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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仙[CP] 第3节

作者:今雨 字数:8427 更新:2021-12-13 15:35:54

    小满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他。平安的神情湮没在夕阳的金光里。

    他匆匆横穿村子,到了腊梅家,腊梅不在,他便托腊梅的娘转交这支桃花,并把平安说的几句诗用木炭草草写在黄纸上,一起跟着花枝给了腊梅。

    片刻后,屋内传来腊梅的尖叫,尖叫声又戛然而止,像被剪刀一把齐根剪掉。

    小满不想听下去了,不等人送,径直回了家。先生正在书馆里给孩子们上课,忽见小满闯进来,当着孩子们的面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头压着门槛前的泥土,沉声说“先生,请您教我念书吧!”

    腊梅爹来请先生赴腊梅的婚宴,似乎还希望先生顺便写点什么祝词,小满站一旁听着,没等他们说完,悄然从后门去了平安那里,茅屋寂静无声,柳树巍峨翠绿,小满怅然站了良久,不知自己心里作何感觉。

    婚宴那天,小满抱膝坐在平安的茅屋前,离得老远,都能听到迎娶腊梅敲锣打鼓的声音。流水宴席一直摆到街上,因此喧声闹声一直吵到晚上。小满吃了自己带的饼子便没什么东西吃,一天下来饿得前胸贴后背,傍晚才见到平安出屋,脸颊酡红,嗅了嗅空中的酒香肉味,朝腊梅成亲的方向遥遥的举起百花酿,自顾自的喝了两杯。

    小满起身,对平安说“我也想喝。”

    平安朝他一笑,一眨眼间已穿了一身红衣,衬得他整张脸容光焕发,他挥一挥手,另从怀里变成一瓶百花酿。小满接过,深深喝了两口,看着他“平安,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我喜欢过一个人。”平安说。

    他张开双手,红衣如血。胸口处的红色尤其浓郁繁复,是盛开的花朵,明明绣在衣服上,却硬是有种活色生香,绣工可谓妙绝天下。

    平安见他瞩目,抚摸着胸口的刺绣,轻声说“这是我成亲的袍子,做来娶他的。当时朱姑娘还健在,为了这份交情,咬牙熬了一月,才把袍子做好交到我手,就那一次劳累过度染上了风寒,没几年就去了。现在朱绣已成绝唱,除了皇宫大内皇亲国戚能有一些,就剩下这套袍子了。”

    小满不知他为什么说这些,只痴痴地看着他“平安,你比新娘子还要好看。”

    平安嗤嗤的笑了,笑声越来越大,一直到弯了腰。他好容易直起腰,说“你也好看,比新郎官还好看。”

    小满又提起酒瓶灌了两口,酒意上涌,眼前一片模糊又清楚,清楚又模糊,他对那笑容满面的脸发问“平安,你喜欢的人是朱姑娘吗?”

    平安笑着摇头。

    “那,你喜欢的人是谁?”

    平安将百花酿一饮而尽,瓶子一摔,砸在地上发出熟悉的脆响。他凝视着小满,眼神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

    “是你。”平安说。

    小满也学他一饮而尽,在炽热冲喉的酒意里,倾身吻了平安。

    平安不仅没推开他,反而抬手捧着他脸,主动唇舌交缠,加深了鲜血味道的吻。两人一路进了平安那从没人进去过的茅屋,倒在除了平安没有第二个人睡过的床上,天在旋转,地在旋转,屋内满是百花酿沉郁的香气,星空明月从窗中照亮他们的身体,这一刻小满想,他也知道了成仙的感觉。

    等他从欲望中清醒,又爱又惧又慌,想将平安揽到怀里,又迟疑是否要翻身爬起来请罪,平安仰面躺在大红的被褥上,眼睛阖着,嘴角淡淡的一个笑容。

    如此色相灼人。

    平安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惶惧,伸手将他拉向自己,眼睛没有睁开,半睡半醒般喃喃道“怎么,你要做完就跑吗?”

    “平安……”

    “别说话。”平安说。

    但小满却不能不说。

    “平安,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你了。”

    “一辈子?没有你想得那么长。”平安淡淡的说。

    “一辈子不够,那就两辈子,三辈子。”小满悄声说,“我到了阴间,不喝孟婆的孟婆汤,要生生世世记得你的模样。”

    平安总算睁开眼睛,转动眼珠,雾蒙蒙的看着他。虽然平安枕在他的手臂上,他却觉得平安离他很远很远,像隔着千山万水,五里雾中。

    “真的?”

    “你一句话,我愿意把心挖出来。”小满说。

    “我要那个干什么。”平安翻个身,依然躺在他手臂上。两人面对面的,小满只见平安似笑非笑的弯起了嘴角,“小满,我还想送你一样东西,你敢要吗?”

    小满不知道他又会送什么。只要是平安送的,什么都成。

    他虔诚的点点头,平安嫣然一笑,勾住他头颈,两人的嘴唇借着热度再次触碰在一起,一下,两下,自浅而深。

    这一次平安翻身而上,胸膛腰腿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白得像山中独自开落的木兰花。登临绝顶的时候平安哭了,泪水顺着他脸颊流下,和汗水一起滴落在小满身上。如焚烧般的爱意在胸腔里翻滚,而小满唯一能做的,是用力挺起腰,把爱欲和痛楚混合在一起迸射出来。

    第六章

    良常村得了乡试的消息,小满本不想去参加,但先生叫他去试试。他去找平安,平安正在大柳树上坐着,不知在摆弄什么新得的玩意儿,一身柳叶绿的长袍和枝叶浑然一体,闻言并不下来,只有声音和渐起的蝉鸣一同落下“想去就去啊。”

    看他浑不在意,小满辞别先生,卷了包裹下山考试,过些日子又得了放榜的消息,孩子们都跑到放榜的地方去看热闹。小满本以为没自己什么事,便留在家里洒扫书馆,却听见外面锣鼓喧天,一个人直冲冲撞进来“恭喜少爷,贺喜少爷!”

    小满不知道他在说谁。那人抬起头,额头上一片完整的光芒,全都是汗水“这位少爷莫不就是安满?”

    小满几乎要忘了自己的名字不是一个节气,而是有名有姓的安满。他茫然瞧着那人,那人在他面前张开喜报,只见一片大红色,上面黑鸦鸦的字灼人眼球,“恭喜少爷!中了!乡试第十名!”

    当夜良常村里喜气洋洋,张灯结彩,比腊梅婚礼还要富丽,乡亲们都为村中出了个状元高兴不已。小满披红挂绿,绕圈向人敬酒,心里却知道不是这样,最多是借了平安的许诺中乡试,再不能更进一步。他朝先生敬酒,彼时喝得七分沉醉,脱口而出“先生,省试我便去京城瞧瞧。”

    先生不答话,但他举起的酒杯里分明轻颤着一轮明月。小满一饮而尽,月色溶溶的照进他眼中。

    此后他就没见过平安了,中了乡试的都要去清渠书院读书,清渠书院众多士子,各个绫罗绸缎,油头粉面,唯有小满一人穿土布衣衫。他们瞧着小满,用折扇捂着嘴低声谈笑,比春桃还要小家子气。

    小满并不看他们,这些人捆在一起,也比不上平安的一个指尖。

    省试之后便是殿试,小满终于知道什么叫做“进京赶考”。和他一同上路的还有一个油头粉面的士子皮肤细白,笑起来宛然有个梨涡,声音倒是似曾相识的。那人自称姓杜,一路上不断撩小满说话,小满正襟危坐,推脱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并不理他。

    甫到京城,小满便去投了金家客栈。杜公子站在客栈门口,上下打量一番,将那客栈残破狭小之处尽收眼底,只是呵呵笑了一声“小满,再见到我,可不能装作不认识啊。”

    小满全不理睬,刚刚放下行李,便去拜访先生念念不忘的酒家。京城繁华,车水马龙,楼高七尺章台路,此刻的百花酿傲然一方,如果说这三层精致小楼对面曾是名震一时的杜康酒,现在已完全看不出当年煊赫的痕迹,只留一座酒家,阵阵肉香,声声喧闹。

    小满怔怔站在门口,难免想起“白驹过隙”、“白云苍狗”。

    店小二以为他要吃饭,放声招呼。

    小满迟疑片刻,向店小二打听杜康酒,和百花酿曾经的少当家。

    店小二见他原来不想吃饭,冷笑道“你当我这里是讲故事的么?若要知道杜康酒怎么回事,何不去问百花酿的少当家?”

    “少当家是谁?”

    店小二朝他右肩后面一指,小满回头一看,一个精干的青年男子正指挥小厮往马车上抬酒坛。

    小满上前招呼,那人只看了他一眼,便把他全身看了个遍,因此应答之间固然不失礼数,亦无进一步深谈之意愿。

    小满灵机一动,从背囊中翻出先生剩下的那颗萤火芝。

    他在家里已经把萤火芝的果实摘下来,统共装在一个陶瓶里,此刻恭敬地拿着陶瓶,双手奉上,说“这是我乡间玩物,您若不嫌弃,收下来晚上当个亮吧。”

    少当家接下瓶子,朝里面张望一眼,又张望一眼,沉吟道“这东西仿佛有点眼熟。”

    小满借着他的手,看到陶瓶里银霜浮动,宝光流转,说“此物在乡间叫做银灯草,又叫萤火芝,食之使人心窍通明。”

    少当家眼神一变,以全然不同以往的神色打量小满,问道“你何必给我这么重的人情?”

    小满不答反问“五十年前,是否有一位叫平安的少东家?”

    百花酿的少当家沉思片刻,转身交代了小厮几句,将陶瓶一并给小厮拿去,携了小满径直到对面酒家,捡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吩咐店小二弄些精致菜肴,等店小二走了,寒暄几句,便单刀直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以前的事情?”

    小满犹豫着不知当不当讲,在那人脸上他找不到半点平安的痕迹。他不说,少东家也不勉强,脸上虽然带着微笑,但眼睛里一丝笑意也无。

    小满敌不住少当家的眼神,吞吞吐吐的说“我们村里有个神仙,叫做平安,据说他和五十年前的百花酿少当家容貌一模一样,我想为这神仙写个本纪,所以……”

    少当家不动声色的听着,握住他的手,诚恳道“此事过去已五十年,告诉你也不妨,倒是兄弟你这一来,再一讲,给我解了一个老大难题。五十年前,确实有个乡下浪子,受了别人银子,也不知通过哪些门路,竟然认识了我们当时的少当家。听叔父说,那个少当家懵懵懂懂,不知人间险恶,糊里糊涂便被那浪子缠上了。那浪子千方百计逼他拿出我家的酿酒法。”

    他不知为何笑了笑,说“这酿酒法说来厉害,其实放在小兄弟这等读书人眼中,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小商小贩讨点口粮的招牌罢了。既然是讨点口粮,免不得互相偷师,但偷到我家那个少当家头上就太不对了,少当家糊里糊涂,把酒瓶子画的和野鸡尾巴似的,还不许我们改。幸而他一来二去,竟然领悟了酿酒绝学。那浪子为了这点秘诀,图穷匕见,竟然操刀追杀,少当家身受重伤之际,既惭愧自己遇人不淑,又后悔自己引狼入室,自沉酒缸。”

    和先生说得几乎一模一样,小满屏住呼吸。少当家还不放过,说“这位小兄弟,你说贵宝地有个神仙,能不能请小兄弟说出贵宝地坐落何处,让我带着几杯薄酒,去神仙那里讨个吉祥呢?”

    “平安不喜欢收受东西。”一句话出口,小满便眼看着少当家的脸色沉了下来,急忙补充,“但是百花酿他一直觉得很好喝。”

    少当家又笑了。

    店小二开始一盘一盘上菜,每一盘都是他没见过的玲珑珍馐。趁小满目不暇接之际,少当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说“那就有劳这位小兄弟,将贵宝地的坐落写在这张纸上了。”

    小满接过笔,将良常村誊在纸上,忽然又想到一件事,问道“为什么杜康酒反而先……”

    少当家冷笑道“杜康?不瞒这位小兄弟说,当年浪子受了银子,拿银子给他的就是杜康。那位少当家死后,杜康酒一度称霸京城,无人能比,那当家他心安理得活了二十年,竟然老来又得了一子,骨头都轻了二两,简直不知道怎么疼那孩子好了,幸而老天有眼,时节前后,一个老仆领孩子出来看农事,小孩竟然被人贩子拐走了,全家男女老幼遍寻不得,从此失心疯了。”

    第七章

    少当家又和他说了些闲话,知道他住在金家客栈,问他是否需要换个客栈,金家客栈破败污秽,地处偏僻,不见得适合贵客居住,小满想起那缠缠绵绵的杜公子,便一味推脱。少当家了然一笑,不再追究,

    自和少当家一别,小满便再也没出过门,潜心温书以备考省试,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这一日他又一早起来正在用功温书,忽听外面吵吵嚷嚷,接着许多人破门而入,挟着那脸色灰败的金家店小二,分成左右两排站立,全部虎视眈眈的瞧着他。

    这群人他一个都不认识,小满莫名其妙,紧张害怕,不由站起身来。问道“诸位前来有何贵干?”

    外面靴声橐橐,走进一个人,神采奕奕,竟然是少当家。他也不向小满解释分说,径直走到床前,掀起枕头,扯下床帘,将满床书本都掀到地上,在一片狼籍中搜得一个灰缎子小包裹,再回头脸色已变得十分难看,愤怒中混杂着轻蔑,道“我当你是兄弟,你竟然又打百花酿秘方的主意?这天子脚下,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小满瞠目结舌,只问了一句“什么?”

    少当家当面将包裹拆开,却是一沓绵密字纸。他抓起字纸,朝那些不速之客一振,双膝跪地,说道“各位官老爷们,请听小的一句,这人前几天鬼鬼祟祟,只在小人的铺子外面打转,小人以为他是外地来的客官,便上前询问,谁知此人东拉西扯,说得全是大不敬的东西,什么他那山村出了活神仙!当今朗朗乾坤,除了圣明天子,吉祥千岁,又有哪个敢称是活神仙的?圣明天子在上,若有什么神仙,怎能不前来参拜天子,反而隐居在山中?自然是那读书人“耳临清渭洗”的龌龊心思!当时小人糊涂,并不敢得罪,还请他吃了酒饭,以为他看到京都繁华人品淳厚,便能歇了谋逆之心,没想到他谋逆不成,竟然顺手偷走了小人铺子的酿酒秘方!”

    少当家一口气说完,又磕了个头,说“这秘方不值什么东西,官老爷要看,自当双手奉上,绝不藏私,但若是让这谋逆拿去,小人的身家性命岂不是全盘断送?请官老爷明察!”

    那两排人中有一人衣着鲜亮,此刻懒洋洋挥了挥手,说“还不带下去?”

    几个汉子扑上来,不等小满反驳,便拧住他手,将他直拖了出去,小满尽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如麻雀落在老鹰爪里。他起初还大喊冤枉,等大汉听得烦了,回手给了他几下,鲜血淋漓而下,小满也就不吭声了。

    一路被反拧着从朱雀大街过,所过之处,行人无论男女,皆错愕惊恐。小满眼中瞧出去只是一片模糊。等进了巍峨官府,大汉押着他,从侧门直扔进了地牢,小满一头撞进地牢深处,跌在潮湿腐朽的稻草上,看他们关上粗如老竹的铁门,落下一道堪比儿臂的铁锁,终于有些反应过来,扑过来抓住了铁门。

    等大汉走了,从幽暗的走廊深处,缓缓踱过来一个人。

    那人走到小满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小满见他穿着像是戏台上的狱卒,细看又不怎么像,不知如何称呼。那狱卒倒是先阴测测的挑了挑嘴角,说“安满,你大逆不道,知罪么?”

    小满大声叫屈,狱卒只是笑吟吟听着,等小满渐渐不说了,他才开口“既然进来,任你有通天的本事,也别想活着出去。劝你还是省几口气,过些日子才是累时候呢。”

    小满大怒,叫道“我没谋逆,我是举人,就算见了省台也可不跪的!你一个小小狱卒,为什么抓我进来?那少当家冤枉我!放我出去!”

    狱卒自顾自的挽起袖子,露出青筋暴露而细瘦的手腕,道“见了省台不跪?”

    小满道“那是自然!你是京城狱卒,反而不知道这个规矩吗?”

    狱卒道“我自然知道,但这规矩,不是说给残废人的。”

    小满刚刚问了一句“什么叫残废人?”双膝上便蹿起一阵碎骨断筋的剧痛,他有生以来从未尝过这种痛苦,不由发出长声惨叫,双手紧紧抓着铁门,低头看时,双膝处多了两个血洞,汨汨向外流着鲜血,那狱卒站在他对面,褐黄色衣衫下摆满是迸射而出的新鲜血痕。

    只看了一眼便再也坚持不住,小满倒在地上,不断颤抖,蜷成一团,试图护住断腿。狱卒从口袋里扯出一条长长的洁白丝巾,缓缓擦净手中的匕首,说“我是京城狱卒,竟不知道举人见了省台,要在地上躺着。”

    小满嘶声叫道“你干什么?”

    狱卒擦净了匕首,将匕首缓缓收到腰间,丢下丝巾,丝巾如一团染了红霞的云朵,翩然落在小满脸上。狱卒俯瞰着他,悠然道“劝你还是省几口气,过些日子,才是累时候呢。”

    小满躺在地上,目送那狱卒慢慢远去,脑中混乱,双腿剧痛难忍,忍不住又呻吟起来。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忽听有人踩着走廊粘腻的砖石,发出啪嗒啪嗒的低沉声音,他眯缝着眼望去,那人衣袍鲜亮,在昏黄的烛光下色泽闪动。小满喉头哽咽,一句“平安”差点叫出口,就见那人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丰神俊朗,对着他微微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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