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上去,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而踌躇。
那个人,还一直静静地在那里躺着。
两年来,多少次日晒雨淋,已经在本来就残破不堪的身体上累积了层层污迹和锈蚀。
f微微张着眼睛,对着虚无的青空,仅有的半张脸上生着斑驳铁锈,在多少次雨水的冲刷下,那锈迹从眼角被拉得很长,就好像一滴红色的泪水。
尹夜凝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感受着那刺人的狂风,伸过手,用自己的小指扣住他的食指。
却一下子就滑掉了。他再试了一次,还是扣不上。
你还是很会闹脾气啊……
他这么说着,却已经无法掩饰某种情绪,直接抓住了他的手,狠狠紧紧的。
他就这么抓着他的手,一直坐到夕阳西下,然后脱下自己的风衣,包住他,将他抱起来。
◇
我跟你说了,不、可、能!方基礼丢掉烟,抓了抓那揪了小辫子乱蓬蓬的头发你当我是神?你搞成这样让我修?你搞笑呢!
我要你修,你就必须给我修好!
疼疼疼疼疼!不要这么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科学家!你真的要修?说实话,重造一个都比修这破东西……喂喂喂,疼啊!尹夜凝,你给我坐下,你给我老实坐下!
拗不过他,终于,软脚虾的科学家也河东狮吼了。
尹夜凝!你自己说说你算什么!一次一次搞成这样,你觉得他反正是个机器,修修就能好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也觉得他只是个机器人而已,你买回去了爱怎样就怎样!
不等尹夜凝反驳,方基礼继续吼道但于此同时,对我这个制造者来讲,他也是我的作品,某种意义上就好像我儿子一样!就算我做的不是机器人而是电冰箱,你总是弄成这样,我也觉得你太不珍惜我的劳动成果了!
我知道……是我错了。
你错了你错了,你每一次都这样说!哪有一次真的知道错了?
我每次都这样说又怎么样?尹夜凝也提高了声音不就是钱吗,我再付你双倍就是了!
宇宙定律,绝不可以试图拿钱砸死自以为有浪漫主义情怀的人。
老子不干了。方基礼一拍桌子,走人。
然后科学家携家带眷跑去欧洲旅行,原定两个月,可是不到两个星期就被尹夜凝亲自去佛罗伦萨拎了回来。
这个时候的尹夜凝,气焰明显萎靡了很多。
是我的错,你可以针对我。他就那样躺在你实验台上,你忍心吗?
我是很善良的人!但是你这小子心地太坏了,方基礼哼哼了一声把他弄活了重新交到你手里我才会于心不忍!
我向你保证……尹夜凝低着头,慢慢说。
算了!我不听,科学家甩了甩小辫子,吐了一口气总归你给我听好了,这是最后一次!我说到做到,再出了什么状况拿回来给我修,尹夜凝,你想也别想!
尹夜凝默默点了点头。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方基礼说修理是细致的工作,因为f身上已经几乎没有一处是好的了,想要把他变回原样,和达文西画他那蒙娜莉萨的微笑花的工夫都能比。
尹夜凝一定每天都会跑来实验室,看着f一点一点恢复生机。有的时候忘了时间,就会在实验室里睡着,气得方基礼成天嚷嚷要他付房租。
记忆卡是完全毁了,他什么也不会记得了,他拿出锈迹斑斑的芯片晃了晃你别指望还能像上次那么走运,这次是彻底归零重来——
……
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他,还能……还会不会……
想要问的问题,终于自己都问不出口,方基礼亦是一脸冷笑。
还会不会继续把你奉若神明、对你疯狂地迷恋?你是老板,你决定啊!你想要我做成什么样的不行啊?你好意思让他忘记你做的那些损事继续那么喜欢你,我就好意思给你做!
尹夜凝闻言,有什么东西将思维搅成一团浆糊,让他云里雾里了许久许久,恍惚着没有真实感。
这一切,真的……都只是程序?
你他妈废话吧,当然只是程序呀,方基礼白了他一眼,突然又加了一句亏得只是程序,他要是个真正的人,这辈子过的叫什么日子啊!
◇
f再度醒来,足足又花了半年多。
那么久了,也没有人再次见过约修亚的踪影,警方已经搁下了案子。尹夜凝心里也早就承认他已经死了,他偶尔想,也许那个人并没有忘掉过去,而是坐在青青草地上,清醒地笑着送程扉离开,清醒地走向那一片大海。
他与程扉从那以后也没有联络过。在尹夜凝看来,选择遗忘,回到家人身边过平静虚伪的生活,那是一种无法企及的顽强。一辈子生活在谎言里,需要多大的意志力,需要多么坚强,程扉那样执着的意念,他永远也没有。
所有的一切,在他再次抱起f的时候,都变得完完全全无足轻重。
那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多么想他。
心脏贴着那冰冷的躯体,酸涩地渗透着怀念、愧疚、不安与一种阴暗的蠢蠢欲动的悸动。
然后,某句话、某个念想,就这么再也没有阻隔地冲破了自己设下的重重屏障,正大光明地明晰了起来。
爱上了一个机器人。
他爱上了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