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就是,咱爷们儿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能跟着骁战公打那么多场漂亮的胜仗,死了也值,可要是灰头土脸地吃了败仗,还被人砍了,那可真就死不瞑目了”
我在一旁听得心颤,竭力隐藏自己的不安,手里的药碗一下没握住,掉到地上,应声碎了。
众人的谈论声戛然而止,老大夫走过来,摇摇头对我道“咱们只剩下这么一点儿盘龙七了,说了要金贵着点用,偏偏你还撒了这么一碗。唉”
有人替我说话道“您也别责备人家小姑娘了,这不明天就最后一战了么,要是赢了,那顶好,咱们伤啊病啊的,保管全好,若是败了的话,咱爷们儿也用不着这什么盘龙七盘龙八的了”
这话怎么听,都有点凄凉的意味,我的眼泪一下就被引出来了,不想给人瞧见,便赶忙蹲下去捡药碗的碎瓷片。
脑海里想到涂虹一,一不留神,被锋利的豁口割伤了手。
老大夫瞧见了,又开始数落我笨拙,一边数落,一边去翻药柜子找药,我可不敢再糟蹋那金贵的药材,只摇头说自己没事,在伤口上吮了两口血,扯了点干净的布条自己包扎了一下便罢。
午饭推迟了很久,我晓得,要火头军做无米之炊实在困难,前段时间盛春他们大半夜里偷偷摸进蛮夷的大本营里偷了他们的干粮,这才能勉强维持了两天全军的口粮。而眼下,粮库又要见底了。
火头军的头头是个胖子,而现下已经瘦了一圈,鼓鼓囊囊的下巴都快看不见了。他很像沈园的胖子李,人很好,总是多打给我饭菜,我吃不了,统统拿去养涂虹一去。
今天他照例盛了一大碗菜给我,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动也没动,见着破铁盔捧着一只大碗在队尾翘首以待,便走过去把自己的碗给了他。
“哟,涂家妹子,今儿个怎么着”
“吃你的吧。我不饿。”我没心思理会他,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
没想到破铁盔居然跟了过来“嘿,涂家妹子。瞧着你脸色不好,怎么和老涂闹脾气了”
我摇摇头,没精打采。
破铁盔呼噜噜扒了两口饭,含糊地问“心里不踏实”
我不置可否。
“嗐,这有啥呢老天有眼,不会乱拆散成对鸳鸯的,老天要带也得带我这样赤条条的光棍汉子走,老涂是有家室的人,轮不到他的。”
“你这人真是,没正行儿。这都到节骨眼儿上了,你还有心思嬉皮笑脸。”
“啧,你这丫头,说了还不信。你在这儿瞎操心。知不知道我盔儿爷没当兵之前是干嘛的”
“咱可是大名鼎鼎的半仙,开了天眼的,看人绝对准,你信我,老涂绝对吉人自有天相”
“得了,你还不如说你和张玉皇拜过把兄弟,就是人家鸡犬升天的时候忘记捎带上你了”我抬头去瞧打断破铁盔言语的人,却是盛春,手里拎着两只鸟,看着像是鹞子。
“哟,盛春小爷,这是啥玩意儿”
“蛮夷那边截获的,许老将军宝刀未老,嗖嗖两箭,射了三只下来。”盛春热得满头的汗,将那三只鸟扔到破铁盔头上,“给胖子去,主帐那儿要两只,剩一只一会儿等涂少爷回来了咱们吃。”
“切,倒有了遣人的派头。”破铁盔虽牢骚着,却明显来了兴致,忙不迭地提着那鸟走了。
盛春又擦了一把汗,对我笑得露出一口白牙“鹭鸶小姐,你怎么没吃饭”
“吃不下。”
“等着吧,等过了明天,就什么都好了。”盛春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往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张叠得小小的纸来。
“这是什么”
“信。”
“鹭鸶小姐,这信,我写好了就一直在怀里揣着,没机会寄出去,你替我收着吧。你也知道,明天明天万一明天我交代了,还请你帮我把这信转交给巧哥儿。”
“盛春,你”
“鹭鸶小姐,我这个人吧,挺不省心的,我也知道,巧哥儿肯定担心死了,我临来的时候,她天天哭得眼睛都肿成桃核似的。唉,是我对不住她。”盛春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我推推他“盛春,你没头没脑的,说这些干嘛”
他低着头不言语,没一会儿,居然掉了两滴眼泪下来,滴在脚面上,不怎么明显。
这么一个堂堂的大男人居然哭了
只见他揉了揉眼睛,抬起脸来,露着白牙笑,却怎么看都有点惨兮兮的味道“到时候,万一我要是真的那什么了,你还得替我在她跟前儿说点好话,叫她,叫她别恨我才是”
“你瞎说什么呢”我使劲捶他一拳,恼道。
破铁盔这时也回来了,瞧着很是悠悠然,“哟,交待啥呢盛春小爷,这还没开始打仗呢,哪儿有你这样给自己泄气的听盔儿爷的话,你这小子命硬着呢,别没事想东想西的。”
我也顺着破铁盔的话,将那封信塞还给盛春“这信,要给你自己给,我不干。再敢胡思乱想你试试还想不想回济南城了”
盛春沉默了一会儿,又揉了揉眼,咧着嘴笑“是我傻了,我傻了。”
可是,等到傍晚,我回到涂虹一那顶小帐子里时,却发现盛春写给巧哥儿的那封信正安安稳稳地放在我后夹领里。
我捏着那磨得都起了毛边的信,纸张软软的,温温的,好像盛春一直贴身带着,沾上了他的体温似的。
我的眼泪又泛了起来,咬牙切齿地憋了好久才憋回去。
“嘁,想哭就哭呗。”冷不丁地,我被这忽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阿九坐在后面的土坯墙上,还是用他惯常的姿势坐着,悠闲得像只晒太阳的猫。
我赶紧揉了揉眼睛,否认道“谁哭了”
“啧,没想到,你也跟许家的丫头一样,嘴硬得很。”这少年促狭地笑道。
我没理他,转问道“你干嘛在这儿坐着不去跟着王爷”
“他这会儿睡了。一直跟将军他们筹划来着,连着两宿没合眼,铁人也吃不住劲儿。”阿九说着,打了个呵欠。
“你也挺累的吧不去歇息歇息”
“刚说打个盹,就被你咯吱咯吱磨牙的声音吵醒了。”他很是不满地瞧我一眼,转而道,“明儿个是什么日子,你知道了吧”
我一听这个,心里又难受起来。
阿九懒懒地道“没事,你也不用担心。说不定,我才是先死的那个呢。”
“你们今天一个个都疯了不成就一直在说死啊死的,吃饱了撑的”
“怎的气成这样子谁招你了我也就那么一说。宽慰你都不成”阿九佯装心凉。
我无心与他玩笑,闷声道“阿九,你有没有到死也割舍不下的人”
阿九笑“当然。”
“那,若你”
“你是不是想问,若我死了,那个人该怎么办”
我抬着头看他。
他仍旧那副猫儿似的神态,好像在陈述很平常的一件事“我死了,就死了呗。跟他无关。”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他,也有着和我一样的惶恐呢
等涂虹一回到帐子里时 ,已经是繁星满天的时候。
手指上的伤口缓过劲儿来,开始胀胀地疼。
他一眼就瞧见了,捧着我的手,轻声责备我太不小心。
我只是笑,一句辩驳的话都不敢说。
我怕一说出口,自己一直忍着的眼泪就会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涂虹一轻叹,没再说话。
我想,也许涂虹一了然于心,只是与我一样,不愿说破而已。
这一晚的月亮与星,好似被精心雕琢过一般,每一颗都清亮亮的,嵌在深蓝的天幕上,淡淡的光结成一张柔软的网子,而我多希望能网住这时间。
我不想面对明天的生死未卜,只想让辰光多停一会儿。
涂虹一忽然开口说道“你没来的时候,我呀,常常就这么望着天,想着你在做什么。想不到你会跋山涉水,亦想不到你会像梦境一般出现在我身旁;只是想着你在家里哭啊哭,日日像个泪人,想着想着,就觉得心口都跟着发紧了。然后,就赶紧劝慰自己,也许你已经找到一户好人家,平安幸福”
“傻子,哪有这样劝慰自己的”我笑。
他亦笑“你能幸福,我才安心些。”
而后,两人之间便沉默了。
我晓得我们一直在踟蹰,好像奢望着一直不肯睡去便能不看到明晨的光。
可是直到了月亮都快要熄灭掉的时候,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说了一句“如果我不在了,你要好好的。”
我以为他不会说破。
我原本正准备站起身来,听到这一句话,双脚却忽然顿住了,怎么都挪不动步子,稍稍陷入柔软的沙地里。而头顶上的月亮与星亦突然完全地下潜进了黑暗之中,天空黯淡得好像连一丝光亮都无迹可循。
这句话终于点燃了我连日来所积存的所有不安,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手腕一拧,使劲甩开了他的拉扯。
“鹭鸶”
“你再说一句这样的话试试”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倒不如找个人好好地在济南过下去,随便闵秋宵或是谁都可以,这样,即使我死掉了,我也可以安心”
“你怎么能够安心”我扑过去,推搡他,“涂虹一,你再说一句这样的话试试”
“鹭鸶,你不要这样。我想过了”
“你想什么想过了再敢胡思乱想试试”
他却根本不管我听不听得进去,制住我推搡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鹭鸶,你要听我说。若我不在,你一定得好好的。”
“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说盛春也是这样,要我转达给巧哥儿,而你也是这样。你一定要看到我恼怒、一定要弄得我惶恐不安才满意吗”
“鹭鸶,你别这样。我只是说如果,如果而已。”他急切道,“若我回来,那是最好;若”
“我恨你这样的想法。你敢再说一次,我立刻就走。”
“你要走去哪儿”
“不要你管,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顶好死在这大漠里对了,等我死了,你回济南去再找个小媳妇吧,我会祝你们白头偕老的”我咬牙切齿。
他立刻瞪眼“你敢”
“你都敢,为什么我不敢”我也跟他瞪眼,“你试试那滋味好不好受”
他气哼哼地瞪了我好一会儿,忽然笑了“你真傻,我居然也跟你一起傻咱们两个真是”
我赶紧接话“傻到一起去了,天生一对。”
“你真拿你没办法”
“涂虹一,你一定要回来。”我郑重地说道。
先前我是怕,是惶恐不安,但是经过方才那一通折腾,我忽然就想明白了。
以前涂虹一跟我说,要懂得舍弃,懂得适时放手,我明白,也照做。可是,这句话却唯独对他不适用。
我可以不顾一切,可以丢弃所有,但唯独不能放开他。
“涂虹一,我跟定你了。”
“那好,鹭鸶,你等着我。”
我莫名想起最初那一日的相见,我背着小包袱从天而降,害他卡在一堆破烂木头之间动弹不得,我弄坏了他的玩物,用银锭子砸破了他的鼻子,表现得像个十恶不赦的女魔头。我是那般顽劣,那般乖戾,像只坏透了的小兽,总呲着獠牙,不肯真正服气谁。
却败给他。虽有娘亲一半的驯服,却终究是败了。
之后的一次一次,不管是群架,抑或游春时候的较劲,他总有办法。用柳哨儿,用老城墙上的风景,用染春盏的茶香,用大运河畔的夕阳和那个带鱼腥味儿的吻不管用什么法子,总能收服我。
我总是败给他,可是这一次,因着我的坚持,我想,我应该是赢了。
赶紧炫耀似的冲他扬扬眉毛,而后钻进他怀里去。
这入夜的大漠,真真冷死人。
作者有话要说郑重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