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他口中的妖女饱含着无奈,倾注着玩笑。
幸而,他来了。
言欢心头一松,“幸好你回来了。”
“怎么”他问。
“我的脚崴了,你得背我”手扯上他的袖袂,她无辜道,“别问我什么时候崴的,我也不知道。”
严观白浅浅一笑,目光中仿佛凝聚了千山净雪,纯然无比,他颔首,道
“好,我背你,我们一同回去。”
归于言家村时,夜正大张羽翼强势地盘踞在山峰,直至云霄,浩瀚天际像是被凿开了大洞,鹅毛飞雪从窟窿中坠下来,白色悠然飘扬,最终绕空而落。
言欢疲累不堪,与严观白告别后便各自回房。她正欲休息,但听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声划破静寂,她一惊,扯开腰带的手一顿。
怔忪间,门砰一声被撞开,一张满面泪痕的小脸先出现在她的眼中,是小豆子,他看到言欢,呜哇痛哭出来
“言欢小姐”他抽噎着扑进她怀里,一径地哭,鼻涕眼泪蹭了言欢一身。
她面色微诧,随即低下身来,轻声道,“怎么了小豆子,哭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外头那惨厉的叫声仍在继续,像是出自小豆子娘亲,言欢心内愈发着急,可小豆子死命地抱住她的双腿,她推开不是,抱紧不是,只得温声哄道,“告诉我,怎么了先别哭好不好,小豆子是男子汉阿,怎么就这么哭鼻子了”
小豆子终于松开了手,断续道,“娘娘她生孩子呜呜呜我不要她生孩子了会死会死的”
“怎么会小豆子马上就有弟弟妹妹了。”言欢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宽慰地一笑,只是,那不同寻常的痛喊声直勾起她心中的某根弦,像是不详的预感。“就算有了弟弟妹妹,你娘也一样疼你的,她不会死。”
小豆子使劲摇头,越说越恐惧,“可是佳佳娘已经痛了好久了我的亲娘就是生宝宝死掉的,她就是那样死掉的啊我回到家的时候娘就被人抬出去了她的脸上蒙着布我娘我娘和宝宝就一起死了现在佳佳娘也要生孩子也要”
言欢听明白了七八分,可当下紧急,她也不细问,搀住小豆子就往外面走,“我们一起去看她。有我在,没事的。”
虽如此说,她仍是心里打鼓,生孩子这椿事她既没经历过也没见识过,小豆子嚎哭得她方寸大乱,一时间迷蒙的脑中只蹦出一个人的名字严观白,他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神医,不过接生而已,他定然可以。
言欢抱起小豆子,一把扛在肩头,火急火燎地奔向严观白的住处,她腾地一脚踹开他的屋门,那人正脱下外袍,疑惑地回头看她,他问道,“怎么了”
“你看病”
严观白披上外袍,见她神色惶惶,又道,“别慌。怎么了。”
分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意料不到的事却接踵而来,令得她措手不及,而他仅仅一个淡淡笑容,已让她心湖略略平定,言欢顾不得说清来龙去脉,上前就拉住严观白的手,仓促道,“快跟我走”
肩头的小豆子呜咽道,“言欢小姐,我怎么办”
“乖小豆子,你快去找你静姨,把你告诉我的事跟她说一遍,好么”村里连个大夫都得从山下劫来,更别提稳婆了,唯今之计,只能先寻几个年纪大些的女人来帮手。
小豆子出奇地乖巧,小胳膊小腿跑得极快,一溜烟就不见影了。
严观白与言欢两手交握,她未曾注意,他也无一丝尴尬,仿若这已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村不大,不过百步便到了小豆子家门口,她略略说了缘由,严观白静静听着,末了,他才轻道,“言姑娘,我是大夫,不是稳婆。”
言欢像是看鬼一样的神情,“我知道啊,可现在从哪里找稳婆出来”
“可男女有别,女人家生产我进去并不方便。”严观白说,“即便我点头了,小豆子的娘也不大会愿意。”
她焦躁道,“这怎么办”
“不如这样,我先跟你一起进去看看小豆娘现下情形”言欢抬眸,严观白俊秀的面上仍带着一抹恬静的浅笑,柔和至极,素净的雪花掉在他的发间、眉睫、袖袂之上,恍惚间,他的身后似有白羽轻扬,严观白紧握了下她的手,似是在安慰她一颗不安的心,“言欢,别怕,凡事有我。”
言欢抿唇,重重地一点头,“嗯。”
不远处,言静与几个大娘呼哧呼哧地疾步而来,小豆子也是使劲了吃奶力气,涨红了小脸往前冲,连苏水墨也是发髻散乱的跟了出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忧心忡忡。
“怎么突然就生了呢她男人好像这两天出门去了”大娘甲紧张道,“阿佳肚子太大,人又太瘦会不会出事”
大娘乙接口,“本来想芸娘一个人就能应付了,谁知道阿佳生了三个时辰还没动静。刚才没声了,还以为生了,生了那么久怕是没力气了”
“娘”小豆子又哭开了,言欢也顾不上一干人,拉着严观白推门而入,小豆娘正躺平,肚子高高隆起,叫喊也不似之前那般响亮,她一手搭在床沿,像是使不上力气,面色如纸。
“怎么样了,芸姨”言欢一看,忙开口问身旁帮忙的妇女。
芸娘也是急得满头大汗,她摇头道,“不成,孩子太大,阿佳生不出来。”
严观白正色,两指搭上产妇的腕上,眉头越皱越拢,“息弱将断,母体相当衰弱,情形并不乐观。”
言欢目露滞然,来回看着痛苦的小豆娘与无可奈何的严观白,众人不知何时进了屋,各个面上皆是痛苦之色,似是写满了无力感,她喃喃道,“严观白,不是说叫我别担心,你快想想办法,有什么可以催产的灵丹妙药没有还有你们不准摆出这种脸”
“若我现在给小豆娘吃下这药,产妇无事,孩子九成保不住了。”严观白捻住一颗药丸,递在言欢的掌心,单手包住她的手,轻声道,“你自行抉择。”
刻不容缓,哪里还有时间思东想西,言欢霍地抽回掌心,扬声道,“静姐,拿水过来。”喂药,小豆娘尚能活下去,若这样拖延下去,母子皆无生还可能,言欢下了决心,托起产妇的后颈,正要喂下,一双泛白的手轻轻地掩住唇
言欢触碰到那手,寒冷天气她的身上竟是高热难挡,小豆娘眸中带泪,“不能不能伤害我的孩子不能”她挣扎了三个时辰有余,声音嘶哑,“小姐不要我没有关系”
小豆子挨在旁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不要丢下小豆子,弟弟妹妹不要了不要”
“小豆子不要任性”小豆娘勉强一笑,同烟花那天一样的慈爱,“小豆子不要哭阿佳娘并不是亲娘你不要那么伤心。要是我死了小豆子也不会一个人会有更多更多的人疼你娘也会跟小宝宝在天上看着你”
“娘我才不管你是不是亲娘小豆子要你活着呜天天陪着我”小豆子小手抱住她的肩膀,眼泪一串一串地掉下来。
小豆娘抚了抚哭得快要昏厥过去的小豆子,又轻抚上圆滚滚的肚皮上,眉目间尽是不舍的柔色,“言欢小姐,我宁愿死,也要保住宝宝你答应我帮我保住孩子”
言欢心头沉重,药丸终是递还给了严观白,小豆娘这才安心地闭上眼,她方才凭着护着孩子的意志力而醒来,如今的她,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似是随时会被过路的风打散。
“怎么办”言欢颓然,呆愣愣地望着残局,不知如何解。
“还有一个办法。”严观白的声音响在耳边,像是希望之花骤然开放,“把产妇的肚子剖开,再取出孩子”
这一大胆的医法把在场所有人震住了,连言欢也是一脸不敢置信,“那还能活吗杀鸡取卵,不是要了小豆娘的命了”
小豆子抽抽搭搭地抹眼泪,听得此句眼中尽是怨怼。
言欢咬着唇,良久不说话,屋子里也是无人敢作声,谁也不敢附和,毕竟这做法过于惊世骇俗。
“小姐,怎么办”言静问道。
言欢咬紧牙根,坚定道,“就听严观白的。需要我们做什么”所有人都将抉择的权利放在她的手上,短短不过十多个字,言欢说得这样沉重,细听之下,她的声音竟微微哆嗦。
严观白冷静道,“火盆、水、剪刀、烈酒。屋里留人不必太多。”
“就按他说的办,还不去”言欢急吼,一干人散开,各自忙去,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严观白,你确定没有问题”
“你不信我”银针一一刺在小豆娘的数个大穴上,她呻吟数声,似是在喊痛,言欢一时帮不上忙,拧干了白帕,为产妇擦去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不是不信,我”
他心无旁骛,施针快而精准,得了间隙严观白才道,“此法我也只看我师傅用过一回,你不信我也是正常。我先针灸替小豆娘封住会痛的穴道。”
汗水沿着玉琢般的脸颊滑落,他也无暇去擦,这分明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救得了人固然皆大欢喜,若是不成功恐怕所有人还是不免心生怨意,即便嘴上不说,看他们之前怀疑的态度即可窥探一二。
“之前不还说不是稳婆么怎么突然愿意帮忙了。”
严观白自信道,“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可以做得到”
言欢跟着一笑,烈酒浸泡过的刀子递了出去,“是啊,你是最好的大夫。我信你,严观白。”
“谢谢。”
胜雪外袍上染了血,像一朵朵盛放的花,严观白下手迅敏,鲜红淋漓的场面他竟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从言欢的角度看去,正好瞧见那高挺的鼻梁,衬得他那张过分俊美的面孔多了几分英武之气。
言欢牢牢地攥紧双拳,紧张得连呼吸都快忘了,言雄掩面逃了,苏水墨晕血被几人抬了出去,言静像根柱子般杵在那,一动不动,似是吓呆了。
不消片刻,脐带与母体分开,严观白的手中托出一个小小的身体,他紧闭着双眼,不像平日婴孩那样一声哭啼。
言欢伸手去接,仔细看下,这孩子全身泛紫,似是无活着的迹象。
严观白极低地道,“不行,这孩子已经死了。”
听在耳中,犹如晴天霹雳,言欢呐然,“那救他”
“先必须救小豆娘。”严观白不容置喙,看着已经愣住的言欢,他出声道,“言静,过来帮忙。”
言静哦了一声,叹了口气,终还是认可严观白的话,她的手轻按言欢的肩膀,匆匆道,“小姐,放弃这孩子吧,先一起来帮忙”
“言静,拿热水和干净布过来。快。”严观白不满地蹙眉,当务之急是要救下产妇性命,他无暇去顾及失了神的言欢。
静待言静回来的严观白,脸上竟闪过不耐之情,他抬眸,惊愕地看见这一幕
言欢正捧住那死婴,冲着他口中吹气,一遍又一遍,不愿停下来,可那孩子出生时已无薄息,又怎可能活下来。
除非,神迹现世了。严观白忍不住劝道,“言姑娘,够了”
“不够”言欢颤声,“我答应小豆娘保住她的孩子,怎么可以食言”
说罢,一手托住宝宝,一手在臀处打了几下,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小小的身躯忽然轻轻一挣,言欢忙翻转过来看,与此同时,那声嘹亮的泣声响彻整个屋子,那新生的生命正用力的哭喊着
言欢笑了出来,整个人沉浸在喜悦之中,隐隐鼻尖泛酸,“太好了”她嘱咐道,“小白神医,剩下的就全靠你了”
大娘甲乙来抱孩子,裹上净布,面上也是喜出望外,“小姐,活下来了呢,这孩子。”
她松了口气,“是啊。”
“那阿佳怎么样了”
言欢望住那抹素净的身影,笃定道,“也会没事的。”
晓光初,日轮擘水出,崭新一天伊始,言家村的人却方睡下。
严观白忙了一夜,终是走了出来,他轻轻地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