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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客堪看客 第6节

作者:事后疯烟 字数:22722 更新:2021-12-13 15:44:50

    “后来穆琛杀到了尤国都城,这是父皇与太巫们始料未及的,城门被破前,我命太巫将我的尸首与穆央封印在王陵内,此后四百年再没有谁进去过。泱濯后为冥主,多次为寻穆央而奔波,只因破不了王陵的结界才未能救出他来,穆央他被独自囚禁在王陵四百多年,而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

    “郁屏作恶多端,欺人无数,一生从未对谁付出过真心,对穆琛是,对你是,对穆央也是”

    她愤愤的看着我“说完了”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一径淌到下颚,最后滴入茶碗之中,浅金色的茶水激起层层的波纹,一撞上杯壁便消失不见。

    将这一切告诉她只是想让她明白,她所等的那句相信其实一开始就不存在,既是如此又何必再留在地府,尽早忘了这些不是更好吗这一切如同包裹住旧伤的麻布,粘连着皮肉与脓血被我一层层揭开。

    “呵呵,呵呵”她站起身后,直笑得整个身体开始打颤,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旧伤揭开时的疼痛。

    她止住笑,极优雅的拭去眼角的残泪“郁屏,你说你从未对谁付出过真心,那你现在这又是在做什么”

    “若我猜得没错你是想让我消失,从此眼不见为净,如此你便可以好过一些,可我偏不让你好过,郁屏得不到的东西你也休想得到。”

    只有看到他忘记自己曾是穆凝,我心中的亏欠才能少一些,我孤注一掷,可最终还是输了。说不清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看着自己亲种下的一切,竟连将之铲除的能力都没有。

    我冷冷一笑,打算展露皇子屏才有的那一面“难道你忍心看着穆央被关在一个永不见天日的牢笼里,生生世世就只有黑暗与冰冷作伴,你真的能无动于衷”

    穆央这根刺果然不偏不移扎进她的软肋,她怔在原地动也不动,我接着说“你一日不投胎转世,他便多受一日的苦,你大哥救他不出,我却可以。”

    她盯着我,一字一句的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莞尔一笑“郁屏想要什么,我便想要什么”

    临走的时候我让她转告泱濯,十日后,我在王陵等他。

    若换成别人,要集齐当年封印结界的八十一个生魂,确实是件不可能办到的事。可若换成天命宫的主掌书只需费些周折,只不过这八十一条人命,又要如何偿还。

    当我将找到的人带至王陵时,离与泱濯约定好的日子只差一日。石壁前的空地便是当年的祭台,是由八十一个点绘制而成一个图腾,每两道线条的交叉点便是一个祭点,那是郁氏子孙自小便要接触的,早已融会于心。

    如今这图腾已被岁月风化得辨认不清,于是我又花了半天的时间将缺失的地方补足,接着再又用凿子刻好,将这八十一人分别安放到当年所在的祭点。不早不晚,大功告成的时候泱濯正好也来了。

    躺在祭点上的人目光呆滞,这得归功于司奇教我的小法术,我略有些得意看着自己的杰作,问泱濯“费了十几日的功夫,此刻终于大功告成,阎君觉得这个祭台如何,可有一些岱书的笔韵”

    穆凝似乎没说我就是郁屏的事,他只是满脸疑惑,本着惜字如金的天性说“你叫我来,难道就是让我欣赏你的书法”

    我不急不徐的向他靠近,一点一点拉近彼此的距离,泱濯与穆琛相互交迭的脸脸渐渐在我视线里放大,直到鼻尖蹭到他青色的胡渣。我趴在他的耳旁,用喘气般大小的声音说“我们去找穆央。”

    说完我便拉动一早系在众人脖颈处的线,这些线削铁如泥,稍一用力便能割乱人的咽喉。泱濯刚想阻止便已是漫天血光,那些血液像极了地底喷射出的岩浆,泛着汩汩的热流,稍一触碰便能将人灼伤。

    他难得也有情急的时候,攥住我的肩头一脸焦急“你这么做,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无非就是被推下寂灭台,灰飞烟灭罢了。”

    “为什么”他的手越攥紧,疼得我无法维持脸上的笑意,他的脸离我这么近,近到我只需向前倾斜几寸便能触碰到他的唇。从郁屏到叶岱书,这一刻我不知等了多久,在他毫不设防的情况下,我做了一件曾经日思夜想却从不敢做的事。

    当我触碰到他的那一刻,生祭的仪式已悄然落幕,祭台上直冲云霄的红光将他的脸照亮。这张我爱慕了四百多年有脸,这一刻尽化作清风明月,照亮了沉寂,并且滋润了一颗干涸到已经发裂的心。

    我以前总爱说一些口不对心的话,常常在拥着别人的时候说这下死也值了。可当真正该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个轻如羽毛的吻,竟能将灵魂都激荡得颤抖。

    “叶岱书,如果你要的仅仅是这样,我可以满足你,无需做这些来讨好我。”陡然间,他就像是一头觉醒的狮子,对我咆哮着,坚如磐石的人也会有动容的时候“我不需要你做这些事情来讨好我,你可知此事一旦被天庭知晓,等着你的会是什么,你如此精明的一个人,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你怎么就这么”

    我捂住他的嘴“你既然知道我想要什么,那就来吧。”

    咆哮过后便是疯狂的撕咬

    我想起在郡王府的那几个夜晚,操练场上的身影是夜色中起舞的鬼魅,吸引着如我的幽魂。外面下着鹅毛大雪,风声如丧偶女子的哭声听着叫人胆寒,可伙房里却生起灶烟,空气中弥漫着肉香与酒香。那样的时光总像是在做梦,梦越长醒时就越失落,像是从魔鬼手中借来的,借得越多还时就越不舍。

    若他此刻知道我就是郁屏,那么还会将我越抱越紧吗

    我所能感知到的一切皆来自于身后的那个人,在这感知里没有身体被撑开的疼痛,只有无边无际的索取,一下比一下想要得更多,以至于恨不得想要将这个人缝进体内,即便他恨我入骨。

    “泱濯,泱濯,泱濯”我一遍又一遍喊着他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

    他的专注与热情,使我在底里燃起一束希望的火苗,然而,当我与他踏进王陵的那一刻起,这火苗便注定要被风刮得连火星也不剩下。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不知疲倦的纠缠了整夜,直到黑夜褪下厚重的幕布,我与泱濯才站到了石门前。

    结界一被打开,只需一柄石锤便能轻易将之凿开,泱濯一扬手,整座石门便尽化作齑粉。晨曦透过重重的尘垢,照进几百年不见天日的墓穴,台阶下漆黑一片,由内散发着逼仄潮湿的气息。

    阎君身上的鬼火足以将整座墓穴照亮,幽绿的光芒下,直通王室灵柩的道路阴森漫长。如往常一样我跟在他的身后,怀着自责与期许走向未知的终点。

    黑暗尽头传来阵阵响声,像野冲破牢笼的挣扎,我几乎有些不敢睁眼,害怕有什么会猝不及防的蹿入眼中。

    最近我时常会想起穆央,想他四百年的躯壳不靠人心供养会变成什么模样,即便已经提早做好了心里准备,可当他真正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还是愕然了。

    随之而来的是无以复加的心痛。

    那样的光景阴森可怖到令人胆寒,即是见多了厉鬼的泱濯也在那一刻顿住了脚步。十几道符印将他的魂魄禁锢在一副森白的骨架上,笼子里的穆央不停敲打着笼壁,在察觉到我们来临后,手里的动作变得更为频繁。他并非是因为知道我们是谁,而是将我与泱濯当成了食物。

    我亦步亦趋的向他走去,泱濯却一把将我拉住,他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靠近。他隔着那道石壁期许了四百多年,此刻却依旧能保持清醒,究竟是岁月洗涤了仇恨还是固执风化了亲情

    郁屏死前将解印的符条缝在袖子里,那是唯一能够解救穆央的东西。

    墓穴里有成百副石棺,郁屏的尸体就躺在这些石棺里面,我将这些同泱濯说了叫他和我一起找。当我提起郁屏,他的眼底又闪过一丝冰冷的寒意,这个名字似乎在任何时刻都能唤起他心底的仇恨。

    是我先找到的他,凭着他左胸口被撕去的一块布料。

    我知道此刻泱濯的心里有无数的疑问,他只知道我想用穆央来讨好他,却不知我如何知道开启结界的方法,如何知道符印藏在郁屏的袖子里,如何一眼便认出石棺里的尸骸就是他

    我拿着解印符条默念了几声法诀,那布条就如同生了翅膀一般直直飞进笼内,顷刻间,禁锢住灵魂的数十道符印纷纷解开,原本扭动着的骷髅像失去了支撑一般节节碎裂,然后从里面飘荡出一簇蓝色的光团。

    “穆央”我大喊一声,接着便直直的冲了过去。

    他的身影飘飘荡荡,如浮光掠影一般,我看着他对我笑,指尖无法触碰到他,伸手去抓皆是徒劳。我大喊着他的名字却都得不到回应,模糊的影像里有他残存的妩媚与淘气。

    “再有片刻功夫他便会烟消云散,你就别白费力气了。”他挡在我的身前,眼神冰冷“而这一切都是你亲手造成的,我猜得对不对郁屏”

    看见泱濯,我似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我说“你不是阎王爷吗,你能救他的对不对,你不会让他烟消云散的对不对,他是你的弟弟啊穆琛,你要救他,你一定要救他”

    他冷冷的看着我,正如当年他在城楼下看郁屏时的神情一样,似一个从泥血里钻出来的修罗。他一根根掰开我拽住他衣袖的手指,咬牙切齿道“该烟消云散的人,难道不应该是你吗”

    我还在挣扎“我答应过要让他长命百岁的,我要给他一个长命百岁的人生,我要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只要你能救他,要我怎样都行,只要你救他”

    穆央的灵魂正一点点散去,原本漆黑的墓穴,被生命的终结之火照亮得有如白昼。穆央有如一把被烧透的柴灰,被飓风一把又一把的扬起,伸手去抓还是什么也抓不到。一点点泛着光的微尘穿过指缝,照亮了泱濯那张悲凉之中透着恨意的脸。

    墓穴又渐渐沉入黑暗,我的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我胡乱的抹着眼睛,却还是来不及看一见最后的那一粒光尘落于何处。

    一个人能够顽固的停留在记忆之中,百年千年也不消退,却为何不能够在时光之中延续下去。我仅仅希望那个曾在穆央生命里存在过的灵魂,以其它的方式完满一次,这一次我再不会强行闯进他的生命,只求他能诸事顺遂,长命百岁

    “为什么消失的人不是你”泱濯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似藏着千年寒冰,我被我寒意冻得止不住的发抖,整个身体不由得抽搐起来。

    罪大恶极的郁屏,最最该死的郁屏,如今竟还成了神仙,拥有永世不灭的身躯,可笑至极,荒唐至极。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消失的人不是我。

    “穆央唯独做错过一件事情,那就是遇见了你,而我唯一做错的是当初救了你。”

    我躺在地上,眼前是他黑衣下摆的七彩祥云,簇拥在他足下的冥火,似能永无止境的燃烧下去。我想起初遇他时的情景,天地旋转,人群一片哗然,睁眼时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可就是这样一张脸,像巨石一般扔入郁屏的湖心,荡起水花泛起涟漪。

    他走了,墓穴随之也完全遁入黑暗,我摸索着爬到笼子外,伸手将一根根残骨拾起。

    穆央怕冷,那我便将他放在一个最温暖的地方,要一抬眼便能看见阳光;穆央讨厌吵闹,那我就寻一个绝无仅有的僻静之所,不许任何人去叨扰;穆央最想喝酒,那我就将他放入酒坛,时刻叫他闻见酒香;穆央恨我,那我就将他放在一个永远也看不到我的地方,免得他再生气。

    我抱着一堆尸骨回了天庭,接着便径直去了月老宫,鸾磬的目光久久停在我怀中的穆央身上,我说我要去红豆林,把穆央带去树洞。

    鸾磬问我什么时候把他带走,我说“若是岱书还能回来,那么必定会再寻一个好地方,若是回不来,那你就代替我偶尔去看看他,但是话不要太多,他嫌吵。”

    接着我去了一趟阴间,岱棋与青央见我来了很是开心,并且责怪我怎么这么久也不去看他们。我说,弟弟神仙做腻了,打算重回凡间为人,此次便是来和你们道别的,若是有缘,下一世茫茫人海还能再遇,若是无缘,彼此相忘也不算坏事。

    岱棋有些不舍,长叹一气“天下终没有不散之宴席,你去吧”

    叶岱书一生的羁绊终被斩断,剩下的便是郁屏的了。

    路过穆凝门前,屋内仍旧灯火通明,我掀帘进去只见婆婆一个,她说“郡主前几日已转世了。”

    我对她颔首一笑,道不尽的感激涕零。

    剩下的一星半点时光弥足珍贵,我打算去人间走走,离开阴间时顺手向孟婆讨了一坛酒,想着去看看三太子最近过的如何,也算是同我这个在天庭交得第一个朋友道声别。

    看来做神仙并不是一桩美事,身份尊贵的龙族,宁可过着凡事都要自己动手的布衣生活,也不愿待在天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去的时候他正在洗碗,沾了阳春水的十指仍旧如白玉一般,最后他还用这双手为我烧了几个小菜,是不分天南地北的家常菜。

    我一眼便认出与他同住的女子是谁,他也确实任性,都投胎转世了也不放过人家,鲜少见他这种负债人还要追着债主跑的。

    酒到意犹未尽处,话到有鲠在喉时,酒未喝完想诉的衷肠还未诉完,玉帝派来的人便找上门来了。

    炑琰去了历了一次劫,倒像是将先前在天庭的记忆都给历没了,再次见到他与妖王之子会晤,两人竟有些相顾无言的味道,也不知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雪夙看他时的目光倒没多大多大变动,千言万语皆在眼波之中流转,迟钝的三太子与他相识一百多年,却看不出其中的玄机。

    自己的事情还未解决,何必多事去解他们的烦愁。

    被押解回天庭时,人间已掌起万家灯火,它们在雪地里闪动明灭。大雪遮盖住皇子屏即兴而来败兴而归的踪迹,他临走前的最后一晤,在渭陵城记忆里徒增了四百年的沧桑,可它如今却依旧纯净的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犹记得洛河城里那位说书先生说过的一句话一个说书的人,若是将自己的故事也说进去,那么掉泪的便不是看官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在天庭当差的这些年虽说过得散漫敷衍,却也没出什么大的差错,只因我时刻秉承着父亲叶正伦的那句醒世警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今日以戴罪之身站在玉帝面前,眼前的光景与我初到天庭时极为相似,看好我的替我求请,不看好我的则借机大吐当年未吐尽的忧虑,颇有些亡羊补牢的味道。

    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为了救穆央我生祭了八十一人,理所应当要受罚,可天庭为魔澈残害了三十万生灵,又该叫谁来受罚

    司尘鉴被玉帝召出仙班,正同众仙家列举我的罪过。我知道他定会觉得为难,于是我朝他会心一笑,示意他不用在意只管照实说。

    偷取命格石,偷阅生死册,在下界滥用仙术,生杀八十一人被司尘鉴一列举,我才知道自己犯的错还不少。

    我跪在凌霄宝殿,身后是众仙家的指指点点,平素喜当和事佬的太上老君不在仙班,与我交情最好的炑琰如今尚在人间,早不过问天界事。鸾磬倒是一反常态为我求了几句情,可是效果不大,剩下几位有些份量的与我又没多大交情,自然是负手等看结果。

    至于泱濯他恨不得我同穆央一道去了,又怎会替我求情呢

    若不是东窗事发,除生祭活人之外那些都是无关痛痒的小罪,即便是被玉帝知道了也没多大事,如此看来仙家也是注重排场的,定个罪也要弄得这么正式。

    玉帝斟酌过后宣布了惩处结果,在那之后我扭头去看泱濯,发现他正向寂灭台那个方向望去。站在我这个角度,就只能看见仙界缱绻舒卷的祥云,如他眉宇间的阴翳,时而浓重时而舒散,我在想行刑那日他是否会来,那时他又会是怎样的表情

    天河的水冰冷沁骨,鸾磬送来的酒也无法为我驱逐寒冷,浸在里面的半个身子早已没了知觉。庆幸的是天河水牢四周景致不错,点点星光与五彩云光交相辉映,放眼望去,尽是斑斓的星云与无垠的银河。偶有几簇天火冲出星云,划下一道道壮阔瑰丽却又转瞬即逝的光痕,似迫不及待的要坠入凡尘。

    风起涟漪,倒映在河面的簇红身影似在水中涤荡的红绸,鸾磬站在水牢外,默然无言了许久,我打破沉寂“月老来了许久却什么也不说,可是在为岱书难过”

    拽地的发丝从未停止过生长,他轻笑一声“我为什么要为你感到难过,因为你终要解脱了还是认为我舍不得你”

    我将后背椅在水牢栅栏上,看见星光落满了他整张脸“你说除了你,还有谁会为我难过”

    “”

    我轻叹一气“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要是能来看看我就好了。”

    他转了个身“你继续痴人说梦,我先走了。”

    “哎别走啊”

    酒也喝干了,人也走了,余下的两日若是没有人来,我都不用被推下寂灭台就会被这河水冻死。

    往空坛里灌了些河水,取下头顶的冠簪,将它们想像成说书先生手里的竹筷与茶碗,敲一声叮咚响,在寂然的天河上掀起阵阵回声

    “洛河城中洛河旁,养出执笔画眉郎,不爱香闰秋月女,只喜馆中兔儿爷。茶楼窗前有他影,野史皮上留他名,既是坊间风流客,又是书中多情郎。他本该挑灯游万家灯火,不料却跳脱出芸芸人海,做起那胡编乱造、玩弄人心的天命掌书。

    梦里落下前生垢,激起解谜破雾心,一朝踏进往事冢,自此再无画眉郎。”

    “金镂鞍上多事郎,恻隐救下金玉鬼,金玉本是无心鬼,玉貌竹心藏叵测,谁知此晤生事非,直将金镂化寒石。如今金玉困天河,思及往事已成殇,不悔先前拨旧弦,不怨寒石硬如磐,唯愿此去俱成空,从此再无金玉郎。”

    天河水的寒意渗进骨髓,最后竟连十指都没了知觉,我扔了手里的东西,将整将脸沉进河水里。

    第二个来看我的人是司尘鉴,他这人向来就小气,探个监也是两手空空,我指了指一旁的空坛,揶揄道“看见没,鸾磬带来的。”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喝酒。”接着又从怀里掏出来一样东西,是他的六合幻镜“要是有什么想见的人,告诉我。”

    我问“人间现在是什么日子”

    “正值元宵”

    我苦笑着说“上一次去人间过元宵,本是约了泱濯的,等了一夜他也没来。”

    “你想见他”

    “不,我想再看一眼洛河。”

    不论洛河城变成什么样,里面换了多少代人,可它却是永远不会变的。镜子里的洛河好像从未在意过岁月,多少年过去,仍是浓妆淡抹也相宜的样子,时而是明眸清丽的豆蔻娇娥,时而是绰约旖旎的美妇人,夜的薄纱一经掩上,整个人间的光辉都被它夺了去。

    一盏盏明黄色的天灯,经由一个个寄思人的手投放到夜空,河面投映着的是它内里的千言万语。它们是生了翅膀的信使,将承载着未亡人心声的天灯转交到已亡人手中。

    “你怎么了”司尘鉴突然问我。

    我别过脸去,眼泪来得过于汹涌,没来得好好隐藏就被他看了去。

    “还是收了吧”

    司尘鉴叹着气将东西收了,他在原地坐了一会儿,良久之后“这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当我察觉到你的事情后,就去告诉了天尊,接着他便到海外找太史去了,若他们能在行刑之前赶来”

    我打断他的话“司尘,你可知我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我本是不后悔的,可一想到再见不到他,这不后悔便坚持不下去了。”可是现在后悔还有用吗

    若是真到了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我必定是想看却又不敢看的。

    “值得吗”

    我惨然一笑“你问我,我问谁去。”

    最后一个来的是蒲苇,他手里拎着贴有封条的坛子,我一看便知孟婆屋里的,若猜得没错应该是她自酿的花酒。

    蒲苇也不急着将东西递给我,哭丧着脸说“我要早知道你去备案室是存了那样的心,我就不会让你进去。”

    他先是愤愤的骂着,可骂着骂着就哭起来了,好在他生了一张不错的脸,若不然我就只能钻进水里,等他哭完再走。

    那坛子比鸾磬带来的要大上许多,也递不进来牢里,他将封条撕了,倒出来一碗递到我手中。

    不想竟还是温过的,冒着腾腾的热气,我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喝,却不是酒的味道。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啊”

    “孟婆熬的自然是孟婆汤”

    我一张嘴,全吐了出来“我又不投胎,给我喝这个干什么,拿走拿走。”

    他没好气的将碗接了过去,又倒了一碗“该信的不信不该信的倒全信了,当初要听我的劝你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要是白狼我倒不担心,大不了游荡到了地府重新开始,可你一个靠着丹药成仙的凡夫,从寂灭台跳下去哪还能留下一魂半魄”

    说完长吁一气,将碗又递到我面前“这个是孟婆特意为你熬的,她说天河水冷怕你冻着,所以才特意叫我送来,赶紧喝了,别辜负她一番心意。”

    温酒固然能够驱寒,可热汤却能暖心,想我叶岱书何德何能,竟能劳烦孟婆亲自为我熬汤。

    几碗汤下肚,被冻得失去知觉的四肢百骸渐渐舒展开,我将双手撑出牢外,有一下没有下的拨着水,倒影下的另一片星河在我手里时隐时现。

    我问“穆凝在人间过得如何了”

    “你说郡主啊”他换个姿势,拉开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父亲是个壮志未酬的武夫,膝下无子,奈何夫人又死得早,就给他留了个女儿,这便将期望加诸到了她身上,刚会走路就教扎马步,好好的女儿家活活成了个舞枪弄棍的野小子。前些日子有个鬼差去收她母亲的魂魄,见她被打扮成了男童的模样,觉得有趣便将这事告诉了冥主,冥主虽说一早就知道,可听过后还是冷了脸,那鬼差白讨了个没趣。”

    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么多的命格不选偏挑了这个,你说她当初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还是那句话“你问我,我问谁去”

    蒲苇每起身一次我都以为他是要走,不想人家只是坐得累了换个姿势,我倒不是嫌他烦,只是不论说什么都难免要提起那个人。

    见他坐了有大半日,于是我催促道“天上一日,地府七年,你久不回去就不怕阎君怪罪”

    他没好气的看了我一眼“我就是因为没事可干才来见你的,打冥主从天庭回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也不出府只管没日没夜的坐堂,就跟要肃清地府似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他瞟了我一眼,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我再忍不住,立时就下了逐客令“赶紧走,让我自己静静。”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在人间,斩首犯人总归要挑个午时三刻,可在天庭没有午时三刻,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被拖走。白狼来的时候我正纳闷,想着与他的交情并不深,还不到要来探监的程度,正想开口攀个熟络,他却将水牢的门给开了。

    怎么就忘了他是寂灭台的守将呢

    临走前看了一眼投映的河面上的自己,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先前一时兴起将冠簪也给丢了,蓬乱的头发遮住半张脸,倒还真有几分死囚的样子。

    若再配一副镣铐,就真的圆满了。

    以前听说书先生讲宫廷趣闻,少不了会有刀下留人的桥段,不想这事也被我给碰上了。百年未见的太史大人与消失多时的太上老君,两人皆是一身的道骨仙风,驾着祥云堪堪而来,将我与白狼拦下后,太上老君便直朝天钟飞去。

    钟声足足响了十下,意在召集众仙并请玉帝出班,当我们到凌霄宝殿的时候,只见众仙家皆是一副被扰了清梦的神情,不满的看了我一眼又一眼。

    趁着玉帝没来之前,司奇施仙术替我将衣服我弄干,鸾磬则借了我一根玳瑁簪,好让我将头发重新梳理一番,用的却是手。众仙家见我连这些皮毛的仙术也不会,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总归是我做什么也入不得他们的眼。

    玉帝也是一副被扰了清梦的神态,皱着眉将我看了又看,已收拾妥帖的我自然是挺直了身板让他看过够。

    玉帝半点不提太史当年擅离职守一事,寒暄过几句之后便问“仙卿久不回来,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我暗自咂了咂嘴,明知故问。

    太史说“是为叶掌书一事,他本是我亲选之人,如今犯下过错,自然与小仙脱不了干系,若是可以,还望天帝将我一并论罪。”

    我急忙接言“太史大人的好意岱书心领了,正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岱书做错了事岂有让连累他人的道理。”

    太上老君冲我干咳两声,我识趣的将嘴给闭上了。

    玉帝继续说,自然也是对着太史“是不是我一日不惩处天命宫的人,仙卿就一日不会回来。”

    太史垂下了头“小仙不敢。”

    “先是平白无故的消失不见,再是自作主张将天命宫交给一个凡夫俗子,朕还真不知有什么事是仙卿不敢做的。”

    太史的头垂得更低了“小仙知罪。”

    “那仙卿还打算走吗”

    太史将头一抬“自然要走。”

    玉帝勃然大怒“那你还来做什么,现在就走,最好永远也不要出现在朕的面前。”

    听了半天我可算是明白了,敢情我就是玉帝引太史回天庭的一个饵,他一回来就没我什么事儿了。想起先前同众人诀别的那些话,我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可是话又说回来,若太史铁了心不来替我求情,那么玉帝会不会真的将我推下寂灭台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还请天帝明示,如何才能饶过叶掌书”

    玉帝的脸色稍平复了一些,斜睨着看他“朕要你重掌天命宫,并不许再提请辞一事。”

    “望天帝恕罪,小仙办不到。”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随即他大喝一声“白狼。”

    一旁的白狼即刻回令“小仙在。”

    “将叶岱书押至寂灭台”

    这时噤声了许久的太上老君开口道“且慢。”

    他看了一眼太史,又看了一眼玉帝,这才不急不徐道“依贫道所见,叶掌书做错事自然要罚,只不过念在其年少无知,略施小惩即可,处以极刑着实过重了些。”接着他又小声对太史说“别忘了此次来的目的,先将叶掌书救下再说,余下的事情再同天帝慢慢商量,总会有个解决的办法。”

    太史有些为难,他看了我一眼,似在心里拿我同自己的今后云游生涯做比较。

    玉帝见他有些动摇,便乘胜追击道“仙卿不如与朕各退一步,如何”

    “望天帝明示,如何各退一步”

    闻言,玉帝露出得逞的表情,他冷冷的看了我一眼“叶掌书所犯之罪也并非小事,不小惩大诫怕难服众,所以朕打算将他打入风狱,服刑百年,之后让他继续轮回转世,在此期间天命宫还交由仙卿主持,待找到新的接替人选后,仙卿要去往何处朕再不过问。”

    一听见风狱两字,我便想起曾在地狱看到过的光景,与其要我在那里服刑百年,不如现在就将我推下寂灭台。

    我同太史说“岱书承蒙太史错爱,犯下滔天罪孽,万死也难辞其咎,还望太史勿再替岱书求情,就让我从此”

    “住口。”

    后面的话生生便玉帝的一声暴喝打断,见他这样,怕是打定了主意要拿我换太史在天庭一百年。我心下忐忑不安,便将希望放在了太史身上,只希望他能一口回绝玉帝。

    玉帝追问“仙卿,可想好了”

    “小仙答应。”

    我脚下一软立时便跌倒在地,太史好心扶了我一把,我不无幽怨的看着他“天帝说的一百年,是在天界还是在阴间”

    他别过脸去,不忍作答。

    接着我便被白狼带走了,自然是往地府去。

    到的时候阎君与判官司都在,白狼将天庭下达的公文交至泱濯手中,他草草的看过一眼,便叫鬼差将我带走。

    他这么着急大抵是想眼不见为净,未能见我从此消失想必失望之极,我何曾不想遂了他的愿,自此再不出现在他眼前。可当玉帝说要将我打入风狱的时候,我心里是有一些庆幸的,余下的一百年有他看着,似乎也没那么难熬。

    先前那些年蒲苇常会带着我去地府十层以下走动。那是凡人绝对想象不到描绘不出的炼狱,往往我还未进去就已被里面传来的惨叫声吓得退了回来,在这些叫声中没有绝望与恐惧,只有因痛楚而发出的纯粹的嘶吼与嚎叫,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我曾在地府见过一个厉鬼,生前他做下过许多灭绝人性的恶事,将患病的老母活活饿死在榻上,欠下赌债后将妻女一并卖入妓院,因未借到钱而将亲戚一家四口杀害行刑前他对于一生所犯之事毫无悔意,人头落地之时脸上还挂着狰狞的笑,死后被锁魂链带至地府时,刀山油锅就摆放在他眼前,仍旧是没有半个悔字。

    直至最后他被带入地府十二层炎狱,三小时的火刑过后他问自己需要服刑多久,蒲苇告诉他永远。

    直到那一刻他开始才对往昔所的一切做出忏悔,然而为时已晚,陪伴着他的将是无止尽的烈焰焚身,无止尽的疼痛与悔恨。

    再向前踏一步,便是通往各个炼狱的台阶,也不知是第几次站在这里,只记得第一次走进这个幽深晦暗的场所是与泱濯一道,鬼火被熄灭的时候我趁机偷香,相隔虽远,却犹在眼前。

    最底下三层的亡灵仍旧爱玩吓唬人的小把戏,如今我已能面不改色的听之任之。

    蒲苇难得跟了过来,我问他是风狱较为可怕还是寒狱较为可怕,他不接言,直到了炎狱他才开口“无非都是教人体验疼痛,自然是大同小异的。”

    我错过了行刑的时间,鬼差们已经在卸受刑者手足间的铁链,我看着那几百个受刑者,各自抽搐着身子拧作一团,散乱的发丝下是一张张形容枯槁的脸,可这表情并非是疼痛过后的扭曲,而是精疲力竭的表现,如经历过一场庞大的浩劫,皆是坍塌过的痕迹。

    鬼差领着我一路往里走,大抵是要先给我分派牢房,我细细打量并询问起这个要陪我渡过一百年岁月的风狱

    行刑大殿上有数百个风口,每个风口前都设立着带有锁链的刑桩,我从蒲苇口中得知,这些风口每二十四个时辰开启一次,每次持续三个时辰,在这之前鬼差们就会将要受刑者铐在刑桩上,风何时停刑何时止。

    风狱的牢房同天河的水牢有不小的区别,一人一间隐蔽性也极强,像是要断绝掉相互攀谈的机会。四面都是密不透风的墙,仅能透过栅栏式的牢门看到外头,像我这种不堪被冷落的性子,若对面住的是一个哑巴,那么接下来的一百年着实比极刑还要恐怖。

    牢房里有一张石榻,再有一套石桌石凳,多余的陈设一件也没有,似在刻意提醒犯人只需要静静等待服刑,多余的事想也别想,我苦笑一声随即躺上了石榻,对着牢房外的蒲苇说“多事的太史,何不遂了我的愿,非得让我受这种罪。”

    蒲苇安抚道“你放心,我一有空就会来看你的,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但凡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都给你弄来。”

    我借机狮子大开口“这样吧,你先去孟婆那里讨几坛丧魂,我先喝着,接着再备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笔要狼毫笔,最好是象牙杆的,墨锭的话还需跑一趟洛河城,我用惯了染翰坊里的用别的都不行,哦对了,你得去天命宫将我的红丝砚台拿来,别放在那里被谁不小心弄碎喽,那可是我满弱冠时老师送的”

    蒲苇静静的站在那里,听得无比认真,我前前后后将能想到的都说了一遍,末了问他“可记全了”

    他眼珠一转“你等等,等我拿了纸笔来你再说一遍”

    第30章 第三十章

    蒲苇接连着跑了好几趟,将最快能弄到手的东西送了过来,孟婆一如既往的慷慨,送来了足足九坛丧魂,我心里有些疑惑,便咕哝了一声“怎么也不凑个整数”

    蒲苇干咳两声,有掩饰其心虚的嫌疑,我狐疑的看着他“是不是你私吞了一坛”

    他低头不语,这便更加证实了我心里的猜测。

    在我的再三逼问下,他终于打算招了,指了指隔壁“那里面住的,是西海三太子洌罗,我路过的时候正好被他撞见,非得让我留下一坛。”

    我心下有些不乐意“你倒是会借花献佛,若他说全要呢,你是不是也照给不误”

    “哪儿能啊,他牢里的东西并不少,无非就是想尝尝鲜,他既开了口也没有不给的道理,反正有这么多也不差那一坛半坛的,你说是不是”

    经他这么一说我就更疑惑了“一个西海三太子,也犯得着这么优待你们是不是收他什么好处了”

    “倒没收他什么好处,只不过自他关进风狱后,西海龙王便三不五时往地府送东西,不止是我,就连鬼差们身上的那些袍子,也是用他们银龙一族的龙鳞制成”

    我将他的话打断“你们这是受贿,阎君他也不管管。”

    蒲苇满不在乎的说“冥主一早就知道了,他只是不忍见西海龙王一把年纪了还为儿子四处奔波,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再者鬼差们也确实需要那些东西,凡间办差少不了会遇见一些难缠的历鬼,有了那袍子也能少受些伤。”

    他又说“别看冥主平时冷冰冰的,可待手下的那些鬼差却好得没话说,西海龙王也给了他一件,可最后却叫他送了人,若是穿上那个,先前也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了。”

    我长吁一气,有说不出的惆怅,似乎只要一提起他心里就不会有平静的时候。他是怎样的人我又怎会不知道,眼里从没有自己,凡事都想着别人。

    蒲苇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见我有些不怎么理睬便识趣的走了,我径自开了一坛酒,对着坛口就喝了起来。

    一醉醒来的时候正听见牢房被打开的响声,受刑者陆续被鬼差们带了出去,我与洌罗是同时被押解到风口处的,见他一脸醉意,想必一整坛丧魂都已进了他的肚。

    将受刑者一个个分别铐上刑桩费了功夫,轮到我已是最后一个,鬼差前脚离开,我便听见风声由远至近逐渐向我逼近,与此同时,我看见左右的两个受刑者眼中有了巨大的波动,接着所有的受刑者一齐挣扎嘶吼,几百具镣铐被疯狂的扯动,发出凌乱而刺耳的声响。

    看着那一张张狰狞而扭曲的脸,我几乎能够预测到自己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这种感觉,当风迎面扑来时我感觉体内像是瞬间蹿进了无数把锋利的尖刀,并带着沁骨的寒意游走在皮肉与血液之中,我几乎能听见刀尖划开皮肉、利刃撞击到骨骼的声音

    我想要将眼合上,可始终有什么东西逼迫我强睁开双眼,最令我诧异与恐惧的并非是这种无法描绘的痛楚,明明感觉自己已被千刀万剐,可身上的衣袍仍旧完好无损的随风鼓动,身上连一道伤口都没有。

    这一刻我已经同众人一样,被疼痛折磨到不由自主的发出凄厉而抵死的嘶吼声,我甚至无法清晰的说出那句我后悔了,即便这四个字已在脑中疯狂的回转了千万遍。

    三个时辰尤为漫长,风声似乎永远没有停止的那刻,即使已经精疲力竭即使喉咙再发不出半丝声响,可那带着无数把刀刃的寒风始终无间歇的迎面扑来,疼痛层层叠加,就连麻木都是一种奢望。

    所谓的极刑,也差不就是这样了。

    风口终于还是关闭了,镣铐被解下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恶疾缠身多年终得以超脱的病患,体内的痛楚渐渐平息下去,随之而来的却是阵阵寒意。当被冻住的骨骼渐渐舒展开时,我不由自主的抱紧了身体。

    此时的我,同我刚进到风狱时见到的他们并无区别。

    回到牢房以后,体内的寒意与痛楚渐渐平复下来,可烙在记忆里的却在回环掩映,间隔不断。我不禁想到泱濯也曾与我感受过同样的痛楚,不同的是他的百日已过去,而我的一百年却才刚刚开始。

    蒲苇不无担忧的看着我“你还好吧”

    我惨然一笑,满脸凄惘的看着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狱中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或者说地府是没有白天的,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直到听见牢房再次被打开的声响,我才知又过去了二十个时辰。

    在风口再次被开启前,我无数次问自己,若是能回到过去我是否还会这么做,是否不该去戳破那些未解之迷,仅仅怀揣一颗乐享安逸的心就此走下去。

    就那样不偏不移的走向终点,在无数次的轮回中做无数个不同的人,或谈琴棋书画诗酒花,或谈柴米油盐酱醋茶

    刑罚虽是千篇一律,可每次所感受到的痛楚都不太一样,以致于我每次都要抵死叫喊,非要将喉咙撕破,非要用尽所有力气将镣铐拉扯得撞击出一道道火花。

    好像是第四次,也许才第三次,当那道被冥火簇拥着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那足以将我撕碎的痛楚被隔绝开来。他背对着风口与我四目相对,面无表情到似感觉不到任何痛楚。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自己,狼狈到无以复加,我不大想让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于是极力想做出轻松的样子,屡试几次皆是徒劳。

    恨我的人是他,此刻为我挡住风口的也是他,矛盾的举动令人费解。我想从他的眼神里面获取一只半解,怎样眼底的色彩也是复杂的,令我难以读懂。

    耳旁充斥着受刑者徒劳无功的挣扎与喊叫,将我用尽全力说出的话湮灭掉,泱濯摇了摇头,像是对我又像是对一旁欲上前来拉他的鬼差。

    直后风口关闭,他也没回答我。

    他跟着我进了牢房,足下的冥火给狭小的空间增添了一些光亮,我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替我受刑,或者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出现。

    视线交迭在一起,各自沉默不语,似在打一场无声的战争,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最后还是我败下阵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不接言,径自走到我跟前,用不容反抗的命令口吻说道“把衣服脱了。”

    这无疑是平地惊雷的一句话,我怔住在原地,不可思的议的看着他,并且往后退了几步。

    我将他与我的距离拉到最大的范围,接着便毫无底气的说“这可是牢房。”

    他也不急着上前,只是重复刚才的话“把衣服脱了。”

    “凭什么你让我脱我就得脱”

    “你到底脱还是不脱。”

    我咬着牙,盯着他道“不脱。”

    兴许是见我态度坚决,他便打算自己动手,三步并成两步走到我的面前,眼神仍旧平静,我则是退到不能再退自然无处可躲,后背抵上墙壁成了他的笼中之鸟。

    毫无预兆的他开始扯我的衣服,下手极为粗暴,在他面前我没有丝毫抵抗的能力,三两下就已被撕扯得衣衫不整,一时情急,我口不择言道“泱濯你个混蛋欺人太甚,凡事讲求个你情我愿,有你这么强来的吗,你给我住手,再不住手我就喊了。”

    撕拉一声,衣服被一分为二,在肌肤与空气亲密接触到的那一刻,我冷得打了个寒颤。

    可能是觉得再挣扎也无济于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也可能是愤怒将仅存的一点理智淹没,使得我比他还要疯狂;也可能是拉扯间我的身体已背离我的初心,被感官所驱逐;总之局面转变成我与他互相撕扯,疯狂之态不亚于那日在祭台前。

    我咬上他的喉结,原本攥着他衣襟的手渐渐松开,接着我便攀上了他的脖颈,将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不同的是我已寸缕不挂他还的衣服却还纹丝不动。

    身体里的欲望如同骤然点着的干柴,瞬间将我的理智淹没,可就在这把火烧至最旺的时候,他猛的一把将我推开,冰冷的眼神提醒着我方才那刻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他的视线停留在我左胸口的胎记上,那是穆央亲手留下的,过去了五百年它还是如染了血一般,此刻随着我剧烈起伏的胸口时而绽放时而收扰,像是注进了生命一般。

    我凄然一笑,并一下一下戳着自己的胸口“怎么,是不是想到穆央了看见它是不是恨不得杀了我”

    他举起右手,已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我恶狠狠的看着他“你来啊,将它挖出来扔了喂狗,杀了我啊,来啊”

    可就在我做好准备要承受剜心之痛的时候,他高举的右手闪现出一道金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是一件金色的袍子。

    由最开始的惊愕到情不自禁,再由情不自禁转化为被拒的挫败,最后才是此刻的茫然。我茫然的看着他抖开长袍,看着他沉默不语的为我穿上,再是极尽温柔的为我拨开碍事的头发,覆满厚茧的手不经意摩擦到我的脖颈,如狂风过境后的安抚,将一阵阵浪潮轻而易举的击退。

    我问他“这是什么”

    紧张的气氛荡然无存,空气里充斥着诡异的温情,他垂着头,一丝不苟的为我系好腰绦,动作轻柔至极,使我不禁觉得之前那个蛮横粗暴的人不是他。

    他自顾自的将一切做完,整个过程都是一言不发的,接着便转身而去。

    推开牢门后顿住片刻,他头也不回的说“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再次行刑的时候锁在我旁边的是洌罗,他一见我就问“你身上的衣服是哪儿来的”

    我想着应该是他觉得这衣服好看,于是就照实说了。

    他啧啧两声,一脸的意味深长。

    风口启动前,一贯上演了先前的戏码,几百个受刑者同一时刻拼着命嘶吼,震得人头皮发麻。我还未感受到疼痛就止不住颤抖起来,洌罗却镇定得多,冷冷的扫了一眼他旁边的人,有些嗤之以鼻的意味。我却没有他那么淡然,将身子尽可能缩拧到一起,做着徒劳的盾护。

    “诶诶你都穿上这个了,还抖个什么劲”

    我一脸疑惑的看着他“我穿什么了”

    他揶揄道“哟,想不到阎王爷竟还是个做好不事不留名的主儿。”

    我欲开口问他时,地狱最深处的风带着千军万马的声势汹涌而来,我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等着痛楚降临。

    那些带着利刃与冰霜的恶风迎面扑来,却没有感受到料想之中的疼痛与寒意,我缓缓将眼睁开,看到了还是先前的那副景象,耳边是夹杂着风声与叫声。这时,洌罗的声音清晰无比的传了过来“我说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犯得着他为你这么费尽心力的”

    身上的衣服亮起阵阵的金光,无形的风在这金光下废然而返,未曾伤到我半分。

    此时我已有些明白,便忙扭过头去问洌罗“我身上的衣服,有什么玄机”

    洌罗穿的是一身白袍,泛着比金色略逊一筹的银光,他似有些不满我的懵懂,一脸鄙夷的说“你身上穿的衣服,乃是用金龙一族的龙鳞制成,要知道这金鳞可比我们银鳞要坚固得多,别说这小小的狱风奈它不何,哪怕是扔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也烧它不化。”

    见我已全然呆愣住,他又说“现今在天界能见到的金龙无非是三太子和玉帝,我料想他泱濯也没那个胆去拨玉帝的龙鳞,估摸着是三太子遭了他的毒手。”

    我满心茫然,他何致于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洌罗仍旧自顾自的说“我就想不通了,他怎么就老爱同我们龙族作对,先是找茬放我的龙血,损了我几百年的修为,如今又为了你去得罪金龙,真是够能折腾的。”

    “诶我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和他究竟什么关系”

    我一脸凄惶的看着他“我害死了他妹妹,又让他的弟弟魂飞魄散,你说我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张大了嘴,一脸惊愕。

    回到牢房后我略小憩了片刻,醒来后便思量着要如何将这衣服还回去,奈何来时一身多余的衣服也没带,也没法将它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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