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镬盖上碰了碰,一点热气也没有,大概还要烧上许久。看向若磐,他从柴草垛里扯出一段细长的干草叶,慢慢地在指间折叠。我盯着那草叶,只见它在若磐手里编织起来,片刻,竟似乎有了形状。
我觉得很是好奇,不禁凑上前去。
“这是什么”我问。
“促织。”他说。
我愣了愣,惊讶地看着他“你会编促织”
若磐道“以前在街上看孩童编过。”
我仍然发怔,片刻,点点头。我忽然觉得自己对若磐实在说不上了解,就连他是天狗的事还是子螭告诉我的,他醒来之后,我还没有好好跟他谈过。
“若磐,”我想了想,道“你是天狗”
若磐编着草促织的手停了停,目光投向我,似带着讶色。
我望着他。
“嗯。”少顷,若磐低声道。
子螭说的果然没错,我眉间舒开。
“你出生在何处”我问。
若磐埋头继续编着草促织“不知。”
“不知”
“只知四周是山林。”他说。
我了然,又问“之后呢”
“之后就出去了。”
“寻句龙”
“嗯。”
我发觉若磐这次醒来,不但再也没有变成兽形,不像过去那样嗜睡,连话语也明显多了许多。我兴致起来,看着若磐“后来你怎寻到了我”
若磐将一根草叶绕在指头,淡淡道“只有你带着句龙的味道。”
我了然,不愧是天狗。
若磐转头,从草垛里又抽出一段长长的草茎,穿过编好的草促织。他将眼睛瞟了瞟我,将草促织递过来。
我一讶“给我的”
若磐点点头。
我不禁欣喜地露出笑容,从那大手中接过草促织。仔细看看,编得挺精致,不想若磐竟有这等灵性。心里觉得又神奇又高兴,我忍不住,朝他伸出手去。
若磐金眸盯着我,似一怔。
“乖狗。”我的手落在他的头上,笑眯眯地说。
将近午时的时候,灰狐狸回来了。她把蓑衣脱下,似乎兴奋得很。
“去了何处”我问。
灰狐狸满面笑容“去了市集。”
“市集”我愣了愣“这海岛上还有市集。”
灰狐狸点点头,两眼发亮“有呢,虽不十分大,东西可不少。”
我颔首,指指一边案台上的饭食“饿了吧,来用膳。”
灰狐狸看到那饭食,脸上的神色忽而黯淡。
“阿芍”她撅着嘴巴,声音里带着撒娇“我等去市集上吃可好”
我不解地看她“为何”
灰狐狸苦着脸,小声说“你做的饭食不是盐放得太多就是放得太少”
“哦”我微笑地着她,目露凶光。
灰狐狸一惊,忙躲到若磐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赔笑道“爷爷想吃油饼。”
我气不打一处来。妖男不在家,我看这一狗一狐实在不是做饭的料,才主动担起庖厨之任,没想到这般苦心到头来竟被嫌弃。
“没钱。”我干脆地说。
“爷爷有。”灰狐狸马上接话。
我面色不善。
灰狐狸哀求地看我“阿芍,你反正没出去走过,就陪爷爷去一次么”
我看向若磐,想听听他的意思。
不料,他别着头,一眼也没朝这里瞟。自从方才我摸他的头,他就一直这样不理不睬,像跟我有仇一样。
心里叹口气,我瞪灰狐狸一眼“稍等。”说罢,把饭菜收好,从墙上取下蓑衣。
雷声在天上噼噼啪啪地响着,暴雨仍然倾盆。
我才走出十几步就后悔了,道路泥泞得简直不是人走的。灰狐狸死拉着我,一个劲保证到了地方我绝不后悔,还说她一定给我找火塘烘干衣服。
我勉强地被她拖着,一步一滑,约走了半个时辰出了山林,忽然,雨在头顶消失了。
诧异地抬头,只见上空,雨水被什么挡住了一样,水花汇成一个穹顶的模样流向四周,煞是壮观。
“爷爷说你必不后悔么。”灰狐狸取下斗笠,笑嘻嘻地说。
我撇撇嘴角,随她顺着山路走下去。山路上到处是的岩石,有几处难走得很。我正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忽然,一只手伸过来。
抬眼,若磐瞥着我,不发一语。
我把手搭在上面,他的手掌立刻握紧,牵着我朝山下走去。
那手心暖烘烘的,舒服又安定。
我一边走一边偷眼瞄瞄他的侧脸,心里斟酌着,小声道“若磐,我方才错了。”
若磐转过头来。
我露出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说“我不该叫你乖狗,我该说多谢才是。”
若磐嘴角动了动,双眸却似乎变得愈加清冷,片刻,面无表情地转开头。
第二十九章
又怎么了
我盯着若磐的脸,直觉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却想不出什么地方不对。
怪人。心里道。
我闭上嘴,也一语不发,跟着若磐走下山去。
灰狐狸说得不错,这里的确有个市集,的确很小,也的确什么都有。
除了寻常城镇能看到的卖吃卖穿的小贩,这市集中还有别处见不到的东西。比如比如巨大得像马一样的鹤,说是能载着人飞起来,让苦于修行之人提前享受神仙的滋味;价值万两黄金的大氅,正中处缝着一小片流光溢彩的霓锦,说是穿着修炼可事半功倍;比如一些干瘪的桃核,据说是那是神仙们吃天上的蟠桃扔掉不要的,小小那么一颗,也价值千金我和灰狐狸在店铺里转着,看得眼花缭乱。
灰狐狸没有食言,领着我和若磐走了一圈之后,她带我们在一处小店坐下,豪气地跟店主人说要二十张油饼,再包五十张带走。
“这么多。”我吃惊地看她。
灰狐狸嘿嘿地笑,指指若磐“阿墨食量可大呢,再说这雨也不知何时能停,爷爷总不好日日出来买。”
我无语。
未几,店主人笑眯眯地将油饼送来,灰狐狸往他手上丢过一大串钱。店主人数了数,笑得脸上开花,灰狐狸又他端个火盆来给我烘烤衣服,他也一口答应,马上送了来。
我借机向店主人问起这市集的事。
店主人听我们说是第一次到浮山,热络地说了起来。这市集可谓浮山上的一大名声,有许多修为高深的商贩常年奔走四海,搜罗来无数奇珍出售。我们刚才看的那些东西,不论价钱高低,来买的人可不少,如果天气不那么恶劣,我们连店门也挤不进去。
听他这么说,我了然,这浮山果然有些意思。
“早知如此,我等就将神君子螭那凡体运出来卖了,反正他也用不着。”灰狐狸在我耳边嘀咕道。
我忍俊不禁。
吃过了油饼,我们几个离开小摊,又一把兴致地逛起来。
“阿墨真能吃。”灰狐狸肚子鼓得圆圆,两只眼睛却抱怨地看若磐“这么多油饼,一下就吃光了。”
若磐瞥他一眼。
灰狐狸假装吃一惊,像个小童一样缩头小跑地躲到我身旁,细声细气地嚷嚷“天狗瞪人呢,怕怕”
我被她闹得好笑,看向若磐,却见那冰霜一样的脸似乎不那么冷了,轮廓柔和了许多。
路过一处布摊的时候,我见那些料子不错,心中一动,就向灰狐狸借了些钱。
“若磐喜欢什么颜色”我转头问若磐。
若磐看着我,眼睛里泛着金色的神采,似迟疑,片刻,指指边上一匹“白。”
“爷爷也要。”灰狐狸在旁边撅起嘴。
“好。”我笑眯眯地说,又挑了几样,抱着布心满意足地走开。
午后的人似乎多了些,有两三家小铺已经走不进去了。灰狐狸满面不快,一边退出门口一边嘟哝。
我正想宽慰几句,这时,忽然觉得有人在看我。
我猛然回头,却见来来往往的都是路人,无人向这边注目。
错觉么。我疑惑地再看看,随着灰狐狸和若磐走开。
“到底是浮山,我在外面淋了受了几日暴雨,到这里才得些清静”前面,两个人边走边聊着,看样子,似乎也是刚来到,身上沾着雨水。
“可不是,中原许多地方都发了洪灾,朝廷也不见个动静。”一人摇头道。
“朝廷朝廷被郑王搅得翻天呢,哪管什么洪灾。”
“郑王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天裂前,雷火击中了京城北海王府,把北海王烧死了”
这话传入耳中,我一怔,和灰狐狸相视一眼,继续跟着听他们讲下去。
“北海王就是那个今上宠得不得了的三子”
“就是他。北海王和郑王争位之事你可听过北海王一死,郑王就立刻动作起来,联合了一干重臣,调起京畿军队逼宫。”
“今上呢”
“今上病重,已被郑王软禁了。那郑王也够狠,朝中与北海王有牵扯的人都被郑王杀了,就连左相,女儿还没嫁给北海王,也被灭了门。”
“啧啧,可真惨”
“确实惨,不过我可听说,北海王没死,是乘着青牛升了天”
那两人说着,声音渐渐遥远,我的思绪仍停留在方才说到左相的那些话上,脑中似有一瞬空白。
“阿芍。”灰狐狸看看我,有些小心,片刻,她紧走几步追上那两人。
“二位公台留步”她拦住那二人,满脸堆笑地行礼“方才闻得二位公台言语提及京城,我家中有亲戚在左相府,故追上来一问。”
那二人对视,面露诧异之色。
“左相府啊,”一人捋着胡子连连摇头“听说连柴房里打杂的仆役也没放过,你那亲戚,恐怕”
“这童子,这些事你父母才该知晓,说了你也不明白。”另一人朝灰狐狸挥挥手“别问了,回去吧。”
说罢,两人摇着头走开了。
灰狐狸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又将目光投向我,片刻,扯起一个笑“阿芍,嗯幸好阿芙已经送走了。”
我看着她,想说什么,喉咙却卡着,勉强地点了点头。
送走阿芙的事,是妖男做的。
我落水之后没几天,父亲在府中设宴招待几位朝中大臣。到后苑赏花的时候,一名叫什么大将军的人许是喝多了,看到路过的阿芙,两眼定定地,出了神一般。
父亲向来心思通达,当晚就将阿芙送到了那个大将军的府上。
据说当时阿芙哭哭啼啼,激烈之程度,与第二日见到她那个抚州表兄的欣喜程度相当。只可惜我那时被前生的事搅得失魂落魄,她离开京城的时候,我没有相送,只托妖男把我那些剩余的钱和一封书信给了她。
阿芙以前跟我识过些字。信里,我言简意赅,把自己的心意都告诉了她,让她不要牵挂。据妖男回来说,阿芙和她的表兄乘着车走的时候,那哭声隔着半里路还听得见
灰狐狸说得对,至少阿芙没事。
我心里安慰着自己,却还是藏着好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回去吧。”一个声音传来,我转头,只见若磐看着我,目光盯着我的脸。
我点头,片刻,随他们朝来时的方向。
回到山林里,又是雷雨如注。好不容易回到宅院,三人已经成了落汤鸡一般。
一番忙乱,我们换上干衣,在庖厨里生起了火,外面已是入夜时分了。
今日着实疲劳,灰狐狸和我说了一会话,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却一点也不想睡,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坐了起来。
市集里买的布被打湿了,还没晾干,做衣服是做不成的。许是思索的太多,脑子又开始阵阵地发胀,我想了想,起身朝隔壁的屋子走去。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