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首,自语道,“言欢,莫要怪我。”
言落时,转了又转的水滴,滑下脸颊,分不清是雨是泪。
言欢落进了倾海之中,任凭彻骨奇寒席卷了自己,她扯了扯嘴角,笑了。今日为了不让庄天赐的喜宴成了血海,她孤身犯险。她以为他们总是有几分青梅竹马之情的。她不盼他感激,至少从未想过会落得刀剑相戈的田地。
血流失得越多,言欢的神志愈发混沌。
“虽然它叫倾海,可是不是海,下面还暗藏了玄机哦。庄天赐。你不会死的。”
“朋友我只得你一个。言欢。”
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视线里,那个少年的身影依稀可见,唇边难得而又羞涩的笑容仿若镜花水月,慢慢远去了,消失不见。记忆,已随着倾海的冰冷而冻结。早一些让她失去,未尝不是一件乐事,沉在水里的感觉,摸不着边际,爬不上岸,多么可怕。就像从前投身火炉一样,死亡逼仄而来,但是,无论如何,无论多少次
她言欢一定会杀回来
从今往后,她可以不再顾忌朋友,她可以真正的成为“言欢”
只是,她依旧猜不透,那个人为何陪自己投身倾海
说吧,为什么
“千秋先生”
二三更天,夜色浮浮沉沉,倾海之上独留半江明月。鸥鹭低低鸣叫,音色直抵厚土,浪涛一掀再掀,刺骨冰寒煞是催人。
“千秋先生”先行醒转,他念及一同坠海的人,不及站起,便已出声,“言姑娘”
可回应他的,唯有河水拍打岩石的声音。
难道言欢被河水冲走了他眉头紧蹙,静心谛听,周遭仍是静得令人发慌,他真怕这个不好的预想会成真。顾不得别的,五指猛地扯下早已湿透的丝缎,视线顿时一片清明,“千秋先生”运目四望,突然身形一顿。
岸边有人。
她就伏在那里,孤单地躺在冰冷的水里,仿佛马上就要被水冲走的浮萍,又仿佛是刚刚从水中浮上来的露珠,乍看之下,更像一具没了生息的木偶。
他一愣,几步上前,一把捞她出来,言欢似是汲取到了温暖,整个人往他胸膛处又靠拢了些,瘦削的肩膀不再颤抖。知她尚存一息,他高悬的心稍落,“千秋先生”垂眸望住怀里的人,推也不是,搂也不是,双手空落落不知该摆到何处好。
言欢浑身湿透,薄如羽翼的红衫上早已血肉模糊,更令人惊骇的是,她的左手臂上现出一道扭曲的伤痕,从手腕处一直延至臂肘处,无一片完整的肌肤,看上去像是火灼后的疤,应是未及时医治所造成的。
这伤,从何而来
“疼哥哥”她睫毛微动,睁开的眸中瞳光涣散,言欢扯了扯“千秋先生”的手,又哀哀叫道,“哥哥”
“言欢,快醒醒”
她凄惶无比地低喊着,跟初见她时的彪悍模样截然不同,她此刻的神情更像是稚儿在寻求庇佑,言欢死死地拽住他的手,不松分毫,霎那间,仿若天地间只剩下了彼此。“哥哥不要走是我不好你不要死”她依旧喊叫,目中泪水却不敢掉下一滴。
“千秋先生”不及多想,一手攫住她的双臂,逼着言欢面朝下,平压其背部,但听她干呕两声,朦胧间还在殷殷切切地唤着,“哥哥”
“快醒过来言欢”他摸出怀中幸而未失的长瓷瓶,一手托住言欢的下颚,迫她张开嘴,他掌心一抬,药丸顺势滚入她的喉头。
“咳咳”言欢虚弱地挣开那双碍她美梦的手,“瞎子你做什么”
经她一嗓子,他松了手劲,悄无声息地蒙上了丝缎,待她翻身看他时,已毫无差错,“我助你吐出腹中积水。”
“你刚给我吃了什么”
“止血生肌的药,保姑娘暂时无性命之虞。”
睁开眼便见到了他,碧空之下,“千秋先生”淡淡地笑,晶莹的水珠顺着长发落下,将他的俊容勾勒得更是毫无遮掩,一时间,言欢竟失了神,那一瞬间,她以为他是上天派下来拯救自己的谪仙。可惜,谪仙有憾,这一句可惜,在她脑中不断反复。
可,这人怎么会陪她共赴倾海,素昧平生罢了,犯得着以身相救
“你为什么在这”
“坠河。”
“他们怀疑你的身份了”
“不,夜深露重,一时失足。”
言欢嘴角一抽,“原来如此。”
“正是。”他又是笑得无比纯净,叫人无法生疑。
晨曦尚未破晓,二三艘破船载水停靠,岸边一个伤重,一个眼疾,两人之间半晌无话,任凭风呼啦啦的吹。
“喂”
“言姑娘我听那些人喊你言欢,是这个名吧”
“嗯。”
“我说,反正已经这样了,不如我们一同渡过难关吧。现在,你当我的腿,我当你的眼,北边有个小山洞,我们先去避一避风,太冷了。”言欢见他抿唇不语,应是谦让于她,她便也不客气地接过话茬,噼里啪啦地指点江山。
他颔首,没有一点不自然,“好,言姑娘,你站起来些,我背你。”
“我”言欢试着动了动腿,奈何无力,她面有难色。
见她迟迟无动静,“千秋先生”直起身,微笑问,“难不成言姑娘喜欢横抱”
“不,不是。”这个面皮斯文的家伙,完全不顾男女有别也就罢了,还成心调侃她。言欢瞪他一眼,赌气着支起身子,不及两步,她倏地一崴,欲哭无泪的面朝下
“千秋先生”及时地伸出援手,稳稳地环住她,温润的呼吸轻擦在她的耳畔,“小心”待言欢站定,他单膝抵地,体贴地蹲低,让她好攀上去,“言姑娘,上来。”
言欢依言搂住他的脖颈,将整个人的重量交托了出去,她伏在他的背上,却扯着“千秋先生”的肩膀,一刻不敢轻松。
他未曾回头,老实地照着言欢的指挥挪步,这路有些陡峭,可他却一点不曾绊到,似是平地行走,甚至比常人还要稳当,只是他们的模样都那般狼狈,画面看上去并不那么唯美,倒是足够温馨。
言欢唇边挽起一抹笑,“喂,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以后就叫你喂喂喂吧还是你喜欢我叫你千秋先生不好吧,冒人名讳。”
他静默良久,轻道,“严观白。 ”
“严观白。”她一字一字念着,忽地轻拍他肩膀,笑道,“真雅。同你这人外表倒是配得很。”
他埋首前进,平静道,“名姓一事,于我无谓。”
“怎会无谓,这世上,或许还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叫什么。”她声音低了些,晶亮的眸子悄悄黯了下去。
“我们从何而来,归往何处都无从得知,小小名姓又何足介怀。”他察觉她的不对劲,转而问道,“言姑娘身体稍微好些了么”
她爽快一笑,“好了好了,之前你是不是给我吃了颗药,我感觉现在精神百倍,老虎都可以打死一只了。”
“是么,那我放姑娘下来”他作势停了步子。
“不,不,不。”言欢死命摇头,“我这是玩笑”
话音未落,听得身下的人“扑哧”地笑出声来,她知道上了当,窘得没了言语,只得暗自抱怨,“我本以为你是个老实人,谁晓得你欺负人还一套套的。”
他不语,低垂的面上带着笑意。
夜色依旧深沉,一排脚印遗落在乱滩之上,风,越吹越狂,发尾擦在言欢的脸颊上,她轻轻一拨,直率道,“严观白,你的医术这样之好,怎么别人都不晓得你呢光让千秋先生一人占尽了好处。”言语中,颇有些为他鸣不平,患难与共,两人之间似是生出了莫名的亲近感。
他反问,“何为好处名声金钱”
“唔。”她微地一怔,又听严观白继而说道,“千秋先生,心性高洁医术卓然是么可这世上,谁人真的高洁”
她嘿了一声,“严观白,你是我见过的人里头,看得最透彻的人。”言欢直觉他意有所指,自己又不便多嘴,只是顺着话头说,“你不喜欢千秋先生。”何止不喜欢,简直不屑一顾。
“可以这样说。”他不否认,直接得很。
“我也不喜欢。我倒是觉得你比较好。”朦胧月色印在她的眼底,没有半分虚伪,半分讨好,言欢扬言,“论关系,我好歹与你相识一场,论医术,我吃你的药才捡回半条命,论名字,你也略胜一筹。更何况,论长相”
她骤然收口。
“我的长相,如何”他抿唇,掩不住嘴角高扬的笑意。
言欢轻咳一声,有心转变话题,“没什么啊,你那药真有效,有效,嗯嗯”
他不依不饶,“你话未说完。我长相怎么,很难说出口”
言欢含糊应着,脑门上直冒汗,这人事事通透,偏偏喜欢在这些寻常小事上与她较真,仿若逼得她无言以才乐得松口。她与严观白,犹如猫与老鼠,猫儿似是不在意地休憩,目光却是一刻未曾远离过,只等磨利爪牙,随即优雅地将猎物扑倒在地,由其左右。
他明明是斯文瞎眼一个,怎会让她感觉这样危险
言欢心下一紧,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子,身子更是往前探了探,欲看清严观白此刻的神情。言欢没有察觉此举使得两人之间紧得毫无间隙,更没有料到他的神情竟使她心魂为之一震
那短短一瞬,她分明望见那俊美的侧脸上漾起一抹恍如春花尽放的笑颜,严观白愉悦的声音响起,“相争虽是我不愿做的事,不论皮相,不论医术,不论其他,但严观白这个名字比起千秋先生,确实让我觉得更为悦耳。”
“我随口夸夸,你别当真。”脸上余热散尽,言欢没了方才的激情,整个人软软地偎了下去,脸颊隔着衣料触及他的背脊,她竟觉安心。
他的身体很暖,连同湿透了轻衫也感染了这份暖意。
她微微地阖眼,似曾相识的感觉悉数涌上心口,像是许多年前也有一个人就这样扛着她到处跑,她仿佛还可以听到那个人的喘息,那个人的话语,那个人爽朗的笑声
可是,她却忘了那个人,是谁。
她一僵,登时醒神。
“怎么了”
言欢脸色难看,心内所想尽数深藏,她敷衍道,“没事。”
“药的作用支持不了多久,过了今晚,我替你寻药草。”
“嗯。你那药丸,我刚才没品出味道,倒是现在,我觉着有股茉莉香气在全身上下窜。”她眉头一动,“这药,我像是从前吃过。”
遮掩的眉目一动,他平静开口道,“言姑娘有个哥哥”
言欢想也不想地答了,“没有。我打小就是一个人。你偏了偏了,往左,再左一些对就这样往前。”
对于言欢之前哭喊一事,严观白只字不提,明明对她那样重要的“哥哥”,在清醒时候,就像是未存在过一般。这其中,哪里出了错
他道,“是么。”
两字极轻,一出口,便被风吹散了去。
殊不知,隐在丝缎后的那双眸中,已现出洞悉一切的锋芒。
第四章 便宜大哥
天色渐渐亮,晨曦携风而来,狭小的山洞中滴着水,落地的声音分外清晰,言欢不得已挨着严观白的臂膀,浓重的睡意一拨一拨地袭上,可身上的湿衣粘得紧,过路的风一撩,她冻得牙关直颤。
严观白依旧精神极好,面上丝毫不见倦色,言欢觑了一眼,暗叹一声妖怪。
“言姑娘好像很冷”牙齿打架的声响倒是听得清楚,看来有人冻得不轻,他掸了掸湿衣,自袖中取出一个小锦囊,道,“你周围拾些木条来,把火点上。”
言欢连连点头,拢了些枝条架起个火堆。
她几下除掉了湿透了的重衫,一抹艳红倏然委地,火星荜拨伴着布料的悉索声,她仅着亵衣,围火堆而坐。虽不至全裸,可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