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那娃娃揽过来,略站了一站。虽他只有五岁,却已经练了两年的功夫,小胳膊很是结实,许是娘亲深知这一点,便只意味深长地并一众大人笑着瞧他,一个上前来替他接下这软绵绵的肉团子的都没有。
他颇有些生气。
更兼怀中的娃娃忽然扁了扁嘴,“哇”的一声嚎哭起来。
铎儿大骇,搂着那泪人儿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索性最后还是奶娘接了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而后大人们便大笑起来,姨丈更是将他高高抱过头顶,兜了一圈,重新揽回怀里的时候道“铎儿,这便是你今生的青梅了。”
他是个重心思的人,而姨丈那句,不晓得怎么便似个咒一般入了心,时刻念着,时不时便嚷着去见他的小青梅。
然小青梅并不待见他,时时地哭。
哭多了他也是烦的,但每每恼了的眼神刚瞥过去,娃娃便住了,只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睫毛上还沾着几滴水珠儿。
他便再也烦不起来了。
再大一些,便明白了青梅的意思。眼看着娃娃开始学步,歪歪扭扭的样子实在喜欢得紧。每日里早早做完功课,为的就是要来瞧一瞧。
那时她便初初显露了本事,摔倒了不哭,别人扶却是一定嚎啕着不许的。
那样小的一个娃娃,皮肤瓷白,像是以前人家送的扶桑娃娃似的,乌眉樱唇,却整日里在地上爬啊爬的,走两步便又踉跄倒了,浑身脏得要命。他看着着实心疼,她自己却哈哈乐着,全然不以为意。
但女孩子,骨子里总是带着爱美的天性的。她那样小的时候,头顶上一缕胎发乌油油的,谁都不许碰,却总咿咿呀呀地拉着他给自己梳成个小辫儿。他哪里会那个,却不忍见她扁嘴,硬着头皮唤了个丫头巴巴地学,平白拽了人家好些根头发。幸好那丫头以为自己得宠了,非但半点怨言都没有,还乐得什么似的,整日里锻炼媚眼如丝。
她似是爱他的手艺一般,叫他梳头一直梳到三岁半。那时,她乌溜溜的头发已经能扎起来挺长的一束,他便替她松松地挽两个髻,在头顶上鼓着,她眨巴眼睛的时候便像一只不谙世事的小小羔羊。
但,终于还是有一天,她不许他动自己的头发了。
她站在阶上咬牙切齿地大哭大叫,软软的声音使劲拔尖。凶狠得像只不通人性的小狼崽,拿仇恨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咒骂自己的大娘不得好死,这样狠毒的话语从一个五岁孩童的嘴里喊叫出来,尤其刺耳。
大人的恩怨,他自然晓得。但因为他是晓得事由的,亦晓得自己没有立场去劝,便只得站在人群里冷冷地瞧。
而大抵是从那时起,他与她之间所有的恩情便被斩断了,她与他斗,向他示威,向他发狠,将他归进了沈家夫人的阵营。
而他从此连一个申辩的机会都没有。
鹭鸶总当他是没意思的风景一样,只是草草地扫两眼便罢。
他是少年老成的孩子,早早地便熟谙世事,做事甚是沉稳,却无论如何也耐不住鹭鸶的无视,于是便开始学着淘气,学着冒出层出不穷的坏点子。
即使是被责骂,也好过被无视。
并且热切地怀着希望,也许明天,她又会对他笑了。
是以,今日这一耳光,想一想,便也觉得十分受用了。
铎儿信手拈起一颗酸梅子,咂了咂,马上苦了脸,一根手指按在腮根处。
酸得牙都要掉了真搞不懂鹭鸶为何吃得那样欢畅不过匕首得拿出来擦一擦了,明日上山去猎兔子,少不得用到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番外瓦耐沈青铎
瓦也耐涂虹一
要不瓦再给虹一搞个番外这孩子在大狱里受苦鸟
故园重游一
我一直无话。
房间里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许久,他才轻轻道“我出去了。”
我藏在被子里,把牙齿咬的死死的。
沈青铎,你干嘛要动摇我呢。
还是被翻出来了。
那个哥哥的模样。
被我一直埋在心底最深最深的地方,想着若是一直不翻出来的话,应该就会慢慢烂掉,直至烂得看不清眉目。
这是从决定的那一刻开始就必须要实行的心意,因着我不得不进行的对峙。
我要向大夫人示威,而他却是大夫人最亲的外甥。我要恨大夫人,便一定要带着她身边所有的人一起恨。
我早就和他一刀两断了。
对不起,我的小哥哥。
过了一会儿,我抹了抹脸,跳下床来,穿戴整齐,走了出去。
门外有个粉袄粉裙的丫鬟正束着手站着,略踮着脚往园子尽头翘首,不晓得在望什么,见我出来,忙垂下手来,恭恭敬敬地立着问“姑娘醒了”
我略一瞧了瞧,见这丫鬟形容倒有几分艳丽,只是眼神带着些阴毒似的,怕不是盏省油的灯。
嘁,左右是人家的丫鬟,与我何干
不过她态度倒是挺谦和,我于是“嗯”了一声,稳了稳语气道“你可晓得那个小孩并我的包袱给搁在哪儿了”
“姑娘要作甚”她颇为疑惑。
“那,包袱先不管,跟我来的那个小孩呢”一直没见到平果儿,我心里总归是不踏实。心里只想早早寻了他与行李,上路才是。
没想到她略福了福,道“奴婢并不知有什么小孩,奴婢来时便被告知只伺候姑娘一个。”
莫不是叫他半路给扔了我心下一惊,抬脚便走,却被那丫鬟一把拽住袖子,慌张道“姑娘千万别乱走”
“怎的这园子里有老虎不成我自小在这里长了十年的,左右竟不晓得有凶物呢”我冷笑,一拂手,扬长而去。
是了,这正是沈家园子。
我住了十年的地方。
一步步走过去,满目皆是熟悉的景致。
现下我住的这园子,是原先专门预备给客人用的,叫做“雪渡”,因满园皆植看梨,仲春时满园花朵盛放,恰如白雪,真真美煞人了。彼时巧哥儿是极喜爱这看梨的,每逢花开,便总要央求我替她折一两枝,放窗台上拿水养着。
我将那丫鬟的劝阻远远抛在脑后,从西面角门出去,便遇到了那片佛肚竹,几年不见,竟长成了森林一般,只是一眼便知没人照料,枝叶长得狰狞泼辣,小径都被淹没了似的。想当年爹爹特特选在梅雨季将它们自广东移过来,可是很花了一番功夫。本以为是娇气的东西,却不料在第二年便茁壮起来了。
彼时多么受宠的东西,现今却这般寥落。
穿过这些佛肚竹,便是爹爹以前最爱的禾绿小池。登上湖心亭,微风拂面。想起幼时,我便是在这里跟着爹爹,捧着书本一板一眼地学“式微式微,胡不归”这时候爹爹通常极严厉,我一点都不敢淘,一旦念错一句,便是要打手板的偶尔娘亲到亭子里坐着的时候,爹爹便一定柔和许多,水晶葡萄也是准许我吃的,我便雀跃,常常想着法子劝娘亲来,而最常说的便是禾绿小池这里又新添了一对儿小鸳鸯崽子,端的可爱。
眼下,什么都没有了。
禾绿池虽还是那副翠翠的模样,却像是死掉了一般。
我在亭子里坐下来,心里酸酸的。
前面还有绵玉园子,喜鸢小筑,听涛馆每一个园子里都有着厚厚的记忆。
我却实在不忍再见到更多被否定的记忆,忽地踌躇起来,不晓得是否还要再往前走。
还未坐热,便听得西面角门处一阵笑声“这便是了,这便是了这老东西,着实太嚣张了些”
这声音很是熟悉,我转头一看,果然是那个磨合乐江醇并瘦长脸季来,两人说笑着,绕着小池便往雪渡去。
我出声叫住他们。
江醇抬脸,一见是我,便又乐开了,极热络道“这不是大嫂么您怎的有兴致在这儿吹风我与季来说话间正要去瞧您呢”
“瞧个鬼平果儿呢快把平果儿还我”
“大嫂,您急什么,平果儿跟着咱们的老实人孙进呢,不会出甚岔子的倒是您,这么想孩子呀大嫂,要我说,孩子都这样大了,也该撒手叫他到处跑跑了”
我听他说话越来越不对味,怒道“你又乱喷什么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江醇却端出一副甚是委屈的表情,按着季来的肩道“季来,季来,你瞧,我好心好意好声好气的劝大嫂,大嫂却要这样唬我这世道,人心真真不堪呀啧啧”
季来很是嫌弃地瞧了他一眼,对我道“大嫂,这孩子野惯了,您不用理他。反正狗嘴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至于大嫂的孩子,他被孙进照顾得很是周到,您不必担心”
说罢,还颇为自豪地瞥了江醇一眼。
我简直无话可说,看起来还算精干的两个人,说起话来怎么这样傻莫非脑袋给驴踢了沈青铎怎么会收他们当手下啧啧
许是觉察到了我同情的目光,季来首先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道“大嫂,您最好先去吃点东西,前面胖厨子正炖大骨头汤,香的很呢。”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可以提个建议么”
“大嫂请讲”江醇很是认真地点点头。
“在我拆了这园子之前,把平果儿还我”
我尽可能地凶神恶煞,尽可能地咬牙切齿,因为我实在不想和他们再浪费时间了。
最后也没能从这两只哼哼唧唧的苍蝇的嘴里问出来平果儿究竟在哪里,我怀着深深的挫败感离开了。
我原本的计划是尽快找到平果儿和包袱,顶好还能再搜刮一些钱财,尽量避开沈青铎及其傻子手下的目光,偷偷溜出去。
我记得,在佛肚竹园子北面的甬道里有个很大的洞子。
可是平果儿能在哪儿呢
我一面想一面走,冷不丁眼前忽然一黑,头晕了晕,忙扶住墙根,才勉强站稳。
“怎么回事莫不是给他下了药”我嘟囔着,揉了揉太阳穴。
那堵墙却突然颇委屈地辩白出来“谁给你下药将别人想得这样坏你睡了将近两天,粒米未进,饿到这时辰,你不头晕谁头晕”
我这才觉得自己扶的这面墙甚是柔软,抬眼一瞧,居然又是沈青铎。
早上的事情立时又涌进脑子里来,我惊得一连退后三大步,满脸惊恐地瞧着他。
他却没事人一般,抱着臂上下打量我一番,悠悠然道“寿兰没给你梳洗的形容怎的这般憔悴”
“管你屁事”我没好气地答,晃了晃脑袋,想要将早上的事情全部都甩掉。
“别晃了,再晃就真的晕了。前边绵玉园子里正盛汤呢,去喝一碗吧,正好暖暖身子。”
我横下一条心来,梗着脖子道“不去,你把平果儿还来。”
他白了我一眼“给了你平果儿,是不是还得要包袱然后就扬长而去为什么你就这么不消停呢不过是救个人,没想到你这样傻的,自己巴巴地来回跑,累不累呀”
“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他忽然笑了,又不正经起来“你好歹叫相公多看几眼嘛”
我瞪了他一眼。
“你就安心在这住两天嘛,大不了,你那济南小老板我替你救了便是。”
“真的假的”我一听这个,立马眼睛一亮。但转念一想,他哪里会这样好心于是又冷下脸来,道“不劳你费心。”
“怎的”
“你快些将平果儿还我你快些放我离开,咱们便可相安无事。”我斜睨他一眼,气势汹汹道。
他那一张漂亮的脸又凑近了些,用倦懒的凤眼险险地瞧我,忽地嘴角向上挑了挑,眼神便瞬间媚起来,道“你想要平果儿好,我还给你。但是,鹭鸶,我断不会放弃的。”
我被他充满蛊惑味道的一眼瞧得头皮发麻,只得仓促道“平果儿在哪里”
他手指往绵玉园的方向一指,指引我道“跟孙进他们在厨房吃大骨头呢。”
我不再与他搭话,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