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奇了,今儿个怎么这样好脾气了来,让我瞧瞧,”不情不愿地让她扳起脸,翻来覆去瞅半天,她倒乐了,“怎么咱们小铁娘子居然也会红了眼圈了”
我使劲把脸拧回来,没好气地答“要你管”
巧哥儿又“哧哧”笑了一会,去倒了些温水,又拿手巾来给我擦脸。
她不说话,我也就不言语,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只有火炭轻微的“噼啪”声。
“巧哥儿,娘亲很气吧”
“没。”
我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
“鹭鸶,你娘亲以为你又逃了呢,她怕丢了你,又怕你扔下她。”
我默然。
“她上次跟我说,你睡觉的时候把鼻子拱到她手底下,她觉得握着满手你热乎乎的气息,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时候。”
登时,我像是胸口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久久不能呼吸。
我的娘亲呵,我孤单单的娘亲,自从爹爹走了之后,原来她只剩下了我。
真是的,害我又哭了。
夜里,我爬进娘亲怀里,又把鼻子拱到她手心里去,轻轻道“娘亲,我不走的,咱们永远伴着。”
黑暗中,娘亲的手抖了一下,然后,便搂紧了我。
初见雪
香紫心思重,连着两天都躲着我,闹得我也老是过意不去,没法子,只好找个没人的时候认认真真地跟她赔了个不是,没想到她又哭了一场,感激得什么似的,抽抽噎噎了老半天,听得我头都大了,忙寻了个由头去玩,才算脱了身。
这事情才算是过去了。
眨眼间,就到了除夕。
吉天儿算是长工,娘亲就早早给了他些钱打发他回家过年去了;香紫家里早就无人了,于是便留下来和我们一处守岁,仍是诚惶诚恐的那个样子,任巧哥儿明里暗里教了多少回这家里没那么多规矩,也没什么成效,毕恭毕敬的拿我们当官家似的供着。没辙了,也就随她去了。
天一擦黑,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大红鞭挂在院子里头了,“噼里啪啦”地炸了一地红艳艳的炮仗纸,真漂亮
接着又开始在地上摆炮竹,小礼炮直往外哧哧地冒金花,钻天猴儿吱吱怪叫着往天上窜,还点了一个捻子短的雷子,我慌着捂耳朵,还差点被火折子燎了头发。
直到巧哥儿叫我,肚子也咕咕直叫了,我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炮仗。
“娘亲我刚把最大的那个炮竹点了,您瞧见没”我手里还举着火折,兴奋地冲进屋里大叫。
娘亲熄了火折,拿帕子替我擦了擦汗,笑道“这大冷的天,你也能疯出一头汗来快快把手洗了,咱们该吃年夜饭了。”
巧哥儿把皂角递给我,也笑“今儿个好吃的多着呢,保管你喜欢快洗了手来。”
我二话不说先下手捏了片肉丢进嘴里,巧哥儿拿筷子敲我,被我闪开“巧哥儿,我捧你的场你还打我哦”
“贫嘴快洗手去”
洗了手便挨着娘亲坐下,巧哥儿坐娘亲另一边,香紫好说歹说才哄的在对桌坐下了,这样孤单单的四个人,年夜饭却比我往年的任何一次都香。
以前虽然有爹爹,有娘亲,可同样也有大夫人,饭桌上永远都在冷言冷语,菜肴都精致的很,可惜却是冷的。
娘亲精神也好,后来架不住我和巧哥儿的恳求,还拿出许久不曾动过的琵琶,给我们弹了一曲青莲。
青莲如水,佳人濯之。
这是爹爹曾经写给娘亲的诗句,每念及,总觉妙得不可方物。
年夜饭就这么说说笑笑的,居然吃了足有两个时辰,饭菜都放在炉边热了好几回,大家却依旧兴致很高,我甚至还搬出了以前闵秋宵讲给我的笑话儿,一板一眼地学那些人物怎么动作怎么言语,把一直束手束脚的香紫都逗得直抿着嘴笑。
亥时一过,再点一挂大红鞭,我们的年夜饭才正式算是吃完了,堂屋里收拾停当之后,大家便聚在炉子边聊天,香紫推脱了几把,最后也落座了。
巧哥儿中途去拢了拢炉火,便抱怨这济南的天气,若是穿着在江南的过冬衣裳,非把手指头都冻掉不可。
香紫笑了笑,接道“济南的冬天是冷,又干,可是褪得也快,等着吧,那阳春三月时候,保管美得叫你们看不够的。”
我还是不怎么相信她的话,在江南的冬天里,还是有许多绿意盎然的树木的,哪里像这鬼地方,跟个秃头老爹似的,寸草不生。而且都说北方冬天尽是白雪皑皑,美不胜收,可是我们到这里都快两个月了,别说是雪了,就连冰粒子都没见一颗,倒是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都得面对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的大水桶。
想着想着,牢骚便出来了“嘁,连雪都不下的,算什么北方济南府真小气”
香紫又笑“快了,不出两天,保准有场大雪。济南天干,雪粒子金贵,可不得攒起来”
我仍是不信,做了个鬼脸嗑瓜子去了。
还没磕完一把瓜子,我就被炉火烤得暖烘烘的,渐渐地便乏了,打了几个呵欠便睡意朦胧起来,恍惚中依偎着娘亲,舒舒服服地靠着,不一会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就朦朦胧胧地听见谁在叫我,接着便是一阵推搡,我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巧哥儿红扑扑的脸就映入眼帘,近得我都能看到她睫毛上的水珠子。
“干嘛我还要睡”被扰了好梦,自然心情也好不到哪去,我没好气地推开她,又往被窝里缩了缩。
“好好好,我不叫你错过这次,看你以后悔不悔”
什么
我心里的毛毛虫立马被巧哥儿这意味不明的话给勾出来了,头也不梳,披了袄子,趿拉着鞋就往外窜,刚打开门,就僵住了。
满眼都是白色,白的地,白的树,白的院墙,一呼吸全是冷丝丝的空气,仿佛还带着凉凉的香味似的。
原来这就是雪。
地砖看不见了,院角的井看不见了,墙根的柴火堆也看不见了,好像它们见着这样洁白的东西全部都自惭形秽地躲了起来。
雪的庄严压过了一切。
可是,那刺目的白却又显得格外的妖娆,像是美人舞着漫天的轻纱,略微地倦了,停下来小憩,周遭便像是怕惊扰了她清净似的鸦雀无声。
我长久地站立于廊下,竟像是被那股气势给压制住了。
在白鹭洲,我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那深深的苇丛,碧珀似的潭水,甚至天边飘过的云彩,都在我的手里,都由我掌握大权;可是,在这漫天的白雪世界里,我却觉得我像是天地间一颗小石子,再渺小不过了。
香紫端着水盆从侧边厢房里走出来,刚抬脚要往雪地里踩,我见了,急的大叫“别别往墙角走顺着墙根儿哎哎,要不你等会再出来吧”
我使劲儿盯着香紫提起来的那只脚慢慢缩回去,才算松了一口气,生怕破坏了这么干净的一副画。
巧哥儿乐了,道“难道你今天饭也不吃了也不出门了”
我白她一眼“你这个人,真没趣”
“巧哥儿,就让她看吧,南方的小东西,还没见过这样的景致呢。”娘亲听见动静,也出来了,站在檐下直笑,“我也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可也不能老这么站着吧,今儿个可是大年初一,饺子没吃,鞭炮没点呢一家子人巴巴地在这站着,又不是诗人,看两眼也吟不出首诗来”巧哥儿又道。
“你们忙去就是了。呐呐,咱们可说好了,你们谁都不能踩院中间这一块啊”我拿手比划着,大家答应了便各自去准备,留下我一个痴痴地看。
这雪真神奇,原本院角落里那棵老树秃了吧唧的难看的要命,现在覆了一层雪,竟像是染了仙风似地,骨架亦显得清奇了。
我小心地走到树下,拿手指轻轻地戳了戳树干,立刻就有细小的雪粒子扑簌簌地落下了,透着晨光,亮晶晶的,格外清亮。
突然“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打到了树冠,整个树冠顿时一阵抖动,雪哗啦啦地落了我一头一脸,还有不少溜进我颈窝,冷得我直打哆嗦。
是谁恶作剧么
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个趾高气昂的少年,叫什么红衣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沿着墙根,从前院的角门偷偷溜了出去。
街上没什么人,大概都在家忙年,雪地洁白,没几行脚印,我仍是沿着墙根走,往右拐进那天初遇时候的甬道,果然见到地上两行新的脚印子,再朝里望了望,却不见人影。莫非有什么埋伏
我悄悄地走过去,却见地上坐着一个圆滚滚的雪娃娃,眉开眼笑的,一边肩上插着一串糖葫芦,另一边插着一个泥人,是个生肖牛,我想了一想,可巧今年正是牛年呢。
糖葫芦红艳艳的,映着白雪分外鲜亮,我却有点糊涂了,这小子这是在干嘛道歉和解可是他哪里像是肯轻易低头的人
难道,这糖葫芦是拿什么毒药泡过的不成可是律法严明,杀人者偿命呢他一个小孩子,也搞不到什么烈药的。
正纳闷着,眼神又扫到那只泥人大黄牛上。
啊泥人
我脑中闪过一道白光,看来,那天撞到我的是他
毁了我的泥人,现在才想起来赔礼
想要我原谅
呸哪有这么容易
不过,礼物还是要照单全收的。
我一手举着糖葫芦,一手举着泥人,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
游春一
一晃眼,这严冬就远得连尾巴都看不见了。
而济南,就像香紫说的那样,在第一年的春天里,告诉了我什么叫做惊艳。
我单以为只在江南才能有翠滴,才能有软风微醺,却没有料到济南府褪掉晦涩的冬衣只在瞬间,先是淅沥沥的小雨,羞涩而温暖,之后那绿意便悄悄地渗透开来,不经意间便已是满城的翠微,每一寸枝头,每一枚花蕊,无不摆出一副昭告天下的气势,如此娇艳,如此妖娆。
我家院子里的春意也起来了,我们住的后院院角的那棵树开始抽枝发芽,叶子一串一串的,像是细长的羽毛,娘亲说那是合欢树,将来开的花就像是马儿鞍鞯上缀的璎珞,所以又叫马缨花。她还说等到了夏天,满树的花都开了,就描个绣衣的新样儿出来,肯定走俏得紧。
娘亲的手艺好,选的花色又别出心裁,自然铺子生意兴隆,那个颓然的冬天老是挂在娘亲眉间的细微愁容也慢慢烟消云散了。
娘亲决定趁着正艳的时候去游春一趟,也不走远,便选了这济南府里有名的大明湖畔。
我原想去千佛山的,听听这名字,千佛,难道真的有一千座佛呵,那该有多壮观可是娘亲和巧哥儿都意兴阑珊的,嫌爬山累,我急赤白脸地交涉了半天也没什么用。
到了游春这天,我不情不愿地在床上拱着,任巧哥儿怎么哄都不搭理,娘亲新给我做的一身大红裙子也撂在一旁,看都不看一眼。
“喏,这是你喜欢的绣球花,看,这么大一朵,还是你指明了要绣在裙摆上的,怎么又不喜欢了”巧哥儿使尽了浑身解数,我也只是晃荡着两条腿,扁着嘴瞪她。
香紫端了水盆进来,见我这个样子,便道“小姐,那千佛山是奇,千佛山的大佛头,人站在它肩膀上可够不着它耳朵呢”
我一掀被子,腾地坐起来“真的看看,我就说了,去千佛山的吧”
气得巧哥儿直瞪香紫,香紫忙摆手道“慢着慢着,我还没说完呢。咱们这儿,有这么一句话,大明湖,蛤蟆大,干张嘴,不说话。说的就是大明湖四怪之一,大明湖的蛤蟆干咕嘟。”
“什么意思”
“大明湖的蛤蟆,是不叫的,平时就咕嘟着大腮帮子,这个样子”香紫鼓起脸颊,一吸一涨的,“就是不出声儿。”
我兴致来了“难道一声都不叫的”
“嗯,就是一声都不吭。”
白鹭洲的青蛙多的要命,每天开大会似的吵嚷,这里的却居然不叫稀奇稀奇
我正想着,却听香紫又道“大明湖畔有垂柳,柳条弯弯柳哨儿尖。现在正是柳树抽枝儿的时候,正适合做柳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