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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师 第20节

作者:常叁思 字数:24395 更新:2021-12-21 17:25:49

    陈西安急虑攻心,这些念头好像变成了无数只蚊子在脑中飞来飞去,太阳穴涨得仿佛要炸开一样,耳道里嗡嗡作响,身体的种种不适汇在一起,在高度的精神压力下集体爆发。

    陈西安想吸口气,不料难以压制的瘙痒骤然从呼吸道深处蔓延到嗓子眼,他嘴唇一启,便是一阵剧烈到浑身颤抖的咳嗽,要命的头晕随之而来。

    他是那种干咳,没有带痰的气音,不过钱心一还是听得心都揪了起来,那种连肺都要咳出来的力度让他心里一阵不安,他不明白一个感冒而已,怎么顽固且恶化到了这种地步。

    陈西安一通地动山摇的咳,过了两分多钟才慢慢平静下来,他顺着钱心一的手臂坐起来,嗓子眼刺痛得不行,心里却莫名的轻松了不少,好像刚刚这阵身理上的纾解,将他心底的郁气也吐出了不少。

    他无法取舍,所以他决定把选择权推给维克,他是负责人,有强权决定一切。

    爱人间本该分享一切,无论悲喜,不过陈西安现在不想提,他不喜欢在有情绪的时候谈事情,思维消极,谈的不过是牢骚而已。

    他安抚的捏了捏钱心一的手臂,嘶声道“没事,就是病久了累得厉害,睡吧。”

    钱心一伸手来扶他,心里非常在意“明天早上请两个小时的假,我带你去医院做个检查。”

    陈西安的腿撞到床沿,整个人往床上一倒,瘫了似的不动了“请下午的假吧,早上我有点事要跟维克交代,检查完了也正好回来休息。”

    “随你,”钱心一光脚跳上床,跨过他拉住被子的那边使劲一抽,将他对折在了被子里,等他躺好,陈西安带着被子压过来,将两人裹得像一个茧。

    被子、衣服层层叠叠,钱心一乱七八糟的在被子里瞎摸,陈西安浑身无力,连忙捉住他的手往领口塞进去,头凑过来亲了亲他的鼻子“别瞎摸,我是个病人。”

    钱心一在他胸口摸索两下,掌心潮热,就知道他已经开始发汗了,闻言忍不住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我知道啊,神经病呗。”

    凌晨的时候钱心一翻了个身,一伸手摸了个空,他划了两把没摸到人,睡意去了两分,躺了几分钟隐约听见浴室有水声,哗啦啦的十分催尿,没一会儿就撑起来,基本算是醒了过来。

    北京时间三点多,陈西安在洗澡。

    钱心一等水声停了,才爬下床往浴室游荡,他拉开门,里头白气蒸腾,陈西安刚穿完睡裤,他往马桶前面一站,打了个呵欠看他“半夜你洗什么澡啊。”

    “汗透了,睡不着,”陈西安背对着他去拿睡衣“我吵到你了”

    “没有,我起来撒尿,”钱心一的视线不经意从他背上掠过,登时咦了一声“什么东西咬你了背上一堆红疹。”

    陈西安皱了下眉毛,似乎不知所云,他抹去镜子上的雾气,侧着身子去照,背上果然有不少红疹,然而不疼也不痒,于是他说“不知道,明天检查的时候一起看看吧。”

    这个凌晨的他们都没想过,他会连检查的时间都没等到。

    第97章

    早起眼皮一直在跳,两边一起造反,跳得钱心一心烦的不得了。

    陈西安看起来比昨天还糟糕,脸色隐隐透白,胃口极不争气,强塞硬灌也只喝了一小碗白粥,头痛腰痛眼眶痛,他自问承受度不低,都难受地恨不得让钱心一打昏自己。

    钱心一确认他真的吃不下之后,用一杯温水换了他的水煮蛋,闭上眼睛压在眼皮上,蛋壳的温度正好,熨得十分舒适,他两眼抹黑,装得像个老病号一样语重心长“吃不下就多喝水,我发现你这几天都没怎么上厕所。”

    陈西安烧得稀里糊涂,一时注意不到这种小事,他每天被高热烤得口干舌燥,水倒是没少喝,闻言才反应过来,好像确实如此。

    尿排得少,身体里的火气和毒性肯定就大。

    钱心一睁开一只眼,见他仰头喉结滚动,喝了半杯忽然一震呛到,手一抖将剩下的全撒在了身上,然后剧烈咳嗽到面部充了血才消停,活像上脸的人喝醉了酒。

    钱心一慌忙跳起来给他顺气,被他脸上那两块酡红刺得心里特别不舒服“有事电话里说不行吗你这个样子去公司,不也只能说几句话吗”

    他停顿了一秒,语气缓下来好言相劝“我知道金融城的标要重开一次,你们组要抓紧调图,维克和你心里着急我能理解,但你都病成这熊样了,我我就在你楼板下面都不安生,老想上去看看,你不要逞强行不行”

    陈西安心说我不是去调图,我是去弃权,本来很失落的决定结果遇到一声“熊样”,登时溃不成军的想笑,又见他别别扭扭的担忧,心里梗起的刺霎时软了三分,但话还是要当面跟维克说,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逃避一样,而且因为时间紧迫,所以宜早不宜迟。

    他推着钱心一的手示意他坐回去“好,不逞强,我就去跟维克说几句话,说完就去公司那边的307医院。”

    钱心一这才点了头,急匆匆的收拾好桌子,载着他去了公司,路上又让陈西安自己用手机上网去挂了个号。

    迈尔斯每天雷打不动的提前半个小时到办公室,钱心一找她很容易,敲开门一看,李工竟然也在里面,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愉快,见他进来,迈尔斯不耐烦的让李工先出去。

    组里正在赶活,钱心一大清早的为了陈西安来请假,从公司的角度确实不太妥当,但工作之外还有生活,而那人是他的另一半,对上领导询问理由的眼神,他说“我家里人病了,高烧好几天了,昨晚就打算跟你请假,结果忙忘了,我需要请一天假。”

    迈尔斯不知道跟李工谈了什么,整个人显得心浮气躁,闻言立刻就炸了,精心打理的头发上手就刨,怒气冲冲的看着钱心一,用手拍着桌沿说“你们这些人怎么回事啊这种时候给我组团掉链子老李刚说他神经衰弱无法思考,你家里人就发了高烧,下周还投什么标我干脆也病了算了”

    钱心一自己做过领导,明白这种关键时候变故接连不断的糟心和压力,但陈西安真的快烧糊了,他只能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图纸需要我这边调整的,你打电话交代给我,我保证按时交给你。”

    在迈尔斯眼里钱心一最大的硬伤就是不够圆融,说话不够动听,其他没什么可挑剔的,她虽然可以相信他的承诺,但面对面的沟通无疑更高效,她并不是铁石心肠,只是有她作为领导的难处,她发完牢骚冷静下来,准备再争取一下“没有其他人能照顾她吗”

    她知道钱心一有对象,源于组里的大哥有次想给他介绍对象他自己承认有,高矮胖瘦闭口不谈,但她不知道对方不是她,而是她死对头维克的得力干将。

    钱心一摇了下头“没有,父母都不在身边。”

    迈尔斯沉默半晌,不得不给他下了通牒“钱,这几天真的非常关键,不要觉得我不近人情,今天的假我准了,你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但是接下来的几天,我不想再看见请假条了。”

    钱心一可以理解她,当年老吴媳妇生产的时候,他还在办公室跟大家一起奋战,对此他已经很感激了“我明白,谢谢迈尔斯,没事我先出去了。”

    迈尔斯挥了挥手,拿起座机准备拨号,拨了两个键又啪的将话筒盖了回去,钱心一三两步走到门口,拉门开到一半,忽然被她叫住了,他回过身,看见迈尔斯似乎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思考,开口说“一会儿我本来准备开个会的,你既然请假我就先告诉你吧。”

    “你也知道,我们去投标的时候,展示区是得分最低的一块,还有很大的优化空间,但是我跟老李谈了谈,他说他想不出更好的立面了,所以我在想集思广益,让大家都帮忙提提建议,有好的立意一定要跟大家分享,这是我们集体的荣誉和利益,我也不会委屈提意见的人,只要被采纳,展示区的设计名单上就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你的塔楼在竞标会上获得了好评,我希望你能好好看看展示区,李工刚才也向我推荐了你,他说你很年轻,思维和想法都是黄金时期。”

    这日新月异的变化让钱心一简直有点傻眼,从回标答疑到重新发标只隔了一天,从他说小蝴蝶是张草稿纸到李工推荐他又只隔一天,他一瞬间险些脱口而出全部推翻李工他能答应吗

    不过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换做是他肯定没法答应。

    陈西安一直让他别做完决定就宣布,冷静哪怕一个小时,不够周全的地方都会自动露出蛛丝马迹,投标还有几天,要紧的是先送陈西安去看病,自己也可以和他商量商量,他考虑事情向来面面俱到。

    钱心一按捺住心里扑腾的小蝴蝶,面色如常的说了声好,然后回了工位,他打开电脑准备再查一遍图纸,等陈西安给他通知。

    隔着挡板的李工唉声叹气,过了约有十分钟,还是站起来叫了他一声“小钱,出去抽根烟”

    钱心一怔了怔,跟着站了起来。

    楼下的绿化区里有半片篮球场,维克在那里有固定球友,都是这栋大楼里的领导层,隔三差五的约一个早场,打完大汗淋漓的换衣服上班。

    他热腾腾的抱着篮球上楼,边走边炫球技,将球立在指尖上转,作为迟到常客,打卡机旁边的fn表示痛恨这种扣完钱还眉飞色舞的土豪。

    维克意犹未尽,越过钢梯又开始带球,左冲右突虚晃,三十来米的走廊,他加起速来不过是两三分钟的事情,看见陈西安从卫生间的门口忽然冒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根本刹不住了。

    陈西安仍然没有尿意,但是很想吐,他吃过早饭就胃就开始翻腾,到了公司被满屋子的咖啡气味一激,立刻就捂着嘴逃向了厕所。

    那碗粥算是全交代给洗手池了,一片狼藉他放水冲了半天,又折了手纸将边缘的水擦干净,这才准备离开卫生间,外头砰砰作响,但他烧着有些迟钝,只以为是倒垃圾桶的大姐在敲桶,便没经心的走了出来。

    走道里霎时乍起一声响亮的“嘿”,陈西安转过头,就见维克以一种飞奔的姿势向他扑来,他的速度很猛,块头比自己还大,陈西安心里打了个突,脑子里才闪出要躲的念头,就已经被西方人壮硕的体格给撞得跌了出去。

    后背撞上硬滑的地板铺面时,陈西安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痛

    撞的是皮肉和骨头,可他觉得碎的是五脏六腑,那种龙卷风一样的剧痛从身体的内部旋出来,让他克制不住的叫了一声,听起来有些凄厉,陈西安睁开眼,瞬间的眼前只有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

    紧接着身上猛地一沉,他仿佛又经历一场胸口碎大石,维克重若千钧的拿他当了垫背,大骂着fuck压在了他的身上。

    这种打击犹如以毒攻毒,陈西安被他撞得像油锅里没死透的鱼一样弹了一下,眼前一花,再次看见了雪白的吊顶板,虽然是天旋地转式。

    胸腔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陈西安觉得自己像被扔进了冰窖,那种恶心感如同爬虫一样顺着食道溢上来,他的理智告诉他要坐起来,否则就会吐在身上,但是身体已经失去了控制。

    意识也开始模糊,陈西安贴在地上的手用力的抓了抓,发出了一阵呓语似的声音“心一,扶我起”

    接着他吐出了一些腥热的东西,坠入昏迷前,他只抓到了一把深冬里冰冷的空气。

    他的叫声太不对劲了,维克手忙脚乱的打了个滚,滚到旁边的地上爬起来,定睛一看登时吓坏了,地上的人口鼻里全是红黑色的血块,趟过脖子沾湿了白色的衬衣领,对比强烈得触目惊心。

    他双眼紧闭,脸色惨白中透出死灰来,整个人保持着被自己撞倒的姿势贴在地上,右手在地上虚握成成拳。

    维克回过神来,心里的愧疚登时如洪水绝提,他伸手去拍陈西安的脸,用上了力气对方也毫无回应,他嘴里shit、fuck交叉的吼着,让全组的人都出来。

    王巍听到喊声从屋里跑出来,他动作够快,出来的人还不多,因此一眼就能看见陈西安和他脸上的血,他心里咯噔一响,有种大事不好的预感。

    王巍飞快的跑过来蹲下,同时手里已经动作不停的打完了120,正当他琢磨着给钱心一打电话的时候,维克背对着他扎了个马步,让他帮忙把陈西安抽到他背上去。

    307医院离公司不过两公里,救护车调动快的话,他们到一楼等十多分钟应该就到了。事不宜迟,王巍连忙把昏迷的人抬上了他的脊背,然后一堆人火烧屁股的冲向电梯。

    钱心一和李工在最角落的吸烟室里,对楼上的动静一无所知,李工快了被强势的迈尔斯逼成神经病,说了些自己的不容易,自己并不适合做设计,然后希望他能好好想想展示区。

    钱心一说他会的,从吸烟室出来,二层的人也已经到了大厅,他还没走回工位,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翻起来一看,不是预料中的陈西安,而是王巍。

    “小钱,西安昏过去了,现在我们在大厅等救护车,你赶紧下来。”

    钱心一心里一惊,没由来想起了今早乱跳的眼皮,这让他心里掀起一股莫名的恐慌,他连电话都来不及挂,转身就往电梯间跑。

    等他投胎一样冲进大厅,一眼瞥见的是陈西安衣领上的血,脸上的早已被细心的王巍收拾了大半,但是那块红斑也足够吓得他魂飞魄散了,哪有人感冒到吐血的。

    钱心一开始膝盖发软,心跳重如鼓捶,不过想要过去的急迫战胜了这种反应,他脚步仓皇的靠近被维克背着的维克,抓住了他垂在空气里的右手,触感仍然是熟悉的烫意,他用力的捏紧,然后去拍昏迷人的脸。

    “陈西安,醒醒喂”

    大家都被他暴起的喊声吓一跳,只有王巍明白,他突兀的音量之下,藏着怎么可怕的恐惧。

    救护车来得很快,钱心一蛮不讲理的把维克挤下了车厢,车厢里的医生开始紧急的对陈西安进行检查,他孤零零的缩在角落,只能抓着他的脚踝,连给习涓打电话都忘了。

    落地后,陈西安很快就被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推进了急诊室,钱心一趴在玻璃上往里看,只看到了遮挡的医用窗帘。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自己驱车赶来的王巍半抱着搂住他拍了拍,很温和的说“就医很快,没事的,别绷这么紧。”

    钱心一不做声,只觉得透不过气来,他的心脏跳得很急,精神也处在高压的焦虑之中,被王巍拉倒等候椅上坐好就半天不动,一直盯着急诊室的灯。

    他不愿意想事情,但是思绪无法掌控,他现在后悔得想哭,为什么看病要一拖再拖。

    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不多久出来一名医生,问谁是病人家属,钱心一跳起来跑过去,说是患者的恋人,这名医生见多识广,倒是没有露出歧视,只是严肃的提醒他,这种关系不具备手术同意书的条件。

    钱心一当场呆若木鸡,好在医生提醒他赶紧给家长打电话,他才拨通了习涓的电话,运气好接通顺利,习涓比钱心一崩溃得还厉害,陈海楼夺走了电话,让医生在录音模式向他交代了病情,并尽量简洁的阅读了手术同意书的内容,陈海楼说同意,并且把家属的权利交给钱心一。

    他并不是重感冒,而是流行性出血热,这是钱心一闻所未闻的疾病,他绷得像个石像,心里压抑的老想用头撞墙,因为总觉得喘不上气,所以他一直蹲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终于熄了,带着口罩的医生推开门,疲惫却坚定的告诉他,手术成功,24小时之内醒过来之后别让他睡觉,到明天晚上就能度过高危期。

    然后,医生很正式的要求钱心一去做个检查,因为病人的疾病具有较强的传染性。

    钱心一嘴里说好,浑身的力气霎时流失,他想站起来,结果不知道是蹲久了腿麻还是其他,半起的时候忽然又朝前面扑了出去,狗吃屎似的趴在了走道上。

    王巍来拉他,一时还没拉起来,起来之后发现他双眼通红,平时挺强势的一个人,这会看起来却有些可怜。

    第98章

    陈西安被转移进了普通病房,钱心一想看看他,结果被量体温、调输液的小护士嫌弃碍手碍脚,一个白眼把他掀到阳台的门槛外边站住不动了。

    冬季一天中最温暖的阳光打在他的裤腿上,很快浮起一股暖气似的热度,钱心一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它,差点被那点温暖烫的热泪盈眶。

    也正是这种温度对比让他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然只穿着毛衣就跑出来了,不过上身僵硬,此刻还没觉得冷。

    小个子护士焦头烂额的忙完,要交代他看好输液瓶,结果转头一看,语气忍不住天使起来,这个男人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实在有点危险。

    “喂额,那个家属是吧,你注意好吊瓶,快完了立刻到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叫我,记好了,一直到明天这个时候,输液都不能间断。还有,他要是醒了,立刻叫医生来看看。”

    钱心一点点头,她端着托盘出去了,这时他才终于得空,有了靠近陈西安的自由。

    睡着的人整个陷在白色床单里,因为每天在一起,钱心一也不知道他瘦了多少,此刻他看起来十分平静,好像终于获得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份安宁,钱心一眼也不眨的盯着他,竟然在心里察觉到了恨意。

    这个花言巧语说不感谢命运只感谢他的人,却把他吓得像个傻逼一样。他两眼一翻像个甩手掌柜,留他一个人面对一笔魂飞魄散的烂账。

    钱心一把手从被子边缘伸进去,摸到陈西安的手指,拽紧的力度像惩罚一样,能让清醒的人觉得疼痛,昏迷的人却纹丝不动。他像在冰天雪地里被冻僵了似的打起了寒颤,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口正中隐隐刺痛。

    这种消息太可怕了,他承认他吓得屁滚尿流,这十年的时间他没有一点长进,急诊室还是他的噩梦,只是梦里的人换了一个。

    钱心一把头埋在满是消毒水气味的病床上,心里崩溃的想道,要是还有下一次,那就让他这回好完就滚蛋

    k组的跟来的同事等在走廊里,面面相觑间发现彼此的表情都是大写的囧字。

    陈西安这个人太正派了,很难让人把他和变态、基佬这种字眼联系在一起,尽管他跟钱心一关系好到离谱,大家也都只当他们是好基友,然而一经提点,那便是细思恐极。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上下班,一起过日子,甚至那些出类拔萃的作品,都是出自同一个屋檐下。

    王巍去食堂给钱心一订了中晚饭,估计他肯定想不起要吃,距离陈西安度过高危期还有接近一整天,他必须全程高度清醒的盯着病人,一个人会很辛苦,不吃饭根本不行。可他一回来,就感觉走廊里的气氛不太一样了。

    王巍是个心细如发的人,那种欲掩欲遮的眼神交流让他心里腾得起了一把怒火,恕他愚钝不通世故,他从来都没能理解,这些朝夕相处的人,在享受完别人的尊重和礼貌后,怎么能一转眼就露出鄙夷和猜忌。

    关他们屁事吗他们不知道别人的为人吗都不是,王巍刻薄的笑了笑,独自抬脚进了病房。

    嫉妒是一种无法自查的本能,它能让像空气一样轻的小事,变成天书一样的铁证。

    维克因为愧疚一时没有进病房,陈西安还在昏睡,里头陪护的家属让他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他万万没想到,他代收道歉的对象,居然会是楼下死对头组里备受信任的新人设计师。

    站在撞伤陈西安的角度上,他该向钱心一道歉,他一个外国人,同性恋根本不能让他大吃一惊;但是作为g的高层,这两个人公然无视了公司的规则。

    这个问题本来可大可小,钱心一的进步得到了他的认可,放在平时,他会不择手段的将他挖过来两全其美。

    可惜如今正好卡在风口浪尖上,他们都是组里的代表,各自用优秀的作品折服了金融城的甲方,正是备受瞩目之时,这种时候暴露出恋人的关系,影响可想而知。

    而且投标在即,杀了迈尔斯这个女人,她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放钱心一离开。

    维克头痛的捂住脸,已经能预见到公司里接下来的鼎沸之声的议论了,不过真金不怕火来炼,他主观上愿意相信这两个年轻人,他们的设计,完全出自于本身。

    他进去的时候,钱心一正在向王巍道谢,由于他的身份一下从敌人的下属变成了下属的家属,维克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外貌。

    陈西安的模样排k组第二帅,仅次于他自己,不过脾气是公认的第一,他看上的人条件自然也低不到哪里去。维克看来看去,虽然没看出哪里配,却很诡异的也没看出哪里不配。

    钱心一模样不差,只是维克的偶像是施瓦辛格,觉得他像个鸡仔,因此外形上输给了陈西安,不过他有一点很难得,他性格真诚,人也非常负责。维克仍然偏心陈西安,但也被他迟来的开锋给惊到了,他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讨人喜欢。

    维克扯了扯自己还没来得及换掉的湿球衣,满脸愧疚的对钱心一说“非常非常非常对不起,我撞了chen一下,他就晕倒了,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

    钱心一听过医生的病情描述,陈西安是消化道出血,被维克毛躁的撞倒,一口老血吐得及时送得早,没让病情继续延误,出血热就是跟死神抢时间,越拖越没救,陈西安几乎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想起这个他就脊背发寒,钱心一连忙站了起来“不,维克,我应该谢谢你,我现在走不开,过阵子等他好一点,正好标也投完了,我请你们吃不,请你们去泡吧,c市的夜场随你挑。”

    维克中文不好,医生的话没能听懂,他被感谢的满头雾水,但看起来好像不是自己的错,登时就解脱了,不过钱心一的下一句话,又让他雀跃起来的脸色沉了下去。

    陈西安本来承诺今天给他答复,结果被他给撞昏了,掂量过利益和个人名誉的天平,维克心里其实已经拿了主意,他要改方案,按他对陈西安的了解,他觉得他九成都会同意,通常这种好人缘的性格,都不可能自私到只考虑自己。

    时间紧急,而他现在无人可问,钱心一属于f组,不是他该问的人,维克心想,他只能先斩后奏了,医生说他明天会醒,那自己明天再过来一趟。

    病房里不止陈西安一个病人,那些家属进进出出的,其实动静挺吵,但钱心一还是觉得太安静了,因为六个多小时了,陈西安还是没醒来的迹象。

    输液瓶都换过五瓶了。

    他一直都没睡好,不醒再睡会儿也行,但是好歹给点动静,让自己不至于总想去摸他的鼻子底下。

    没过几分钟,钱心一忍不住又去叫他,揪着他的耳朵往里灌“陈西安,别睡了”

    王巍订的晚饭都冷透了,杨江才急冲冲的冲进病房,地板不知道被谁洒上了水,他的皮鞋不抓地,左脚打右脚的摔成了八瓣屁股,一边爬起来一边骂“诶哟我日谁啊这么缺德”

    杨江是个不靠谱的,但是钱心一看见他就下意识的松了口气,他不想一个人熬夜守着陈西安,夜里大家都睡了,陈西安要是还不醒,整个病房只有他一个人醒着,那种感觉让他头皮发麻。

    杨江捡起公文包,过来搂住他拍了拍,接着一屁股坐在了病床上,俯下身去看陈西安。

    他的朋友瘦了不少,脸色也难看,不过头发下巴打理得干净,看起来和狼狈沾不上边,稳定的呼吸也昭示着他即使是昏迷情况也不错,倒是照顾他的钱心一很不像个样子。

    担心和压力让他的表情显得很焦躁,他本人似乎没有察觉,自己笑起来勉强得要命,眼睛里的血丝浓得不正常,手无意识地在陈西安脸上一会儿摸一下,像在确认什么似的。

    原来强势的钱心一,也会有这么小心翼翼的时候。

    杨江这才意识到,他之前的想法一直都是错的,他因为私交,所以只看见了陈西安鞍前马后,却忘了钱心一这种人的本性,要么零分要么满分,一旦接受,他回馈的就是灵魂。

    陈西安你个心机狗也是造孽,杨江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强行把钱心一拖到旁边空着的病床上捋平了“睡12点我叫你起来换班,闭嘴,你男人前30年都是老子的,争得赢么你”

    钱心一试着起了两下才发现杨江简直力大如牛,登时被气笑了,他放松下来,觉得自己像被挖机碾过一样,浑身绷得酸疼“放屁,我是他男人。”

    杨江拉过被子给他来了个全埋,不打算跟他争辩“好了陈西安的男人是个乖宝宝,该闭眼了。”

    钱心一乖了两秒钟,忽然想起明天还得请一天假的事来,他叹了口气,摸出手机编辑好短信,犹豫了一会儿又放了回去。

    明天上班前再发算了,他不可能叫杨江请假守在这里,也不敢把陈西安一个人放在医院里,而且要是不出意外,明天迈尔斯他们应该都会来医院探望。

    钱心一到了快换班的时候,才终于扛不住的睡了过去,杨江根本没叫他,让他一觉睡到了凌晨4点,他睁开眼的时候,因为面朝着陈西安的病床,所以一下就看见杨江弯着腰,垫着他的头在喂水。

    钱心一猛地掀开被子弹起来,冲力弄的铁架床脚在瓷砖上滑动,发出两声让人牙酸的摩擦音,其他病人倒是没被惊醒,喝水的人却立刻揪起头来朝他笑“慢点,你吓我一跳。”

    他的声音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钱心一却被震了个激灵清醒,他没素质得倒回去,瓷砖再次发出揪心的惨叫,他被心底那种喷泉似的热流冲得鼻子发酸“是吗那我得再吓你一次。”

    然后他就用被子把头盖了起来,陈西安心里发疼,又因为杨江在场而不敢放开手脚劝他。

    他的麻醉还没散掉,于是给杨江甩了个眼神,示意他把自己弄起来,无奈杨江是个大贱人,他稀奇的跑去扯钱心一的被子,一边压抑着兴奋的声音回头跟陈西安说“啧啧啧,哭了好像。”

    陈西安估计他要被打“你这辈子估计都拿不到他手里的外墙了。”

    国企的人料事如神,杨江果然被暴起的钱心一闷在被子里揍了一顿,而且成功的与钱心一的新项目失之交臂了。

    第99章

    杨江痛恨当灯泡,但酸谁他都讨不到好,反而会被夹起来暴击,便眼不见为净的拖着被钱心一王八拳揍过地残躯去请医生。

    陈西安赞赏的看了他一眼,目光顺势转向剩下那个,只见那位正用腿挑着被子,一副铺平好躺下的架势。

    陈西安简直哭笑不得,知道杨江的口无遮拦伤了他成人的自尊心,他有心去哄,无奈爬起来都难,只能哑着朝他招了招手“心一,来。”

    钱心一刚被杨江嘲笑完,心里十分难堪,罪魁祸首还敢对他呼之则来,他的理智不想搭理陈西安,脚却不听使唤,迈了个大步直接跨到他床上盘腿坐下了,硬邦邦的说“干嘛”

    他眼底的血丝很重,不是哭过那种泛滥的浅红,而像层层叠叠的茧丝,这是陈西安熟悉的纹路,但他们最近并没有熬夜,所以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处在一种高度的焦虑里。

    陈西安叹了口气,真觉得自己是在造孽。

    这是他重要到无可取代的表现,但是陈西安不喜欢这种辅证,之前钱心一蒙住头他就开始后悔,一个从前无坚不摧的人,因为他的感情变得不堪一击,钱心一憎恨这种脆弱,而这显然也违背了他的初衷。

    他之所以爱上这个人,就是敬佩他有百折不挠的勇气,没道理自己得偿所愿,却要害他痛失所长。

    陈西安知道自己吓到他了,杨江是个医盲,他把护士的话断章取义,告诉陈西安他得的是鼠疫,然后胡编乱造这个疾病有多可怕,他可想而知钱心一会有多担心。

    不过没理他的危言耸听,只是想起了锦城那个满天花板里都跑着老鼠的客栈,以及请他吃饭和帮他落宿的余梁,不知道小辫子走不走运。

    这个披着感冒症状的疾病误导了所有人,他倒下得如此突然,而且迅速经历了一场大难,钱心一被吓得屁滚尿流,有点埋怨气也很正常。

    他的膝盖就杵在手旁边,陈西安曲起手指在他的髌骨上敲了敲,使用了一个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人的必备技能,假装自己想喝水“我有点渴。”

    不久之前杨江才喂他喝过,但是钱心一已经选择性地失忆了。

    那小护士千叮呤万嘱咐,病人现在的当务之急,一是多补水,不渴也得喝;二是多撒尿,没尿多酝酿。

    钱心一把它们当金科玉律,巴不得他一天挂半桶喝半桶,然后上十遍厕所,闻言立刻就跳下床,把皮鞋踩成拖鞋,去床头的矮柜上倒了杯水,捏在手里准备坐下来喂他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现在大概是不该喝凉的。

    但是他们才过来,他慌张到刚才,什么生活用品都没购置,水是矿泉水,杯子是一次性纸杯,大概都是杨江趁他睡觉的时候去超市买的,也不知道他刚喝的水是温的还是冷的。

    假设杨江要是没买,那他醒过来就连冷水都没得喝

    彭十香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忽然从脑海里跳了出来,钱心一心里涌出一股自暴自弃的气闷,母亲的斥责单方面是对的,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根本照顾不好别人。

    所谓照顾,并不只是每天的分工洗碗和做家务,陈西安一贯的包容让他忘了,他会遭逢无妄之灾,也会慢慢老去,当他倒下的时候,自己必须撑起剩下的一切。

    钱心一咬了下嘴唇,把水慢慢地放了回去,他侧过来摸了摸陈西安的脸,声音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你等一下,我去弄点热水回来。”

    陈西安被他陡变的态度弄得一愣,因为钱心一倒水背对着他,方才脸上的自责他没能看见,不过这个结果正中下怀,他便不求甚解的笑了起来“骗你的,我不渴,就是看你不太想理我,找个话头而已。”

    幸好钱心一的温情还没冷却,不然肯定要翻他一个白眼,他心里一酸,小声的嘀咕道“我没有不想理你,我只是”

    后怕。

    钱心一讨厌这种扭捏软弱的情绪,但是他现在摆脱不了。

    陈西安骤然敛去笑意,心里铺满了愧疚,抬手去摸他的脸,打断了他的停顿“对不起。”

    钱心一露出一副石化的表情,这句道歉他接不起。他心里掀起一阵滔天大浪,委屈、恐惧和失而复得,这些情绪肆无忌惮的翻腾,煽得他的泪腺像中了邪一样。

    他乖顺的将脸靠向陈西安的手心,眼眶发烫的哽咽道“没有下次,就原谅你。”

    疾病总是明显,而健康难以察觉,可即使是如此明显的疾病,都被他们拖到险些丧命,那么那些能致命的隐疾呢

    手术期间他其实还有些意识残留,那种洗胃管经过食道的感觉让他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他平生所求的并不多,现在必须要加上一条,钱心一和他都要健健康康。

    陈西安用指腹刮着他微微冒头的胡茬,心想治疗的过程太难熬了,嘴里却虚弱的承诺道“不敢有下次了,以后保证定期做全身体检,勤用善用网络搜索功能,争取把小病扼杀在摇篮里。”

    钱心一绷不住的笑了起来,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后文,看过了规范的他总觉得这席话没有尾巴“大病呢”

    陈西安瞥了一眼鼾声四起的病房,见没人有要醒的迹象,就捏着他的下巴往下牵“没有大病。”

    钱心一伏下腰去压住他干裂的嘴唇,以舌尖将其慢慢濡湿,这才感受到一片喜悦开始在心底生根发芽,含糊不清的答了声好。

    他是认真的,陈西安擦边踩过生死线,他要是还不明白健康的可贵,那这一次的灾难总有一天还会上演。

    他会去体检,会戒掉烟瘾,会学着把熬夜的习惯,改成哈弗四点半。

    杨江将医生请回来,万幸没有看到一副少儿不宜的画面。

    这位医生是个年轻的生面孔,不是白天做手术那人,他就问了问体温和感觉,留下了和那小护士如出一辙的医嘱,然后点点头出去了。

    钱心一觉得他不太靠谱,打算等到上班的点,找那主治医生来仔细看看。

    杨江白天还要上班,自己也累得够呛,大衣都没时间脱,直接交了钱心一的班,倒进空床上睡着了。

    钱心一八百米加急的跑出住院部,随便在便利店抓了个保温杯和热水壶,付完钱再跑回来,陈西安的眼皮战争已经打得热火朝天了。

    他吓得毛都炸了起来,连忙蹿过来揪着脸皮把他掐清醒,问他想不想喝水和上厕所。

    陈西安困得神志不清,又见他紧张得要命,没忍心摇头给他看,便用意志力撑着眼皮,特别违心的说想喝水。

    钱心一大喜过望,去卫生间哗哗地打了壶水,别人还在睡觉,插上烧又不合适,两人密谋了两分钟,一拍即合的看上了对面床位那大哥的插线板。

    钱心一做贼似的抽掉别人的热水壶和手机充电器,把插线板拉到了门外面,把烧水壶放在阳台上烧,带上门动静不算很大。

    他坐回去等水开,见陈西安又开始迷瞪,就想跟他聊点提神醒脑的话题,网上的段子他不想讲,毕竟自己都笑不出来,家里除了病床上这位,其他都是些鸡毛蒜皮,他思来想去最后瞠目结舌的发现,竟然只剩下工作可以聊了。

    而且还没法正常的谈,其他人在睡觉,他只能用窃窃私语的音量。

    他用手指把陈西安左边的眼皮撑上去,趴到他耳朵边上说“办公室的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陈西安果然立刻清醒了两分,他用力的眨了眨眼,疲惫的心思活络起来,前因后果简单得不消细想,他咣当一下倒在了办公室,无论是从担忧和就医的层面来说,钱心一的表现都不可能还是“好朋友”的程度,大家会发现再正常不过。

    这是事实,他们也没蓄意掩饰,只是被公开的时机不太合适。

    他是病人,公司出于人道主义不得不对他仁慈,同事出于同情会藏起度量的目光,钱心一就没这种待遇了,他将会迎来他人生中难忘的一课,学着以一个同性恋的身份出现在公共场合。

    如果他们打算长期留在一个地方,或早或晚,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经历。

    陈西安捏了捏钱心一软软的耳根子,笑得居然还很悠哉“知道了好啊,那我就能名正言顺的让那些小姑娘离你远一点了。”

    钱心一拍掉他的手指,站起来去取水壶,无语得眉毛都飞了起来“别扯了,公司里哪有什么小姑娘”

    陈西安把手臂缩回被子里,抿着嘴笑道“你觉得没有那更好。”

    这话题歪得画风清奇,钱心一走进卫生间倒水接新的,觉得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陈西安哪怕病成一个二百五,他都比自己淡定。

    他放好水壶坐回去,看见只露出一颗头的陈西安目光温和的问他“心一,你怕不怕”

    他倒是不怕,就是有预感肯定会难堪一阵子,不过为了不在病号面前露怯,他冷笑了一声然后吹了个天大的牛逼“你见我怕过谁向来都只有人怕我”

    陈西安缩在被子里笑了半天,没赞同也没反对,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钱心一粗鲁的推他的头,让他别笑了,陈西安被他一个牛逼吹得通体舒畅,此刻脑子清晰异常,他问了钱心一自己晕倒的细节,好将别人的人情记在心里,钱心一附议,说要好好谢谢维克。

    提起维克,陈西安就想起了昨天夭折的弃权,虽然话没能说开,但他人都倒下了,便更没有坚持的理由了,这或许就是天意,也推波助澜的让他放弃。

    “怎么了”钱心一见他垂下眼皮,忽然就叹了口气,还以为他是身体不适,连忙凑过去问道“哪里不舒服”

    陈西安有些心灰意冷,想了想见自己似乎也不怎么生气了,就把维克的提议向他说了,结果钱心一听完表情冷得像块冰,盯着他半天不说话。

    陈西安没料到他会这么大反应,正以为他要发火,却见他几乎是克制的吸了口气,强行将预料中的音量缩成了耳语,眼神却坚定得毫无商量的余地。

    他听见钱心一说“如果我不同意呢”

    第100章

    这句话动听得像情话,一下就戳中了陈西安心底最软的地方。

    潜意识里他一直在等这声拒绝,他说不出口,而钱心一是张口就来,那种斩钉截铁的姿态让他的心砰砰直跳。

    他了解这个人,所以不会觉得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他们位置对调,陈西安相信为难也无法让他妥协。

    他向来“任性”,不像自己,习惯了做一个好好先生。

    剜掉的是他的心血,按理别人不该置喙,但是钱心一不是别人,而陈西安自己不甘心,如果没有这场汹涌的病情,那鸡窝现在已经是一个废弃的设计。然而就像谁都没想到他会病倒,鸡窝的命运也还是一场未知。

    陈西安张开五指又慢慢地收了回来,心里冒出一点可耻的期望,他想,我想听他的理由,然后让他说服我。

    “明知道不能中标,也不同意吗”

    钱心一听完简直更窝火了,可临到嘴边又不忍心训斥他,他病得可怜,又给自己找心理罪受,他的怒气在心里盘旋了一会儿,最后变成了一只名为心疼的小鸟,觉得他这种犯浑的模样真讨嫌。

    他作势在陈西安脸上抽了一记,力气却轻得和抚摸没两样,然后他冷笑道“明知道不能中标是哪个傻逼告诉你的定论”

    陈西安被他刺了一下,不知道今日傻逼奖该颁给自己还是维克。

    钱心一不关心他的回答,声音不敢往高了抬,咄咄逼人便从逐渐锐利起来的眼神里射了出来。

    “你当时拼死拼活画出鸡窝的时候想过它不能中标吗去竞标的时候想过它会被污蔑成抄袭吗去甲方质疑的时候想过我们还有翻身的机会吗你告诉我,金融城这个标里,有什么是明知道过的”

    一个都没有,这个标里全是所料未及,陈西安狼狈到无言以对,然而正因为不确定的因素太重,所以他不想重蹈覆辙,让他的心血再被羞辱一次。

    维克既然提出让他放弃,那就说明在他竭尽全力拉过关系的前提下,金融城的业主仍然没有给他他想要的定心丸,或许他们又内定了一家,或许没有,他能做到的就是去掉一切可能导致减分的环节,让k组的胜算再大一些。

    陈西安假装自己站在维克这边,善解人意的冷静下实则心如刀绞“评委的阵容不会更改了,鸡窝虽然不是明知道的项目,但可能性也高达43,上次答疑你也看到了。”

    他是个病人钱心一自我催眠了3遍,才把抽他的冲动变成了一副痛心疾首的面孔“陈西安,你有个毛病吧,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话锋瞬息万变,陈西安愣了一秒,飞快的在脑子里检讨了一番,想起来的却全都是钱心一的花样不讲究,于是他略带歉意的在枕头上摇了下头。

    钱心一一脸“我就知道你没发现”的表情“管的宽啊袜子凑几天一起洗这种小事你都要管,不过在家里就算了,约束我的权利是我自愿给你的,但是金融城的评委变不变和43这种事情和你有关系吗当然有,但是关系没有你想得那么大。维克找你谈过了吧,不然你一个小设计师,替他操这么大的心我就要不开心了。”

    他在混淆是非,陈西安倒是不太管他洗袜子不勤快,他受不了的是那种时不时能在沙发垫子上发现臭袜子的“惊喜”,不过他后半句倒是对的,虽然结尾又歪了。

    陈西安被他逗得开心了一点,笑了笑然后说出了自己的顾虑“道理我都明白,但是我拒绝不了,要是结果和上次一样,大家的辛苦就都白费了。”

    “所以我说你管得宽,你的位置尴尬,替大家考虑是对的,那你的辛苦呢,白费了要找谁来算谁也不找自认倒霉吗”

    陈西安确实做了这个打算,他相信自己一坦白钱心一就明白了,这个问题他甚至都没有回答的必要,他垂下眼当默认,很快听见对方的声音响起来。

    钱心一“陈西安,首先,你是局中人,思路本来就偏颇,你该来问问我。我喜欢鸡窝,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都想让你坚持。”

    陈西安痛下的决心开始皲裂,被掩埋在里头的本心蠢蠢欲动,他心口发热的说“好,我现在问你。”

    “有点晚,下次记得早点,”钱心一正色起来,说“你现在不是负责人,你只是一个设计师,交出自己最好的作品就可以了。”

    “至于行业链背后那些乌烟瘴气的黑幕,你现在不能考虑它,有一天它在你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了,那你的设计师的生涯基本走到头了。中标了当然好,中不了的时候,尽力而为就是我们自我安慰的借口,可是你这次算什么算一个不战而退的逃兵。”

    陈西安眼皮微窄,心想逃兵真是个贴切又伤人的词。

    钱心一仍接着在说“维克就算是领导,他也不敢命令你弃权,既然他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有原则才能当好设计师,而且一旦开始放弃,就坚持不起来了。还有同事,你不好意思拖累大家,先这么说吧,难道他们就好意思一脚踹开你投奔新方案你要是有顾虑,我可以让巍哥帮你探探口风。”

    陈西安伸出手来摆了摆“这种事情现在没法说,真到了最后因为鸡窝再次失利,大家的心境难免会起变化,而且在我住院的这段时间里,维克的新方案估计都已经启动了。”

    钱心一觉得很有可能,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做了一个让步“那就看图说话好了,新成的设计要是比鸡窝好,那就用新的,要是没有,那就让它”

    “滚蛋”涌到嘴边,他好歹有了点当过领导的自觉,想起要平衡各方面的能动性,连忙改了口“做备选,一式两份看起来更上心,正好业主也喜欢选选选。”

    陈西安的智商跳出拖累的圈子,觉得他的提议可行性倒是可以,不过鸡窝做备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还没来得及表态,钱心一就站起来溜到阳台上去取水壶“就这么定了。”

    他决定得如此愉快,陈西安再多说一句都是煞风景,很快他就被喂了一杯温水,那点温度顺着喉管往下走,将盘旋在身体里的冷意驱走了一些。喝完他拍了拍身旁的床板,说“上来。”

    “不来”,钱心一虽然很心动,但是不敢上去“分分钟睡着给你看。”

    陈西安纵容道“来睡,我睡不着了,替你看着我自己怎么样”

    “一点都不怎么诶我日”钱心一撅着屁股准备落座,重心不稳的时候被他突袭,拽着领带扯得倒在了床上,他是个赖床分子,意志本来并不很坚定,半推半就的还是爬了上去。

    陈西安抱住他,舒服的吐了一口气“辛苦你了,我尽量好快一点,回去做牛做马的报答你。”

    钱心一想了想,发现自己竟然不太心动“牛马就算了,别吓我就谢谢你了。”

    杨江醒来就见那两个大男人难解难分的挤在一张窄小的病床上,干搂不睡觉,大早上就秀,幸好其他人都还睡着。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酸气,钱心一揪起头来看他,小声传话“才六点多一点,你要不再睡会儿,七点半我叫你”

    杨江掀开被子坐起来“不睡了,吃个饭回家换衣服算了,你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钱心一回了个随便,杨江去卫生间囫囵洗了把冷水脸,很快出去了,半个多小时以后回来,发现有人起来了,钱心一坐在椅子上,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个苹果在啃。

    杨江把他的早饭放下,跟陈西安贫了两句,听对话今晚还要过来,钱心一让他别来了,杨江敷衍的说了声好,接着就走了。

    走廊外的脚步声来来往往,医院里的一天开始苏醒,九点还差十分钟的时候,钱心一把请假的短信发给了迈尔斯,让她帮忙借一台公司的笔记本带给他,然后一直到十点半都没收到回复,这实在有点不正常,不过他没能纠结上,因为给陈西安动手术的医生过来了。

    他对陈西安做了些检查,又问了他昨夜的情况,然后告诉两人危险期过了,接下来的几天也很关键,要多排尿。钱心一跟他握手致谢,医生点了点头,然后问他什么时候去检查,在陈西安的驱赶下,他只能先仓促的做了个血、尿常规和心电图。

    等他回去的时候,发现公司的领导已经来了,维克在和陈西安说话,迈尔斯则一眼看见了进门的他。

    她的表情特别奇怪,愤怒里掺着惊讶,又似乎有种狂喜,钱心一被她看得莫名其妙,见她大步流星的走过来,拉着他的胳膊就往走廊外扯,同时压低了声音说“好啊钱心一,你电脑里,可真是藏着个好东西”

    第101章

    钱心一反应很快,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潜台词。

    他当时走得急,u盘还插在电脑上,文件夹开在他从家里拷来的图纸层,展示区的cad倒是没有,但是sketchu模型里有它的三维。

    他有3个模型文件,一个是之前配合李工的尊顶塔楼,一个现在是配合小蝴蝶的塔楼,还有一个,他把塔楼和小蝴蝶放在了一起。

    放在一张布景上感受视角会更直观,模型3是他在家里看的图,通常不会往公司的电脑里拷,然而世事难料,他也没想到他的文件一天一夜都没能“拷”完。

    换个人可能就慌了,可是钱心一没慌,相反他还眯了下眼皮,心里有点不愉快。

    连陈西安都不敢不经同意私自翻他的图纸,可想而知他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图纸没收拾好怪他,但成年人也该有自持的道德和礼貌。

    而且,藏他犯得着吗

    这些人肯定不知道,他花了多大的心力才把它频频冒头的冲动打压下去,甚至都不敢对陈西安提起,怕那人一句轻飘飘的怂恿,就让他的防线土崩瓦解。

    小蝴蝶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是凡事都要讲先来后到,虽然很多人都不讲,但是处事原则是他自己的,和别人关系不大。

    早拿出来他就是恃才傲物,得罪李工免不了,同事也会觉得这个人急功近利;不拿也有问题,面前神色复杂的组长就是证据。

    她脚步匆匆,显然是为了避开维克的耳目,好在接下来杀他个措手不及,钱心一不做抵抗的被她拉出去,停在了在走廊尽头的拐角。

    迈尔斯抱着手臂,眼睑从一个眨眼里向上翻起,斜着飞出来的眼神实在不算友善,她看着钱心一,以一种审视的姿态等他回答。

    这瞬间钱心一忽然想起了高远。

    不管高远的才能和领导力如何,钱心一心里明白,他这辈子都遇不到能像他这样,任他为所欲为的领导了。当然那时他自己的定位不对,不过这和高远无关。

    迈尔斯不是他一抬眉毛就能质问的对象,介意通过神经元传到面部的时候,就成了一个笑,钱心一一脸无辜的说“藏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

    迈尔斯眉毛一拧,右手从臂弯里猛的伸出来,十分大力推了他一下,嗓音陡然尖锐起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装什么傻啊,钱心一我都看见了,你模型图里塔楼下面的那个那个展示区”

    她本来想说“东西”,然而那个振翅欲飞的三维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她是女性,这种纤细轻盈的立面就像她钟爱的奢侈品,哪怕贵到她买不起,她也不忍心抹黑它。

    钱心一被推的退了一步,嘴上却踩着他的道理,承认得非常坦荡“对,那是我的设计模型。”

    他并没有说展示区,不过这种细节迈尔斯不关心。

    她冷笑一声,下巴扬起的弧度显得很高傲“我看过你的模型,细节优化得无可挑剔,哪怕你是个天才,手速再快,这也不是一两个昼夜能完成的进度,这个蝴蝶和你最初的塔楼方案是一个模式,它很早就有了,是吧”

    其实并没有很早,他在鸡窝的尖锐的张力里挣扎了很久,但只要是在他们出发去投标前的一秒,对于迈尔斯而言就是“很早”了。

    钱心一整晚没睡,精力早就烂成了稀泥,也懒得做无谓的解释,嗯了一声,牛头不对马嘴的提醒道“这里是医院,小点声。”

    他的语速和语气都挺善意,正常人听见这句都该压低声音了,迈尔斯却截然相反,她自今早看见他的模型开始,脑子里就像涨了个气球,被无数的揣测撑到爆炸的临界,此刻被医院这个导火索一点,理智登时碎成了渣。

    她瞪仇人似的盯着钱心一,眼底有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痛心,语速咄咄逼人“妈的很早就有了你不告我展示区我们组改了多少次你知道吗5次,我每天把老李逼得恨不得跳楼,他三天两头的把方案改来改去”

    “老李到现在还恨我,而我一直觉得我对他的刻薄是值得的,起码最后一个方案拿得出手可到了今天早上我才发现,我一直在和老李自以为是的互相扇耳光,响儿全都进了你的耳朵,这戏你是不是看得很爽啊哦,对了,应该还有k组的chen,呵你们竟然是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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