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4章 五通神(十二)
沈伐石挣扎着站起、下地, 任体内漆黑的野兽肆意撕扯,将他的灵魂啮咬成碎片, 僧袍被他拖到地上,狼狈得似是一身古旧狼藉的尸衣。血液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冲得他浑身的骨头都仿佛是梅子汤里添的冰块儿,仿佛是冷,又仿佛是热过了头, 丁丁零零的敲打着他的胸膛。
……向小园这一手阴毒至极。
——若是沈伐石动手弑父, 他便是无君无父,纲常崩坏的孽畜, 人人得而诛之, 且一旦触怒天道,上天甚至还会降下雷劫,予以天罚。
——若是沈伐石启动“修罗鼎”,那么他必然会看到这几段向小园特意留下的影像,引起他精神波动, 致使整个精神世界的崩溃。
沈伐石来不及去想向小园为何知道自己身上有“修罗鼎”,因为在世界崩溃之后,沈伐石再次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场面。
——他眼前浮现出了季三昧的身影。
“修罗鼎”的代价,就是让使用它的人在幻境崩溃的刹那,把他至爱之物毁灭在他面前。
季三昧浑身是血地倒在自己怀里, 身上没有一处不在往外冒血,沈伐石能闻到铁锈似的腥味,能感到满怀的温热, 因而即使知道那是“修罗鼎”的副作用和后遗症,沈伐石也舍不得丢开手去。
幻觉中的季三昧抬起手来,捂住了沈伐石的眼睛,嗓音里是被血调和过的、回光返照式的欢快“沈兄,别看了,我不好看。”
这个幻觉就像季三昧本人一样,不讲理地在沈伐石面前肆意妄为“快忘掉我现在的样子,想想我过去的美貌。”
沈伐石配合地“嗯”了一声。他说“你所有的样子都在我心里。”
季三昧呛咳个不停,呛出了一片淋漓的血沫“沈兄,你又在逗我开心。……不过我听着高兴,你再编两句让我听听。”
在与幻觉对话的同时,现实中的沈伐石则是两手空空,径直撞出了门,小屋的门被他猛地撞飞出去,连门槛带门扇,差点砸王传灯一头。
王传灯迅捷地翻身坐起“总督?”
沈伐石伸手扶住了房前廊柱,注视着幻觉里的季三昧,神情渐渐染上了绝望的灰色。
不管是看了多少年,看到季三昧即将身死的画面,他还是会往死里痛。
他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安慰地把那已经被血染得透湿的脑袋按在怀里,揉了一揉,自言自语道“我没能赶上最后送你一程……怎么罚都是应该的。”
这么不像样的情话都能把那幻觉逗乐了。他安然地躺在沈伐石怀中,哑声提出了要求“沈兄,念我给你的信。”
沈伐石就念了,从第一封念到最后一封,一字不差。多肉麻多烂俗的文字经了他的口,都透出一股安静华美的质感,每一个字都镶着暖茸茸的毛边,叫人听了心里发软发酸。
而现实之中,沈伐石如痴如狂地沿着廊下奔走,诵念着季三昧写给他的信件,四散的灵压将整间小屋连瓦带椽统统掀飞,墙壁更像是揉皱了的字纸,一寸寸向下垮塌而去。王传灯的双膝膝骨在剧烈的压力下发出奇异的咯咯吱吱声,他咬牙催动灵力,化出丈八火镰,将镰尖犁入地底,犁出了一尺深三尺长的沟壑,才勉强稳住了身体。
沈伐石就这样靠着仅剩的一丝清明神智,苍白着面色,直奔季三昧所在的卧房。
转瞬间,连着两栋房间垮塌成一滩灰烬,沈东卓尽管是化神期,也在昏厥中被压制得咯出了一口血来。
站在院外看守众萝卜的季六尘听到身后沸腾起的轰鸣声,骇然回头。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家的两间屋宇消失在了自己眼前。
他微微张开了嘴,向来在外人面前性冷淡的外壳咔嚓一声裂了一道深如海沟的口子
完了,兄长若是醒了,自己要怎么交代?!
此时,长安正坐在院中,研究着自己的头发。
他私心想着,小师弟或许喜欢秃脑袋,他觉得,如果自己把头发全剃了偷偷栽到师父头上去,这样小师弟说不定会更喜欢自己。
沈伐石跌入院中的时候,正在心里编排师父的长安本能地心虚了一把,可抬头接触到沈伐石的扭曲面容时,他吓得手里的梧桐叶都掉了“师……师父?我,你……师父你怎么了?”
他以前几乎从未见过师父这般失态,刚想迎上去,他整棵树就被发狂的沈伐石一把拍上了墙。
幻觉中的季三昧已经虚弱成了一张白纸,沈伐石念着他写的情书,也没能留住他。
念到最后,沈伐石的声音里已经含上了些微的饮泣腔调,一声声往下噎着。他扔下了那些他背过千万遍的情书,说,别死,季三昧,你不能这样,不能留下我一个人,求你了。
幻觉季三昧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痉挛着依偎在沈伐石怀里,合上了双眼。
很快,他的身体化为了漫天飞灰,沈伐石探手去抓,想要抓住哪怕一点点的残灰,但是却抓了个空。
那些灰尘飞入了他的眼睛,刺得沈伐石眼睛生痛,他却如获至宝,舍不得多眨一下眼睛。
他在呆滞片刻后,总算跌撞着冲入季三昧昏睡着的房间,双膝跪在榻前时,猛地在地上冲出了两个半拳深的石洞。
沈伐石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凭着最后那么一点点灵犀,捉住季三昧的手,像是捧起一块随时会碎裂的豆腐,将解咒的符文接入季三昧的气脉之中,缓缓推入其中。
季三昧原本强忍痛苦的面容很快舒缓下来,一口憋在胸口的浊气也缓缓吐出。
他刚刚来得及长舒一口气,沈伐石就俯身下去,捧住他的脸,难以控制地亲吻起季三昧来。
柔软的舌在季三昧口内肆意劫掠攻伐,他几乎是在顶着他的喉腔接吻。
季三昧还没苏醒就连气都顺不过来了,他靠着一股保命的本能把沈伐石拼命朝外推,却根本奈何不了沈伐石,他用拳头砸,用脚踢,甚至下了口咬,沈伐石也不为所动。
沈伐石感觉自己在吃一只新鲜的无花果,嘴唇被刺激得痒麻酥软,就连那股血腥气也显得那么真实可爱,他轻松单手将季三昧挣扎的双手抓紧,压在他的头顶,继续深吻着,拼了命地想要确证季三昧的存在。
同时,他恨不得把那段咒术的信息从季三昧的脑海中吸吮出来,吞个一干二净。
沈伐石是第一次产生这样清晰的念头他不想让季三昧的脑中想着别人,谁都不可以。
若不是要救命,他多想把那段信息嚼烂在口中,永远不给季三昧看上一眼。
然而,季三昧的脑海中还是缓缓流过了那段信息。
他的喉咙做出了明显的吞咽动作,在和沈伐石唇齿交合的空隙低声哼出了两个字节“小园……”
沈伐石一怔,脸色乍然转绿。
他松开了那双微微发肿的唇,直起身来,看向昏昏沉沉的季三昧,喉结愤怒地滚动了几个来回。
追至门口的长安本来一脸羡慕地看着师父翻来覆去地啃小师弟,谁想一转眼,师父的背影竟腾起了比自己汹涌千倍的“羡慕”。
……那已经不像是羡慕了,那种激烈的情绪,已经完全超出了长安的理解范围。
沈伐石背肌僵硬,死死地盯住季三昧的唇,仿佛那双唇若是敢再吐出一个“向”一个“小”或是一个“园”,他就要把那张嘴从此封个彻底。
然而,季三昧着实不是故意的。
在半梦半醒间,季三昧有听到一个声音在叫自己,很谨慎,很小心,很像是……“那个人”。
是以他才会试探地唤出他的名字“小园,是你吗?”
那个声音顿了顿,嗓音仿佛开出了无限欢欣的花朵“三昧爹爹,你还肯认我!你……”
季三昧叹了一口气。
……
第一次见到向小园,是在季三昧离开烛阴、前往泷冈的路上。
他是季三昧捡回来的一个孽。
季三昧虽有豳岐血脉,乃正派仙城所出的世子,可是面对沈伐石,身为亡族之后、家道中衰的季三昧总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自卑感。
为着自己和六尘的前程,也为着能与他的沈兄平起平坐,季三昧在没有告知任何人的情况下,独身一人离开了烛阴,临走前,他只带走了家中的一点点细软,又给沈伐石写了一封信,把六尘托付给了他。
针对泷冈,他的脑中有一个筹谋已久的计划,此法极损阴德,但是若要起复季家,季三昧再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好在季三昧向来不介意什么名声荣誉,他可以是个真小人,也可以是个伪君子,他相当喜欢这样多变又复杂的自己,对着铜镜里自己的脸都能多吃下一碗饭。
既然决定要去泷冈,季三昧也走得相当潇洒。
他随意叼着烟枪,单手插在宽松的长袍里,踏入官道,跟着一拨陌生人,貌似随波逐流地往泷冈城走去。
他就是在泷冈和烛阴之间捡到向小园的。
不过那个时候的向小园还不叫向小园,只是个黄瘦孱弱的小孩儿,不过两岁的年纪。他犯了气喘,一个人倒在草窠中挣扎辗转,一声声残喘着,脸色惨白如纸。
季三昧替他揉了一刻钟的胸口,他才勉强挣过一条命来,在季三昧怀里咿咿呀呀地哭成了一个球。
孩子身体有病,此处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显然是被遗弃在这里的,怀里还塞着一个冷硬的饼子。
季三昧怀疑在他学会吃这玩意儿之前,就要被这压在胸口上的重量生生坠死。
小孩儿不会说话,也不大会走路,只会小猫儿似的哭。季三昧想了一会儿,便俯下身来,对他粲然一笑“既然你没有家人,我带你走好不好?……你做我的弟弟,有你在,泷冈的人就不会怀疑我的身份啦。”
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的样子,就像是在和这个不通人事的孩子做一个郑重其事的交易。
而孩子瞧到他这副模样,也止住了饮泣,注视着季三昧,神情中流露出几分好奇与探询。
身高六尺的季三昧轻轻松松地把孩子抱了起来,厚颜无耻地拉开他的小裤子看了看,确定了性别后,就随口道“……总得有个名字才是。……‘一片丹心向小园’,我叫你向小园,你叫我哥哥,好不好?”
向小园对这个名字很满意,但却很不满意自己对季三昧的称呼。
他张张嘴,吐出了他唯一会说的两个字“……爹爹。”
作者有话要说 剪辑大手向聚聚故意剪掉了一句非常关键的话
关于向小园,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渣受变态死病娇,千万不要放过他。
☆、 第55章 五通神(十三)
……好吧, 爹爹和哥哥也没太大区别。
季三昧就此养了个儿子在身边,自己也觉得新奇得很。他且停且行, 一路带着向小园进了泷冈城,找到了泷冈卢家。
尽管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但季三昧还是把世间掐得很准卢家正在招收新一代弟子。
卢家主卢家云瞧着季三昧相貌上佳,年纪轻轻便有仙风根骨,更兼带着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 无处可去, 就收了二人入门。
卢家云万没有想到,有一只年仅十一岁的小蝎子就这么摇着蝎螯, 大摇大摆地踏进了他们百年世家的大门。
季三昧入门后, 洒扫做活,修炼打坐,每项功课都在同期弟子中拔了尖,夜半仍在用功,点灯熬油, 研习泷冈古书,参道悟理,有时候会直到天明时分。
他放下书,就叼着竹烟枪晃到了院落中,摸了扫帚, 手脚利落地把师父和诸位师兄弟的院落一一打扫干净,再去叫向小园起床,给他把衣服换上。
如愿以下级弟子的身份拜入泷冈卢氏门下后, 他就开始设法为向小园治疗气喘,调理身体。
向小园的长相不错,却不是那种通常意义上讨人喜欢的白净小孩儿,他的脸长得很刁,五官专往妖里长,稍显细长的丹凤眼里满是与他年龄不符的病态和老成,皮肤惨白,唇色淡得几乎看不出嘴唇和皮肤的区别,两片肩胛骨突兀地呈三角状支棱出来,一摸就是一把干瘦如柴的排骨。
好在向小园足够乖,从来不惹祸乱跑,只会乖乖待在房里,哪怕喝了再苦的药汤汁子也面不改色,只是要拉着季三昧撒娇亲昵上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向小园仿佛是一只破壳的雏鸟,他啄破蛋壳的那天,只看到了季三昧,便从此认准了季三昧。
他学会说话的速度很快,不出两个月,就能颠三倒四奶声奶气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三昧爹爹,喜欢。”
季三昧笑“有多喜欢?”
向小园比划了半天,把自己细瘦的手臂张到最大“有这么多。”
季三昧学着向小园的样子,轻轻松松地把手臂张开“那我喜欢小园就有这么多。”
向小园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