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的舌根僵了,向来鲜龙活跳的舌头在口腔里挣扎蹦跳,想挣个松快,却仍是一坨僵化的死肉,几乎要堵塞掉他呼吸的气管。
季三昧收起了喷吐的蛇信,不仅不再追问,还露出了天真而残忍的笑容“朱爷爷人这般好,定不会进地狱。我听师父说,西方极乐世界……”
他尽情地使用着华彩的辞章描绘着那个世界,好像全然没注意到老朱的灰白面色。
——他们已经知道了?什么“被火烧”,什么阿鼻地狱,难不成是什么暗示?
——这孩子知道到什么程度?
老朱对三年前那个夏日记忆犹新。许老爷在家点了一壶糜子黄酒,指明要他心爱的女人为他送来。
而自己则趁她离开绮春阁后,在夜深人静中,将另一坛酒液均匀地泼洒到了绮春阁周围。
他用火折子划着了火,没有经历什么心理斗争,就将一簇火花掷在酒水中,随即撒腿就跑。
跑出了十几米开外,他才想起要回头看上一眼。
……火已经扑到了一人高的位置,一只赤色的怪兽正绕着一条木柱盘旋而走,缠绵地啃噬着眼前的食物,煌煌的金光将周围的酒映成了猩红色,像是一滩融化了的人的血肉。
此时,那只火做的怪物以怪异的姿势扭过头来,高昂的脑袋微微垂下,打量着这个亲手缔造了它的老人。
老朱撒腿跑开了,跑出了一裤裆的尿和满脸的泪。
他一路都念叨着有怪莫怪,老头子什么都不懂,老爷让我做,我便做了,老爷是我从小看大的孩子呀,他说的话,我得听呀。
不得不说,老人活了几十年,早积攒下了丰富的“忘却”经验,忘却会让日子好过些。
因此,这三年间,恶事一次都没有入梦来,老朱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它。
现在,他眼前突兀地燃起了一团火。火扭曲成一个站立的人形,它们腹部鼓隆高挺,内里孕育着一个小小的怪兽,默默地注视着他。
关于三年前的旧事,它们似有无数话语要说。
老朱浑身僵直,往前迈步时,模样有如行尸。
季小蛇心满意足地又亮过自己的獠牙,就恢复了乖巧的模样。
二人行到了哭声震天的小祖宗房门口,季三昧转头,对老朱惨绿的面色视若无睹“朱爷爷,奶娘呢?”
老朱昏头晕脑地推开了门,颤着一条发沙的嗓子道“她家中有事,老爷让她回家去了。三昧法师,快进去吧。”
季三昧迈步跨进,老朱随后跟进,关门时,他手背上松垮的青筋条条饱涨起来,蚯蚓似的发着抖。
门轴发出细碎的呻吟声,缓缓闭死了。
季三昧走到小小的床铺前,弯腰准备抱起那只又软又嫩的小家伙,一道刀影却陡然从一侧横劈而来。
季三昧惊惶失措,躲闪不及,泛着一层肮脏油光的刀身便轻而易举地撕咬开一层皮肤,没入了季三昧的脏腑之中。
刀足有半尺之长,将季三昧前胸后背地穿了个透。
持刀的许泰犹嫌不满足,握紧刀柄,狠狠转动着,把内里的脏器搅碎。
季三昧的唇角淌下了丝丝缕缕的稠血,血里泛着黑气,溅到了婴孩身上。
小孩子懵然无知地抬起紧握的小拳头,看着一缕小黑蛇似的血线沿着他抬起胳膊弯曲的弧度缓缓流入自己的衣服中。
血液温热,黏在皮肤上的感觉有点痒,于是小家伙止住了哭声,咯咯地笑起来。
许泰眼里含着泪“抱歉!实在抱歉!”
他不甚娴熟地转动着刀柄,搅碎着那具躯壳里本就不多的生机,他声泪俱下,涕泣如雨,伤心得几乎要把肺脏呕出“我妻子需要一具身体……她需要你的身体,我会把你的身体好好养大……不管生前死后,不管是男是女,我都爱她啊!”
季三昧的喉咙间发出了濒死的响痰声,越来越多的血涌出,打湿了他的衣裳前襟。
他想回过身来,但被利刃钳制,根本无法做到这个简单的动作。
许泰真情实意地淌下了泪来,这泪的成分毋庸置疑,是激动的泪水。
他等了这许久,盼了这许久,终于等到一具完美的躯壳了。
龙飞安告知他只能将妻子的魂魄锁在她日趋腐烂的身体内时,他心疼欲死,流着眼泪向龙飞安祈求,如有能让妻子起死回生的办法,他愿以许家的半副产业交换,剩下半副,他要留给妻子,任她花销,弥补她这些时日受的苦楚。
他沉浸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爱网中,醉生梦死,痛不欲生。
而在一月之前,一直不肯松口的龙飞安突然告诉他,机会来了。
一个觉迷寺中的小法师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躯体,此躯体转世时受天道庇佑,乃天生的异灵根,可容天下万魂,若是能将他弄来,必能让女人转生复活。
许泰心焦,问道“他怎会愿意来?”
龙飞安说“当年云羊城绮春阁大火,烧死了不少孕女,如今成了妖,正四处游荡呢,我设法将这些东西招来。她们便是你成事的法宝。”
许泰得了这讯息,甚至来不及问他是从何处打听来这样的消息,在鬼车到来后,他忙不迭地捧着万两银票踏入了觉迷寺。
许泰从季三昧的体内抽出了刀来,满面喜悦已是难以掩饰,他捧着沾满污血的刀冲入了屏风后,对坐镇其后的龙飞安挥动着双手,面部的横肉将他的面容扭曲得模糊起来。
“我做到了!”他摊开手,把刀呈在龙飞安面前,“我杀了他了!快,快快!你带她回来,把她的魂引进季三昧的身体里!我要见她!”
龙飞安接过了那柄刀,形状优美的唇向两侧一挑,抬手一刀,白光掠过了许泰的咽喉,剖出了红的血。
血液飞散开来的样子很好看,像是秋日的落花。
许泰的喜悦还停留在脸上,因而死相看起来很幸福。
龙飞安用袖子印去刀刃上的鲜血,将一道绘有繁复花纹的黄符贴在了许泰的额头上“你去见她吧。季三昧是我的。”
他兴奋得微微发抖。
凑齐了,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凑齐了。
——七颗妖核,他费尽心思地凑来了。
——一颗痴心人的魂魄,许泰的恰好就能取用。
——还有一个幼童,妻子因长女的死亡缠绵病榻,好在在她死前,她再度为自己娩下了一个可以使用的容器。
生人活祭,再加上异灵根的催化,自己的法力会得到怎样的提升呢?
那人告诉自己,会提升很大,大到可以统领整个云羊大陆。
但是龙飞安认为自己不贪心,他只希望自己在沂州城中得到最高的尊崇,他痛恨有人来争抢他的一席之地。
八年前的季三昧就犯了这个忌讳,所以他倾尽全力也要杀了他,谁想也只是赶走了他。
……异灵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所谓的“受天道庇护”的躯壳,又是多么完美呢?
怀着满心的欣喜,龙飞安挑帘而出,手持定魂符,想趁着季三昧尸身未凉,封住他的魂魄,慢慢研究。
但是,地上没有他想要的人,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子,吐出的血里有几块内脏碎片,看上去令人作呕。
龙飞安以为季三昧被他压在了身下,抢上前去,把那逐渐变冷的尸体翻了个身。
……底下空空如也。
龙飞安愤怒了,他提着腰间的桃木剑,纵身跃出门外,左右四顾,却寻不到半个人影,他的喉结在皮肤下疯狂地滚动了数下,随即发出了一声非人的、恨怒至极的嚎叫。
沂水亭中的长安耳朵一动。
修士的听觉向来敏感,长安又是树,对声音的感知相当敏锐,而他对面的龙芸,正耐心地和几根狗尾巴草较劲,想把它们编成草冠,一派纯洁天真,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长安扭过头去,向身后的季三昧求证“小师弟,你听到什么了吗?”
坐在他身后闭目养神的季三昧,口中噙着金玉烟枪,闻言才缓缓睁开眼睛来,嘴角翘起的弧度风情四射“什么?我没有听到。”
季三昧面对孩子,着实是容易心软,但在自己的小命问题上,他算计得比最精明的商贩还仔细。
季三昧什么也没做,要算起来,也只说了几句话而已。
第一句话,是在面对来寻他进许宅的老朱管家时说“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说出这句话时,他动用了灵力,老朱管家便以为自己带上了季三昧,转身便走。
在“季三昧”离开时,长安完全没有注意到,因为在他看来,老朱管家分明是一人转回了许宅。
第二句话,是让那个存在于虚幻中的“季三昧”,对老朱管家说“……朱爷爷,您长得跟我很像啊。”
☆、第36章 螽斯(二十五)
性命是季三昧最昂贵的财产, 他要把这笔财产珍惜地储存起来, 在必要的时候才会拿它去赌上一把。
上辈子他最大的赌局, 就是隐姓埋名、投身泷冈, 押上自己的命,在烛阴城中为六尘和自己挣了个锦绣前程,也让他有足够的资格可以与世家出身的沈伐石并肩而立。
在他看来, 两个筹码,后者和前者一样重要,两样叠加, 足以让他不要脸也不要命。
柔韧干燥的烟草被火吻过,发出焦渴的叹息,一线红光在烟杆尽头闪过,餐霞吐雾, 颇有雅正之韵, 季三昧把怀旧的情思一并投入火光中烧了个片甲不留, 再抬眼时,眉眼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照样是那个冶艳而欠艹的季三昧。
他猫似的打了个呵欠, 站起来迈开两条长腿,跨出了沂水亭。
长安立即抛弃了自己有了结发之谊的小姐姐,跟在他背后问“小师弟,你去哪里?”
季三昧“吹风。”
长安小尾巴似的要缀上来“我也吹。”
季三昧回头看了一眼被抛弃在原地、腮帮子气得鼓鼓的龙芸,失笑道“你跟人家结了发,就要对人家负责任, 你跑了算怎么回事?我不走远,就在亭子外头掐个莲蓬。”
长安立刻乖巧地按照原姿势坐回了亭子里,眼睛紧盯着沂水畔季三昧的身影,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满是纯净的欢喜。
小孩子玩闹的玩意儿做不得数,龙芸很快就忘了两个人刚才的家家酒盟约,小大人儿似的端详了一会长安,老气横秋地评点说“我瞧你喜欢人家。”
长安疑惑地扭过脸来“喜欢是什么?”
这问题对于小姑娘来说还是难了些,她托腮苦思了半晌,才来了一线灵光“就像我喜欢爹爹那样。”
长安摇摇头,他仍然不懂。
长安承袭了季三昧的相貌,颇有鬼狐风姿,本是个极有心机的样貌,但他内里的一颗魂灵却把这张心机脸穿成了一只无辜的委屈的小羊羔,一双眼微微睁大,澄净得仿佛能纳下百川,困惑起来、微微张开双唇的样子更显得诱人“我没有爹。我只有师父。”
女孩子的母性与生俱来、不分年龄,龙芸被他这副模样撩了一把,眨巴着水淋淋的大眼睛,循循善诱“你喜欢你师父吗?”
摸着自己的根,长安仔细感受了一下才慎重地回答“喜欢,可对小师弟的喜欢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看到小师弟,特别饿。”长安舔了舔嘴唇,补充,“想吃。”
龙芸被镇住了。
她在自己狭小的知识库里搜寻一圈,没有发现类似的情况,于是她挪得离长安远了点,生怕他一时兴起,在开吃前拿自己做开胃的点心。
另一边,季三昧用齿关叼着烟枪,沿着河岸缓缓踱步,寻找莲蓬。