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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客堪看客 第16节

作者:事后疯烟 字数:8473 更新:2021-12-13 15:45:00

    “后来穆琛杀到了尤国都城,这是父皇与太巫们始料未及的,城门被破前,我命太巫将我的尸首与穆央封印在王陵内,此后四百年再没有谁进去过。泱濯后为冥主,多次为寻穆央而奔波,只因破不了王陵的结界才未能救出他来,穆央他……被独自囚禁在王陵四百多年,而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

    “郁屏作恶多端,欺人无数,一生从未对谁付出过真心,对穆琛是,对你是,对穆央也是……”

    她愤愤的看着我“说完了?”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一径淌到下颚,最后滴入茶碗之中,浅金色的茶水激起层层的波纹,一撞上杯壁便消失不见。

    将这一切告诉她只是想让她明白,她所等的那句相信其实一开始就不存在,既是如此又何必再留在地府,尽早忘了这些不是更好吗?这一切如同包裹住旧伤的麻布,粘连着皮肉与脓血被我一层层揭开。

    “呵呵,呵呵……”她站起身后,直笑得整个身体开始打颤,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旧伤揭开时的疼痛。

    她止住笑,极优雅的拭去眼角的残泪“郁屏,你说你从未对谁付出过真心,那你现在这又是在做什么?”

    “若我猜得没错你是想让我消失,从此眼不见为净,如此你便可以好过一些,可我偏不让你好过,郁屏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休想得到。”

    只有看到他忘记自己曾是穆凝,我心中的亏欠才能少一些,我孤注一掷,可最终还是输了。说不清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看着自己亲种下的一切,竟连将之铲除的能力都没有。

    我冷冷一笑,打算展露皇子屏才有的那一面“难道你忍心看着穆央被关在一个永不见天日的牢笼里,生生世世就只有黑暗与冰冷作伴,你……真的能无动于衷?”

    穆央这根刺果然不偏不移扎进她的软肋,她怔在原地动也不动,我接着说“你一日不投胎转世,他便多受一日的苦,你大哥救他不出,我却可以。”

    她盯着我,一字一句的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莞尔一笑“郁屏想要什么,我便想要什么……”

    临走的时候我让她转告泱濯,十日后,我在王陵等他。

    若换成别人,要集齐当年封印结界的八十一个生魂,确实是件不可能办到的事。可若换成天命宫的主掌书——只需费些周折,只不过这八十一条人命,又要如何偿还。

    当我将找到的人带至王陵时,离与泱濯约定好的日子只差一日。石壁前的空地便是当年的祭台,是由八十一个点绘制而成一个图腾,每两道线条的交叉点便是一个祭点,那是郁氏子孙自小便要接触的,早已融会于心。

    如今这图腾已被岁月风化得辨认不清,于是我又花了半天的时间将缺失的地方补足,接着再又用凿子刻好,将这八十一人分别安放到当年所在的祭点。不早不晚,大功告成的时候泱濯正好也来了。

    躺在祭点上的人目光呆滞,这得归功于司奇教我的小法术,我略有些得意看着自己的杰作,问泱濯“费了十几日的功夫,此刻终于大功告成,阎君觉得这个祭台如何,可有一些岱书的笔韵?”

    穆凝似乎没说我就是郁屏的事,他只是满脸疑惑,本着惜字如金的天性说“你叫我来,难道就是让我欣赏你的书法?”

    我不急不徐的向他靠近,一点一点拉近彼此的距离,泱濯与穆琛相互交迭的脸脸渐渐在我视线里放大,直到鼻尖蹭到他青色的胡渣。我趴在他的耳旁,用喘气般大小的声音说“我们……去找穆央。”

    说完我便拉动一早系在众人脖颈处的线,这些线削铁如泥,稍一用力便能割乱人的咽喉。泱濯刚想阻止便已是漫天血光,那些血液像极了地底喷射出的岩浆,泛着汩汩的热流,稍一触碰便能将人灼伤。

    他难得也有情急的时候,攥住我的肩头一脸焦急“你这么做,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无非就是被推下寂灭台,灰飞烟灭罢了。”

    “为什么?”他的手越攥紧,疼得我无法维持脸上的笑意,他的脸离我这么近,近到我只需向前倾斜几寸便能触碰到他的唇。从郁屏到叶岱书,这一刻我不知等了多久,在他毫不设防的情况下,我做了一件曾经日思夜想却从不敢做的事。

    当我触碰到他的那一刻,生祭的仪式已悄然落幕,祭台上直冲云霄的红光将他的脸照亮。这张我爱慕了四百多年有脸,这一刻尽化作清风明月,照亮了沉寂,并且滋润了一颗干涸到已经发裂的心。

    我以前总爱说一些口不对心的话,常常在拥着别人的时候说这下死也值了。可当真正该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个轻如羽毛的吻,竟能将灵魂都激荡得颤抖。

    “叶岱书,如果你要的仅仅是这样,我可以满足你,无需做这些来讨好我。”陡然间,他就像是一头觉醒的狮子,对我咆哮着,坚如磐石的人也会有动容的时候“我不需要你做这些事情来讨好我,你可知此事一旦被天庭知晓,等着你的会是什么,你如此精明的一个人,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你怎么就这么……”

    我捂住他的嘴“你既然知道我想要什么,那就……来吧。”

    咆哮过后便是疯狂的撕咬——

    我想起在郡王府的那几个夜晚,操练场上的身影是夜色中起舞的鬼魅,吸引着如我的幽魂。外面下着鹅毛大雪,风声如丧偶女子的哭声听着叫人胆寒,可伙房里却生起灶烟,空气中弥漫着肉香与酒香。那样的时光总像是在做梦,梦越长醒时就越失落,像是从魔鬼手中借来的,借得越多还时就越不舍。

    若他此刻知道我就是郁屏,那么还会将我越抱越紧吗?

    我所能感知到的一切皆来自于身后的那个人,在这感知里没有身体被撑开的疼痛,只有无边无际的索取,一下比一下想要得更多,以至于恨不得想要将这个人缝进体内,即便他恨我入骨。

    “泱濯,泱濯,泱濯……”我一遍又一遍喊着他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

    他的专注与热情,使我在底里燃起一束希望的火苗,然而,当我与他踏进王陵的那一刻起,这火苗便注定要被风刮得连火星也不剩下。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不知疲倦的纠缠了整夜,直到黑夜褪下厚重的幕布,我与泱濯才站到了石门前。

    结界一被打开,只需一柄石锤便能轻易将之凿开,泱濯一扬手,整座石门便尽化作齑粉。晨曦透过重重的尘垢,照进几百年不见天日的墓穴,台阶下漆黑一片,由内散发着逼仄潮湿的气息。

    阎君身上的鬼火足以将整座墓穴照亮,幽绿的光芒下,直通王室灵柩的道路阴森漫长。如往常一样我跟在他的身后,怀着自责与期许走向未知的终点。

    黑暗尽头传来阵阵响声,像野□□冲破牢笼的挣扎,我几乎有些不敢睁眼,害怕有什么会猝不及防的蹿入眼中。

    最近我时常会想起穆央,想他四百年的躯壳不靠人心供养会变成什么模样,即便已经提早做好了心里准备,可当他真正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还是愕然了。

    随之而来的是无以复加的心痛。

    那样的光景阴森可怖到令人胆寒,即是见多了厉鬼的泱濯也在那一刻顿住了脚步。十几道符印将他的魂魄禁锢在一副森白的骨架上,笼子里的穆央不停敲打着笼壁,在察觉到我们来临后,手里的动作变得更为频繁。他并非是因为知道我们是谁,而是将我与泱濯当成了食物。

    我亦步亦趋的向他走去,泱濯却一把将我拉住,他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靠近。他隔着那道石壁期许了四百多年,此刻却依旧能保持清醒,究竟是岁月洗涤了仇恨还是固执风化了亲情?

    郁屏死前将解印的符条缝在袖子里,那是唯一能够解救穆央的东西。

    墓穴里有成百副石棺,郁屏的尸体就躺在这些石棺里面,我将这些同泱濯说了叫他和我一起找。当我提起郁屏,他的眼底又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这个名字似乎在任何时刻都能唤起他心底的仇恨。

    是我先找到的他,凭着他左胸口被撕去的一块布料。

    我知道此刻泱濯的心里有无数的疑问,他只知道我想用穆央来讨好他,却不知我如何知道开启结界的方法,如何知道符印藏在郁屏的袖子里,如何一眼便认出石棺里的尸骸就是他……

    我拿着解印符条默念了几声法诀,那布条就如同生了翅膀一般直直飞进笼内,顷刻间,禁锢住灵魂的数十道符印纷纷解开,原本扭动着的骷髅像失去了支撑一般节节碎裂,然后从里面飘荡出一簇蓝色的光团。

    “穆央……”我大喊一声,接着便直直的冲了过去。

    他的身影飘飘荡荡,如浮光掠影一般,我看着他对我笑,指尖无法触碰到他,伸手去抓皆是徒劳。我大喊着他的名字却都得不到回应,模糊的影像里有他残存的妩媚与淘气。

    “再有片刻功夫他便会烟消云散,你就别白费力气了。”他挡在我的身前,眼神冰冷“而这一切都是你亲手造成的,我猜得对不对?郁屏……”

    看见泱濯,我似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说“你不是阎王爷吗,你能救他的对不对,你不会让他烟消云散的对不对,他是你的弟弟啊穆琛,你要救他,你一定要救他……”

    他冷冷的看着我,正如当年他在城楼下看郁屏时的神情一样,似一个从泥血里钻出来的修罗。他一根根掰开我拽住他衣袖的手指,咬牙切齿道“该烟消云散的人,难道不应该是你吗?”

    我还在挣扎“我答应过要让他长命百岁的,我要给他一个长命百岁的人生,我要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只要你能救他,要我怎样都行,只要你救他……”

    穆央的灵魂正一点点散去,原本漆黑的墓穴,被生命的终结之火照亮得有如白昼。穆央有如一把被烧透的柴灰,被飓风一把又一把的扬起,伸手去抓还是什么也抓不到。一点点泛着光的微尘穿过指缝,照亮了泱濯那张悲凉之中透着恨意的脸。

    墓穴又渐渐沉入黑暗,我的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我胡乱的抹着眼睛,却还是来不及看一见最后的那一粒光尘落于何处。

    一个人能够顽固的停留在记忆之中,百年千年也不消退,却为何不能够在时光之中延续下去。我仅仅希望那个曾在穆央生命里存在过的灵魂,以其它的方式完满一次,这一次我再不会强行闯进他的生命,只求他能诸事顺遂,长命百岁——

    “为什么消失的人不是你?”泱濯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似藏着千年寒冰,我被我寒意冻得止不住的发抖,整个身体不由得抽搐起来。

    罪大恶极的郁屏,最最该死的郁屏,如今竟还成了神仙,拥有永世不灭的身躯,可笑至极,荒唐至极。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消失的人不是我。

    “穆央唯独做错过一件事情,那就是遇见了你,而我唯一做错的……是当初救了你。”

    我躺在地上,眼前是他黑衣下摆的七彩祥云,簇拥在他足下的冥火,似能永无止境的燃烧下去。我想起初遇他时的情景,天地旋转,人群一片哗然,睁眼时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可就是这样一张脸,像巨石一般扔入郁屏的湖心,荡起水花泛起涟漪。

    他走了,墓穴随之也完全遁入黑暗,我摸索着爬到笼子外,伸手将一根根残骨拾起。

    穆央怕冷,那我便将他放在一个最温暖的地方,要一抬眼便能看见阳光;穆央讨厌吵闹,那我就寻一个绝无仅有的僻静之所,不许任何人去叨扰;穆央最想喝酒,那我就将他放入酒坛,时刻叫他闻见酒香;穆央恨我,那我就将他放在一个永远也看不到我的地方,免得他再生气。

    我抱着一堆尸骨回了天庭,接着便径直去了月老宫,鸾磬的目光久久停在我怀中的穆央身上,我说我要去红豆林,把穆央带去树洞。

    鸾磬问我什么时候把他带走,我说“若是岱书还能回来,那么必定会再寻一个好地方,若是回不来,那你就代替我偶尔去看看他,但是话不要太多,他嫌吵。”

    接着我去了一趟阴间,岱棋与青央见我来了很是开心,并且责怪我怎么这么久也不去看他们。我说,弟弟神仙做腻了,打算重回凡间为人,此次便是来和你们道别的,若是有缘,下一世茫茫人海还能再遇,若是无缘,彼此相忘也不算坏事。

    岱棋有些不舍,长叹一气“天下终没有不散之宴席,你去吧!”

    叶岱书一生的羁绊终被斩断,剩下的便是郁屏的了。

    路过穆凝门前,屋内仍旧灯火通明,我掀帘进去只见婆婆一个,她说“郡主前几日已转世了。”

    我对她颔首一笑,道不尽的感激涕零。

    剩下的一星半点时光弥足珍贵,我打算去人间走走,离开阴间时顺手向孟婆讨了一坛酒,想着去看看三太子最近过的如何,也算是同我这个在天庭交得第一个朋友道声别。

    看来做神仙并不是一桩美事,身份尊贵的龙族,宁可过着凡事都要自己动手的布衣生活,也不愿待在天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去的时候他正在洗碗,沾了阳春水的十指仍旧如白玉一般,最后他还用这双手为我烧了几个小菜,是不分天南地北的家常菜。

    我一眼便认出与他同住的女子是谁,他也确实任性,都投胎转世了也不放过人家,鲜少见他这种负债人还要追着债主跑的。

    酒到意犹未尽处,话到有鲠在喉时,酒未喝完想诉的衷肠还未诉完,玉帝派来的人便找上门来了。

    炑琰去了历了一次劫,倒像是将先前在天庭的记忆都给历没了,再次见到他与妖王之子会晤,两人竟有些相顾无言的味道,也不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雪夙看他时的目光倒没多大多大变动,千言万语皆在眼波之中流转,迟钝的三太子与他相识一百多年,却看不出其中的玄机。

    自己的事情还未解决,何必多事去解他们的烦愁。

    被押解回天庭时,人间已掌起万家灯火,它们在雪地里闪动明灭。大雪遮盖住皇子屏即兴而来败兴而归的踪迹,他临走前的最后一晤,在渭陵城记忆里徒增了四百年的沧桑,可它如今却依旧纯净的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犹记得洛河城里那位说书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一个说书的人,若是将自己的故事也说进去,那么掉泪的便不是看官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在天庭当差的这些年虽说过得散漫敷衍,却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只因我时刻秉承着父亲叶正伦的那句醒世警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今日以戴罪之身站在玉帝面前,眼前的光景与我初到天庭时极为相似,看好我的替我求请,不看好我的则借机大吐当年未吐尽的忧虑,颇有些亡羊补牢的味道。

    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为了救穆央我生祭了八十一人,理所应当要受罚,可天庭为魔澈残害了三十万生灵,又该叫谁来受罚?

    司尘鉴被玉帝召出仙班,正同众仙家列举我的罪过。我知道他定会觉得为难,于是我朝他会心一笑,示意他不用在意只管照实说。

    偷取命格石,偷阅生死册,在下界滥用仙术,生杀八十一人……被司尘鉴一列举,我才知道自己犯的错还不少。

    我跪在凌霄宝殿,身后是众仙家的指指点点,平素喜当和事佬的太上老君不在仙班,与我交情最好的炑琰如今尚在人间,早不过问天界事。鸾磬倒是一反常态为我求了几句情,可是效果不大,剩下几位有些份量的与我又没多大交情,自然是负手等看结果。

    至于泱濯……他恨不得我同穆央一道去了,又怎会替我求情呢?

    若不是东窗事发,除生祭活人之外那些都是无关痛痒的小罪,即便是被玉帝知道了也没多大事,如此看来仙家也是注重排场的,定个罪也要弄得这么正式。

    玉帝斟酌过后宣布了惩处结果,在那之后我扭头去看泱濯,发现他正向寂灭台那个方向望去。站在我这个角度,就只能看见仙界缱绻舒卷的祥云,如他眉宇间的阴翳,时而浓重时而舒散,我在想行刑那日他是否会来,那时他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天河的水冰冷沁骨,鸾磬送来的酒也无法为我驱逐寒冷,浸在里面的半个身子早已没了知觉。庆幸的是天河水牢四周景致不错,点点星光与五彩云光交相辉映,放眼望去,尽是斑斓的星云与无垠的银河。偶有几簇天火冲出星云,划下一道道壮阔瑰丽却又转瞬即逝的光痕,似迫不及待的要坠入凡尘。

    风起涟漪,倒映在河面的簇红身影似在水中涤荡的红绸,鸾磬站在水牢外,默然无言了许久,我打破沉寂“月老来了许久却什么也不说,可是在为岱书难过?”

    拽地的发丝从未停止过生长,他轻笑一声“我为什么要为你感到难过,因为你终要解脱了?还是认为我舍不得你?”

    我将后背椅在水牢栅栏上,看见星光落满了他整张脸“你说……除了你,还有谁会为我难过?”

    “……”

    我轻叹一气“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要是能来看看我就好了。”

    他转了个身“你继续痴人说梦,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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