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府上。这二人之中,一人来自楚国,名唤申息;另一人来自韩国,名唤裴渊。
申息以前在楚国是贵族子弟,因为犯事逃来赵国避难,被长安君收留。而裴渊只是个平民子弟,性格温和,所以在申息面前向来仰其鼻息。
掌灯时分申息敲开了裴渊的房门,鞋子都没脱,一脚踩在他的坐席上,怒气冲冲“听说桓泽先生进了府,你可知晓”
裴渊先是放下手中竹简,又小心翼翼挪开案头那快要燎到他衣摆的烛火,这才抬起头来,竟然满面笑容“方才听说啦,真是一件大好事啊。”
申息见他这般回应,越发生气了“你还笑得出来”
裴渊连连点头“那是自然,我仰慕桓泽先生风采久矣,如今竟能与先生共事一主,简直三生有幸啊。”
申息怒道“竖子愚蠢桓泽一个年少无知的孩子,凭什么受这么高尊崇不过就是仗着鬼谷一派的名号招摇撞骗罢了。”
往常见他动气,裴渊早俯首帖耳了,今日却不知怎么来了勇气,忽的站起身来,瞪着眼睛道“吾等学子,当礼仪为先,你还未见到桓泽先生便恶语相向,不外乎就是担心被抢了风头罢了”
申息何曾被他顶撞过,气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道“儒家子弟都像你这般迂腐我法家最看不惯这等沽名钓誉之辈,你竟还要与之为伍,实在叫我不齿”
裴渊撇了撇嘴,腮帮子鼓鼓的,蓦地一把扯住他衣袖就往门口拽。
申息吃了一惊,跌跌撞撞被他拽到门口,一个趔趄跌出门去,一手的泥,转头一看,裴渊扶着门大声道“既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且记着,以后再说桓泽先生坏话,我定不饶你”说完嘭的一下摔上了门。
申息嘴巴张得老大,这小子脑子坏了吧
易姜这边已经安顿好,正准备吃晚饭。
一盅煮熟的羊肉,没有切开,一整块放在里面;一碟圆面饼,表面暗黄;一盘鱼,看起来倒是挺正常;除此之外还有一碗粟米饭。虽然卖相不怎么样,但居然出奇的香。
分开饮食是礼节,所以饭菜是两份的,聃亏和她一人一份。
易姜其实有点受宠若惊,因为之前在清风寓的时候他们是一天两顿,她总是吃不饱又不好意思说,现在到了长安君这儿居然恢复一日三餐了。
从这点来看做门客还是有好处的,至少能吃得饱啊。
聃亏埋头吃饭不吭声,很快就将食物消灭殆尽,擦干净嘴巴对易姜道“姑娘慢用,我出去一趟。”
易姜点点头,目送他出了门,起身在屋子里找了卷没书写过的竹简,打算记上今天的见闻。
可惜她的毛笔字写的太丑,加上竹简的篇幅也有限,只能锻炼自己的缩句能力,最后用一句话概括了事件经过――长安君是个记仇且有异装癖的中二晚期少年。
不知道年月日,只能写上第八十四天。
写完觉得舒坦多了,她藏好竹简,继续吃饭。
不一会儿,聃亏大步流星地回来了。易姜还在跟那整块的羊肉搏斗,就听他道“姑娘,有你的信。”
易姜的胃口一下损失大半,抬头看着他“平原君寄来的”
聃亏摇摇头,神情有些微妙,伸手将信递了过来。
易姜接过来一看,信封上什么都没有,只粘着根紫色的草,草有三叶,细长如穗。她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抬头问聃亏“你确定这是寄给我的”
聃亏正想说话,忽然有人插话道“鬼谷派内部通信以细叶紫草为标记,收信人自然就是先生了。”
易姜转头一瞧,窗外趴着个青年,正盯着她看。二人目光相接,他忽然惊呼一声,调头就跑。
聃亏连忙追出去,口中大喝“何处来的贼子”
原本已经跑远的青年忽然蹭蹭蹭又跑了回来,涨红了脸怒视聃亏“谁、谁说我是贼子在下可是长安君府上的门客”
聃亏一怔,易姜已经走到门口来。廊下灯火不够亮堂,只能看见他半边青灰色的衣裳和半边圆鼓鼓的腮帮子。
“既然是门客,怎么不走门呢”
一听易姜说话,青年的视线立即移到了她身上,神情很是激动“啊啊啊桓泽先生竟与在下说话了”
“”易姜摸不着头脑。
青年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有些羞赧,理了理衣襟,走近两步,朝她行了一礼“在下裴渊,仰慕先生风采久矣,今日有缘得见,不想先生竟如此年轻。”
易姜明白了,原来是粉丝。
裴渊双颊酡红,早忘了跟聃亏的不愉快,盯着易姜的双眼简直在发光“渊生平有一愿,愿与先生畅谈一番,死不恨矣。不知先生可否赐教”
“这个嘛”易姜抬头望了望隐在云层中的月亮“时候不早了,不如下次吧。”
裴渊一拍脑门“是是是,是渊心急了,先生还有信件要看呢。”
易姜也想起来这事来了,那信还不知道是谁写给她的呢,再说她在这儿简直是个文盲,就算知道谁写的信也看不明白说的什么。
真是要命,除了写信你们就不能直接捎口信
聃亏走近两步,朝裴渊见礼赔罪,但神色依然不快“敢问先生是如何知道鬼谷派传信标记的”
易姜收神看向裴渊,他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她身上。听闻此言,裴渊立时挺直了胸膛“实不相瞒,在下与这代鬼谷先生颇有渊源”
“哦”不只是聃亏,连易姜也来了兴趣“是吗什么渊源”
裴渊眉眼之中皆是得色“我曾在云梦山中做过鬼谷先生三天的邻居”
“”
“”
聃亏默默转头扶了一下易姜“姑娘还是进去看信吧。”
“说的也是。”易姜返身回屋。
裴渊没得到期望的回应,怏怏跟进屋来,不敢除鞋入席就座,就站在一边看着易姜。
窗外晚风徐徐,白衣宽松,衣袖带风,裴渊觉得她连抿唇皱眉的侧脸看起来也是那般地与众不同。
啧啧,不愧是鬼谷先生的弟子啊
聃亏朝他眼前横挡了一步“桓泽先生要看信了,先生先请回吧。”
“啊那渊改日再来拜见先生吧。”裴渊心满意足又依依不舍,口中说着要离开,脚步却是慢吞吞的。
易姜拆开信函,扫了一眼那天书一样的文字,心不在焉。一直到裴渊出了门,她转头对聃亏道“我前些时候在牢里受了点苦,眼睛在晚上看东西常有看不清的时候,不如你来替我阅读这信吧。”
本以为聃亏会答应,谁知他竟退后一步连连摇头“不可,这信必然是公西吾寄来的,你们师兄妹之间的信函,我一个外人看不好。若是晚上阅读不便,姑娘不妨等明天白天再看好了。”
“啊也好。”易姜低头将信纳入袖中,一边琢磨着,当务之急还得学认字啊。
想了片刻,她忽然有了个主意,起身在屋里随便找了份竹简递给聃亏“你替我将这个送去给裴渊,就说我请他替我誊抄一份。”
聃亏看了一眼手里的竹简,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即照办去了。
那边裴渊整个人都激动了,嗷嗷,桓泽先生居然请他誊抄书籍今晚不睡啦
、修养四
四月到了末尾,日火渐浓,连风都沾染了热气。长安君府后院内草木颜色又深了几分,树头枝叶舒展,一直连接到屋舍窗前,就快搭在聃亏的肩上,而他正扒着窗头朝里面悄悄张望。
屋中漆桌竹席,垂帘焚香,裴渊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拿着竹简,来回踱步,诵读声朗朗入耳。
旁边案后,少女双腿盘坐,束着的发髻不知何时松散了,就这么搭在脑后,身上的白衣铺在竹席上,衣摆皱成了一团。她左手托腮,垂眼盯着右手举着的竹简,长长的眼睫在眼下遮出一道浅浅的影子,脸色依然苍白,但目光灵动,看起来比之前有精神多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聃亏真不敢相信这是桓泽本人,以前她都是正襟危坐的模样,何曾有过这样随性不羁的时候
他的目光又扫到裴渊身上,心道真是古怪,她怎么就喜欢上听这小子念书了而且翻来覆去念那一本书,不嫌烦
难道
聃亏脑中灵光乍现,捂着胸口一直退到树干边才停住。
不是吧,难道她看上这小子了
聃亏觉得无法接受,这种感觉就像是要把自己亲手带大的女儿嫁给一个不成器的混蛋一样让人忍无可忍
正无法自拔中,身后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聃亏没好气地回头,一看到来人,连忙正色见礼“长安君。”
老赵王的丧期已到末尾,太后却仍旧悲痛不已。为了安慰母亲,赵重骄近来频繁出入宫廷,这会儿显然也是刚回来,身上繁复的朝服还没换下来,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在赫赫金冠下一衬托,倒是少了许多青涩稚气。
大概是听到了屋中的诵读声,赵重骄歪了歪脑袋朝门口瞥了一眼,又笑眯眯地收回视线“听说桓泽先生最近一直跟裴渊在一起啊。”
聃亏点头称是。
“我听申息说,桓泽先生这是在拉拢裴渊,另有所图,所以二人成天腻在一起,不会是真的吧”
要不是见识过他翻脸不认人的架势,聃亏都快相信他这善良的笑容和温和的语气了。“当然不是真的,长安君怎能相信小人之言,桓泽先生是来为您效力的,岂会另有所图。”
“是嘛,”赵重骄侧过身子“那你们对峙吧,我看着就好。”
聃亏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个人,中等身材,身着黛衣,眉眼间满是忿忿不平,想来就是那个申息了。
“你说谁是小人”
聃亏垂眼看他,这样的他一个可以打十个,实在是懒得计较。
“如何无话可说了吧”申息转身向赵重骄行礼“主公明鉴,桓泽小小年纪有什么资格进府您留着此人定是祸患。”
长安君居然径自坐去一边的大石上了,像是嫌热一样,一手扯着衣襟,含笑点头。
申息见他被说动了,越发来劲“桓泽若真有本事,进了府又岂会不尽心为主公效力,反而整日与裴渊混在一起息认为她只是空有虚名罢了依息之见,不如”
“申息”蓦地传来一声断喝。
申息话音顿止,转头一瞧,裴渊正大步朝他走来,瞪着眼睛鼓着腮帮子,边走边撩袖子“我早说过,你敢再说一句桓泽先生的坏话我就不饶你,你且等着”
申息没见过他这模样,竟怯怯地退了一步“怎、怎么,你还敢打人不成”
裴渊冲过来揪住他的衣领就是一顿狠捶“打你怎么了你自认出身高贵瞧不起我就算了,还敢瞧不起桓泽先生,倒要叫你瞧瞧我们儒生是不是那么好欺负”
易姜跟出门来,看见那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有点哭笑不得。
申息是个权贵子弟,只有嘴巴厉害,哪里动的了手,几下就被打倒在地上,呜呼哀嚎,一边斥责裴渊枉读圣贤之书,一边可怜巴巴地向长安君求救。
易姜这才知道原来长安君也在,眼睛一扫,这位王室贵胄在树底下的大石头上蹲着呢。
赵重骄不仅毫无形象地蹲在大石头上,还支着额头看着她,根本没有看一眼那边的“战况”。
时将正午,树荫遮日,仍有点点余光漏泄于廊前。易姜虽然一直以男装示人,但此刻立于廊下,长发松散,宽袍翩翩,整个人比衣冠齐整的时看起来要柔和许多。
赵重骄上下打量她半天,扯了一下嘴角笑了“原来你真是个姑娘啊。”
“”易姜心里提防了半天,没想到他居然冒出这么一句,抿了抿唇道“我也从没说过我是男子。”
赵重骄的视线在她胸前盘桓两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移开视线。
易姜有点脑血上涌,几个意思老娘这是还没发育完全好吗想当初
“罢了,”赵重骄起身,朝那两个已经在地上滚作一团的家伙摆了摆手“二位先生住手吧。”
聃亏抱着胳膊憋着笑在边上看了半天热闹,听他发话才上前帮忙分开二人。
裴渊额头上汗都出来了,红着脸向赵重骄见礼“渊与桓泽先生诵读诗书乃是研讨绝学,却被申息说成这般渊一时气愤,忍无可忍,还望主公见谅。”
赵重骄温和地笑笑“我已明了,先生宽心。”
“主公岂能轻易相信他们”申息捂着半边肿高的脸颊爬起来,灰头土脸。
裴渊眼睛又瞪了起来,赵重骄赶忙竖手制止,对申息道“桓泽先生若真如你所言有拉拢人的手段,那也是她的本事。得此能人,我当庆幸才是啊。”
申息无语凝噎。
“行啦,都散了吧,我可待不下去了,得赶紧换了这身衣裳去。”赵重骄抬袖遮了遮太阳,抬脚就走。
申息转头扫了一圈那三人,哪里还敢再待下去,捂着脸跑了。
易姜注意到裴渊的手背上留了几道血印子,憋着笑道“快涂点儿药吧。”
裴渊气鼓鼓的脸顿时泄了气,看向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先生对渊这般上心,渊受宠若惊。”
聃亏眼皮狠跳几下,走过去一巴掌拍在他背上“走吧,我去给你擦药。”
裴渊差点摔个狗啃泥,竟也没怪他,抬头依然笑眯眯地看着易姜,看得聃亏肝火旺盛,拽起他就走。
易姜转身返回屋内,看着案头散开的竹简,叹了口气。
为了一封信她也是蛮拼的,先是请裴渊誊抄一份竹简给她,再请他为自己诵读原文,过程当中她就对着复印本根据他念的读音来逐个记忆。
这是个笨方法,但挺有用。毕竟都是汉字,有不少长得还挺像的,这阵子下来她已经能认识不少字了。就是写起来还是太困难了点,为了尽快上手,她只能晚上一个人偷偷的练习,免得被聃亏发现破绽。
唉,当年要有这么刻苦,早考上清华北大了。
她左右看看,趁现在没人,赶紧找出公西吾的信,试着重新阅读。
字是认识了不少,可这晦涩难懂的文言句式也够让人头疼的。最后她只看明白了几个词汇,其中居然有“长安君”。
一个把她丢进大牢的人还跟她保持书信往来本就不对头,居然还提到了她的金主,易姜忽然想到关键,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聃亏说,信件是他当晚去城中一个友人住处取来的。公西吾既然只能将信寄给别人转交,应该并不知道她已经出狱。但他偏偏又在信中提到了长安君,这说明他明明已经清楚了自己的动向。
她至今不知道公西吾身在何方、做些什么,他却对自己了如指掌。
这人有点可怕啊
也不知道聃亏到底给裴渊上了什么精贵的药,一直到天黑才回来。易姜屋内没有点灯,他站在门边观望了一阵才走进去。
“姑娘”
“我在。”
案后一团人影动了动,聃亏赶紧找了油灯点亮,火光立时映照出他眉飞色舞的脸。
他才不会说自己方才已经警告过裴渊了呢
“聃亏,”易姜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坐正身子,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你说,我若有心修好,公西吾有没有可能接受”
聃亏先是一愣,接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姑娘与公西先生就好比廉颇与蔺相如,你说呢”
易姜大大地松了口气“你是说只要有个类似负荆请罪的契机,我们就能重归于好”
聃亏莫名其妙“负荆请罪什么负荆请罪”
“廉颇负荆请罪啊”
聃亏摇头“亏从未听说过什么负荆请罪,廉蔺二人关系恶劣,天下皆知,至今没有和好过。姑娘和公西先生虽然不至于像他们那般,但鬼谷派弟子彼此就是对头,这点是永远都改不了的。”
“啊”易姜懵了,懵在了不是重点的重点上。
、修养五
负荆请罪的故事连三岁小孩子都知道,聃亏居然说从没听说过,这也太奇怪了。易姜太过惊讶,以至于都把公西吾的信都给抛诸脑后了。
因为这事她一整晚都没睡好,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借机问了一下婢女,结果他们也是纷纷摇头。
难道是还没到时候易姜琢磨着,不如找个机会去问裴渊。
午后有风,院中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沙沙作响。易姜走到门口就看见聃亏在练剑,她觉得新奇,不禁多看了几眼,可惜聃亏一看到她就停了动作。
“姑娘怎么不歇息一会儿”
易姜从没午睡的习惯,摇了摇头说“我正打算去见裴渊呢。”
聃亏反手将剑负于身后,快步上前“姑娘别去了”
易姜一愣“为何”
“呃我是说,我替你去叫他来就好,你不用亲自去。”
易姜点点头“那也好,麻烦你了。”
聃亏二话不说,脚步匆匆地走了。
易姜回到屋内坐等,一边在心里组织语言,力求待会儿要不露痕迹地问出自己需要的答案来。
很快聃亏就回来了,站在门口朝易姜摇了摇头“裴渊正忙,无暇来见姑娘,我看还是下次吧。”
易姜心道难怪这货今天没过来,往常一拉开门就看到他了,比谁都积极。
到了晚饭时间,她又想起这茬,准备再去找裴渊,但是刚出门又被聃亏抢了先。
“姑娘坐着便好,我去请裴渊来。”
易姜只好再坐等,结果聃亏回来依旧说“裴渊太忙了,姑娘还是等下次吧。”
易姜无奈,那货到底在忙些什么呢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都没见到裴渊,易姜渐渐也淡忘了要问的问题,每天专心练习已经学会的字,毛笔字写的居然也没那么难看了。
天气说变就变,是夜风起,大雨倾盆。
易姜睡得不好,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着,忽然被一阵震天响的捶门声惊醒,翻身坐起,就听聃亏在外面唤她“姑娘,长安君急着见您。”
这还是赵重骄第一次主动召见她,易姜拍拍脸颊赶走睡意,摆着一张高冷的脸进入戒备状态,这才拉开门跟聃亏出发。
屋外伸手不见五指,聃亏站在门外,撑着把伞护着手里的灯笼,肩头被雨水淋湿了半边。
易姜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院走,觉得这拖拖挂挂的衣摆真是累赘,简直一路走一路搏斗,等到了地方,鞋子到小腿都湿透了。
厅中灯火通明,两排桌案,残羹冷炙,分明就是一幅刚刚散宴的情景。
赵重骄倚靠在上方案后,散发不羁,身上披着件素白的衣裳,手里捏着根筷子心不在焉地转着。大概是被太后训了话收敛了,他这次没穿大红的,但仔细一看,那还是件女装。
才多大的人就学会夜夜笙歌了,不愧是王公子弟。易姜止住腹诽,一本正经地见了礼。
赵重骄抬眼看过来,未语先叹。
易姜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模样,好奇道“主公好像有什么烦心事”
赵重骄将筷子丢进案上壶中,铛的一声脆响“秦国攻赵了,先生如何看”
易姜伪装的高冷有点绷不住,一上来就这么棘手的问题,太强人所难了吧。
身着女装的赵重骄神色郁郁,双眼微垂,真是我见犹怜“秦国不仅攻了赵国三座城池,还扣留了我叔父平原君,如今朝中都在商议对策,王兄只想着息事宁人,全无主见,我该为母后分忧才是。”
易姜心想难怪呢,这么久平原君都没过问她一下,原来是被请去秦国喝茶了。
赵重骄久不见她回答,心中不悦,蓦地抬眼,眼神如刀“先生就没什么好对策吗”
易姜暗暗吞了吞口水,强自镇定道“两国交战是大事,桓泽不敢轻易做出判断,主公见谅。”
赵重骄神色缓和下来,哼了一声“平原君好歹是先生故主,先生可不能见死不救。”
“那是自然”易姜后背冷汗涔涔而下。
离开大厅时天已经有些蒙蒙亮。大雨如注,院中花草全都臣服地耷拉下头颅,细石铺就的道路上溅起一阵一阵的水花。
易姜举着伞怏怏地跟着聃亏往回走,一路都没什么兴致。一直到了后院,耳中忽然听见裴渊的声音就在附近,她才抬起头来。
前面开道的聃亏忽然回过头来,展臂拦住去路“姑娘注意,我们从旁绕道吧。”
他这模样简直就是一幅“前方高能预警,非战斗人员速速撤离”的架势,易姜莫名其妙“忽然绕道做什么我听见裴渊声音了,正好找他呢。”
聃亏又拦了一下“绕道更近一些。”
正说着,裴渊已经到了跟前,见到易姜立即冲了过来,伞都给扔了“先生啊,可算见到您了啊”
易姜将伞举高替他挡雨“这话该我说才是,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呢”
“渊一点不忙,奈何”他剜了一眼旁边的聃亏,忿忿道“奈何聃亏先生阻挠,不让我见您”
易姜看了一眼聃亏“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裴渊挺直胸膛,正视聃亏“渊一直所愿不过是与桓泽先生畅谈天下大势罢了,聃亏先生何苦一直阻拦”
聃亏哼了一声“畅谈随时都可以,何需天天黏着姑娘。”
裴渊气地跺了跺脚“那是探讨绝学、探讨绝学”
他脚下泥水飞溅,易姜赶忙阻止“好了好了,想来是聃亏误会了,我知道你是想与我畅谈这个好说”她转身要走,忽然灵机一动,一把扯住裴渊衣袖“说到畅谈,不如就现在吧。”
“当真”裴渊低头看看自己被她握住的袖口,一脸兴奋,难以自抑“好好好”
聃亏在旁眼角抽搐,无人理会,心塞无比。
易姜领着裴渊回到屋中,顾不上换衣服就请他入座。
裴渊倒是讲究,亲手焚香,又添了佐料搁在案头煮茶,理了理衣袖跪坐在易姜对面,这才开口“先生打算从何处说起”
易姜像是不经意提起一般道“刚好我听说了秦国攻赵一事,不知你有何看法”
裴渊一拍大腿“此事渊也刚知晓,方才就是想来找先生商议呢。”
“那正好,我也想听听你的看法。”然后做个参考。易姜默默在心里补充。
裴渊皱了皱眉头,看惯了他兴奋紧张的夸张模样,还真不习惯他一本正经的时候。
“秦相范雎与魏相魏齐有仇,如今秦国攻赵,盖因平原君收容魏齐所致。只要交出魏齐项上人头,平原君和赵国都可以免于危难之中。但君子践行仁义,交出魏齐实在有失君子风度啊。”
易姜听明白了。也是好笑,秦国打着替相国报仇的名号来攻打赵国,根本就没想过什么仁义,也就儒家还想着这两个字了。“那依你看,有什么好的对策么”
裴渊摇头“秦国虎狼之师,大军齐发,没有好处是不会回头的。”
易姜托腮,也就是说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了,闹心。
裴渊观察着她的神色,斟酌道“先生可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让渊学习一二。”
易姜脸色一僵“想法当然是有的,只是情形复杂说不清楚,我看还是改日再详谈好了。”
裴渊瞬间泄气,神色恹恹“先生到底是不肯与渊促膝长谈,唉”
易姜连忙道“不不不,绝对不是这样,我已经答应了你,岂会出尔反尔呢。”
裴渊这才恢复了生气,盛了茶汤,双手奉到她跟前“先生能这么说,渊就放心了。渊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能否答应呢”
这里的茶味道古怪,易姜实在喝不下去,装模作样地端起来碰了一下唇又放下“什么事,你说说看”
裴渊抿着唇笑,眼睛在烛火下熠熠发光“渊希望有朝一日能见得到先生引荐,见一见您的师兄公西吾。”
“”易姜不妨他提到公西吾,愣了愣。
裴渊的目光看着她,渐渐有些飘渺“渊当年曾有幸得见公西先生一面,其风采绝世,记忆犹新啊。鬼谷先生门下有公西先生这样的高徒,桓泽先生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渊对先生崇敬之至,乃是发自肺腑。”
明明是赞美之言,这一瞬间,易姜的心头却仿佛有千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
什么玩意儿,原来这货不是她的脑残粉,是公西吾的啊
然而秉着高冷信条,她只能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待我见到我师兄,这个好说,好说”
、修养六
大雨一连下了几天,终于停了下来,露头的日光里热气又重了一分。
易姜这些天心情就没好过。一是那天在赵重骄跟前用了个缓兵之计,还不知道赵重骄会不会追着她要对策,二来裴渊那厮这几天总是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提及公西吾。
真心疼自己,粉丝那么热情,偏偏本命不是她。
早上“粉丝”又来与她“探讨绝学”,书念到一半,他朝窗外看了看,大概是没见到聃亏在,笑容满面的从怀中摸出份竹简来“先生,有件东西我想请您看一看。”
易姜从那堆密密麻麻的篆体字中抬起头来“什么东西”
裴渊将竹简双手递过去“渊将近来心得写成此文,愿听先生赐教。”
易姜展开因为有的字还不熟,连猜带认,速度很慢。但裴渊看在眼里,只觉得她对自己的文章读地分外认真,又紧张又激动。
这段时间恶补式的学习还是有用的,易姜居然看明白了大概,只不过心里不以为意。
裴渊到底是个儒生,看什么都要带着仁义道德的眼光。可这是战国,仁义和道德哪里比得上开疆扩域。这些观点在她看来甚至是有点迂腐和愚蠢的。
如果她以易姜的身份,当然可以畅所欲言,但她又是桓泽,有些话不能随便说。所以犹豫了片刻,她只能说“我觉得很有道理,你应该呈给主公看看。”
裴渊双目炯炯,红光满面“连先生都这么说了,那我这就呈去给主公过目。”说着就蹭蹭蹭跑出去了。
易姜摸摸鼻子,赵重骄既然能留他在府上,肯定是欣赏他的观点的,应该会觉得很不错吧。
聃亏的脑袋忽然从窗口幽幽冒出来,下巴搁在窗台上,眼睛盯着裴渊离去的屋门,语气哀怨“那小子总算走了。”
“”
可惜聃亏高兴的太早了,不过片刻,裴渊居然又跑回来了,还没到门口就唤着易姜“先生,先生,快来,大事不好”
易姜本来心里就揣着担忧,听到这话眉心一跳,立即站了起来“怎么了”总不可能秦国已经这么快就打到门口了吧
裴渊气喘吁吁,奔进门来拖住她衣袖“先生随我来就知道了,快”
易姜只能由着他把自己扯出门。
窗台后的聃亏表示不能忍,赶忙跟了上去。
裴渊扯着易姜一路小跑,一直到了前院才停住。院子里婢女下人跪了一地,四下静默,只传出隐隐的抽泣声。
易姜这瘦弱的小身板儿好不容易挤到前面,一眼看到眼前场景,骇得捂住嘴巴才没叫出声来。
一个下人歪倒在地上,捂着半边胳膊,嘤嘤哀泣,气若游丝。地上一大滩血渍,旁边是被斩断的半截手臂。她的目光顺着血渍缓缓移到旁边的剑尖上,往上是金冠朝服、怒气冲冲的赵重骄。
“先生,”裴渊悄悄戳了她一下“快劝劝主公,你说的话主公一定会听的。”
易姜感觉脑袋里全是那猩红的血渍,手心里全是汗,哪里知道该说些什么。但那个下人眼看就要不行了却没人阻止,她又看不下去,只能强作镇定地开了口“主公因何动怒”
赵重骄蓦然抬眼朝她扫来,易姜下意识就想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