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川把车叫停了。
宁河边没什么人,大家都聚到了那几间分厂门口,几个小孩子在河边跑来跑去玩耍,嘻嘻哈哈的声音从这头晃到那头。
蒋逊转身问“怎么了”声音从头盔里传出,闷闷的。
贺川没吭声,他解了扣子,把她的头盔摘了下来,蒋逊顺了下头发“干嘛啊”
贺川定住她下巴,掰过她左脸。
女人发起疯来力气不输男人,这一巴掌留下了五根手指印,像在白煮蛋上洒了红墨水,刺眼极了。
蒋逊抽了口气“松开”
他没控制住力道,竟把她下巴捏疼了。贺川手松了下,摸了摸她脸颊“便宜她了。”
蒋逊说“我给她那巴掌也不轻。”
他脸上的肌肉都绷紧了,眼神阴阴沉沉,蒋逊知道他在隐忍,她好笑地摸了摸他的头“干什么呀。”
贺川问“疼不疼”
“还好,就是有点发热。”
贺川问“委屈么”
“孙怀敏给不了我委屈。”
“谁能给你委屈”
“谁都不能。”蒋逊说,“我要是觉得委屈了,自己会还回去。”
贺川往她脸上咬了一口,咬完不动了,鼻子顶着她的脸颊。蒋逊轻轻地摸着他的脑袋,过了会儿,他抬起头,吻上她,蒋逊闭上眼睛,靠在他怀里。
白云在头顶悠悠飘过,闻不见空气,看不见树木,只剩彼此呼吸交织。
蒋逊喘了口气,在他怀里歇了下,贺川亲亲她头顶,那几个孩子玩闹到了他们前面,喊“贺叔叔贺婶婶,是你们啊再见”
蒋逊从他怀里抬起头,跟他们挥了下手,贺川说“几个小鬼”
蒋逊问“谁家的孩子”
“不清楚,看着眼熟。”贺川说,“我来开”
“不用。”
蒋逊坐正了“坐稳了”
贺川说“慢慢开。”
发动摩托,蒋逊这次开得史无前例的慢,像在散步,天上的云朵跟着他们走。她没戴头盔,长发轻轻扬着,贺川在后面替她理了理,又把她头发全梳到了右边,左脸颊一览无遗,她开了一路,他就看了一路,到了小卖部前,摩托停下了,他才收回视线。
上了楼,他的手还牵着她,紧紧不放。高安往他们手上看了眼,说“妍溪去福利院了,中午在那儿吃了回来,你们怎么样”
蒋逊从口袋里拿出只录音笔,还给高安,说“嘴巴紧得很,全都往自己身上揽,没提徐德半句。”
一旁的宋波说“料到了,徐德也没这么蠢。”
王媛媛问“那孙怀敏是什么人我是说她在里面是什么职务”
贺川说“虾兵蟹将,没用。”
高安沉思“这就是他们聪明的地方,孙怀敏既是蒋小姐的亲戚,在集团里职务又低,即使当场说了什么,也容易推脱。”
王媛媛道“那不是白跑一趟”
高安注意到了什么,惊讶“蒋小姐,你的脸”
蒋逊摸了下“没什么,挨了一巴掌。”
宋波和王媛媛对视了一眼“谁打的”
“孙怀敏。”蒋逊说,“这次也不是白跑一趟,还有收获。”
“嗯。”贺川冷声道,“待会儿通知警方,可以监视下那女人,她可能跟徐泾松有联络。”
没多久,阿崇拎着餐盒回来了,顺便还给另几人打包了午饭,吃饭的时候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之前那两人双剑合璧的感人场面。
到了下午,局势有了变化,水叔带回消息“厂里开除了二十个工人,跟我们这边的人是亲戚,现在那二十个人闹得厉害,里头说了,谁参与,厂里就开除谁的亲戚。”
那边杀鸡儆猴,这边,宋波和王媛媛两个生面孔,由水叔这边的人带着,偷偷溜进了一分厂和二分厂,还有二分厂后面的一个污水处理厂。
晚上回来,他们把照片都导进电脑里,说“这个是污水池,白天污水灌进这里,到了晚上,再由污水管道偷偷排进河里。”
“这条渠已经发黑了,气味很刺鼻。”
“这里堆放的是硫酸亚铁,但是没有修建防渗槽。”
“硫酸亚铁最后流进的是雨水管道,厂区周边的植物已经畸形了。”
“污水处理厂一直废弃不用。”
偷拍的照片,因为他们技术专业,画面十分清晰,处理完这些照片,两名记者亲自撰稿,几个男人在边上抽着烟,商量着明天的安排,张妍溪买回宵夜,给他们一个个分了,最后一份炒面分给蒋逊。
旅馆房间不是很大,他们霸占了书桌和沙发,蒋逊只能盘腿坐在床上,接过面谢了声,她听见张妍溪问“脸怎么了”
蒋逊说“没什么,被打了一巴掌。”
张妍溪坐到她身边“告诉过你要当心,要不要紧什么人打的”
蒋逊说“孙怀敏,算是我的一个亲戚,在里面工作。”
“就是你今天去见的人”
“嗯。”蒋逊转移话题,“你去过福利院了那里怎么样”
张妍溪说“院长换了,当年的孩子就剩了没几个。”
“九年了,都长大了吧”
“是吧”张妍溪低着头,“听说有两个孩子两年前过世了。”
蒋逊搅了搅面,问“你前几年都没来过这里”
张妍溪摇头“去过几回市里,没来过宁平。”
“哦。”
张妍溪走开了,蒋逊一个人捞面吃,吃了一会儿,贺川过来抽走了她的筷子,直接夹起一筷子吃了,吃完又把筷子还给她。
贺川看了眼她的左脸,问“困不困”
“不困。”
“困就先躺会儿,待会儿就回了。”
“行,你去忙,不用管我。”
贺川揉了下她脑袋,没再说什么,又回去跟他们继续商量,一直忙到后半夜,两名记者把稿子写完了,问贺川“环评报告怎么处理”
贺川说“明天跟录音一起放上去。”
一切全在明天
、第67章
忙到后半夜,贺川和蒋逊才走出旅馆,整条街万籁俱寂,路灯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
晚上温度低,蒋逊收了收领口,把脖子一缩,贺川给她戴上头盔,说“我开。”
蒋逊不肯“我来。”
这次贺川没理她,直接跨了上去,朝蒋逊摆了下头“上来”
蒋逊只好坐了上去。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休闲西装,面料考究,摸在手上很舒服,蒋逊第一次坐他后面,才发现他的背又宽又厚,遮住她全部的视线,也能挡住她前面所有的风。
蒋逊环住他的腰,贴牢他的背,街景像快进的画面,一帧帧看不清,只剩呼啸的风声,还有她稳稳的心跳。
房子里漆黑一片,另外两个人早就扛不住,回来睡了。贺川开了门,蒋逊在边上给他开灯,等他把车推进去停好了,她才往楼上走,贺川去厨房拎了壶水跟在她后头。
进了卧室,贺川关上门说“换床单。”
蒋逊打开衣柜,望着上面“是这个么”
贺川看了眼“就这个。”
蒋逊把椅子扯到跟前,踩上去拿到了床单,跟着扔到了床上。贺川给她倒了杯热水,说“凉了喝。”
蒋逊口渴了,等不及放凉,吹了几下就喝了。两人把床单铺好,一起去卫生间洗漱,洗完澡刷牙,贺川站她后面,盯着镜子看。
蒋逊含着牙膏,从镜子里瞥了他一眼,贺川拍了下她屁股“待会儿穿睡衣。”
蒋逊笑着哼了声。
今天大家都累,躺上床,一沾枕头就困了,蒋逊扯了下睡衣袖子,要睡不睡的说“你这衣服有味道。”
贺川问“什么味”
“不知道,挺香的。”
贺川凑过去闻了下,蒋逊问“闻到了吗”
“嗯。”
“什么味”
贺川瞥了她一眼,黑灯瞎火,还是能看见月光下她的笑容。他在她胸前咬了一口,说“奶味。”
蒋逊呵呵笑,拍了下他的头“睡觉”
贺川扬唇,让她枕到胳膊上“睡吧。”
一觉天明。
上午8点30分,关于这三天的新闻,第一次正式登上正规新闻网站,图文并茂,撰稿人署名宋波、王媛媛。
一段录音流传网络,录音里的人说“你想要多少,可以开个价。”
“条件呢”
“我要那份报告。”
“那份是假的,你不知道”
“嗯,就等你开价。”
“德升集团每年的创收能养活上万家庭,交上去的税能建大量的基建工程,这么多年下来,捐助了百所学校,救过数不清的白血病儿童,我正正经经工作,这当中的每一分也有我一份,你们的行为很正直,可你们只看见了你们想看见的,忽视了一家企业在生产之外做的一切努力。”
“你只看见了你们想看见的,忽视了他们用矿泉水代替饮用水,三百条人命也有你的一份。”
录音一经发出,数小时内被转载十几万次,且势头越来越猛。
上午3小时,省台各新闻热线被群众打爆,采访车上了路,半途被叫回,有车已经开进宁平镇,被人及时拦下,摄像机被抢夺。
王潇气喘吁吁跑回来,喊“采访车跟去吃饭了,我看到那个龅牙也在,拉着那些记者去吃饭了”
阿崇气道“什么吃饭他们这个点吃饭”
王潇提醒“现在就是饭点啊”她叹气,“真黑暗,这些记者太没良知了。”
一时无人说话,半晌,才听见一道声音“不是记者没有良知。”
众人望过去,是高安。
高安站在窗边,正抽着烟,阳光洒落,他一半明亮,一半灰暗。
“不是记者没有良知,而是良知需要妥协,非黑即白是理想主义,谁都想当英雄,但我们不得不向现实低头”高安说,“可我们也在抬头。”
他走到阳光下,太阳明晃晃,明明沐浴在光中,地上却还落下他一道影子。
“无论站在哪里,光芒多耀眼,周围总会伴随一道黑,万事有两面,万人有两心,一颗正义的心,一颗妥协的心,两颗心都不能失,因为这是社会。”他们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可他们也在抬头,这是他花费九年学会的道理。
这间房子里,站着三名记者、一名义工、一个商人、一个医生、一个应届毕业生,他们在不同的时间起步,从不同的方向走来,今天都站在同一个地方,踏上同一条路。
因为崎岖,所以坚持,因为懂得妥协,所以才始终没有放弃。
这是一条屠路,比她走过的任何路都要漫长,比她经历过的任何赛道都要艰险,比她在任何赛事中冲破终点的意义更加之重。
蒋逊想,无论将来她在哪里,始终都会记得今天一名记者说过的话
万事有两面,万人有两心,一颗正义的心,一颗妥协的心,两颗心都不能失,因为这是社会。
他们不得不向现实低头,可他们也在抬头。
到了下午,时机到了,采访车被拦截的照片发到网上之后,一份2006年的环评报告公布网络。
炒了三天,第一天网络上与之有关的帖子统统被删除,第二天帖子死灰复燃,第三天万人签名,今天,环评报告公之于众,网民哗然。
王潇不解“就是这个环评报告为什么要找九年前的报告,不能现在让专家来检测”
张妍溪教她“你看,采访车到了哪里就回去了”
王潇说“镇口。”
张妍溪说“谁能让环评师来这里”
王潇想了想,没人。
可是有了这份九年前的环评报告,一切就不一样了,网络三天炒得沸沸扬扬,行贿造假,绑架威胁的事实再也无法掩盖。
很快的,那边派了人来,一谈就是数小时,直至入夜,里面的人还没出来。
阿崇的父亲也赶来了,带来了更多的体检报告和旧档案,王潇见到人,脸红红的喊了声“伯父”,阿崇的父亲没空理她,跟着水叔和记者们去找那些村民。
村民们对“癌症”两个字讳莫如深,很多人不愿提,很多人不承认自己有癌症,高安几人需要更多的人作为受害者站出来,因此一直像陀螺打转一样走完一家又走一家。
终于都回来了,已经过了11点,蒋逊和张妍溪在厨房给他们做宵夜,贺川进来,站蒋逊边上摸了摸她的头,看向锅子说“粥”
“鸡粥,放了鸡丝。”蒋逊说,“待会儿再下点面条,炒两个菜。”
贺川说“哪用这么麻烦,让武立去买就行了。”
“给你吃好的你还嗦”
贺川笑了笑“你做着,别碰到手指。”
蒋逊赶他“知道了,出去吧”
张妍溪在另一边切菜,看着贺川走出厨房了,她手上没留神,刀子划了过去,痛得低叫了声。很快递来张纸巾,按在了她的血口上。
蒋逊说“你去处理一下,这里我来我吧。”
“不用,就是一道小口子。”张妍溪捂了捂手指,火辣辣的疼,她在水里冲了下,疼得她眉头紧皱,余光看见蒋逊把沾血的纸巾扔垃圾桶里,她的指甲还没完全愈合。
张妍溪不由自主地问“你的手,那个时候痛吗”
蒋逊说“痛啊。”
“你怎么怎么做到的,怎么跑出来的”
蒋逊帮她理菜,说“被逼的,不想成为受害者,只能让别人成为受害者。”
张妍溪静了会儿,说“我那个时候被关进小黑屋里,手被反绑,从窗户里能跑出去的,我想学电视里那样找块瓷片割了绳子,可是找不到。你是怎么割掉绳子的”
蒋逊轻描淡写“我掰了块木片下来。”
“木片”
“床脚上的。”
张妍溪愣了愣。
蒋逊问“后来他们放你出来的”
张妍溪摇头,又点头“算是吧,是贺川找到了我,把我救出来的,他们不好再关着我。”
蒋逊问“是不是很怕”
“怕,怕的要死,我病了很久,看了很久的医生”张妍溪看向她,笑了笑,“我要是指甲像你这样了,我一定疼得哭死了,你看,我手指上就划了那么一道小口子,就疼得要命。”
蒋逊随口道“我皮糙肉厚。”
张妍溪一愣,忍俊不禁。
蒋逊把菜装盘子里,说“人和人不一样,你做了十年公益,换作我,一定做不到,所以别跟人比。”
张妍溪不说话,细细打量蒋逊。
她其实看过蒋逊很多次,除夕那回打量过她,这两天也时不时的会看她,她不打扮,不讲究,长得很漂亮。
张妍溪眼前银光一晃,蒋逊弯腰捡起地上的菜叶,一枚银戒从她衣服里垂了下来。
她说“我那个时候以为你真是司机。”
蒋逊说“我就是司机啊。”
张妍溪摇头“我也希望你是,可女人的直觉总是很灵,贺川那个时候就喜欢你。”
蒋逊挑眉“你喜欢他什么”
“不知道”张妍溪笑了笑,“可能是身边的男人少,只有他看起来比较合适。”
蒋逊往外面望了眼,那男人正在跟别人说话,一个个都抽着烟,他就手上拿着一个小糖罐转来转去,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也侧了下头,看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会儿,又错开了。
蒋逊问“你跟他有过约定”
“什么”
“除夕那天晚上,你问他那句话还做不做数,他三十五岁前不定下来。”
张妍溪一愣“你都听见了”
“嗯。”
“不算约定”
“那是什么”
张妍溪反问“他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张妍溪摇了下头“没什么,不算约定。”
蒋逊没继续,她把菜下锅炒了,张妍溪给她打下手,无意中又瞥见了她挂在脖子下的银戒,说“项链很漂亮河昌买的”
蒋逊想起她去过河昌,认得彝族首饰不奇怪,她说“不是,在双鞍县买的。”
“哦”
菜出锅了,盛盘准备端出去,张妍溪叫住她“蒋逊”
蒋逊端着盘子回头“嗯”
张妍溪说“除夕那天,我问他作不作数。”
“我记得你说过,35岁前不会定下来。”
“”
“作数么”
张妍溪轻声“他说了,你听见了吗”
蒋逊摇头“没听见。”
“他说”
贺川像知道有人偷听,看了眼卫生间的方向,放轻了声音“看我怕不怕。”
“什么怕不怕”
“有了怕的事,才会想活下去,定下来。”
蒋逊点点头,没什么表示的走了出去,贺川坐在桌前,后脑勺长眼,搭了下她的腰,继续跟对面的人说着什么。
蒋逊把菜放桌上,那几人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动筷子了,贺川握住她的手,低声说“手艺还不错。”
“你还没试就知道”
“闻得出来。”
蒋逊笑道“狗鼻子啊贺川”她话没说完,指了下他的鼻子。
贺川扬了扬眉,手指一抹,是血。边上的王潇喊“呀,流鼻血了”
阿崇立刻跑了过来“低头低头”
贺川摆了下手:“行了”
蒋逊说“我给你拿毛巾”
手抽了出来,贺川抓了一下,没抓到,看着她跑远了。阿崇父亲问“你身体最近怎么样”
蒋逊的手机响了起来,她顺手拿起来接了,没听见楼下的人说话。电话那头是石林,语气低沉“你现在在哪里”
蒋逊奇怪“宁平啊。”
石林说“明天回来趟。”
“怎么了”
蒋逊听见那边的回答,脚步慢了下来,拿到毛巾下楼,她电话还没挂,贺川似乎已经止住血了,她把毛巾递过去,贺川接了,朝她手机瞟了眼。
蒋逊对电话那边说“好,知道了。”
挂了电话,她轻声跟贺川说“石林打来的,说酒店里的员工之前凑了一万给我爸,我爸结果没去医院,把钱花了,那血块还在脑子里,今天他晕倒了”
蒋逊顿了顿,才道“没救活,要料理他后事了。”
、第68章
一桌子的人都惊住了,王潇不可思议“蒋姐姐”她没见过蒋老头,但她听她表姐提起过,形容起来就是“极品”二字,这些事也不过就发生在十多天前,现在活生生的一个老头一眨眼就没了。
贺川握住蒋逊的手,对众人说“今天先到这儿,晚了,都休息吧”
“哎,那我们先回旅馆了。”王媛媛先站了起来,收拾了一下东西,那几个人沉默着跟着收拾,走前都跟蒋逊说了句“节哀顺变”。
蒋逊含笑点头,看起来不甚在意。
贺川起身上楼“走。”
蒋逊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拿在手上的毛巾,说了句“擦擦鼻子。”
见他抬起胳膊擦了一下,蒋逊问“血止住了”
“嗯。”贺川回了下头,把手一伸。
已经上了楼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中间差了两格台阶。贺川鼻子下的血迹已经擦干净了,他一言不发地等着蒋逊。
蒋逊把手放到他的手心,他握住了,放慢脚步,牵着她上楼。
楼梯窄,不能并排,贺川手心里的重量沉甸甸的,后面的人似乎卸了力,把重量都放到了他手里,贺川握紧了,进了屋,后面的人说“宵夜还没动,你不饿”
贺川回头“你饿了”
“有点。”
“等着。”贺川按住她脑袋,把她挪到边上,重新走了出去。
蒋逊喊“我要粥”
贺川抬了下手。
粥端上来了,他顺手拿了两碟小菜,房间就一张凳子,他坐书桌边,蒋逊盘腿坐床上,要吃菜了,她把碗一递,贺川自动给她夹一筷子。
蒋逊饿了,很快就吃完了,贺川把空碗搁书桌上,再把自己刚擦过鼻子的毛巾扔给她“擦擦。”
蒋逊嫌弃地拎起来,换了一面抹了一下嘴巴,听见贺川问“家里还有什么亲戚”
蒋逊答“没什么亲戚,我表叔他们跟他老死不相往来。”
“为什么”
“做人太缺德,谁都看不上他。”
“也没个朋友”
蒋逊摇头“没。”
贺川想起在巴泽乡那晚蒋逊接到的电话,问“就是上回摔的那一跤”
“嗯”蒋逊扯了扯袜子,说,“血块没清,今天在山下那间酒店晕倒了,员工发现他的时候已经迟了,送到医院抢救了半个小时,没救活。”
她想到什么,笑了下“挺活该,大家凑了一万给他看医生,他居然全拿去吃喝嫖赌了。”
她笑得不咸不淡,也不知是真笑假笑。看不出来,贺川靠过去,摸了下她的头,问“明天走”
蒋逊没应,似乎在思考,头低着,手放在了脚踝上。贺川瞟了眼,她今天穿的是黑袜子,天气渐渐转暖,她没再穿两双,这双袜子伴着她从明霞山走到木喀,再从木喀走到宁平,大脚趾那里已经干硬变黄。
半晌,他听到一句“嗯,明天走。”
沉默一会儿,贺川问“一个人能行”
蒋逊立刻道“行,又不是第一次办这个了。”
说完了,蒋逊开始整理东西。
她只有贺川给她买的几件衣服,其余什么都没,用袋子一装,轻轻松松就能上路。贺川坐边上看着她叠衣服,她干惯了家务,衣服一拎一折,一件就叠好了,又快又整齐。
贺川问“回去还要请亲戚”
“嗯,总要打电话问一声。”
“你妈那边的亲戚呢”
“我妈那边的就算了,都是远房亲戚,跟老头子没半点关系。”蒋逊瞟了他一眼,问,“对了,你怎么流鼻血了”
“上火。”
“吃什么了上火”
贺川随口道“昨晚没做。”
蒋逊踢了他一脚,贺川笑笑,把她脚握住了,给她脱了袜子“这破袜子别穿了。”
“哪儿破了别乱扔”
贺川给她搁边上,替她捏了捏脚底“怎么样”
“挺舒服的。”蒋逊往后躺,胳膊撑着床,把脚搁他腿上。
贺川低头捏着,说“待会儿看看航班,明天让武立送你去机场。”
蒋逊不在意地说“嗯,你忙你的。”
第二天天没亮,蒋逊就起来了。没开灯,她掀开被子,轻手轻脚跨下了床,进了卫生间把门关上了,她才开了灯。
刷牙刷到一半,门就开了,她望着镜子,含着牙膏说“吵醒你了”
“没,憋醒的。”
贺川过去撒尿,尿完了,站蒋逊背后洗了个手,洗完也不走,两手撑着水池盯着镜子。蒋逊低头吐水,头发垂下来了,正要撩起,后面的人先她一步帮她撩了。
蒋逊继续刷牙,贺川握住她胳膊,凑到她脖子边亲她。她身上这件睡衣不合身,又长又大,袖子和裤腿都卷了好几层,纽扣开了两颗,低头就能看见春光。
贺川吻了一会儿,她衣服都已经半脱了。洗了洗牙刷,蒋逊扯下边上的毛巾,转了个身搂住他的脖子,说“赶时间,武立车子都到楼下了。”
贺川亲了下她嘴唇,替她把毛巾拧了。蒋逊说“你再去睡会儿。”
“等会儿睡。”贺川出了卫生间,拎起裤子外套摸了摸口袋,摸出一只钱包,打开一看,里面现金没多少。他把身份证抽了出来,整个钱包都塞进了蒋逊的外套口袋里。
蒋逊脱着睡衣走过来,问“干什么”
“银行卡密码待会儿发你手机。”
蒋逊问“你卡里多少钱”
“记不清,二三十万。”
“你欠我的钱可没这么多啊。”
贺川把文胸扔给她,说“花多少记账。”
蒋逊戴上文胸“银行卡我回去就补办,你现金给我,回头给我转账。”
“让你拿就拿。”贺川又顺手把毛衣扔给她。
蒋逊穿戴整齐了,终于拎着袋子下了楼,武立已经在楼下等了十多分钟,见贺川也跟来了,惊讶“川哥,你不是也要去吧”
蒋逊说“他不去”她扶着车门,跟贺川摆了下手,“行了,你上去吧,才四点钟,再睡会儿。”
贺川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外套是新买的,毛衣是旧的,牛仔裤还是带蕾丝花边那条,白球鞋快看不出颜色了。
才半个多月
他扬了下下巴“去吧,车上补个觉”
“知道。”蒋逊上了副驾,跟外面的人挥了下手,车子往前了,她也没回头,看向了后视镜,那人还站在原地,摸了下口袋,竟然摸出一根香烟,没带烟盒。他拿在手上转了转,就叼进了嘴里,抬头望了过来。
距离越来越远,看不清了,蒋逊收回了视线。
去机场要将近四个小时,出发早,万幸路上没堵车,他们八点就赶到了。
蒋逊去办了张临时身份证明,换好登机牌,跟武立打了个招呼。武立点点头,正在打电话,轻声跟蒋逊说“崇哥说又来了一批记者,听说调查那份环评报告的人中午就会到。”
蒋逊说“你回去帮忙吧,我进去了。”
“哎,蒋姐再见啊”武立挥挥手,连忙跑了。
中午下飞机,蒋逊直接上了外面等着的车,边上的石林问“吃了么”
“吃了,你等了多久”
“没几分钟,我算着时间。”石林发动车子,说,“遗体放酒店不合适,你爸又没房子,临时找不到地方,只能用了你的杂货店。该买的我都给你买齐了,你们家亲戚通知了吗”
蒋逊说“没有,我没电话,到了再看吧。”
石林瞥了她一眼,沉默半晌,才说“你爸走得突然,大家都没料到,医生说要是当时他肯做检查,一定不会有事,昨天他估计又在哪儿磕了下,磕到了头,就没起来。”
蒋逊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他还没买墓地。”
“我帮你找人安排。”石林轻声道,“你爸虽然这么个人,但毕竟生过你养过你,你要是心里不舒服,想说就说,想哭就哭,别憋着。”
蒋逊说“哭什么呀,哭的出来就怪了。”
石林叹了口气。
杂货店的门上还贴着张招租广告,遗体就放在里面,底下垫了张木板,周围铺了圈稻草,棺材还没送到。
已经画过妆,换过衣服了,地上的人睡得很安详,石林拍拍蒋逊肩膀“酒店里的几个人已经来拜过他了,你看看还缺什么”
“没缺元宝香烛这些家里还有剩。”一个月前没用完的东西,蒋逊都堆在了后面的储藏室,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
遗体放三天,后天一早出殡,亲戚都在明霞镇,蒋逊走了几家,大家听说了,谁都不想来,有几家看在蒋逊的面子上,给她包了两百块钱,蒋逊都收下了,也没多说什么,倒是杂货店边上的几个邻居过来吃了顿饭。
别人家办白事,来的人足有七八桌,她家里一桌还凑不齐,算上她和石林,总共才五个人,蒋逊没请厨子,亲自下了厨,忙了一通,转眼就天黑了。
蒋逊跪在地上烧了几张纸,跟石林说“你回山上吧,不用陪我。”
“你一个人怎么行。”
蒋逊笑了笑“我都多大了,又不是第一次了。”
石林说“我怎么说也称得上你叫一声叔叔,家里有个长辈好点。”
蒋逊又烧了几张纸,问“石爷爷身体怎么样”
“还那样,没好没差。”
“给你相亲了吗”
“相了。”石林笑了笑,“没看得上我的。对了,富霞大酒店的合约还有一个月到期。”
蒋逊一愣“一个月”
石林点头“一个月,刚好三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