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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之夏 第1节

作者:庄也妲 字数:16955 更新:2021-12-21 13:24:55

    无尽之夏by庄也妲

    文案

    暹罗之恋,大乘小事。

    请将本文看作一则真诚的无偿广告,和一场漫长的前戏。

    第一章        逢魔时刻        theichour

    何肇一推开门,走进了酒吧。扑面而来的声浪让他皱了皱眉。大约是周末的缘故,这里一反常态地热闹。

    在吧台前坐下时,酒保正慢条斯理地给杯口抹盐。见到何肇一,这个有着一双深眼睛的当地人礼貌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近前来递了一杯dryarti给何肇一,附送一则小道消息“附近的义工,不逛夜市,倒来这里”。

    他冲舞池撇了撇嘴,向这位熟客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虽然在市中心,但是这间酒吧的位置隐蔽,客人大多是老主顾和偶然撞进店的游人,大多数时候都非常僻静;而且酒吧虽小,个中却别有洞天这里收藏着能傲视整个泰北地区的威士忌,还有一个极其知情识趣的酒保。

    几年前,何肇一在这里消磨过许多个愉快的夜晚。

    他的英语和西语都不坏,泰语也听懂一些,再不济也算是个好听众,因此每每都会收获许多含情脉脉的注视,还有一打熟练的、或是不熟练的暗示,对象则男女皆有。

    至于在这个国家里流布甚广的、关于第三种性别的传说,只能说,目前还没有出现在何肇一的床伴中。

    今晚的dj放了一支又一支中文歌,女声丰满而幽咽,在细微处勾挑出曲折婉转的情感,曼曼唱道

    请爱着我,

    请再爱着我,

    用你的温柔和承诺,

    请爱着我,

    请再爱着我

    甜蜜的感觉吸引我*,

    歌词奔放,曲调却沧桑。每一句的尾音都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拖曳着下坠,一副老于世故的黯然。

    追光灯有些年头了,只能打出粉色和绿色的光,投向一个个不知名的焦点,从何肇一的角度,能看到细小的微尘在光柱里浮沉劈杀。

    舞池是老式的,里面各种肤色的年轻人都有,他们两两拥在一起,肢体交缠,呼吸相闻,纠结着、试探着,无声地、隐忍地、热烈地,恨不能变作一个。

    旋律老派,连灯光舞步也令人不知今夕是何夕。暧昧而浓稠的气氛仿佛穿越时空而来,渐渐有了实体,慢慢地,攀上了每一个人的衣角。

    离何肇一最近的是一对白人男女,都还是小孩子,保留着那种年轻人特有的,故作老成的天真。

    女孩的面部线条硬朗,下颌弯折出锐利的弧度,搭在舞伴身上的小臂洁白又修长;她对面的男孩金发碧眼,身高腿长,仔裤伶仃地挂在胯上。

    他们的身体贴得很近,却几乎没有跟对方说一句话,无声又礼貌地跳了一支又一支。

    只是当劣质的绿色追光灯打到那个女孩的脸时,何肇一看到盈盈的目光从她描画精细的眼角流向对面,像一枚石子坠入池塘

    她抛了一个媚眼。

    靡靡之音被碾成鞋跟下的微尘,又化作他们之间那个始终未发生的吻。

    欲拒还迎、欲说还休,何肇一熟知这套调`情的流程。他看着沉在杯底的橄榄,心想自己已经不适合玩这些年轻人的游戏了,喝完这一杯,还是早一些回去吧。

    只是,今晚他注定不能如愿了

    “这位先生”

    何肇一顺着这犹疑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那个年轻人的脸瞬间被惊喜点亮了,“真的是你呀”

    “我在飞机上向你借了支笔,你、你还记得我吗”不知是因为惊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年轻人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何肇一的记性没有那么坏,当然记得他,水仙少年,俊美如同一尊犍陀罗佛像;何肇一还记得,他对待同行的女伴们有着无限的好脾气,并不介意逗她们开心;当然,最重要的理由是,两天前,何肇一出借了自己最喜欢的一支钢笔,至今还未收回。

    他欣然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两天前从市飞往清迈的经历,于何肇一而言,并不能算作愉快。

    当然,他早就知道不能对长途飞行的体验寄予厚望,只是后排的说话声总也停不下来,那音量虽然远远称不上失礼,何肇一还是被迫听了一路文娱圈八卦

    “我还以为,雪舟里那个画家的原型是林之鸿已经人尽皆知了呢。”

    “现在的确是人尽皆知了吧有原型的还不止他一个里面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那个,是不是何肇一”

    “何肇一好像没有这么年轻我记得他的拜占庭系列得得那个什么奖的时候,我还没上高中呢。”

    “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吗我就没读到过有何肇一本人出镜的报道,连照片也欠奉,好神秘的。这种人和林之鸿倒做得成朋友,也是稀奇。”

    “搞艺术等于脾气怪,有什么稀奇的,大惊小怪。”

    “林之鸿这人挺奇葩的,脾气倒是够好,现在还没去找导演算账。换作是我呀,一觉醒来发现自家私事上了荧幕,演员还不是自己,早就一封律师函发过去告剧组和制片人诽谤了。噗,不过话说回来,台词大概就差在注释里标明出处了吧,律师函上是写诽谤好呢还是侵权好呢。”

    “是写你闲得慌吧瓜子要不要啊”

    “林之鸿这人看着就一副精明相,闹到对簿公堂不就等于昭告天下'那个奇葩的原型正是不才在下本人我了吗这下好了,圈里圈外,想看笑话的不想看的,明年份的谈资都有了。他呀,还是吃了这个闷亏算了。”

    “真精明会连这种亏都吃而且你怎么知道他没找人家算账呀”

    “也是哦。”

    “啧啧啧啧,贵圈好乱,好乱,好可怕。”

    经过再三确认,其中那位好巧不巧,敬陪末座的无辜路人,的确正是何肇一本人。

    现在,他已经是这桩爱恨纠葛的原型恩怨的半个专家了,航程要是再长一些,说不定真能听足明年份的谈资。

    他最终没能按捺住好奇心,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发现是一群面孔讨喜的小孩。除了三个女孩,还有一个男孩。说是孩子,其实大概都成年了,只是何肇一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该把所有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统称为小孩的年纪。

    那三个少女,眉眼都生得婉转秀丽,兼之好奇心旺盛,说话叽叽喳喳的,凭空就带着些喜气。而她们随意的聊天,其实氛围远没有看上去的那样轻松愉悦说完一句话,女孩们总要不自觉地向那个男孩看一眼,见他弯起嘴角,才像是得到了真正的嘉许和鼓励,才终于满意了。

    不想何肇一这无心的一瞥竟像是烫了那个男孩一下,见他面色凝重起来,后排的窃窃私语也暂停了。共同的缄默一旦开始,就由不得人忽视它的存在,幸而久未出声的男孩最终还是开口解了围“填入境卡了吗”

    这才缓解了尴尬的气氛,于是,四个年轻人又凑在一起小声地讨论起了行程。

    不多时,飞机高度开始下降。当地时间恰是傍晚,地面上棱线清晰的水稻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放大。明月将升,日头也还未落,天幕中光影泼洒,奢侈地给路过的每一片云都滚上一道金边。流动的铜红与钴蓝中,晕出一抹瑰丽的紫,凝结在尚未亮起灯盏的城市上空,稍纵即逝,又饱含深情,像一眼怯懦又温柔的注视。

    何肇一填完自己的入境卡,正准备扣上笔帽,那声“咯哒”还没响起

    “这位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笔、笔能借用一下吗”

    是后排的那个男孩,大约是被小团体派遣来借笔的,何肇一瞥到了他的同伴们热切的眼睛。眼前的青年笑容坦荡,语气诚恳,人又长得干净挺拔,像株新发的小树苗。何肇一向来对有礼貌的人硬不起心肠,更何况这位还这样好看,他将笔在手里掂了掂,还是递了过去。

    不想笔帽卡住了手指上的戒圈,惯性作用下,何肇一拇指上的戒指滑脱,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哎呀,抱歉抱歉,实在是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那个年轻人俯下`身,灵巧地从座位间的窄缝里勾出了戒指,递到了何肇一的手上。

    飞机高度开始下降时, 女孩们还在小声讨论着落地后的邮编住址。笔还没有传到男孩手上,舱门却已经打开了。

    何肇一迟疑了一下,还是拎起行李,走下了飞机。

    隧道里走在前面的东南亚籍空姐大概刚下班,一个人踩着高跟鞋,拖了硕大的行李箱“蹬蹬蹬”地往前冲。她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用英语向电话那头的人说“求你不要再指责我了,我从昨天工作到现在,航班延误不是我的错”说着猛地停了下来,倒进等候区的椅子里,声音里带了哭腔,“你为什么不能体谅一下我呢”

    何肇一犹豫过,要不要把自己的手帕借给她,想了想,还是作罢了。

    机场很小,而且很破旧,即使在这个国家第二大的城市。天气也并没有预期的凉爽。发现入境处排了长长的队伍时, 何肇一的不愉快达到了顶峰。

    前排是一队旅行团,游客们互相之间已经开始交流诸如“孩子在哪个大学读书”“新婚呀,恭喜恭喜。一起来度蜜月吗”之类家长里短的话题。所幸工作人员效率很高,何肇一并没有等太久。

    入境处身形娇小的工作人员翻了翻他的护照,又看了一眼他的入境卡,用英语问他,“先生准备在泰国长住”

    “是的。”

    “一个人吗”

    “一个人。”

    “”

    她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可就在这时,队伍后方的一个老先生突然冲前方嚷道“你先走去去守着行李我还要等好久这队太”

    直到被闻声赶来的机场保安制止之前,周围所有人都不得不忍受他的高分贝。

    虽然与自己没什么干系,何肇一还是冲那个明显被吓到的泰籍小姑娘歉意地笑了笑。对方也友好地回了礼,爽快地在何肇一的护照和入境卡上敲了章,站起来递给他“何先生,希望你在泰国过得愉快。”

    站在简陋的传送带旁等着取行李时,何肇一想,这个新开头,虽然不是太好,却也不能算作坏。

    何肇一招手,又给自己要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满意地嗅了嗅那泥煤味颇重的性`感香气,转而对酒保说“给这位小朋友一杯e,”这才对那个已经坐下的青年说,“既然在酒吧遇见,我就默认你已经超过法定饮酒年龄了*。”

    年轻人看起来没有那么紧张了“我已经十九岁啦。”像是在炫耀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似的。

    “比我想象的更小。”何肇一皱了皱眉,对bartender用泰语说“换一杯grbeer*吧。”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小朋友对陌生人毫不设防。三言两语间,何肇一已经知道,他叫苏迦,还在上大学,暑假来泰北做义工。

    他是最讨人喜欢的那一类小伙子,年轻有朝气,前途正洋洋,金光闪闪,不染尘埃。

    “飞机一落地,转个眼就不见你了。海关、入境处、行李传送带周围我都找过,”苏迦顿了顿,“幸好在这里遇到。我还在想,假如你是那种只在清迈呆三天的游客,那可就太糟糕了”说到这里,他又不确定了“你、你是来旅游的吗”

    “不是。”

    “我就知道不是。”年轻人得意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看上去有种不谙世事的凶猛。

    何肇一被他这副踌躇满志的样子逗笑了。

    “我猜到的,飞机上就猜到了。”青年冲侍者晃了晃已经空了的杯子“再来一杯,好吗”

    他转身面对何肇一,像是知道自己哪个角度最好看似的“我住在博桑还要往东去一点的一个村子里,很远而且工作日不太有机会出门但是周末可以其实明天就可以”见何肇一不解地扬了扬眉,他解释道“你的那支笔”

    “没关系,不是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你来这里,交给宏就好。”酒保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及,点了点头示意,又善解人意地给何肇一添了酒。

    “不行不,不,我的意思是”青年目光炯炯,随即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移开了脸。他注视着自己面前被重新注满的杯子,斟字酌句地问“我不懂钢笔,所以特意查了一下你的那一支,还是、还是限量吧那你你明天还会来这里吗先生”

    “我姓何。”

    “哦。何先生”苏迦咀嚼着这三个字。他抬起头来直视何肇一,目光坦荡“总之我得亲自还给你。何先生下周有什么安排吗我总是能找到时间的。”

    “下周的事啊那要下周才说得准。”何肇一盯着杯中的液体想,他太年轻了,年轻得还不知道怎么隐藏自己的企图。

    “那那何先生你有联系方式吗给我留一个电话号码吧。”

    “我不用电话,”何肇一此刻甚至称得上是愉悦的,他看着对方不可思议的表情,煞有介事地解释道,“中年人,多少是有一些怪癖的,希望你能理解。”

    “可是、可是有人想联系你怎么办呢”

    “那就只好请他们等等了。”

    可是,有人已经等不及了。

    注1: 由杨立德作词,三木たかし作曲,邓丽君演唱的爱人。

    注2: 泰国的法定饮酒年龄为18岁,20岁以上才被允许进入酒吧,但事实上,身为一个旅游业作为支柱产业之一的国家,这条法律在执行的过程中极为宽松。对未成年友好的饮酒环境,也是游客们选择泰国作为旅游目的地的原因之一。

    不过,代表作者本人,特别不提倡未成年饮酒。

    注3: grbeer,名为姜汁啤酒,其实是鲜姜味甜汽水,不含酒精,口感非常活泼跳跃,适合哄骗不能喝酒,但吵着闹着非要喝酒的小朋友。作者本人是此物的狂热爱好者,如果不是考虑到身材,每天都要来一两罐。

    手上传来的热度让何肇一停了下来,他不着痕迹地换了一个角度,没想到那人竟然有些不管不顾的赖皮,跟了过来,甩不脱。

    因为热量,何肇一无法忽略那只不属于自己的手的存在清劲修长,掌心干燥,指节灵活。而此刻那只手却没有了更多的动作,只是静静地覆在自己的手背上,迟疑不前着,进退两难着,竭力掩盖着存在感,像一个羞怯的吻。

    面前这年轻人没有再说话,也不敢看自己,那只伸出的手,已经是他全部的勇气了。

    何肇一打量着对方的侧脸额头高而优美,眉目蔚然深秀,灯光像两只小小的妖精,停驻在他的眼睫上。

    这样一个发光体。

    何肇一在心里叹了口气,握住酒杯一饮而尽,拇指上的戒指与玻璃磕碰,发出了“叮”的一声响。

    起身离开前,他留下几张大额钞票,足够两个人的酒钱和不菲的小费,而那个面红耳赤的年轻人只得到了一句轻飘飘的叮嘱“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路上当心。”

    回程的路上,天色虽然黑,月亮却非常明亮,浮星隐现。因为时间已经太晚,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双条车发动时的“突突”声。

    苏迦的朋友安德鲁坐在他的旁边,突然抽了抽鼻子,问道“你喝酒啦”

    “喝了几杯,不多。”

    “诶你知道吗我今天牵到了米娅的手”

    “不只我知道,世界上只要有眼睛的人,大概都知道了。你还搂着她跳了好几支舞。”

    安德鲁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我听说、听说哦,听说很久很久以前,你们东方人,拉一拉手就代表缔结了婚约,是这样吗asit”

    “胡说八道bushit。”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押了尾韵”

    安德鲁的口音很奇特。他把“是这样吗”的尾音念得很重,好像一把小锤子。苏迦也不知道,那个没有爆破完全的辅音敲击的到底是不是空气,不然,何以解释他耳边怦然作响心跳声。

    第一章        逢魔时刻            theichour       完

    第二章    昔日重现  dejavu

    泰北风清水美,七月份旱季将尽,天气凉爽。

    苏迦的住处在一座山下,是典型的当地民居,芭茅搭的屋顶,竹篾编的墙壁。屋前有一个小院,用篱笆围起来,里面是一畦菜地,外面放养了一匹毛色鲜亮的马。房子四周长了些舒展曼妙的植物,几棵不知名的树,树上的花都已经谢了。因为地势低,夜里如果下了雨,隔天一早,门前会有一条蜿蜒的水道。

    申请这个义工项目前,苏迦其实并未多想。因此听到任务里包括了修排水沟,挖蓄水池,暴雨抢修断桥时,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在景色优美的乡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理应是风雅得很的,只是苏迦每天挥锄挖渠,挑水担土,又兼有蚊虫骚扰,实在生不出什么诗兴。好在他并不娇生惯养,更兼温和好相处,没用多久认识了新的朋友,和同行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们混作堆。

    住处很像大学宿舍,两人一间。苏迦的室友安德鲁是个美国小伙子,来自芝加哥,典型的具备自娱自乐精神的中西部人民,聊天话题千奇百怪,逻辑跳跃又诡异,常常说着说着自己就拍腿笑得乐不可支,留下一头雾水的听众们面面相觑。见面还不到两天,他和苏迦已经是拍着肩膀称兄道弟的好战友了。

    “我这辈子都没有来过这么靠近赤道的地方真的我印象里全球最热的地方是佐治亚,这里的纬度跟佐治亚差不多吗那这里也长桃子吗啊不是吗”

    “你知道北纬四十度以北,全年都可以看到大熊星座吗”

    “米娅真美呀你看到她那双灰眼睛没有里面像有一个宇宙。俄国人都这样美吗那冷战可真是毫无道理。”

    米娅是俄罗斯人,她的全名实在太长,况且也没人能发出那个颤音,安德鲁叫她米娅,于是大家就都这么称呼她了。

    苏迦也对米娅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她极富侵略性的美貌。那天他们刚下飞机,颠簸的双条车把同行的四个年轻人送到了邻近的另一个村子。不得已,他们只好拎着行李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步行。正是狼狈万分的时刻,一辆自行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那人骑得飞快带着风声,人早就连影子也看不见,只留下一缕颇有特色的粉香。当天晚上,苏迦靠着灵敏的嗅觉才分辨出,这个骑着辆旧得快散架的自行车俯身向前冲的同龄姑娘是俄罗斯人,与他是同一个项目的义工。

    佐治亚州的桃子,高空天体和枭状星云,以及眼睛里有一个宇宙的俄国人,苏迦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一群激素过于旺盛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即使言语不通,即使住在深山老林里,也有本事把每天都过成狂欢节。

    雨季将至,防汛成了头等大事。这群比小孩大不了多少年轻人被分了组,按照指示修修小堤坝,通通旧河道,工作量远不如当地的农人,可惜城市里长大的众人实在体力有限,每天的任务量男孩们尚能勉强交差,女孩们就吃力得多了。

    某一天,苏迦和安德鲁完工后顺手帮了一把隔壁田里的两个姑娘,自那以后,互帮互助的国际合作就成了惯例。

    当然,在安德鲁和米娅搭上话之后,睦邻友好的重任就交给了苏迦和另一个美国姑娘艾玛

    其时大多正逢黄昏,每一面水田里都倒映着一枚红澄澄的落日。安德鲁赤脚站在水田里,身上连带着头发都脏兮兮的,像一只刚在泥水里撒过欢的大狗。他凑在米娅耳边窃窃私语,蜻蜓在他们身边盘旋。

    米娅的英语有很重的俄国口音,说什么都像带着大舌音。她发不好安德鲁的名字,索性按照斯拉夫语的惯例,叫他安德烈。

    幸好安德鲁活泼多话的天性完美地弥补了两人之间的语言障碍。

    艾玛曾经很是坏心地干扰过这对小恋人,指使安德鲁去做些琐碎小事。对看客心思一无所知的安德鲁跳进隔壁的水田拿回一只桶、一把锹,再或者其他什么鸡毛蒜皮的东西后,又坐回眼巴巴的米娅身边,这场景,艾玛每次都能看得乐不可支。因为捉弄这对恋爱的小鸟实在过于有趣,苏迦甚至都没有象征性地阻拦一下艾玛。

    丰富的植物,多汁的水果,勤劳的居民,热恋中的情侣,还有温柔的、慵懒的,使人容光焕发、耳目灵动的空气,东南亚向这群年轻人施予了近乎慷慨的浪漫。

    当然,苏迦并非没有抱怨。

    安德鲁什么都好,就是干活时几乎不穿上衣“我知道怎么把自己弄干净,但怎么把衣服弄干净就不太在行了”他挥起工具,狠狠地敲落在松软潮湿的地面上,溅了自己一身泥。

    这种胡搅蛮缠的理由,苏迦无从反驳也不屑反驳,只能忍受安德鲁炫耀他那身被器械严格锻造过的精肉。

    不过到了晚上

    “洗澡实在是太麻烦了,还没有热水。真羡慕衣服,衣服有洗衣机,安德鲁可是只有安德鲁自己。”刚刚洗完澡的安德鲁擦着头发坐在床边,水珠沿着他精赤的脊背滚落,在床单上洇出一块块小小的痕迹。

    苏迦将目光从手中的钢笔移到了安德鲁白`皙发达的背肌上,看了一会儿,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他收好了钢笔,摸出手机,开始刷游戏论坛。

    “我会被这些敲骨吸髓的小东西折磨死的,”安德鲁哭丧着脸,委屈地数着前胸被蚊子叮出的红斑,“二十七个,苏,你知道吗整整二十七个,后背上还有更多。上帝啊,资本家也比它们仁慈。你说我会不会死于失血过多”

    “大动脉失血才有可能危及生命吧。不过,东南亚常见的库蚊是jev的主要传播媒介。根据目前你的情况,死于日本脑炎,应该比死于失血过多更值得担忧。”苏迦都懒得从屏幕上抬起头来。

    “苏,你背教科书的样子非常像我的教授。他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头发已经所剩无几了,讲课无聊得像个牙医。”

    “我隐约觉得,你这是在夸奖我年轻又渊博。受之有愧,不过还是谢谢你,安德鲁。”

    “不用客气,苏先生。”

    繁重的体力劳动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熬,除了一天过去身上能洗下三层泥来。

    整整一周重体力活之后,他们终于等到领队开金口“周末大家好好休息,注意安全。”

    话音未落,这群精力过剩的年轻人的欢呼,只差没掀翻他们刚刚修好的屋顶。

    “我们明天搭车去城里,一起去夜市,”暂时逃离了苦役的安德鲁看上去心情很好,相当雀跃,“苏,你会一起来的吧”

    住处离清迈市中心尚有一段不短的车程。在与世隔绝的小山村里呆了一周,任是谁都有些渴望城市的热闹,面对安德鲁的邀请,苏迦自然从善如流。

    清迈城的历史可追溯到14世纪。至今整座城市依然缺乏现代化的兴趣,显出一种懒散的旧,民居密布,屋檐交覆,不知年岁几何的墙基上苔迹斑驳;然而旧也旧得颇有风度,粗服乱头不掩丽色,住户商家们在门前的方寸之地遍植鲜花异草,娇红浅碧,缺乏打理却也生得奔放,毫不作态,自成一番气候。

    一周里有七天半是晴的,云触手可及,天蓝得像块镜面,让人总忍不住伸出手去擦一擦。

    何肇一在万柳街有一幢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门廊在芭蕉与花树的掩映下几乎匿迹。他住在楼上,楼下辟作了工作室。隔壁是一对庄姓的华人夫妇,先生做珠宝生意,太太是清迈综合医院的医生,有一个正在上小学的女儿,名叫庄克柔,生得娇美活泼,还会说两句粤语。搬来的第四天,何肇一清晨出门散步归来,正巧遇见庄太太送女儿上学,小姑娘背着拎着画夹,笑起来一口糯米牙,双手合十,颇潦草地躬了一躬“何生,日安啊。”

    早饭大多是水果,菠萝、芒果、山竹、荔枝,还有极甜的龙眼;配街角点心店的泰式卷饼,放熏牛舌和生菜叶,抹上一层厚厚的甜辣酱。

    何肇一是个好病人,谨尊医嘱,不能吃不宜吃的连看都少看。

    饭后吃完药,当天的报纸也到了。读罢睡一个漫长的回笼觉,等正午起床,再晃去饭馆吃刚出炉的柠檬草烤鸡。那家饭馆是何肇一偶然发现的,门脸不起眼,小巷里一间,门外有树有花。庭院里是一排顶天立地的黄铜烤架,直到中午才开始烟熏火燎,充作饭厅的室内装潢老旧,只有两张桌子。

    下午因为实在太热,游客们大多销声歇骨,正适合静下心来涂涂抹抹。日头不那么大的时候,何肇一还会出门写生。其实赴泰前所有的工作都已告一段落,现在不过是让过分清闲的自己免于无聊。

    只是,在游人炽盛之地,大概不适宜做任何需要私人空间的事。何肇一面善而迥异于当地人的长相,让他总免不了半途停下来充当游客信息中心的命运。除此之外,偶尔还会被问些别具好奇心的问题

    在这里定居了啊

    没有,长住。

    房子贵不贵呀

    还好吧。

    为什么选清迈呢

    我喜欢天气热咯。

    没涂两笔就入了夜,好在他也不着急。

    节奏一旦放缓,时间就变得格外容易打发。午夜时分街灯未熄,游客渐少,何肇一拎着酒壶坐在石阶上。泰北本地产的米酒,度数低得几乎等于甜水,然而即便如此,他也喝得克制。

    有一晚他还遇见了隔壁早出迟归的男主人,在慷慨地分了对方半壶酒之后,两人已经聊得颇为投机了。

    “何先生还没睡呀明天不用出门吗”

    “天太热了,不想出门。”

    “那夜市呢”

    “哦,夜市可能会去。”

    “其实早就想问了,何先生不要嫌我失礼。你戒指上的这颗,是老东西了吧现在越南也少见成色这样好的鸽血红了。”

    “这个啊,这是个礼物。”

    “那送礼的这位真是很慷慨了。我几年前经手过一颗红宝,也算是少见的了,还没有这样大,后来做了吊坠。”

    “我是外行,不懂这些的,只图个纪念。倒是你,不给女儿戴什么吗”

    “她还这么小。”

    “都上小学了,还怕她不小心打碎了吗”

    “那倒不是。珠宝再重要也是身外之物,碎了挡灾的。我们主要还是担心有人对这么小的女孩子你知道的,女儿嘛,操的心难免要多一些的。”

    “哦,是了,你说的对。女儿的确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我没有孩子,反倒误解了你们做父母的心。”

    熏风似爱语,云在夜幕里舒展,月亮长久地睁着眼睛。

    日出日落,晨昏流替,饱食终日又无所事事,唯有心甘情愿地在这散漫的温柔乡里消磨意志。

    昨日如今日,明日复明日,日日如此。

    清迈来来去去的游客那样多,哪一个没有故事这个男人远远算不上其中古怪的,更何况一望便知他温和无害,容易相处。何肇一就像一滴水一样,万人如海一身藏。

    热带天亮得早,吃过饭后几个年轻人决定结伴同行,逛一逛市区。

    安德鲁一开始还走在苏迦身边,半小时过去,已经站在米娅旁侧牵着她的手了。万幸的是路上到处都是情侣,随处可见凑在一处亲密私语的男男女女。

    街道两边橱窗里模特的衣饰,依然维持着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审美,因为姿态郑重又婀娜,少有人计较样式的老旧。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花树正值花期,开得轰烈,红缕拂拂,盛到了极处,边缘都有些焦卷了。

    清迈寺庙遍地,号称手指处皆有佛塔。在树梢与天线的缝隙里,可以看到殿宇金色与红色的重檐。一群人也没有什么计划,遇到了一间就随意地走进去看看。

    这间寺庙人烟极盛,香火将空气扭曲成一绺一绺,辉煌的塔刹上覆有火焰纹,四周内开设壁龛,里面摆着几尊小巧的石雕佛像,方形的底座上镂刻着莲瓣。

    苏迦在飞机上认识的朋友钟灵是福建人,是个极虔诚的佛教徒。她脱了鞋走进幽深的殿内去参拜,剩下的人在庭院里等她。院中香烛高烧,列四排案几,纸笔,供人手抄佛经或写下愿望。一墙之外就是内院,可以听到做早课的僧人们齐诵佛号。

    阳光泼洒在上了釉的瓦面上,折射出辉煌的光网,即使不通佛法,众人亦被这端庄恢宏的建筑与温和郑重的仪式之美震慑了。安德鲁和米娅的说话声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供养佛陀的十丈亭阁檐角悬挂着黑色的铁铎,风一吹,当当地响。

    待到钟灵出得殿来,一行人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

    时近正午,街边一家一家的果汁摊、米粉铺、猪脚饭档才陆陆续续开始营业。苏迦听到风声里遥遥飘来安德鲁的抱怨"我可不敢去问,万一他们现在只是把架势摆出来,真正做生意要等到晚上呢”

    站在他身边的米娅也不知有没有听懂,依旧不苟言笑,却伸手半真半假地推了他一下。

    艾玛冲苏迦挤了挤眼睛,夸张地比了个口型“哦,热恋中的情人哪。”

    苏迦也笑了,声音随着她小了下去“两只爱情的小鸟。”

    两个人四目相对,相视一笑。

    安德鲁突然回头大声嚷嚷“我听见了也看见了哼,爱情的小鸟。”

    推推搡搡一阵打闹后才得以继续前行。

    终于大家都饿了,停在街边的小饭馆等着吃午饭。服务生们却只懂泰语,几个人一阵比手划脚,他们却只是抱着菜单沉默地回以羞涩的笑。

    下午行至一家酒店,苏迦犹豫再三还是对同伴们说“我想上去看看,”他解释道,“有一个女歌手,很著名,中国人。嗯台湾人,不,在台湾长大,后来在清迈去世。二十年前,就在这间酒店里。”

    话中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曲折当然没有被听出来,但是一个女歌手客死异乡的漂泊命运也足够勾起大家的好奇心了。

    酒店有“怀念邓丽君之旅”,生意竟然兴隆得很,访客还要分批次入场。闲逛了一天的众人听说开放参观,都兴致勃勃地表示也要上去看看。

    “她一定著名,非常非常。去世二十年,这么多人记得她。”米娅俯视着队伍里一张张兴奋与期待兼有的亚裔面孔,用不算太流利的英文说道。

    “不止,她比著名还要著名一些。”苏迦回答她。

    “她为什么喜欢清迈呀”艾玛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苏迦答,“可能可能也没有人知道吧。”

    其实九十年代的房间,再豪华,到了如今,也不过尔尔,尤其在周边兴起的五星酒店有意无意的衬托下。然而花园依旧有老酒店的气派在,各色鲜花异草吵吵嚷嚷地挤在一处,色彩多而色调明快。开放式的酒吧里,每天都有歌手在南洋的香风中献唱,就在邓丽君最后一次簪花即兴演唱的舞台上1994年的圣诞节,她在这里与男友共辞旧岁,迎接她没能完整度过的1995年。

    当年服务过邓丽君的男侍者还在,只是变成了西装笔挺的游客接待,用中文告诉不远万里的朝圣者们他有邓小姐的签名,一百万都不卖。有人请他在明信片上留言,他也大方接过,毫不推拒。签完又向下一波游人卖力解说“95年邓小姐气喘病发作的时候她男朋友人不知在哪里,是我打的急救电话,没想到在救护车里她就不行啦,吐了我一身,现在我还留着那件制服,有个新加坡的老板出价三千万”

    艾玛凑在苏迦耳朵边问“他在说什么呀”

    “他说他在说,teresateng的粉丝遍及世界各地,他在十几年之后还接待过好些”

    邓丽君的窗台外,是完整的清迈城市天际线。除了做旅游小镇之外,清迈也许没有别的野心,房屋依旧低矮,样式同二十年前无异,城市节奏缓慢。然而街上更多的是服色鲜亮的外国游客,举着长枪短炮咔嚓咔嚓。下楼时酒店经理附送了一把糖,苏迦看着包装上“美平酒店”的几个中文字,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这里早就不叫梅滨*了。

    即使有那么多人怀念她,即使保存得再好、再想让时光停驻,苏迦今天看到的清迈,也终究与二十年前不同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没来由的惆怅可以传染,从美平出来,众人有些沉默。

    “我们去吃晚饭吧”安德鲁提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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