻,丫鬟引人过来,桶子里水面上浮着层枣儿。
“姐儿,人呢”
屋内一个人都没有,唯独灯影孤单投在地上。
沈寒香跑得飞快,到鱼塘边方停下,大口喘息,口耳鼻俱灌满冷风,脑仁心疼得厉害。她身子小,拨开树枝,闭起有毛病的左眼,右眼望见不远处彩杏在等什么人。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她都还记得。
七岁这年除夕,沈家发生了两件大事,先死了个姨娘,尸体是从后院的养鱼的池子里捞出来的,到正月初五才发现,身体已泡得稀烂。仵作推出是在除夕守岁那会儿死的,而那天晚上,沈寒香因为闹肚子,马氏提早带着她离席。
这话沈平庆出门前本谁也没拿出来说,然而三月间,沈平庆去南边办货,府里一度传得沸沸扬扬。
之后马氏呆在院中足不出户,沈寒香那会儿也不懂事,只成日缠着马氏陪自己说话。她虽十分怕生,但很黏马氏,小孩本是话最多的时候,只得马氏一个人在屋里,便成天朝着马氏叽叽呱呱。
说话声隐约传来。
“冯姨娘来啦。”彩杏欠了欠身。
“什么事儿啊,都快放烟火了,叫我出来。老爷还等着我伺候,这一大家子老女人,我稍微出来一会儿,老爷是会发现的。”稍响亮兼柔媚的个声音,是冯氏。
“夫人叫奴婢来和姨娘说个事儿。”
“什么事”冯氏不耐烦地翻来覆去看自己的手,年轻柔润的手没有一丝岁月痕迹。
“让姨娘别忘记原只是徐家一个家生子。”
“彩杏,你比我还年长两岁罢。”冯氏忽转了话锋。
彩杏低头,没吭声。
“徐家的家生子怎么了,既使手段换了户籍纸,便是查起来,我也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将来要生了儿子,难不成还是徐家的家生子”冯氏食指戳了戳彩杏心口,“倒是你,巴心巴肺这么些年,夫人给你什么好处了”
彩杏仍未说话。
“那会儿说要把你嫁个好人家,都是哄着你取狈胧献了个身,沈寒香立刻后挪,朝旁移开些。
冯氏捋着手帕子,笑笑,“不就是提了嘴要给德哥儿说个媳妇么,本来我说的夫人就瞧不上,大过年,还不让人说话了”
彩杏这才朝冯氏走近一步,二人口耳相接,说的话沈寒香却听不清了,只见冯氏即刻变了脸色,伸手去掐彩杏的脖子。
沈寒香朝后一躲,四下看了看,这处本就少人来,这会儿又要放烟火,更是无人会来。
正犹豫间,外头一声水响,沈寒香心头一凛,趴回原处去看。
彩杏忙将手上紧拽着的手指扒开,一脚猛踹,水声不断,渐消停下来。彩杏将袖子扯下来遮住手腕,扫视一圈,便自快步离去。
沈寒香双膝发软,自藏身处出来,跌跌撞撞跑到池边。冯氏沉在池子里,水面上零星几点光,略能看见她绕顶的绿云。
沈寒香一只脚伸进水中,又赶忙缩回来,眼角余光瞥到旁侧栽种的竹子。然而真跑去拔,却又扯不动了。她竟忘记了这身子只有七岁,力气小,又不会浮水。
此时传来沈柳德的声音――
“幺妹,点烟火了,爹叫你回去。在不在那儿”
沈寒香一愣,手里的竹子弹回去。
“瞧见你了站着别动。”沈柳德一声喝。
“哥”沈寒香带着哭腔。
“怎么了”沈柳德提着盏纸灯笼,苍白的光照着沈寒香惊慌的脸。
“池子池子里头有个人”
沈柳德双目圆睁,大步跨进树丛中,不一会儿,提着根木棍走出来,灯笼递给沈寒香,他脸色发白,手直抖,强作镇定道,“不会有事的,过来点儿,帮哥照着亮。”
沈寒香嘴唇动了动,跟在沈柳德身后,忍不住道,“她都没动静了木棍怕不成”
沈柳德显也瞧见了,当机立断抛去木棍,把袄子一脱,纵身跃入水中。
烟火在天空炸开,映照出冯氏死白的脸,沈柳德会水,冯氏身量小,借着浮力推了上来,沈寒香抓着她的手给拉上来的。
这会儿沈柳德说话声打颤,一边穿棉袄,湿衣也没脱,“哥去叫大夫。”
刚走没两步,沈柳德复又回来,问她,“你怕不怕”
沈寒香死拽着沈柳德一只手不吭声。
烟火照出小半片沉寂的夜空,沈柳德眼珠被照亮,他想了想,把沈寒香拽起身,“咱们一块儿去,你去叫爹,我去叫大夫。”
二人这就朝外走,一路走,沈寒香怯声问她哥,“爹会发火吗要是爹问我为什么来池子边,我要怎么说”
“不会,爹宠你。刚叫人出来找你回去打算抱你点炮的,结果你不在,我才出来找你。你怎么又跑池子边来了”沈柳德住了脚,呵出一口白气,犹自气喘。
“过来看鱼”沈寒香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像在愧疚。
沈柳德哭笑不得,这么黑的晚上看什么鱼,只也没多想,这么说按着沈平庆的性子,怕要讨一顿打,便说,“就说等不及想出来找地方解手的,哥去找大夫,你赶紧去叫人。先找几个人过去,爹那边慢慢地说。”
沈寒香认真点头。
沈柳德复又捏了两把她的手,笑揉她的头,“姐儿不怕,给。”沈柳德从袄子里衬袋子里摸出来块糖,被他里衣粘得都快化了,喂进沈寒香嘴里。
“等糖吃完了,就跑到爹那儿了,不怕。小姨娘年纪轻,不会有什么事的。”沈柳德安慰地亲了亲幺妹额头,转身大步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求评么么哒,相信我这文会很爽的
、李b
小女儿魂不守舍跑到跟前报信,恰沈府刚放过烟火,女眷和丫头仆妇都在院子里,登时乱了方寸。
沈平庆听沈寒香说完,让个婆子抱着沈寒香,叫马氏带幺女先回院子里去。
一帮子人拥着沈平庆去鱼池边上了。
“娘,爹来了么”沈寒香缩在自己床上,脑袋自被中探出些,两个手抓着被面。
马氏将窗户推开些,朝外看了眼,叹息一声,“没呢。大概不会来了,先睡罢。”
沈寒香没安静多一会儿,又问,“爹来了么”
桌上茶都凉了,马氏起身,解去袄子钻进被窝里,揽着小女儿,似有话要说,眉心却踌躇地紧蹙。
沈寒香抓着马氏的头发,缩在马氏怀里,等了一会儿忽道,“娘把灯吹了罢,吹了好睡。”
不片刻,黑暗里沈寒香把头搁在马氏胸脯上,小声说,“我可以摸一摸小弟吗”
马氏近来少陪沈寒香睡,前几日说怕过了病气,她现是有身子的人,头三月正是不稳,这样偎着,马氏心里头一软,遂道,“鬼灵精,你就知道是弟弟了摸罢,小心些。”
沈寒香的手贴在马氏柔软的肚皮上,摸不出什么,只是心底里异常柔软,似乎又记起从前那孩子在自己肚皮里的时光,总想着什么时候孩子出来便好了,但到得生之最后一刻,又觉得要是那孩子能一辈子躲在她肚子里就好。
“今晚上,你不是出去如厕,怎跑到池边去了”马氏摸着沈寒香的手,轻道。
沈寒香一动不动,起初马氏以为她睡熟了,正要把她放平,才听女儿委屈的声音说――
“憋不住了。”
马氏一愣,想是等得久了,沈寒香憋不住要小解,于是去池子边找地方方便了。之后按着沈寒香给沈平庆说的,她在池子边看见张手帕,沈柳德去寻她,灯笼照过去,二人一起发现了水里有个人。沈柳德把人救起来,看见是冯氏。
这一晚发生的事足叫沈府上下都睡不着,加之是过年,初一府上早请了一大帮子亲戚过来吃糖,沈家现人手紧巴巴的,还不知正月里这段日子会怎么过。
马氏素来心事重,又不大说话,沈平庆原是喜欢她这淡静的日子,给她安的个小院也在府里僻静之处。
“娘,爹一会儿真不来了吗”沈寒香身子有点哆嗦。
马氏这才回神,怕是沈寒香吓着了,想等她爹来了说说话。马氏一想,遂出门去叫个使唤丫头去沈平庆那边看看。进里屋来被吓了一跳,拍着胸口蹙眉道,“怎么下床来了,快躺着。”
沈寒香抱着马氏的脖子,赖着马氏只得又回床上陪她睡着,幽幽的话声忽道,“我在池子边看着大娘身边的人了,忙忙慌的”
“刚在你爹跟前怎么不说”马氏大惊,赶紧定了定神,“是哪个人看清楚了吗”
沈寒香在马氏怀里点头,“嗯,是彩杏。”
马氏微张着口,深吸两口气,抓住沈寒香的胳膊,又道,“这话不能出去乱说,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