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洋洋道“我当然不能啊。哎,你跟我聊印象派,从梵高说到高更和塞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你不是来当说客的吗,还记得正事儿不”
陈絮低着脸,默。
周弋坐在沙发上,一条腿吊儿郎当的平折过去,脚腕支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
逆鳞不敢触,陈絮只好顺着他的意思,问“那你这个周能按时交稿吗”
周弋说“可以。”
陈絮立刻喜上眉梢,笑容才如小荷露尖角,尚未来得及抻开,就听他拖长了声音,来了个转折,“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现在还没想好。”
陈絮忍了忍,没忍住,接话怼他,“你以为你是赵敏啊。是不是还要加一句,这个要求不会有违武林侠义之道啊。”
周弋大喇喇的笑,嬉皮赖脸的拱手抱拳,“不敢当,就当我是郭襄吧。”
杨过送了三枚金针给郭襄,许她但凡力之所及,必定无不从命之君子一诺。自此,天涯思君不可忘,一遇杨过误终身。
陈絮没办法,长出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
从周弋家里出来,陈絮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周弋身上很有几分邪气,总是一副游戏人间的态度,做什么都是玩票儿性质的,也没见他对什么事真正上过心,完全不按套路出牌。来之前,她根本没有把握能说服他。
落日西沉,夜幕降临。周围开始弥漫起浓郁的辣香味。
陈絮坐在面馆前的阶梯上,摸出手机给郭香香发短信,说通了,周弋会按时交稿。
郭香香立刻发过来一个欢喜雀跃的么么哒的表情,太好了,不过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哦,我不想让王进知道有人在背后帮了忙。
陈絮选择一个头上冒问号的小人儿,按下发送键。
郭香香你知道的,男生那种很脆弱的自尊心。
陈絮没再回复她。
华灯初上。
山城美院的涂鸦街,夜市十分热闹,卖手工制品的小摊一个连着一个,商品琳琅满目。
陈絮蹲下来,对着色泽艳醴的彩绘瓷盘拍了个照片。为了找到合适的角度,她拍了很多张,然后在相册里选了一张最好看的图给谢尧亭发了过去。
他经常在忙,大多数回复都不算及时。
陈絮也不是很在意,她尝试着理解他,尽最大努力跟上他的脚步。
在爱情的推拉过程里,爱的多的那一方,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有什么闪失,姿态难免要低到尘埃里。郭香香那种矛盾的患得患失和羞怯的甜蜜,她完全感同身受。
一个学期很快就过去。
考试周轰轰烈烈的降临。陈絮每天按时起床去晨读,晚上就泡在自习室里复习功课。她相信天道酬勤,最喜欢披星戴月归来时,塞上耳机躺在床上,放松地听谢尧亭在那头随意讲一些时事。他的声音仿佛有魔力,她所有的焦虑与不安都能轻易被抚慰。
铃声骤然响起,最后一科考试结束,预示着寒假的开始。
又过了两天。
晨光熹微,透过窗帘的缝隙,从阳台照射进来。屋里只有陈絮一个人。她其实已经醒了很久,但是躺在床上没有动弹。宿舍楼的走廊上,行李箱的滚轮声从最初的密集变得越来越稀少,大部分人都踏上了归程。
只有陈絮无处可去。
郭香香出发之前,曾经盛情邀请陈絮跟她回家过年。她说起自己五代同堂的大家庭,说起除夕那天,全家人都会在爷爷那里吃团圆饭。说起掌勺的大厨伯父和入伍当了边防官兵,从未在春节时回来,今年会回家探亲的堂哥。
那些别人的,琐碎而闪亮的生活。
陈絮拒绝了。她性格中有十分自卑的情绪作祟,根本无法坦然面对旁人善意的探究和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怜悯。
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来。陈絮坐起身,下意识地划开屏幕,是网站自动发出的机票预订成功消息。
陈絮怔了怔,下一秒谢尧亭的微信就进来了,帮你定了明天的票,收拾好行李,回家吧。
她的眼眶一酸,瞬间就落下泪来,在被子上氤氲开一小块潮湿。
陈絮抑制了下快要如洪水决堤般喷薄汹涌的复杂情绪,她握着手机,拨通了谢尧亭电话,那头似乎正在忙,隔了好一会儿才接通。周围很安静。
他似乎心情很不错,语气轻松,低声调侃她,“收到订票短信了吗放假了还不回家,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陈絮小声嗯了下,“我原本想留在这边参加社会实践勤工俭学的。”
谢尧亭轻声笑道“小朋友,钱是赚不完的。”
“可是”
“没有可是。我在家里等你呢。”
谢尧亭的声音就像是一把音色上好的大提琴,低沉中带着诱哄,“小絮,你不想我吗”
陈絮控制不住的哽咽了下,“想。”
谢尧亭笑了下,“那就快回来吧。”
陈絮擦了擦眼泪,抽噎着嗯了下,“好。”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什么事”
“邈邈,他醒过来了。”
第35章
3邈邈。
江思邈整个人都像是漂浮在黑色的真空之海,再慢慢的坠入无垠无际的海沟,下沉,又下沉,沉入无底深渊。
他漫无目的在虚空混沌的世界中游荡着,如同一抹流落在八荒之中的魂魄。
周遭一直有几个熟悉的声音,他们不停的向他灌输着外界的各种信息,试图刺激他的脑神经,重新唤回他的意识。
最开始那种逃离的舒适感消失之后,他主观上很努力的想要挣脱束缚,从荒芜中跳脱出来,但意识和思维都好像被封印在了密闭的玻璃之中,仿若灵魂出窍。
直到有一天。
他恍惚察觉到有微弱的白光在眼前不停摇晃,抽离已久的元神像是坐上了过山车一样,直冲云霄然后笔直俯冲向下。
紧接而来的是周身撕裂般的剧痛,魂魄渐渐开始归位。
江思邈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白惨惨的天花板,亮澄澄的白炽灯,模模糊糊的人影,还有倒挂着的输液瓶都提醒着他,自己人在医院。
谢尧亭临时要开个很重要的研讨会,走不开,没有去机场接站。
陈絮满心都是江思邈,迫不及待想见到他,一分一秒都不想耽搁。她拖着行李箱从机场国内到达走出来,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江思邈醒过来已经有几天了,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在逐步恢复中。但有时候还是会头晕,一站起来就天旋地转的,大部分时间仍旧卧床。
累了就睡,偶尔会做梦,醒过来时,甚至能清楚回想起梦境中的小细节。
江思邈情况稳定之后,换了间疗养性质的医院。
午后,病房楼里很安静。陈絮蹑手蹑脚的走到最西边的病房前。门虚掩着,透过门缝看过去,屋里只有江思邈一个人。他的脸色褪去健康的小麦色,变成许久不见阳光的那种病态的苍白,搭在一旁的手背连着输液管,肤色几乎与雪白的被单融为一体。
他睁着眼睛,仰着脸对着天花板发呆。
陈絮蜷着手指,轻轻敲了敲门,直接走了进去。
江思邈听到响声,蹙着眉转过头看门口慢慢走近的陈絮。她的面庞终于渐渐清晰起来。他一开口,嗓子破锣一样,“你是谁啊”
陈絮看到他消瘦憔悴的脸庞,又听到他这样说,心里一个咯噔,差点没晕过去,忙解释道“我是陈絮啊,你不记得我了”
江思邈还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陈絮,是谁啊”
她真的害怕极了,往前走了两步,直接挨着病床,俯身晃了晃他的胳膊,“你不会失忆了吧你都忘了吗,你就是为了救我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他转了转眼珠子,仿佛是在艰难的回想之前的事,语速稍显缓慢,“这样啊,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是不是得以身相许啊。”
陈絮惊愕,“你”
江思邈唇角微微翕动,促狭笑意无处可藏。
陈絮气的很,抬手推了下他的胳膊,又哭又笑的呜咽着,“你骗我江思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的身子一歪,呲了一声,“哎你轻点。我现在可比以前脆弱多了,身上的管子还没拔完呢。”
陈絮又紧张起来,替他稍微升高了病床头,让他舒服的靠着,语气还是十分不忿,“也比以前不正经多了。你以为你在演电视剧啊,还是最狗血的那种。”
江思邈咧嘴嘿嘿笑了两声。
“你都好了吧”隔了片刻,她还是确认似的问了句。
他照实回答,“有时候还是会头晕,方位感很模糊,比如,我明明知道窗户在右手边,想看窗外的时候会控制不住的往左看。集中精力想事情的时候,偶尔会想吐。不过,医生说是正常现象,过阵子能恢复正常。”
陈絮神色立刻紧张起来。
他又说“其实我是有知觉的。我昏迷的时候,我妈每天晚上七点准时打开电视让我听新闻联播,了解国家大事。还有我小叔,他经常过来跟我讲话,我醒来之后看到的第一个惊喜的脸就是他的。”
“你真的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他无声笑笑,“英国脱欧,美国大选,韩国总统的闺蜜干政团人工智能的阿尔法狗横扫棋坛。”
陈絮“”
他继续说“我以为我只是睡了一觉,后来我才知道,我竟然躺了大半年。”
陈絮敛了神色,“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就算那天不是你,我也会扑过去的。”
隆冬时分,窗外草木凋零,夕阳稀薄,罩在大地。病房里很暖和,到处都是浓重的消毒药水的味道。他们随意聊一些日常琐事。
江思邈说,经此一役,他觉得所有人事都仿佛恍若隔世,在生死面前,那些都不值一提。父母从未如此通情达理,说会尊重未来他的一切选择。
生活就是这样,当你以为已经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造物主又会在不经意间从第三个方向抛出一个小甜饼,诱惑你继续走下去。
过刚易折,年少时吃点苦头,有时候并不是坏事。
江思邈问“大学生活怎么样,一定有很多人追你吧”
陈絮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给他削苹果,低着头,一本正经的答“没有。”
他笑着揶揄她,“你可别为了我小叔那一棵树就放弃整片森林啊。”
江思邈醒过来之后,父母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事情给他听。除了念着让他重新入学读书,就是要他永远对谢尧亭感恩戴德。
谢尧亭的工作那么忙,还坚持定期抽时间过来看他,从未缺席任何一场他的病例专家研讨会,治疗方案调整的每个小细节他都了如指掌。他甚至特意回了一趟神农架老家,接了退隐已久的谢家老爷子过来,给江思邈施针,刺激穴位,加速他的脑神经的复苏。
可以说,江思邈能醒过来,他功不可没。
但是,陈絮并不知道他做的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